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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時敲夢人

        2019-11-19 02:27:33陳末
        伊犁河 2019年4期
        關鍵詞:發(fā)夾鳳凰

        陳末

        1

        朱娘吃藥時,正值鳳凰城的寅時,樓下的賓館里隱約還有入住聲。街道上,閃過一輪又一輪刺目的橘光,那是夜里開始放行的貨車司機在拼命地來回運貨,城內城外,討生計的各路人馬交疊而過,多少有些令人膽寒。正值陰歷三月的天氣,到了夜里,依然有防不勝防的微冷入到窗前。然而,窗外的榆樹還是悄悄地打著細嫩的葉蕾,滾圓的小綠支楞在褐色的樹桿上,隔著一層灰黑色的玻璃窗,那喜悅的綠,依然用一種昂首挺胸的春意撫弄著朱娘蠕動的唇。

        明亮的玻璃窗前,朱娘腌制的各種菜壇子一條直線地排開去。壇子是從鳳凰城的花卉市場批發(fā)來的,粗糲的黑陶瓷面上,黑土和粘膠凝結的黑點大大小小地爬滿了陶身,偶爾,有車燈射在那些突起的黑點上,那狹窄的白光像是一條調皮的春魚,渾身帶水,閃著靈光,忽的一下從那寅時彈出來,往那些密集的黑點里一浪,身子就不見了……

        朱娘恍惚地看著這些閃爍的夜色,覺著自己真的是老了,老透了,看見什么都是那么不真切,聽見什么都是那么不情愿,都透著一股鮮艷的冷。比如,這佯裝靜止的夜;比如,溢在她喉嚨里的蛤蟆味;比如,從手機里,從朱家莊的鴨洼湖上傳來的聲音和催促——那是陳爺打來的電話,三十年來分毫不差。

        是你嗎?陳爺問。

        是我。朱娘答。

        今年清明回來嗎?陳爺問。

        不知道。朱娘答。

        朱娘回憶著早上陳爺打來的那通電話。這是他們之間特有的一種問候,這種問候已經伴隨了他們三十年。沒有安上座機的時候,陳爺托人進到鳳凰城里來問;安了座機后,陳爺撥通朱娘家的座機這樣問;有了手機,就方便多了,電話一通,陳爺?shù)穆曇艟蛷闹旒仪f傳過來,越過鳳凰城里的樓尖尖,壓進朱娘彎曲著的耳朵。朱娘在夜色里捉摸著陳爺說話的聲色,從那聲色里,朱娘能夠分辨出一個風蝕之人的做作和清高。朱娘知道,自己的潔癖癥又犯了。

        稍有潔癖的朱娘是極不喜歡藥味的,可惜,人老了,離開藥,簡直一天都活不過去。好在,清苦的阿司匹林可以抑制朱娘的偏頭痛,滲著蛤蟆味的干草片則負責抑制朱娘的咳嗽病。

        半夜醒來的朱娘會略顯年輕,夜色不輕不重地打在她的臉龐上,獨居多年的房間里彌漫著一股少有的寧靜。此時,朱娘會依賴那短暫的寧靜仔細地對著一層明亮的玻璃窗細細地攏攏她青灰色的發(fā),攏好了,便用一對閃著銀鉆的啞光夾子從不太顯老的耳朵兩側將一頭長發(fā)繞成一個美妙的圓圈并穩(wěn)當當?shù)貖A住,最后,才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塊繡著梅蘭竹石的白帕子,輕輕地擦一把自己的老臉,同時,嘴里輕輕地嘆出一口氣。朱娘的嘆氣聲是那么小心謹慎,聽上去,倒不像是嘆氣,倒像是一種不甘心的隱約的冷笑,尾音忽地一沉,就收斂了。

        夜是真的深了,窗外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切了。朱娘側著一雙細長的鳳眼,眼皮下垂得厲害,眼瞼浮腫著,盯著窗外的光,那黑咖色的瞳孔里,隨著她的心思忽然起伏出兩束清幽的火苗來,那是藥物和夜色在一雙老眼眶里得到短暫和解后的熱。朱娘輕咳了幾聲,習慣性地起身,在純白色的棉背心外搭上一件藏青色的開衫毛衣,默默地從窗臺上的醫(yī)藥箱里摸出一片阿司匹林和兩片干草片,就著沉沉的夜色爽快地咕嚕一口溫水,那三粒藥片便沉入了墨黑的夜。咽下去后,那些儲存在朱娘身體里的驚艷之風也就順勢溫從了下來。

        老人家的事情,年輕人不懂,半夜起身的朱娘是懂的。朱娘望著窗外射進來的車燈光,那光,帶著桔黃色的朦朧美,一綹子一綹子飛進飛出地忙碌著,把埋藏在朱家莊的那些光陰和鳳凰城里的夜色攪拌在一起,使她的房間喧騰起來。

        朱娘把垂在耳畔的一縷青發(fā)捋到腦后,胸口一挺,用一根棉簽將陳爺灌進耳朵里的那種音色掏了幾個來回,最后,兩手一攤,算是妥協(xié)了。

        早上,陳爺來電話的時候,朱娘的兩只眼皮一陣緊似一陣地跳著,鬼上身似的將兩只老掉皮的眼睛搗鼓成兩只波動的電動馬達,這兩只馬達在朱娘蒼老的心坎上顫抖著,朱娘只好靜心閉氣地不作聲,聽著陳爺厚實而低沉的男中音,用一種克制的語速,不緊不慢里透著某種理所應當?shù)哪懘笸秊椋o朱娘來了這么一句。

        你們家那個人的墳地進水了,旁人是沒法子拾掇了,你自己回來看著辦吧。陳爺說。

        朱娘隔著手機屏幕掂量了一會兒,之后,冷冷地回敬了陳爺一句,辦啥辦,進就進了。

        隔了好久,陳爺才回了朱娘一句,說,你這個人,一點沒變,還是那個×樣子。

        朱娘沉默著,沒心思發(fā)火,清瘦的身子立在那波男中音里,終久是沒有什么可顧及的了,于是干脆動了一下大拇指,嚓的一下,就把陳爺?shù)碾娫拻鞌嗔恕?/p>

        沒成想,到了夜里,尤其是到了寅時必醒時分,朱娘竟然不自覺地想起了陳爺白日里打來的這個電話,朱娘的心快速地在蒼老的胸腔里抽動了一下,不過很快,又平靜地對著窗戶玻璃。朱娘隱約可以瞧見自己的一張臉,雙手便不由自主地扶上去,用力地向上托了托,軟而細膩的皮膚雖是有些耷拉的味道,往上推一推,面目之間倒還是有點返老還童的幾分新意。防不勝防地,便在那隱約的新意里記起了三十年前的陳爺?shù)氖帧?/p>

