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聯(lián)系上周先海,我在微信朋友圈里搜索,很快,找到了那個眾籌捐助,這是2017年4月的事情。
發(fā)起人名叫青峰山。那篇眾籌標題比較煽情:我想活下去,請伸手給我。
眾籌文章介紹了兩歲半的女孩小豆豆。小豆豆剛出生不久,就被父母遺棄。湖北枝江市孤島鎮(zhèn)青峰山村的黃大國,兩年前在南河河邊撿到,隨后收養(yǎng),并給她取名豆豆。黃大國年過半百,妻子曹彩云做飯時因液化氣爆炸,右臂和右小腿截肢,行動不便,無勞動能力。家庭被列入低保戶。小豆豆雖然有了臨時的家,但先天營養(yǎng)不足,患有多種并發(fā)癥,瘦弱若小貓的她活在人世,氣息奄奄?!暗€是一個生命啊,她想活下去。如果好心的您看見,請伸手給她?!?/p>
網(wǎng)絡(luò)力量大,一個月左右,收到了30萬元的捐款。周先海感慨,情況從這時改變,始料未及。
他低估了網(wǎng)絡(luò)。周先海滿臉沮喪,上身弓成一只蝦。不堪重負速朽速垮的中老年之境,他輕易抵達。同為中年的我不忍直視,別過臉龐。他以為我反感,便喃喃自語地解釋,我在猶豫,是從這里說起,還是從黃大國弒母說起?
我點頭,嘆息一聲。隨便您了,我大致知道一些。
周先海也點頭。這樣,周先海講述,我記了下來。
他這個扶貧干部,講述的是對接對象黃大國的家事,說到底,卻是他一家人的命運。周先海連續(xù)說了三遍“命運”,我理解,命運和貧困,在當下精準扶貧的農(nóng)村就是對等的詞語。
黃大國命運的轉(zhuǎn)折點要從他25歲時說起,具體點,是1994年春天的一個中午。
中飯后,黃大國去村里的鋪子賭博打花牌?;ㄅ剖枪聧u盛行的消遣方式,普及到每個家庭。黃大國自然不會免俗。
黃大國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選擇在家種田。父親已過世,妹妹遠嫁到一個偏遠的山區(qū),家里只剩下他與母親。農(nóng)田活,黃大國全包攬,沒有太多怨言。只不過,他癡迷花牌,越來越缺乏管束?;ㄅ剖橇餍星G楚一帶的紙牌,以“孔乙己化三千”開端的娛樂形式,再加上帶彩的賭博,里面的套路博大精深。幾年下來,黃大國輸?shù)舨簧馘X。
母親見黃大國陷進去太深,又攔不住,便收走黃大國身上的現(xiàn)錢,并將存折本掌在自己手里。這下,黃大國捉襟見肘。
那天中午,他一上桌子就欠下三家的錢,被賭友趕下了桌子。黃大國回家找母親要錢。母親正在剁豬草,堅決不給,還大聲訓斥。訓斥充滿了悲怨和恨鐵不成鋼的絕望感。
黃大國上前幾步,伸出雙手,去掏母親的荷包。
母親被激怒,站起來,一腳踢翻了剁豬草的盆子,口不擇言地怒罵,還揮舞菜刀,準備嚇跑拽著她衣服的黃大國。黃大國左躲右閃,雙手卻緊抓母親的衣服不放。你今天不給錢我,我就不放手。母親徹底被激怒,揮舞手中的菜刀砍向黃大國。到底是兒子,她的菜刀不過虛擬砍人的架勢而已,否則,黃大國躲不了。黃大國不僅沒放手,反而拽得更緊了,母親的虛張聲勢虛浮得很,一眼見底。母親自知露底,卻毫無勇氣加大手里的力量。她被拽得左右踉蹌,菜刀掉下,砍在她的左腳背上,鮮血頓時奔涌。母親生怕黃大國奪走菜刀,忍住痛勾起左腳,菜刀在左腳的彈力下跳起來。接著,母親整個人撲倒,壓在菜刀上。
我答應(yīng)你,但你先出去下。母親哭了。自從父親走后,母親還沒哭過。母親的眼淚凝膠一般凝住黃大國的思維。他猶豫下,走出去。你說好的啊,馬上給錢我,我把本趕回來,就帶你去醫(yī)院。
黃大國一顆心全在牌桌上,盤算如何賴掉欠下的賭賬,再來翻盤。此時,一個牌友噠噠地走來了,人還在屋后面的路上,就粗著喉嚨在喊,黃大國,你要到錢沒有啊,我們都在等你……你不要搞這么缺德的事情哈……
媽,你快給錢啊。黃大國慌了,趕緊跑進房屋,頓時傻眼。母親拿菜刀砍向脖子,噴涌的血失卻管控,在地上鋪出黏稠的紅油漆。腥甜味熱辣辣的,熏得人心發(fā)慌犯堵?;艁y失措中,黃大國穩(wěn)住身體,跑去關(guān)緊了堂屋大門。
牌友敲大門吆喝,然后罵罵咧咧地離開了。黃大國突然清醒過來,這是自己的親娘,一口氣懸在嘴邊。他抱起老娘,跳到屋外,扯起嗓門哭喊:救命,快來人啊……
黃大國的母親住進鎮(zhèn)醫(yī)院,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亡。據(jù)說死時,眼睛睜得大大的,醫(yī)生怎么也合不攏眼皮,便叫黃大國伸手。黃大國瑟瑟發(fā)抖,雙手剛挨上他母親眼睛就移開。黃大國母親卻合上了雙眼,在場人都驚呆了。
1994年至2013年,黃大國在監(jiān)獄里,以弒母罪名服刑19年。這是沉默的19年,黃大國沒跟任何人講起。沉默構(gòu)成了他的生活,也沉淀出血液基因。據(jù)說,定罪前,他說過一句話:“我媽是我殺的,請判我的罪?!笔聦嵣?,公安局鑒定的結(jié)果更傾向于自殺。但他一口咬定他是兇手。法院判定,死刑緩期執(zhí)行。
沉默的監(jiān)獄生活,黃大國表現(xiàn)不錯,再加上讀過高中,懂一些物理學知識,換燈泡或者改裝線路什么的,很在行。2013年,黃大國被提前釋放。
家就是一個老房子,人就是他一個,外加三畝田地。這就是黃大國的全部家當。此時,他已經(jīng)45歲。從莽撞的青春一下跨入沉默的中年。
牌是心傷,看也不看了,別說伸手摸下。
2014年,經(jīng)由黃大國遠嫁的妹妹介紹,曹彩云帶著13歲的女兒曹玲玲嫁過來,組成一家人。曹彩云是付家渡村的,因為丈夫在外打工有了外遇,兩人離婚,她獨自帶著女兒生活。曹彩云接觸黃大國幾次,感覺不錯。除了人啞巴一樣沉默,為人卻憨厚老實心地善良,加上家庭環(huán)境單純,只有他一人,以后三口之家好相處。黃大國也覺得,余生能有個三口之家,也不錯。
看看,兩口子年紀相當,正值盛年,伺候農(nóng)活綽綽有余。農(nóng)閑時,曹彩云就去船上幫廚,能掙下基本生活費。而女兒曹玲玲在鎮(zhèn)上讀初中,住宿,周末回家。一家人算得上其樂融融。
僅僅一年的順當。
2015年春上,曹彩云娘家來人,她做飯,擰開許久都沒用的液化氣。中午炒菜好好的,傍晚炒菜時,液化氣發(fā)生了爆炸。曹彩云當場昏厥,被噴出的大火炸到半邊身子。命是保住了,但右小腿和右臂被截肢,右臉龐燒成樹疙瘩。
回家躺了半年,基本控制了病情。所幸,這年8月,村委會將他們家納入了低保。曹彩云安心與黃大國守著那三畝田過日子。
還有一件事情……放在后面說吧。
黃大國的家,開始是市公安局某個干部幫扶的。后幫扶干部調(diào)換成周先海。那一年,市公安局幫他家申請到部分危房改造資金,公安局再出了一部分,建起了一座磚瓦結(jié)構(gòu)的新房子,還購置了家具電器。黃大國一家煥然一新。
脫貧嘛,吃穿住行,無非一件件落到實處。擺在眼前的問題倒棘手,早產(chǎn)兒黃小豆多病,營養(yǎng)不良,曹彩云幾同廢人,日常生活都由黃大國照顧,小豆豆的看管怎么辦?周先海一時也想不到什么對策。
曹彩云著急了。周先海一到黃大國的家,曹彩云就拿這事炒現(xiàn)飯,好像周先海不是不能辦,而是不愿意。曹彩云哭嚎著哀求:請周領(lǐng)導想想辦法,看看小豆子,貓都不如,你不覺得怪可憐?小豆子是我們撿來的,從小就被父母拋棄,我們家境貧寒,沒能力養(yǎng)好她,但也不至于丟下她不管;再說,我和大國沒法再生孩子了,豆豆就是我們的親生女兒。
當親生女兒養(yǎng)——這番心思倒讓人憐惜。周先海信了,絲毫沒看出曹彩云在撒謊。
我失聲叫道:曹彩云撒謊——莫非那小豆豆不是撿來的?