        三十年前,陳爺?shù)氖诌€是一雙中年男人的手,骨節(jié)粗壯有力,手指長而溫情,十個指肚上的粗糲重重地摩擦著她臉上的滑潤。漫天月色下,陳爺?shù)膬芍皇郑珑f般地倒扣在她的臉頰上,溫情而持久地卷著她鼻翼兩側的兩卷肉,像是卷著兩匹短小而精致的綢緞,那一刻,兩個人的心里都是那驚心動魄的一個大冷顫……兩行熱淚撲撲簌簌翻滾下來……不要臉!朱娘對著玻璃窗戶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那臉竟然奇跡般地紅了起來,朱娘的心一抖,眼一閉,合衣重又躺了下來。

        下半夜的夢境還未隆重登場,藥物的作用剛好催促著睡前的某種混沌,睡意并沒有設想中來得那么濃烈。光陰閃爍的斑斕照著朱娘的一身瘦骨,鳳凰城的夜,與朱家莊的影子交疊在一起閃現(xiàn)在朱娘的腦海里,說不上為什么,朱娘只覺得有一種徹骨的掛念忽然間沖進了她的心。這掛念,絕對不是來自陳爺,而是來自那個埋葬著兩座老墳的朱家莊。

        要是在朱家莊就好了,朱娘想。

        在朱家莊過日子,夢是夢,醒是醒,無論是夢,還是醒,人聲總是會習慣性地低沉下去,即便是在寅時醒來,上一場夢境已經模糊起來,做夢的人也不愿多想,那藥也吃得歡暢。屋外,定是有清晨最早的一片藍光劃過了家畜們的背,家畜們清閑地砸吧著嘴,側轉過身,再繼續(xù)砸吧,多少還不愿意徹底睜眼,不過,饑餓的第一卷狂風已經悄無聲息地吹過了它們的肚腩,它們用肚腩迎接朱家莊的第一縷晨光。而鳳凰城就不同了,鳳凰城是熱氣騰騰的,四處都是人聲沸騰,燈光通明,車水馬龍,到了寅時,世間的一切聲響仍不肯消停,聲音疊在聲音的深處,攪得人不得安寧,就連吃藥也變得憤慨起來,那藥雖是咽下去了,藥性卻像是走了回頭路,濃烈的干澀和苦悶二回頭來慢悠悠地卡在嗓子口,把阿司匹林的清苦和干草片的蛤蟆味融在一起,令她失神。

        ×他的個先人去吧,春上一來,覺也不讓人好好睡。朱娘有些煩亂地掀開被角,重新靠坐在窗戶沿底下,她把清瘦的后背緊緊地貼在墻壁上,一頭青發(fā)閃著寅時特有的灰白。那灰,把白比了下去,把青閃了出來,把歲月的無奈壓在刀光劍影里,使?jié)M頭的青絲顯得格外醒目和蔥蘢。

        今年的清明怕是躲不過去了。朱娘想。

        2

        朱家莊的鴨洼湖不是真正的湖,是大海子水庫的分流水形成的一處天然蓄水池,經過積年沉淀,底部形成了一個極富有含量的漏斗狀。年復一年,春來秋去,這片蓄水池除了吸納大海子水庫春灌時節(jié)形成的自然分流水以外,那橢圓形的地勢和漏斗形的底座還可以毫不費力地將博格達峰上融化的積雪快速地吸入其中。這種天然雪匯流起來的融性水質,不但水質清冽透徹,而且水流會迅速在四周的低處形成一個又一個濕地。濕地和沙地相互交錯綿延數(shù)里。尤其到了春夏兩季,高處有常年野生的紅柳、藍莓、白刺和紅果樹,根扎得深,看上去長勢兇猛,仿佛是鴨洼湖四周的天然屏障。而到了沙丘或者紅土堆積的緩坡里,則生長著肥美的野草和野花。它們隨處可見,自成氣候,有矢車菊、苦豆子、蒲公英、紫櫻、甘草、菟絲兒和錦雞兒,它們攀高爬低,一路散開,充滿一種靈魂的西域之氣。

        鴨洼湖右側,是朱家莊最肥沃的一級長絨棉種植基地,積聚著莊子里最有名的幾個種植大戶,朱娘的婆家也在其中;鴨洼湖左側,則是朱姓家族的老墳場,S形的兩個坡度,像是兩個熟睡的孩子緊緊地摟在一起,順著地勢把朱姓家族的老墳場推進了天山以北的曠野里,遠看上去,朱家的老墳場有那么幾分孤傲和霸氣。

        貼著S型的彎道內側,紅柳和野生的梭梭樹長勢繁茂,淺咖色的梭梭枝桿在西北風中狂舞,深深淺淺的綠葉肆意地從咖色的枝桿上拋向四方,偏圓而細碎的葉子相互親吻著,好似葉子王國的戲劇節(jié)一般,高高低低地在風中拋散著狂野的臺詞。紅柳則更加壯觀,已經形成了景觀之感。一棵又一棵的紅柳樹冠相互堆積,最大的,半徑足有五六米之寬;最小的,直徑也有兩三米。而高度,則依著地勢的不同呈現(xiàn)出波浪般的落差,使這個S型的彎道內側顯示出旺盛的蔥蘢景象,看上去,頗有點世外桃源之意。

        自然,從風水和地理位置的考量上來講,S型的彎道內側理所應當?shù)芈裨嶂煨占易逯凶钣袆萘Φ闹T多旺族。而到了鴨洼湖的腳底,在彎道消失的地方,則被歲月推成了一個巨大的驚嘆號,在這個接近于圓點的落款上,零星地葬著朱姓以外的外族人員。朱娘的丈夫和兒子,便被雙雙埋葬于此。在那個驚嘆號的漏斗里,朱姓家族以一種陰間的規(guī)矩將朱娘一家拒之門外。三十年過去了,朱娘寧愿相信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就葬在那片S型的彎道里,就像葬在桃花源中央一樣,這樣想的時候,朱娘的眼睛會無端地一亮,會燃起一股希望的火焰。大概,人過七十之后,會和孩子一樣,真正迷戀的,便只剩下夢境和天真了。

        你們家那個人的墳里,進水了。陳爺在電話里說的進水,換言之,就是那個漏斗里進了水。想到這里,朱娘的眼皮又開始振動起來。這一次,因為速度有些過快,朱娘只好掰斷一根牙簽,一分為四,將其中兩截卡在眼皮上,好讓眼皮子上那兩個熱情似火的小馬達在垂直線的作用下停止波動。

        其實,朱娘是明白的,自己的眼皮上立著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親小姑子朱三妹,一個是朱三妹的丈夫,也就是三十年來每逢清明必來電話的陳爺。

        娶了朱三妹的陳爺算是勉強入了朱家的大戶,準確說來,是以入贅的身份沾著點大戶人家的光澤了。接近七十的陳爺作為朱家大戶的親女婿,他的陰宅自然便有了一種更加高貴的選擇,即去世之后可以像朱姓旺族們一樣埋在那兩個S型的彎道內側。但出乎朱娘的意料,陳爺明目張膽地在朱家莊放出狠話來,我死了,哪兒都不埋,就埋在朱娘身邊。

        一個人過了三十年了,朱娘什么樣的狠話沒有聽過呢?更何況是陳爺放出來的狠話。這句半開玩笑半當真的狠話里,是摻雜了一個老人多少年的積怨啊,說到底,就連這積怨,朱娘也都已經不在意了,聽了也像沒有聽一樣。只可惜,此話有人當真。