周先海點燃一支煙,笑道,耐心點聽唄,你以為曹彩云真想撒謊?唉。
小豆豆快兩歲才學會走路,卻長得皮包骨頭,走幾步就摔倒。豆豆坐在地上,看見旁邊一坨雞屎,抓起來就送嘴巴里。周先海攔住,嚷道,不能吃,這是雞屎,好臭好臭的。說著,他還皺起鼻子,故意嗅嗅。周先海聲情并茂地阻攔,恰如逗弄。小豆豆笑了,幾顆稀疏牙齒白瓷般晃眼。
豆豆這是感冒了,不能再坐地上。說完,周先海心中就嘆息。曹彩云這樣子,哪能照看小豆豆?黃大國整天忙農(nóng)活,陀螺一般不停,豆豆只要沒坐進水塘火盆里,已經(jīng)阿彌陀佛了??蓱z我們的小豆子啊……曹彩云哭著嘆息。
周先海勸曹彩云不要著急,他慢慢想辦法。
周先海不是虛與委蛇,而是實話。周先海找村委會溝通協(xié)調(diào),如果有時間,就派人去黃大國家里看看小豆豆?;氐匠抢?,周先海找相關(guān)人士詢問,得到一些有用的答復。像黃大國這樣的家庭,典型的因病致貧,而且曹彩云和豆豆屬于弱勢群體,婦聯(lián)和殘聯(lián)可以救助扶持。于是,填表格完成申請手續(xù)。資金批下來需要時間,可小豆豆的情況著急……
曹彩云性子急,抓住周先海不放。周領(lǐng)導你答應(yīng)幫我們的呢?不見丁點爪爪,豆豆已經(jīng)發(fā)高燒好幾天了,今天黃大國去鎮(zhèn)上醫(yī)院,說燒成肺炎了。
2016年過去,那救助資金暫時還沒下來。曹彩云的電話天天不斷,周先海哎哎著保證,保證去催去另想辦法。
周先海橫心了。因為一個念頭閃現(xiàn)在腦海里,小豆豆這情況適合眾籌捐款,多少會有收獲的,眾人拾柴火焰高,也來得快。正如所料,捐款雪球似的滾來,二十來天已經(jīng)達到30萬元。
曹彩云第一次喜笑顏開。嚯嚯哈哈的笑聲,潮水般澎湃在耳際。黃大國還是沉默,一張臉卻豁開了,看上去年輕許多。
5月,黃大國的家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折。
曹彩云拿出部分眾籌的錢,做了兩件事情,一是請周先海帶小豆豆去醫(yī)院看病,二是請來她娘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專門照看小豆豆和自己。為了方便,也購置了日常生活設(shè)備,比如冰箱、微波爐和空調(diào)。
5月中下旬開始,黃大國家來了一撥撥人。詢問家庭情況的,拍照攝影的,還有吵鬧的。更有甚者,兩三個男女找曹彩云索要捐的款,并說,“青峰山”撒謊,欺騙大家搞眾籌,他們將要曝光。曹彩云仰起一張恐怖的樹疙瘩臉,坦然地說,歡迎曝光,我家的情況你們都看見了,看看我這張臉——還叫人臉嗎?巴不得你們多多宣傳我這個弱者。
那些人才不管曹彩云說的,他們只信自己眼睛看見的——新房子、城市居民才有的生活設(shè)備、照顧老小生活起居的保姆……哪里窮困,分明就是富庶人家的做派嘛。于是,質(zhì)疑不斷。
周先海碰到過一兩次,解釋沒效果,就以警察的身份趕走那些拍照攝影的。他心中有底,那眾籌文字沒有半點謊話。心中無詐,怕啥。
但,一些照片和視頻在網(wǎng)上抖露出來。那新房子新陳設(shè)新電器,還有照看小豆豆的保姆,都在不由分說地表明:黃大國的家并不貧窮,眾籌捐款另有目的。
質(zhì)疑和索要捐款的跟帖評論和公號文章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了。網(wǎng)絡(luò)其實是篩子,篩掉了黃大國的親戚鄉(xiāng)鄰,還篩掉了曹玲玲的娘家人,留下唯一的碩果——黃大國的脫貧幫扶干部周先海。網(wǎng)絡(luò)上,起底周先海的文章出來了,一再被轉(zhuǎn)載。好歹,周先海就是公安局一名中層干部,從事業(yè)務(wù)工作,沒啥毛病。經(jīng)由網(wǎng)絡(luò)這過濾機的過濾,周先海只被過濾出他是黃大國家的扶貧幫扶人的身份。僅此身份,也被無情地濾出目的,周先海邀功過急,嚴重歪曲事實,蒙騙了真誠的捐助人,玩弄了大眾的善心。
周先海懵了。嚴重歪曲事實?什么意思?
不等心情平復,一些照片和言論揭底了他的“歪曲和蒙騙”事實??纯此麄償[出的事實根據(jù),竟然是在孤島鎮(zhèn)醫(yī)院找到的小豆豆出生的病歷,小豆豆是早產(chǎn)兒不假,但虛假的是,黃大國曹彩云兩口子根本不是小豆豆的養(yǎng)父母,而是外公外婆,他們的女兒14歲的曹玲玲才是小豆豆的母親。
這披露不亞于炸彈爆炸。
曹玲玲?小豆豆出生時,她還是一名初中生啊??墒?,那來自鎮(zhèn)醫(yī)院的出生病歷和手術(shù)記錄,怎么會有假?周先海徹底懵了,滿頭大汗。
講述至此,周先海不再直線式前進,而是拐彎,回到了2015年9月。
2015年是黃大國家的霉運年。除了老婆曹彩云重度殘疾,女兒曹玲玲也遭遇了不幸。
9月,女兒曹玲玲竟然已有九個月身孕,還瞞過了黃大國曹彩云兩人。那段時間,曹彩云被爆炸的液化氣炸傷了,被迫截肢,還要養(yǎng)傷。兩口子根本顧不了曹玲玲,只是覺得她突然間長胖了不少,哪曉得……
怎么會呢?她才十四歲啊。縱有萬條不可能的理由,終究敗在鐵打的事實上。9月周末,身孕九個月的曹玲玲肚子疼,在家發(fā)作,夫妻倆才發(fā)現(xiàn),雖百思不得其解,卻奈何不了,只有送曹玲玲到醫(yī)院。
十四歲的少女早產(chǎn)了一個孩子。曹彩云恨得牙齒咬斷,卻無話可說,將怨言和憤怒吞回肚子里,一轉(zhuǎn)身,吩咐黃大國,將早產(chǎn)兒和曹玲玲一同送到黃大國妹妹家里。
孩子的爸爸是誰呢?曹彩云問過曹玲玲。曹玲玲死活不開口,曹彩云急得跳腳,卻沒辦法。等曹玲玲回家再問,曹玲玲還是不說。沒轍的曹彩云吩咐黃大國去問。黃大國笑笑,保持他的沉默。曹彩云哭了,邊哭邊說,你們都是傻子啊,玲玲肯定是被人欺負了,才……我要問來去告他,要他補償,要不以后,我們咋養(yǎng)這孩子???
黃大國還是沉默。
曹彩云哭著喊著。曹玲玲忍不住了,說,媽,你還是不知道為好,為啥呢?你知道了,要我爸去找人算賬,學校里都曉得了,我還有臉活下去嗎?
這的確是軟肋,曹玲玲還是孩子啊。曹彩云問,你生孩子的事情,你們學校還真不曉得?