        有本事,你就死回來吧。

        這是朱三妹發(fā)來的一條微信,微信后面加著三個驚嘆號,好像朱娘、陳爺已經死去,已經和朱娘的丈夫朱三妹的親哥并排躺在了那個漏斗中央。當三條人命終于在這條微信里實現(xiàn)了陰陽兩合的時候,發(fā)送這條微信的朱三妹在自己發(fā)送的微信里倒成了一個旁人。

        朱娘自然是明白的,朱三妹的意思,是讓朱娘活著回去先死一回。

        三十年前,當朱娘的丈夫和兒子因車禍齊齊沒了的時候,朱姓旺族并沒有讓他們安置在那個蔥蘢的S型彎道內側。

        在那個陰陽兩隔的隆冬,朱娘的丈夫不足四十,兒子則剛滿十六,一天之間去了陰間的兩個壯男并沒有軟化家族長者旁觀的心。相反,他們冷靜地安排后事,嚴謹?shù)刂朴喸岫Y的安置流程,冒著大雪一趟趟從鳳凰城里置辦葬禮所需的棺木、綢緞、葬衣、冥錢、燒紙、遺像、紙花、孝麻和兩萬響的兩串鞭炮,當哭昏過去的朱娘拼盡力氣啞著嗓子說“給他們一人買一套西裝”時,不知道是誰一踢蹦過來,輾著朱娘的左胯,朱娘眼前一黑,倒在兩口棺木中間,沒了任何聲響。

        朱娘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出殯當日。眾人齊聲吆喝著,準備抬起棺木送往鴨洼湖墳場。

        朱娘黑著眼睛問,你們要把他們埋在哪里?

        靈棚底下井然有序地進行著出殯前的準備,沒有人理會朱娘的問話。朱娘撲過去,爬在棺木上,問,你們當我是死人嗎?

        隱隱的,朱娘聽見自己的公公在她身后冷颼颼地說,你命硬,你哪能死??!

        好像是一塊冰棱戳通了朱娘的心,朱娘撲到公公的腳底下,哆哆嗦嗦地說,爹,把大的埋在老墳場吧,小的,隨你。

        公公一聲不響,只回了一個字,起——

        朱娘聽了,便豁出去了,披麻戴孝沖進靈棚,將供桌上的食物、鮮花、香爐一把打掃干凈,高高地舉著丈夫滿臉雄姿的遺像跪在靈棚前說,誰擋了埋他們的道,我就要誰死。

        這是一句活人的咒語。咒語下得早了,總有大膽之人愿意親自去攻破。朱三妹就是其中之一。

        我擋,嫂子,我擋了你的道,看你讓我怎么死?

        朱三妹也戴著孝麻,把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從孝袍里亮出來,大大的厚嘴唇朝前一挺,看樣子,也是一副豁出去的狠勁兒。這是朱娘沒有想到的。朱娘知道朱三妹恨她,陳爺莫名其妙愛上她的時候,恨不能嫁的朱三妹就恨她恨得牙癢癢,這一出事,朱三妹恨她的勢頭更充分了起來,舊恨填著新恨,算是恨到家了。

        朱娘舉著丈夫的遺像,用膝蓋跪到朱三妹的腳跟前,發(fā)酸發(fā)麻的兩只胳膊抖個不停,身子左右搖擺了許久,才又啞著嗓子說,就讓你哥進老墳吧,你侄子,我可以讓一步。

        朱三妹冷笑著,說,你問問祖先行不行?仿佛祖先真的是復活了,就在此刻,站在這個葬禮上,按照朱家旺族不成文的老規(guī)矩,遺憾地向外宣稱著——意外致死、不足四十的均不得入葬老墳場。

        你以為我不想嗎?公公滿臉熱淚,對著抬棺的人們大聲喝道——起!

        人群里再無任何聲響。起棺的人們齊心協(xié)力一前一后地抬走了朱娘最親的兩個人,朱娘的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棺木上的紅漆,兩只眼仁慢慢地被放空了,只剩下空無。院子里安靜下來的時候,被陳爺扶進屋子里的朱娘聽見陳爺對自己說,人都走光了,都到墳場去了,雪下得大呢,雪大如鍋蓋,你不去也好,你去了,一片雪就把你扣死了。

        朱娘已經開不了口了,嗓子徹底封住了,一絲絲氣星子拖在喉嚨口,頭倒掛在床沿上,做了一個離開的手勢,便又昏了過去。七七祭日一過,朱娘就瞞著族人進了鳳凰城,朱娘在鳳凰城里看了一處高入云霞的新樓,在頂樓上購置了一間兩居室,兩個臥室各擺放著一張遺像,大的在主臥,小的在次臥,朱娘則睡在客廳靠窗擺放的一張單人床上。朱娘喜歡這個床,無論站坐立跪躺,她隨時都可以望向窗外,隨時都可以往眼仁里塞東西。

        三十年前的朱三妹是朱家莊的老姑娘,在朱娘家里排行老三,被朱娘的婆家人當小姐似的養(yǎng)著,穿金戴銀,不用務農,也不用干家務活,自小挑肥揀瘦,在莊子里幾乎是橫著走的。養(yǎng)到了適嫁的年齡,眼看著好人家的好小伙子統(tǒng)統(tǒng)都娶了別人家的姑娘,朱娘的婆家才開始火燒眉毛干著急起來,想要給朱三妹尋一個好人家。這一急不要緊,朱三妹眼一橫,索性不嫁了。不嫁肯定有不嫁的理由,說出來也不怕莊子上的人笑話,自從正眼瞄了陳爺一次后,朱三妹就得了妄想癥

        莊子上的男人俗氣得很,我哥最俗,我不要嫁這樣的人,要嫁就嫁一個洋氣的。

        誰洋氣?朱娘問。

        陳爺。朱三妹說。

        大事不妙,朱娘想,一模一樣的話,陳爺也對她說過。

        莊子上的女人俗氣得很,你家朱三妹最俗氣,俗到家了,我才不要娶這樣的女人,要娶也要娶一個洋氣的。

        誰洋氣?朱娘傻乎乎地問。

        你。陳爺慢悠悠地答,用的是標準的男中音。那時候,這個男中音里沒有任何世態(tài)炎涼。

        已婚的,小陳爺三歲的朱娘嚇得跳了起來,啊的一聲,便沒了人影。

        當年的陳爺也是未婚,是朱家莊的第一批移民,從甘肅遷來,祖上是西安人,流落到甘肅敦煌一帶,分的地上毛都不長,于是便申請了移民,來到了地大物肥的朱家莊。除了種點公家分配的幾十畝荒地外,陳爺還專門吃起了手藝飯,這門手藝不是別的,是木匠。莊子上把吃手藝飯的能人都統(tǒng)稱為爺,陳爺算一個。

        木匠陳爺?shù)牡絹硪鹆酥旒仪f人的圍觀,只見陳爺?shù)膬芍皇衷谛嗄旧弦幻橐环慌煌埔慌僖粷{一合一楔再一漆一雕,那朽木便變成了吐著蘭花和滾著五葉梅的大立柜、五斗櫥、三角柜、雙人床、小板凳和旋轉餐桌,整個朱家莊都看傻眼了。