不曉得,同寢室的有些懷疑,也是瞎猜。
玲玲啊,肯定是有人欺負你了,你再這樣,那可是殺了我們?nèi)胰肆恕?/p>
媽,我曉得保護自己了,你放心。玲玲說完就跑掉,跑時,看了眼黃大國。那目光寒星一般閃過。也許,曹玲玲是在警告黃大國別管她的事情。
關(guān)于這黃小豆爸爸的事情,黃大國也就沒有什么話。
無奈下的憤怒,遭遇到沉默的鐵板,曹彩云罵黃大國鐵石心腸,罵他不當曹玲玲為親生女兒……罵黃大國成為家常便飯。
又如何?沉默的黃大國還是沒有話。曹彩云怎能看見,黃大國內(nèi)心里有一個沉默的大海,那片海洋能夠盛納萬象融化萬物。
說到這里,周先海已經(jīng)滅了兩支煙頭。右腳岔開,碾在煙頭上,右臉頰側(cè)向我,眼睛遞來一個詢問的眼神。
你知道嗎?沉默是能感染人的,尤其是,你曉得沉默的內(nèi)容時,你不得不以沉默回答沉默——你有這樣的感覺嗎?
關(guān)于小豆豆的身世,黃大國和曹彩云隱藏得好,村里人幾乎不知。曹彩云這個殘疾人,年紀大了,生不出來孩子,至于曹玲玲——怎么會?她那時還是初中生啊。
事實擺在面前,自己搞的眾籌就是歪曲……周先海腦門滲出一層又一層的汗水。自己都五十三歲了,還有六七年就可退休,卻惹出這檔子豁子。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沒辦法,人都是自私的,他一點也不想惹出大麻煩。至于黃大國兩口子,沒什么,退出捐款就夠了。
作為母親,曹彩云的注意力在那份曝光——這下,他們極力隱藏保護的秘密,一下子被抖露,曹玲玲以后的路該怎么走?說來,都是眾籌惹的禍。
十四歲少女居然生出孩子,這是新聞。曹玲玲的學校也知道了,老師和同學私底下或者公開場合議論紛紛,對著曹玲玲指指點點、嘲笑辱罵。周先海講述時,沒有細節(jié),就是籠統(tǒng)的一句話。但是,我腦海適時產(chǎn)生了一些畫面:被圍攻的小女孩,不斷蜷縮身體,最后倒在口水和拳打腳踢下……我沒親眼見到那場面,周先海也沒有描述,可成年的我們在生活的馴化下,“看見”的能力已經(jīng)穿透了時空限制……
……一波波人群逐漸攏來,他們藉由曾經(jīng)散發(fā)的“善心”而不倦地追求“真相”。
被揭穿秘密的曹玲玲,置身光天化日下被圍攻,心中滿是恐懼和羞恥。她驚恐得語無倫次,面對接二連三人群的厲聲質(zhì)問,還是引導性的質(zhì)問,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想早點結(jié)束這樣的圍攻,回答幾乎就是順著對方的意思。
周先海的講述凝滯在這里。他建議我再上網(wǎng)搜索,也許還能找到蛛絲馬跡。他的意思我懂,曹玲玲被曝光,才是他的心結(jié);盡管曹彩云沒拿這事問罪于他,但是,他無法釋懷。
你知道,其實,這是我的錯。他喃喃地重復道。
我在網(wǎng)上搜索,居然還能看見一兩個視頻錄像。我被一個留有波波頭的女性吸引,點開看。是一位中年大媽,她上前,雙手攏在曹玲玲的肩膀上,問道:玲玲,我知道真相,你是受害者,別怕,把真相說出來,讓壞人得到懲罰。
曹玲玲瞪大雙眼,雙唇似在抖動。
波波頭婦女繼續(xù)啟發(fā),你要勇敢……看看,你身體在發(fā)抖。是的,曹玲玲不僅臉上的肌肉抖顫,身體也打擺子一樣抖索。
玲玲,我是媽媽,知道這傷害多嚴重,你不想說,我理解——這樣,我問,你只需搖頭或點頭,我就明白。我現(xiàn)在問你,黃大國是你的養(yǎng)父?
玲玲點頭,雙眼滿是驚恐。
…………
這是2017年6月的視頻,時隔一年多,我有些準備,卻仍然驚恐。曹玲玲被繼父強奸而后懷孕生出小豆豆的消息,在玲玲的學校和青峰山村一下傳開。消息中,曹彩云助紂為虐,周先海成為幫兇。
周先海只有招架,自己拿出一部分錢,黃大國取出存折里的錢,至于曹彩云,好話說了一籮筐,才答應(yīng)拿出她存折的一部分錢。那段時間,周先海整個人都掉進這個窟窿里,一邊做曹彩云工作,一邊在網(wǎng)上解釋,還私下找人溝通。勞力累心,周先海瘦得皮包骨,一米七八的身材,只有122斤,幾乎脫掉人形??偹銣慅R了錢數(shù)并退掉。
你出了多少錢?我插話問。
這沒什么,只是……我害了玲玲,怎么也補救不了。
退是退了,可是掉在地上碎裂的物件,要恢復原樣就不可能了。我是好心辦了壞事,真正受苦的還是黃大國一家……特別是玲玲,唉,那是致命的傷害。周先海一陣嘆氣。
2017年6月,救助資金下來了。這并未緩解黃大國一家的危機。7月23日下午,曹玲玲跑掉了,不明去向。
我沒見過這個女孩子,但我去黃大國的家里,找到了曹玲玲的一張照片,她四五歲時與父母的合影。這是曹彩云改嫁時帶來的,一直就放在她的床頭柜里。照片上,四五歲的曹玲玲尖細下巴,眼睛大得出奇。我回頭看坐在椅子上吃水果的小豆豆。見我捏著照片打量豆豆,周先海踮起腳尖看下照片,再看下豆豆,失聲叫道,她倆真是一對……母女。
幾天后,曹彩云死了……簡直死于心碎。
周先海告訴我,曹彩云多次提起她的猜測。那沸沸揚揚的流言,她輕易就信了。她按照時間估算,應(yīng)該是2015年春節(jié)前后,曹玲玲被黃大國強奸懷上了黃小豆。她甚至想起,正月初五初六兩天,她在娘家打牌,家里只有黃大國和曹玲玲兩人……
7月,曹玲玲放假回到家。曹彩云心血來潮,說出猜測。那天,周先海在他們家,曹玲玲有些感冒,吃了藥昏頭昏腦地,把房門關(guān)得緊緊的,似乎在睡覺。曹彩云抓住機會詢問黃大國。沉默的黃大國,只是抬起腦袋看了下曹彩云,嘴巴微微張了張,接著就閉上,垂下了腦袋。
黃大國抱著腦袋坐了一會兒,站起來,看看曹彩云,又看看曹玲玲的房門,眼睛里帶著哀求。他的意思明顯,別讓曹玲玲聽見。但曹彩云還讀出另一個意思,黃大國那么在乎曹玲玲的反應(yīng),是害怕了,害怕曹玲玲出來對質(zhì)。于是,她高聲叫道,曹玲玲,你出來,我們娘倆講清楚,豆豆到底是黃大國的什么人。
一直沉默的黃大國瞪大了眼睛,突然說話了:胡說。說完就跑出了房屋,一個人蹲到池塘邊去抽煙,接著走遠了。
周先海勸曹彩云冷靜些,苦口婆心地勸告請求,只差跪下。氣急敗壞的曹彩云,哪能冷靜?一下子見黃大國說話了,卻是指責自己的話,怒火燒到了頭發(fā)根子上,不管不顧地叫罵,一邊罵著,還一邊摔著東西。
小豆豆在堂屋里,被嚇著,扯起嗓門哭嚎。周先海只好抱起小豆豆逗哄。
那時的曹玲玲,滿心都是碎片。在學校里抬不起腦袋不說,還時不時被欺負羞辱?;氐搅思?,情況并未好一些。母親曹彩云的辱罵,猶如一只腳踩在她碎裂的心臟上,令她感到痛且羞辱。曹玲玲聽不下去了,橫起通紅的臉龐,說你不要再罵了,也別猜來猜去,你說的都是對的,感覺如何?