        后來,當這個新移民把新式家具變著花樣地立進了朱家莊的幾個大戶人家后,那真是骨氣也出來了,模樣也開始煽情起來了。說實話,當年的木匠陳爺并不老,和朱三妹同歲,人們以“陳爺”來尊稱這個新移民,無非是對這個新式的手藝人充滿了無限的好奇和驚嘆,同時,也便于在遞煙的工夫與這個吃著手藝飯的年青人討價還價,優(yōu)惠個百十塊錢,心也是暖的。那時候,年輕的陳爺有著特殊的吸引力,一米八的個頭,理著小平頭,長方臉,細眼,濃眉,平直的嘴角兜著一股清高的勁兒,喉結突起,身板清瘦,肌肉健美,低頭做活的時候,汗珠子順著金亮的顴骨寬闊的脊背結實的胳膊那么滑溜溜地滴下來,朱三妹一看,就暈了過去。

        當陳爺手下的一整批家具立進朱娘家的時候,朱三妹的恨嫁之心便露了底。用朱三妹的話說,“金花配銀花,西葫蘆配南瓜”,我朱三妹配的,就該是陳爺這樣有靈氣的洋人。對陳爺產生了癡心妄想的朱三妹萬萬沒有想到,當她橫著眼睛讓父母托著莊子里的大媒人去說媒時,獨門獨戶的陳爺竟回了一句遭雷劈的話。

        我的心里已經有人了。陳爺說。

        陳爺?shù)倪@句回話,像是立春后的第一聲響雷,從頭頂上咔嚓那么一家伙,把整個朱家莊都嚇得一哆嗦。天爺爺呀,陳爺啥時候有人了?整個莊子那么多雙千里眼都沒有看出任何征兆。這個外來的陳爺,這個吃著手藝飯的年輕人,一個光桿司令竟然在莊子里私自有人了。這對朱家莊的人來說,簡直是一個莫名的冷笑話,或者說,是一種集體的羞憤。莊子里那么多男人都把朱娘視為心上人,不過,他們不說出來,神也僅僅是知道知道罷了,可這個外來的移民,這個吃著手藝飯的家伙,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將大家的心里人連鍋端了出來,果然是洋氣人干洋氣事,說起話來踩死個人呢。旁人氣歸氣,明理上也是無法較真的,偏朱三妹是來了勁了。朱三妹從來不曾愛上過什么人,朱三妹愛的是自己臆想著陳爺?shù)囊磺豢駸釀艃骸?/p>

        說起愛,朱三妹也是認真的,那雙不常見的雙眼皮里,細膩的麥芽色即使放在月光下,也能泛出兩道駝色的勇猛的陰影,那陰影,既狠心,又蕭瑟。要是擱在白天的陽光下,這陰影,輕輕地向上那么一瞟,兩條清晰的雙眼皮抓痕里,似乎含著一股突如其來的冷風,像是要起霜似的,令人既迷茫,又驚艷。只是,這陰影,自從盯住陳爺顴骨上的那滴汗珠后,便在瞬間敗下了陣,那細膩而冷艷的兩抹麥芽色里,竟然生出一層稚嫩而生動的肉粉色來,對朱三妹這樣的老姑娘來講,含羞這種表情也實屬罕見了。可偏偏陳爺不喜歡。

        你為什么不喜歡我?朱三妹問陳爺。

        要真是個好姑娘,就不會這么問話的。陳爺一刨子下去,從一根白楊枕木上推出一卷刨花來,頭都沒有抬地給了朱三妹一句。

        朱三妹奔過去,把陳爺?shù)呐僮訐屵^來,眼淚汪汪地說,老姑娘總比爛媳婦強。

        西紅柿包青籽,酸到家了。陳爺翻了一眼朱三妹,扔下手里的活,走了。

        有時候,莊子上的人們揣摩著陳爺隱秘的心思,逗趣道,姑娘你不要么,你偏盯著一個快四十的媳婦么,你是病了么,得趕緊找一副靈丹妙藥來解解毒就好了么。莊子上的人們邊勸陳爺邊盯著陳爺閑散的眼神,不知道陳爺接下來會如何放話。

        這時候,陳爺總是不自然地請出一根香煙來,慢慢地吸一口,從地上的刨花里挑出一卷彈力卷來,往煙屁股上一對,噌地在離嘴五寸之地燃起一股火苗來,說,放你媽的驢屁,這個莊子上,干凈女人就這么一個,你們懂個屁。說完,就把那團燃燒著的刨花扔了出去。

        眾人不好再議論了么,家家戶戶攢著錢,準備打幾個新家具,不是嫁姑娘,就是娶媳婦,眼看請陳爺打家具的人都排成了一條龍,話說不好不要緊,關鍵是陳爺嘴一硬,別說講價錢,萬一陳爺不接活了,損失的不是過嘴癮,而是誤家事。唉,閑話少說,閉屁少放,人家朱娘清清白白啥也不做,外人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于是,眾人統(tǒng)統(tǒng)閉了嘴,唯獨朱三妹不干。不服輸?shù)闹烊檬强闯鰜砹?,陳爺不是不喜歡自己,而是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搶了她的先機而已。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整天“裝作”一副賢惠端莊之態(tài),朱三妹要是不親自上陣扛槍,豈不輸?shù)郊伊恕?/p>

        有一天,朱三妹收拾打扮一番,拖著一身的上海牌花露水味堵住陳爺,問,你為啥看不上我?

        不為啥。陳爺說。

        不為啥是為啥么?朱三妹說。

        想知道?陳爺說。

        想知道。朱三妹說。

        為閑話。陳爺說。

        閑話算個啥,閑話算個啥么,你哄人還扯上閑話干啥么。朱三妹說。

        我哄人?陳爺有些氣了。

        對對對,哄人么。朱三妹有理地說。

        哈,陳爺干笑著,說,我哄我自己,行了吧。

        說啥看不上?朱三妹逼近一步問。

        看不上。陳爺說。

        陳爺拒絕朱三妹的時候,正在給朱娘家打家具,新推出的刨花在院子的蘋果樹下打著一堆又一堆的彈力卷兒,身邊的木頭桌子上,是朱娘煮好的一壺黑磚茶,黑磚茶里加了點江南的茉莉花,搞得院子里的西北風昏乎乎地吹。聽了陳爺?shù)幕卦?,朱三妹拎起一壺黑茶順嘴溜了幾口,溜完了,覺得話沒有說透,這才把動身出門的陳爺硬生生地堵在朱娘家的院門口,輕描淡寫地問,你是喜歡上我嫂子了吧?

        陳爺正要出門進點木料,給朱娘家制作的一批家具還差最后一點附料,被朱三妹堵在朱娘家門口的陳爺用眼睛對著朱三妹的肉粉色眼皮子那么一望,側著身子,抬腳從朱三妹的身邊跨了過去,頭都沒有回就出了朱娘家的院門。

        俗人,我就懶得理你。陳爺惡狠狠地反駁了一句。

        陳爺?shù)谋浜芸炀偷玫搅酥烊玫姆磽簦叱霾蛔阄迕椎年悹?,聽見朱三妹在他身后大聲喊道,不要臉的兩個畜生,你們給我等著。

        在朱三妹咒罵完的第三天,朱娘的丈夫和兒子就齊齊地沒了。丈夫和兒子去鳳凰城里辦年貨的時候,被一輛貨車沖出去十幾米,年貨沒有辦成,人也齊齊地沒了。朱娘一日之間成了一個孤家寡人。

        朱娘命硬么,一下子兩條人命栽倒了……朱家莊的人們議論著,總覺得這件意外的災禍與朱娘清白的模樣和陳爺奪命似的暗戀有著某種鬼神般的吻合。

        硬啥硬,裝清高,看著她就來氣。

        即使是在朱娘的丈夫和兒子的葬禮上,朱三妹依然沒有放過朱娘,依然當著家族的長者,怨氣沖天地埋怨著朱娘。

        是的,只到那一刻,朱娘才算是看明白,從小跟著母親移民到朱家莊來后,母親的守寡并沒有換來人們更多的尊重。相反,人們對她們的尊重,更多的是建立在她嫁給朱姓人家后才開始的。這是一種嫁給旺族之后順帶出來的尊重,而不是朱娘想要的真正意義上的尊重。朱娘嫁進朱家不久,順帶得到尊重的母親很快就病故了。種了一輩子棉花地的母親臨終前只留了一句話,活人不易呢,你要慢慢活,好好活,活好,像棉花一樣活,服軟,又暖和,里子面子都亮堂,知道吧?

        亮堂,知道吧?母親重復了一句。

        知道。朱娘應著母親。

        3

        清明的頭一天,朱娘夢見了鴨洼湖的老祖墳。夢境出現(xiàn)的時候,恰是朱娘的上半夜。還是寅時。寅時的月光呈現(xiàn)出小心慎重的神情,使得那些出現(xiàn)在夢境里的新老墳墓多出幾分肅穆。那肅穆,不像是永恒靜止的,反倒像是朱娘手中掀起的一塊巨型幕布。幕布里的藍從布的經度和緯度的交織點上滲出一圈一圈的黑星子來,鞭子似的抽打著朱娘細軟的脖頸。從那幕布里,汩汩奔騰出來一汪碗口粗的泥水來,緊緊地打在朱娘脖頸兩側的鎖骨上,朱娘的脖子動彈不得,像是死了般朝上彈著,每彈一次,都像是要跌入萬丈深淵,不得復還。朱娘在夢境里大聲地叫著,泥水里交疊在一起的兩張臉,一張丈夫的,一張兒子的,兩張臉都是那么急迫,那么精準,那么不留情面地沖過來,緊緊地鎖住她的喉嚨口,大聲求救著,說,回來看看吧,家里發(fā)洪水了,我們快被淹死了……聽到他們熟悉的求救,朱娘等不到自己從夢里醒來,只能就著夢境,敞開胸懷,用蓋過洪水的聲音大聲地痛哭一場。

        從夢境里掙扎起來的朱娘出了一身的細汗珠子。夢境仿佛一張新漿的狼皮包裹著朱娘滾燙的身子,半夜驚醒的朱娘咚哧一聲,將后背彈在堅硬的墻壁上,僅一秒,便伸出手,就著月光,從窗戶臺上的藥瓶子里取出兩粒阿司匹林和四粒干草片,一口冷水灌進去,那汗珠子才順著驚呆的皮膚淌下來,濕了后背,也濕了臉。

        朱娘想起朱家莊的人們,想起人們喋喋不休的議論聲,這個女人,命數(shù)不好。朱家莊的人們叨叨著皮包骨的朱娘。三十年來,這種叨叨聲從未間斷過,在窗臺上,像空氣一樣往朱娘的眼仁里塞。

        朱娘還想起了朱三妹,朱三妹那雙黑不見底的眼珠子,死死地盯著自己,判斷著朱娘到底是哪里比別人硬氣。朱娘想起朱三妹的時候,寅時的光線忽然變得清澈起來,那青灰色的光線里,朱三妹在葬禮上盯住自己的那一刻再次浮現(xiàn)出來,坐落在窗臺上,涌進她剛剛吞了藥片的口。

        以前我想不明白,嫂子,你有啥好的,你兩手空空到朱家莊來,怎么想要什么有什么?今天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一個什么都不該有的人。

        朱三妹把眼睛從黑壓壓的人堆里擠過來,擋在朱娘的面前,輕輕地將朱娘手中抖個不停的遺像抽過來,接著說,我哥不娶你,也許更好。

        朱三妹的話音一落,朱娘就黑了眼。

        葬禮結束后,黑了眼的朱娘再也沒有和朱三妹說過一句話。倒是陳爺不避嫌,有事無事經常來看朱娘。陳爺給朱娘家制作的新家具,一樣一樣安靜地立在朱娘的屋子里。五斗柜的雙開門上,兩枝清秀而茂盛的蘭花吐著一股清幽的香氣,沿著枝葉伸展開來的蘭花,一小朵一小朵,精致地伸著腰身,望著清瘦的朱娘。

        你怕死嗎?偶爾,朱娘會這樣問陳爺。

        怕。

        我不怕。

        為啥?

        亮堂啊,死之前亮堂,死之后自然也就亮堂了。

        說完亮堂二字,朱娘轉過身子,將胸口貼在五斗柜的一朵蘭花上,眼眶里,還是會像個孩子似的滾下來兩串天真的淚。

        陽光還未落在窗欞上,朱娘就起身疊了被,掃了地,抹了灰,煮了粥,包好上墳用的兩份祭祀品。她精心地梳妝完畢,帶了幾件換洗衣裳,又從床頭柜里拿出一個精致的真絲手提袋來,這才帶上自己的常用藥,往鳳凰城的商貿樓走去。

        丈夫和兒子被埋進鴨洼湖的底部后,第二年的祭日里,朱娘便孤身一人住進了鳳凰城。進入鳳凰城的朱娘并沒有想象中生活得那么慘烈。相反,事故留下來的賠償金使她在鳳凰城里有了一處六十平米的安身之所,而莊子上分配給她的六十畝棉花被她承包了出去,每年還可以拿到一萬八千元的地租。這樣一來,即便是與鳳凰城里的當?shù)鼐用癖?,朱娘的日子過得也并不差。當然,從物質條件上看,確實是這樣的。而物質上的不慘烈,并不能代表精神上的不慘烈,這一點,在朱娘身上尤為明顯。

        進入鳳凰城的朱娘選擇了一個非常普遍的職業(yè),叫站柜臺。朱娘站的那截柜臺在鳳凰城最為繁華的光明路商貿樓里頭,是一家專門批發(fā)頭飾的大店,一共有九截柜臺,在商貿城一樓臨街的位置。透過高大的落地玻璃櫥窗,人們遠遠地就可以看見那九截柜臺里的鮮艷與奪目,頭花、發(fā)夾、發(fā)帶、頭繩、皮筋、項圈、手環(huán)、耳環(huán)、耳釘,齊刷刷懸掛在裝飾背板上。頭飾品的縫隙里,深咖色的玻璃鏡子將滿目的鮮艷映照回去,加上隱隱綽綽的人影晃動其中,竟給人一種恍若隔世之境。朱娘在這個柜臺里一站就是十一年,直到她年滿五十開始領退休工資為止。