沒錯,那是自己的猜測,然而……曹彩云頓時驚呆了。周先海在后面直跺腳,失聲喊道,玲玲你瞎說……
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要瘋啦。曹玲玲轉(zhuǎn)身跑進她自己的房間。
周先海接了電話,是單位打來的,要他馬上趕回單位去。他哄好了豆豆,勸了勸曹彩云,離開了。
第二天,他接到曹彩云的電話,得知曹玲玲在他離開后跑掉了。他在城區(qū)的職高找了一通,又在城區(qū)溜了一遍,沒結(jié)果。第三天,曹彩云再次給周先海電話,請周先海去曹玲玲的生父那里找找。曹玲玲的生父多年前在東莞一個鞋廠做工,周先海請親戚去那家鞋廠找,無果。
曹玲玲跑掉一個禮拜后,7月30日,黃大國帶著豆豆出門去找養(yǎng)女。
你就是個啞巴,怎么去找?曹彩云說的是實話,她極力阻攔,一是認為黃大國根本就沒能力去找,二是擔心黃大國把豆豆怎樣——對那件事情的猜測還在,她心里再也不相信黃大國的為人了。
黃大國將豆豆丟給了曹彩云,只身一人出門了。曹彩云攔不住,給周先海打電話,要周先海馬上趕到家里來。他開車到曹彩云的家門前,剛出車門,就看見池塘邊曹彩云的尸體。
曹彩云爬進了家門前的池塘,溺水死了。
四口之家,只剩下黃大國和黃小豆了。
黃小豆九月開始上幼兒園。黃大國每天的事情就是,早晚接送豆豆,其余時間忙農(nóng)活。至于曹玲玲,黃大國也沒尋找的計劃了。豆豆在身邊,他也脫不了身。
那段被圍困的日子,曹玲玲是如何度過的?
我找到她所在職高的班主任。班主任是位男性,直搖腦袋,表示許多事情他只是聽說,并不清楚。
九月中旬,我去曹玲玲畢業(yè)的中學,找到她讀初二和初三時的班主任,是同一個人,姓吳。這是個中年婦女,先發(fā)制人,問我為何對曹玲玲感興趣。
我想了想,如實告訴她,因為在寫孤島精準扶貧的文字,采訪到曹玲玲家的情況,很多疑問。她當時才十四五歲吧,一輩子就——吳老師揮手打斷我的話,這個我真不記得了。
我頭皮發(fā)麻,接著說,2017年7月,玲玲失蹤了,一個17歲的女孩子失蹤,意味著什么?您也是母親,應(yīng)該想得到。說到這里,我遞出已泛出淚液的目光,遺憾的是,目光落空了。
你想了解她什么?吳老師總算松口,但說話謹慎,問一句答一句。關(guān)于曹玲玲,她總體概括,表現(xiàn)一般般,印象不深,關(guān)于她生孩子的事情,她聽說過,但事情囫圇,具體情況她不了解。
一點兒細節(jié)您都不知道?
我那么多學生,哪能……
我失望極了,空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離開時,吳老師突然說道,我是2015年春上接手他們那個班的,以前的班主任……是個男的,那年放寒假后,玲玲不是一直在補課嗎?
這是什么意思?我愣住,等反應(yīng)過來,正欲張嘴時,她跟我告辭,又補充,曹玲玲那事,我真不知道。
走出校門,我打電話給周先海,說出我的懷疑。他一點也沒驚訝,甚至肯定了我的懷疑,他在我之前已經(jīng)如我私下打聽到部分情況。他說了一句:又如何?我是公安局的,不比你清楚啊。
這態(tài)度。
我冷冷地呲聲,或許激怒了他,他說,那行,你有公義,就繼續(xù)查吧,重要的是證據(jù),其它方面我沒什么可說的。我繼續(xù)打電話,查到了曹玲玲2014年的班主任,姓赫。當年52歲的男人,現(xiàn)在56歲了,一直是學校的優(yōu)秀工作者。然后,我再繼續(xù)打電話,給教育系統(tǒng)公安系統(tǒng)我認識的熟人,包括這系統(tǒng)有權(quán)力的領(lǐng)導。
證據(jù)呢?沒有證據(jù),最好別亂說,否則就是污蔑造謠,現(xiàn)在可是法治社會。
我捏著手機,右手發(fā)抖,卻無所作為。能做什么?我徹底地理解了黃大國和周先海。沉默有時候,不,絕大多數(shù)時候,是我們共同的命運。
下旬,我跟著周先海去黃大國的家。這天是周末,豆豆坐在鋪有橡膠板的地上搭積木,那是黃大國新買的。我一眼瞥見了堂屋春臺上的小蛋糕,今天是豆豆生日。自從曹玲玲的事情被抖露后,黃大國在周先海的幫助下,更改了黃小豆的身份,由養(yǎng)女改成了孫女。
我喊豆豆。豆豆仰起腦袋,水汪汪的大眼睛掃過我,咧開嘴巴笑笑,又去搭積木了。周先海見狀,拍雙手,喊道,小豆子,今天還沒喊我呢。
爺爺。小豆子奶聲奶氣的叫喊,使空氣一下盈滿了甜蜜。
你喜歡周爺爺,還是你的黃爺爺?周先海問道。
黃爺爺。小豆豆側(cè)過臉,去找黃大國。沉默的黃大國正在給我們倒茶水,微微側(cè)過臉,朝小豆豆笑了。
我問黃大國,我的職業(yè)就是寫字,正在寫一些紀實類的東西,想寫寫你的故事,你介意嗎?