        朱娘從柜臺里退下來后,選擇了在商貿城里做長期雇工,負責倉儲部的飾品管理工作。倉儲部設在商貿樓的頂樓,裝飾品的貨倉有一千平米左右,空曠的貨倉里,經常都是朱娘帶著一幫年輕的小伙子們在分類、點貨、清倉、出單。小伙子們總是圍在朱娘的身邊,聽著朱娘干凈利落地安排,嘻嘻哈哈地在層層疊疊的貨物袋里忙前忙后,似乎和朱娘一起勞動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那幾年的朱娘看不出悲喜來。染著深棕色頭發(fā)的朱娘有著一頭濃密的長發(fā),發(fā)尾上燙著一團又一團奔放的花朵,一根翠綠色的發(fā)帶綁著那頭發(fā),從背后看,年齡顯得如此模糊不清。朱娘還喜歡穿黛青色的衣服,從正面看,完全沖淡了她臉上的悲涼和孤獨,倒是穿著高領衣服的時候,左右臉頰上兩片隱隱的雀斑會忽然顯出幾分調皮感,好像她的一生過得有些圓滿似的,會讓年輕的晚輩們產生一種莫名的親近感。朱娘在鳳凰城的商貿樓里有一個親切的稱呼,年輕人們喜歡把她叫做“青姑”,意思是,這位喜歡穿黛青色的長輩常常讓他們想起自己的“親姑”?!扒喙谩背闪酥炷锏淖鸱Q后,朱娘也是順從的,無所謂的樣子。

        四處有熟人的好處,就是一個人人都知道你生活背景的空間里,人們不再追問你的過去,也不可能給你安排未來。一個三十九歲,從朱家莊孤身一人來到鳳凰城里討生活的女人。一個命數(shù)不好的女人帶著求死的絕望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生的可能也就隨之開始了。因為,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熟人關心你的生,再也沒有生人關心你的死。朱娘正是靠著鳳凰城里的這種氛圍默默地保全著自己的性命和清靜。

        早上出發(fā)前,六十九歲的朱娘再次來到了鳳凰城的商貿樓。朱娘直接來到一樓的柜臺前,一次性批發(fā)了十四枚發(fā)夾,加上朱娘珍藏在真絲手提袋里的那十六枚,現(xiàn)在,趕往朱家莊的朱娘身上,共帶著三十枚發(fā)夾。這些發(fā)夾的總數(shù),與朱娘進入鳳凰城的時間剛好一致,一年一枚,三十年三十枚。在這些鑲著金鉆銀鉆珍珠和吊穗的發(fā)夾中,只有一枚是有機玻璃質地的,這只發(fā)夾已經跟了朱娘三十年了,是朱娘的丈夫和兒子入土后,朱娘進入鳳凰城里購買的第一枚發(fā)夾。這枚有機玻璃的發(fā)夾有著黛青色的光澤,由兩個平行的8字上下鏈接組合而成,在鏈接點的中間位置,鑲嵌著兩顆純白的天然大珍珠,那珍珠竟是真的,摸在手里,有一種絲滑般的細潤,對著太陽光一照,那圓圓的珍珠發(fā)出一種純粹的象牙白,凝結在珍珠里的水分形成一個個星星點點的閃光點,令人炫目。一根長而酷似鴨洼湖形狀的長簪子,從兩個8字的平行橫切面中間插過去,長簪子的一頭,一根鍍金的細鏈子上,垂吊著一模一樣的另一顆天然珍珠,只是,與發(fā)夾中間的那兩顆比起來,這一顆要小一些。

        正是同樣的這一枚發(fā)夾,三十年前,曾被丈夫緊緊地捏在左手手心里,而丈夫的右手,則以同樣的姿勢捏著兒子的左手。這么多年過去了,朱娘一直不相信這件事情是真的,朱娘實在想象不出自己的丈夫臨死之前為什么要在手心里捏著一枚這樣的發(fā)夾?就像朱娘不相信自己似的,她竟然可以在鳳凰城里安安靜靜地生活三十年?三十年來,她無數(shù)次地站在鳳凰城商貿樓的那截柜臺前,她實在想象不出,一個生活在朱家莊的中年男人,有著青銅色的皮膚,有著極寬的肩膀,一臉憨氣地站在柜臺前,一個一個,仔仔細細地為她挑選著這樣一枚特殊發(fā)夾的男人怎么就會沒了呢?一個鄉(xiāng)下男人帶著兒子進入鳳凰城,除了辦置年貨,再來給自己的女人買個珍珠發(fā)夾,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怎么就變成了一件生離死別的大事呢?朱娘是不愿意相信的。

        有時候,朱娘一個人做完夢了,依在窗邊,靠著鳳凰城里的一截墻,手里捏著這枚發(fā)夾,默默地數(shù)著發(fā)夾上的那三顆珍珠,數(shù)著數(shù)著,就好像丈夫和兒子都回來了,就在她的窗前,在她的眼珠子底下,看她做夢。

        朱娘不知道什么叫“浮生”。早上,當朱娘站在柜臺前,看見自己蒼老的臉龐映在高大的櫥窗里,(櫥窗是改建過的,比原來的長方形柜式組合更加寬敞而透亮。)朱娘看著,從上至下,一眼又一眼,自己的一對老花眼正從一堆發(fā)夾的奪目里反向地打探著她,回望著她,她看著玻璃鏡子里的自己,端端地伸出一只布滿青筋的手,指著琳瑯滿目的裝飾板說,姑娘,我要那一只,那只藏青色的。這一刻,可能是鬼魂附了體,她聽到的,竟然是丈夫年輕時的聲音,寵愛的,滿足的,驚喜的對站柜臺的小姑娘說,姑娘,我要那一只。

        柜臺后的小姑娘是認識朱娘的,靈氣的眼神上下打量著老去的朱娘,熟練地用一根長勾子,將朱娘指定的一枚發(fā)夾勾住,從柜臺的最頂端取了下來。

        小姑娘問,“青姑”,是這只嗎?

        朱娘的腦子里忽然像撞見鬼似的想起來了兩個陌生的字,這兩個字,便是“浮生”。于是,朱娘用一種裝飾成小姑娘的語調打趣道,姑娘,以后,別叫我“青姑”了啊,聽著,好像跟“叫魂”似的,再說,以后我也不會再來了,今天買最后一只,以后就再也不來買了。

        小姑娘也打趣道,那叫你什么?叫“仙姑”得了,你看你一副不老的樣子,挺讓人羨慕的,老了也是可以戴發(fā)夾的,戴著多好看啊,顯得那么年輕。

        朱娘聽了,笑出了聲來,說,叫“仙姑”也行,要是不怕撞見鬼,就隨你。

        4

        從鳳凰城出發(fā)前往朱家莊,需要經過鳳凰城的白土坑水庫。所謂的坑,其實也是一個人工蓄水池,而白土,則寓意著干凈純潔之意。所以,當朱娘坐在班車上,透過車窗看到遠處仍有積雪覆蓋著天山一角時,心里竟然滋生出一股年輕的詩意。那白土坑水庫里已經開始卷起微波的水面,水面下騷動著春意的魚肚白,以及圍繞著白土坑水庫長年瘋長的野生蘆葦和隱沒在芳草之下的寸縷的青草,那葦尖上的毛絮隔著清甜的空氣在車窗外輕輕一晃,似乎都能看見不禁風吹的毛絮已經開始顫抖著身子往天空飛去的樣子來,那輕柔的想象中的飛,遠遠地撫弄著她的眼皮子,她的眼睛里忽然冒出兩汪久違的熱淚,濕了臉。

        離開朱家莊后,朱娘回來的次數(shù)在逐年減少,一來歲數(shù)大了,身體弱,不經折騰;二來,一個人清靜慣了,耳朵也跟著淺了起來,過分的話也就不想聽了。

        陳爺還是娶了朱三妹,成了朱家人的女婿。陳爺娶朱三妹,朱娘是不意外的,娶了朱三妹,陳爺?shù)男睦锊拍茉谥旒仪f生個根,這是外來移民最現(xiàn)實的選擇。

        朱娘進了鳳凰城后,陳爺和朱三妹便搬進了朱娘原來的家。朱娘把老房子留給朱家了,這是朱家人的老房子,朱娘從來沒有想過留給自己。

        朱娘回到朱家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見朱三妹,只有見了朱三妹,說妥了,才能讓陳爺領著她去墳跟前看看,那水,到底是怎么一個淹法?那兩座墳,到底是招誰惹誰了,三十年后,在另一個世界里,也還不得清靜?

        朱娘見著朱三妹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老去的朱三妹沒有了年輕時的冷艷,有的是一位老婦人的常年的固執(zhí),那固執(zhí)侵蝕著她多年的冷,使她的臉上多出了不少濃烈的皺褶。

        坐在自己原來的舊房子里,朱娘被一種熟悉的味道包圍著,那是遺留在這個房子里的年輕時的味道,是一種玉蘭香皂混合著花露水的味道。這味道,也讓朱娘吃驚不小,按理,熟悉這個味道的朱三妹應該換一種味道在這間房子里生活,浸泡在另一個女人的味道里生活,并不是一件易事。

        回來干啥呀?朱三妹瞟了一眼朱娘。

        上墳。朱娘說。

        我們每年都上著呢。朱三妹說。

        今年我自己上。朱娘說。

        說得還挺輕巧的。朱三妹的語氣開始變了,有點不歡迎的意思。

        腿長在我身上,不行,你把我也埋了……朱娘笑著說。

        這一次,朱娘的語氣顯得格外輕松,甚至有那么幾分愉快。朱三妹聽了,放下手里的家務活,冷冷地抬起眼,看著朱娘說,住進鳳凰城,你還真是變了一個人,學厲害了。

        聽了朱三妹的回話,朱娘便把那愉快的語氣又加重了幾分,說,這不又灰溜溜地回來找你來了嘛,要說厲害,我還是服你呢。

        服我?朱三妹問。

        服呢。朱娘說。

        真服?朱三妹說。

        真服么,不然,天陰的時候胯骨疼。朱娘說。

        這一下,兩個人都閉緊了嘴,都明白,彼此都不再是年輕人了,一個“服”字背后立著的,不僅僅只是一個陳爺,還有彼此厚實的“浮生”在兜底。

        走到鴨洼湖半道上,朱娘遠遠地就看見了一片新的紅柳林。那新長起來的紅柳姿色格外鮮艷,枝頭上的粉嫩中一團一團火熱的玫紅,像是晨霞染上了喜,浩浩蕩蕩連著天。就在那玫紅色的大斜坡上,一個黑色的身影朝著朱娘和朱三妹也即將前去的位置滾動著。

        那是一個戴著禮帽的男人,騎著自行車,后腰貓成一輪細高的偏圓,心窩子極力前傾著,后背一拱一拱地往前搖著,不用猜,那個依然有些性急的背影便是陳爺。

        看見陳爺后,朱三妹的表情忽然變得不安起來。走了沒多久,朱三妹便對朱娘說,嫂子,我忘了一樣東西,我去拿,你先去吧,反正有他在,我馬上就來。不等朱娘說什么,朱三妹已經彎著兩條老腿,順著來時的泥巴路有些急躁地往回走了。

        這一路走的,因為沒有話說,朱娘只覺得身旁的朱三妹像一截塔似的壓著她的心。朱三妹一走,她的心便軟了下來。人老了,坐了一上午的班車,翻了一些不愿意回想的舊物,此時,她的身心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疲憊。順著小路,看著不遠處那兩座墳頭,腳步終久是停了下來。

        不知道陳爺是怎么靠近的,總之,當陳爺身上的香皂味兒撲過來時,朱娘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防備。

        你怎么這么快?

        我追上來的,有自行車。陳爺說。

        不用追,我沒那么快死。朱娘淡淡地說了一句,說著,悶著頭,快速地往墳地里走去。

        陳爺追上朱娘的時候,天色已經快要接近晌午了。晌午是朱家莊最寧靜的時段。春天的鳥雀們齊聲地叫著,高高低低的回聲此起彼伏地傳過來,聲音多情而婉轉;斑鳩騎在榆樹杈上,打著小盹,肥胖的肚子挨著新抽的綠芽,一副不愿反復覓食的慵懶;灰喜鵲們從鴨洼湖的湖面上紛紛歸巢,嘴里含著鴨洼湖水草邊上的小鮮魚,腦袋靈活地四處轉動著,顯得調皮而機靈;藍嘴野鴨則成雙成對地從湖中心的蘆葦蕩里撲出來,一個猛子扎進湖底,一個追逐著另一個的尾巴,激動而新奇地練習著談情說愛的本領。

        路過朱家莊時,朱娘發(fā)現(xiàn),莊子上的人家大多閉起門來。下了地,各家各戶的菜園子里,才種下去的芹菜和香蔥正發(fā)著小芽,庭院里的花花草草們伸展開了翅膀,飛似地往上長;那綻放的杏花和迎春花,早早地開了,靜候在院落里,像是故人似的佇立著。

        現(xiàn)在,當陳爺身上的香皂味兒撲過來時,竟像是那莊子上的煙火氣撲了過來,在這充滿春日風光的鴨洼湖邊上,這多少帶著那么一點俗氣,朱娘的鼻子一抽,臉就低了下去。

        走啊,那么厲害,怎么不往那兩座墳跟前去?

        朱娘回過神,跺了跺腳上的黃泥,說,我在等朱三妹。

        等她?你真是閑得沒事干了,年輕的時候都沒信過她,老了還像個娃娃一樣,你信她?

        哈哈,信,她說來,肯定來。對了,陳爺,你不是說墳地里進了水,我怎么沒看見?