黃大國拿眼看周先海。
周先海點頭,你的事情,我都介紹了。周先海指指我。黃大國垂下眼瞼,沉默的面容,霧一樣深遠,但是背后的海洋卻在波涌嘯聲和浪潮。那些混雜的聲響,粗魯卻單一,它們告誡那些靠近的生命,安靜下來,你將會聽見大海的內(nèi)心,你將會看見那些聲響下被遮蔽的靈魂。你去看見,不是為了別人,而是自己,因為被遮蔽的靈魂總是那么相似,因為只有心靈才會發(fā)現(xiàn)心靈。
我繼續(xù)問,你還想曹玲玲回家嗎?
黃大國脫口而出,想。
周先海激動地伸出右手,拍黃大國的肩膀。老弟,你要開口說話……你在等曹玲玲回來,回來親口對你說,傷害她的不是你。
黃大國蹲下來,雙手抱住了腦袋。
沉默這片海洋頓時漫來,洶涌澎湃,海水上升,席卷我們,將我們飄浮在水面,我們身不由己。
許久許久,小豆豆跑過來,爬到黃大國的腿上,雙手抱住黃大國的腦袋,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海洋一般盛滿了我們沉默的面容。
我知道,你母親不是你殺的,你卻承認,因為你心里后悔愧疚。曹玲玲是被他人欺負的,你不知道壞人是誰不能保護玲玲,你為此內(nèi)疚。小豆豆不是你的孫女卻比親孫女還親。你習慣了沉默,用沉默去表達……我近乎喃喃自語的概括,是為了要黃大國知道,一個敘述者,她所做的就是盡量去懂得,只有懂得,才會盡可能地還原人性人心。
黃大國抬起腦袋,抱緊了小豆子,朝我點頭。
請你開口說話。
好。
補記:
在完成這篇非虛構(gòu)作品的一個星期后,我收到了周先海的電話。他聲音很大,炸在我耳際,我眼前閃現(xiàn)他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那個姓郝的老師—你還記得嗎?就是曹玲玲以前的班主任,嗨,想起來沒有?
我站起來。你快說,有好消息嗎?
算好消息,那家伙在城區(qū)賓館開房那個被抓了。
那個—哪個……隨即我明白了“那個”的意思。
我有些泄氣,但是—能怎樣呢?這仍舊不失為好消息。
我突然想起什么,失口叫道,一定是被人舉報的—那家伙,肯定還會被懲罰的。
舉報—你聽說了什么?周先海的舌頭好似被捆綁,擼不直。
沒有,我希望這樣。
哦,周先海的語調(diào)拖出八個節(jié)拍。他接著說,我可以告訴你這樣一個事實,當年,黃大國弒母案是我辦理的……
沉默在此橫亙。我腦袋發(fā)昏,心中卻滿是激動,舉著手機在原地打轉(zhuǎn),聆聽那沉默的風,任憑它滿盈我身體。這沉默的風,風中包裹的海洋,以不可表達的力量去貫通那些未知的記憶,周先海的,我的,黃大國的,曹彩云的,曹玲玲的,還有小豆豆的。
我?guī)缀跏穷澏吨曇粽f道,我猜想一個事情,對口幫扶黃大國一家,開始并不是你,后來調(diào)換成你—實際是你自己要求的。
沉默。
但很短暫,沉默變成了死寂。周先海掛斷了通話,我卻不知道。
請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