        在墳背后的那片凹槽地里,你站在這里,哪看得見。

        那片凹槽地朱娘還是了解的。那是一片廣袤的沙土地,陷在莊子的西北角,長滿了八角刺和沙棘,一片荒涼,加上離墳地這么近,只有清明的時候才能見著幾個人影子,那里,怎么可能進水?

        哪里來的水?朱娘驚訝地問。

        活人引的水。陳爺說。

        活人,誰???朱娘問。

        陳爺沒有回答,指了指自行車的后座,說,你坐上來,我把你推上去,推到凹槽地的高沙包上看一看,你就知道了。

        我又沒死,非要旁人馱著走。朱娘不耐煩起來。

        我們現(xiàn)在都老成這樣了,你還是那樣。

        我哪樣?我就這樣,這樣挺好。朱娘說。

        朱娘別過身子,繞開陳爺?shù)淖孕熊?,脖子立著,一步一步順著小路往墳場左側的凹槽地走去,走到最高的那塊沙包上,朱娘站定向低處望著,這一望,朱娘就驚呆了。出現(xiàn)在朱娘眼前的是另一個全新的世界,她印象中的凹槽地已經被人抹平了,可以說抹得那叫一個干凈啊,原來的荒涼蕩然無從,代替荒涼的是新種植的棉花地。只見開了荒的凹槽地,四個邊角都快掛上天了,新壓進去的滴灌帶把塑料管的純黑色排成一排排的十字線。十字線鋪天蓋地地橫掃過去,一眼望不到邊。沙地里已經開始出棉花苗,一層淺淺的嫩綠靜靜地在大地上吮著小嘴,與鴨洼湖底部相連的那個驚嘆號被眼前的嫩綠連成一體,墳和棉花苗幾乎是臉挨著臉了。就在那片嫩綠里,一條隨風波動的清波涌進朱娘的眼,不用問,滴灌帶已經把水引進了荒地,水一進地,便有可能滲向墳場。

        開荒都開到墳地里來了,這是誰?。恐炷飭栮悹?。

        我。陳爺說。

        朱娘怔怔地看了一會兒陳爺,然后從背包里掏出她提前備好的小藥瓶,朱娘從藥瓶里數(shù)出來兩粒白色的阿司匹林和四粒深棕色的干草片,六粒藥片入口,脖子一仰生吞了下去。

        你是八輩子沒開過荒嗎?

        老了,家具打不動了,閑著沒事,心慌。

        你這哪里是心慌,你是想錢想的慌吧?

        你……胡說啥,胡說啥。

        我胡說?活了一把年紀了,都要入土為安了,還在別人的墳頭上開荒,你胡干的時候怎么不想清楚。

        干的時候,哪里想那么多了?你瞅瞅,你瞅瞅,往右邊下去,再下去三百米,那地方就是原來的紅土莊子,那里是一個下坡,土虛得很呢,從那里開個五六米寬的渠道,水自然就回灌到鴨洼湖里了。你瞅瞅,你瞅瞅,從凹槽地新開的大口子,再往紅土莊子的大坡底下頂過去,記得吧,朱娘,那里就是鴨洼湖底部的后入口,當年,我就是在那里認識你的。你在那里打蘆葦,那野生的蘆葦蕩,長得旺啊,讓藍嘴野鴨都迷了路么。

        藍嘴野鴨都比你強,人家藍嘴野鴨還知道車走車路,馬走馬道,人家還知道自己是水里游的,人家絕不會跑到岸上來胡折騰。

        你……我……

        朱娘和陳爺走進凹槽地的時候,腳底下翻騰著一攏又一攏的嫩綠,新出土的

        棉花苗才吐出兩三片葉芽兒來,有的已經被西北風折斷了腦袋瓜。朱娘讓開這些嫩綠,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積水里走著,兩截褲管濕噠噠地兜著兩管黃泥水。走到積水盡頭時,朱娘目測了一下,這水離墳還不到百米。好在墳地地勢高,百米內,黃沙干裂著,星星點點的沙刺從裂縫里探出個頂,一看就知道,沙刺缺水缺得厲害,葉子縮成了小卷。還好,雖是百米之徑,水也知道,自己已經走到頭了。朱娘深深地咽了一口氣,黃沙入口,常年攪拌在喉嚨里的阿司匹林和甘草片的味道終于在朱家莊的黃沙里散盡了風骨,一身干瘦的朱娘輕盈得都令自己驚訝起來,仿佛骨頭里只剩下風,身體外面的風吹進來,忽悠一下,就立住了。

        咋不走了?

        我等三妹。朱娘省略了三妹的姓,叫出三妹后,身體里的一股大風竟然生出幾絲嫩綠,那嫩綠立在朱娘的骨骼里,朱娘伸手捏捏自己的兩條胳膊,好像胳膊里也跟著長出了春天似的,骨關節(jié)那里咯噔咯噔發(fā)出了幾聲清脆的呼應,清明的節(jié)氣終久把儲存在身體里的寒意徹底推了出來。

        等她干啥?陳爺有些納悶。

        想等。

        說完,朱娘看著遠處的一抹黑,小小地弱弱地立成一根火柴似的一點黑,那黑,燃燒得那么快,那么急,黑黑的火焰朝著他們并排站著的漏斗處快速地移動著。

        朱三妹奔到墳前來的時候,朱娘正在燒紙錢。燃燒的紙錢在空中彈起一波又一波黑色的紙灰,紙灰落在墳頭上,落在紅柳梢和梭梭枝上。有一波,落在朱娘和朱三妹的老臉上。朱娘用手先將自己老臉上的幾團黑紙灰輕輕一彈,接著又將幾星黑紙灰從朱三妹的臉上頭發(fā)上撲干凈,這才慢條斯理地從隨身帶來的絲綢袋里掏出那三十個明晃晃鮮艷艷亮晶晶的發(fā)夾,嘭地往火堆里一扔,看著火勢熱乎乎地燒。

        三妹,把你拿來的東西也燒了吧,那房子,早就是你們的了。

        朱三妹手一松,公證書掉在了墳頭。是一份自動放棄房屋遺產繼承人的公證書。當年進城時,朱娘并沒有在公證書上簽字畫押。

        我們都老成這樣了,荒地就別再開了。

        ……

        水咋退,嫂子?朱三妹問。

        從凹槽地的最底處引條渠,直接撤到鴨洼湖就可以了,這么點積水,荒地再往回撤上一百米,水自然就退盡了。

        再回撤一百米?陳爺心有不甘,語氣顯得很是遲疑。

        朱娘用手指著鴨洼湖與墳場的分界線,說,呶,仔細看看,藍嘴野鴨都來了,看見沒,一對,呦,兩對唉……

        三個人往鴨洼湖的水岸上一瞅,果然是兩對藍嘴野鴨,其中一對正機靈地操練著蛙泳,一前一后在湖水里嬉戲。

        哎呦,真會指啊,你這一指頭指的,把地老天荒都指過去了。陳爺感慨起來,順手從墳頭拎起一瓶祭奠用的白酒,打開瓶蓋,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兩大口白酒下肚后,才對著墳頭說了一句,哥,來世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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