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貴昌
華文教育是海外華人維系中華文化的重要途徑,因此海外華人,特別是東南亞華人一直通過各種努力爭取華文教育在國家教育體系中的地位。教育可以實現文化的“再生產”,一代又一代的華人在學校教育中進行著文化“接力”,作為華文科目教材的《華文》起到的文化認同意義超越了簡單的語言文化認知作用。本文以馬來西亞華文獨立中學初中的教材《華文》為例,一窺中國現當代文學在馬華文壇的傳播,探索其反映出來的馬華文學與中國現當代文學之間的復雜關系。
縱觀世界范圍內的華文教育,除了中國大陸、臺港澳地區(qū)之外,馬來西亞是唯一至今保存著完整的中文教育體系的國家,從國民型華文小學、國民型華文中學、華文獨立中學到大專院校(新紀元學院、南方學院、韓江學院)兼?zhèn)?,可謂自成體系。為抵抗馬來西亞一元化的教育政策,并稱為“董教總”的“馬來西亞華校教師會總會”(簡稱“教總”)和“馬來西亞華校董事聯(lián)合會總會”(簡稱“董總”)于1973年成立了董教總全國發(fā)展華文獨立中學運動工作委員會(簡稱“董教總華文獨中工委會”)。華文獨中由華人出資興辦,教材由董教總華文獨中工委會統(tǒng)一負責編纂,其華文教材有著濃厚的文化象征意義。
華文教育的興衰直接與馬華文學的興衰相關聯(lián)。馬來西亞的研究者鄧日才指出:“華教與馬華文學,兩者關系是依存的,不是并存的。它們像母與子,皮與毛,土與花。……華文教育栽培了新一代的馬華作家,創(chuàng)造出新一代的作品。沒有華教,就沒有馬華文壇的花果和遠景?!毕鄬Χ?,小學的教材和教學目標主要還是針對基本語言運用的掌握,并不涉及太多的文學作品,而且小學都是政府主導的國民小學(以馬來語為教學媒介語)或者國民型小學(以華語、淡米爾語為教學媒介語),其中華社(特別是董教總)的作用還是沒有完全凸顯。中學教育更多地進入到文學作品的學習與文化的認知中,初中教材的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明顯比高中教材占比更高,正如第一版獨中初中《華文》編輯說明里所言“考慮到當前的實際情況,文言文只占很小的部分”,因此我們選擇馬來西亞華文獨中初中三個版本的《華文》來考察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傳播。
我們在編輯說明里就可以看到教材選材原則,80年代版的編輯說明指出教材在文化方面的目標是“表現中華文化的特性和華族高尚的品德”,在新版的課程綱要(《馬來西亞華文獨中初中華文科課程綱要(二〇〇〇年修訂)》)中,對“華族文化”的認識同樣是被強調的。教科書的范文怎樣體現中華文化以及體現怎樣的中華文化,代表著編寫者的審美取向與價值認同。
80年代版初中《華文》是獨中第一套完整的初中華文科目教材,它奠定了之后教材范文的大致體系。我們先來看一下這個版本的課文來源統(tǒng)計:
表1
這套教材每一冊都是22課,有部分課文包含幾篇作品(如《新詩二首》),部分作品是分為上下兩課內容,在統(tǒng)計中只算一篇(如魯迅《藤野先生》)。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的整體比重超過三分之一,后面兩次修訂的《華文》雖然在選文方面有所調整,但整體的比例相差不大。
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作為馬華青少年閱讀、模仿、借鑒的重要對象,特別是在初中這個至為關鍵的認知階段中,塑造著他們對中國文學的直接印象。董教總作為華人社會的“民間教育部”,獨中的教材由其統(tǒng)一編撰,中國現當代文學在教材中如何被展現就變得饒有趣味。
為了展現中國現當代文學在教材中呈現的面貌,我們從華文獨中初中的三套《華文》中整理出了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在教材中的收錄情況:
(續(xù)上表)
(續(xù)上表)
從統(tǒng)計中可以看出,入選的作家除了一些兒童文學作家和科普文學作家之外,這一串名單幾乎可以粗略串起我們通常意義上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其中又以“五四”新文學占據著最重要的地位,最受編者青睞的作家是魯迅、郭沫若、巴金、老舍、曹禺、冰心、朱自清、葉圣陶、艾青等現代文學大家。
諸多研究者都指出馬華文學起源于“五四”文學的影響,馬來西亞文學史家方修直接指出馬華新文學是在中國“五四”運動的影響下產生的:“馬華新文學,簡括說來,就是接受中國五四文化運動影響,在馬來亞(包括星加坡、婆羅洲)地區(qū)出現,以馬來亞地區(qū)為主體,具有新思想、新精神的華文白話文學?!北M管馬華文學一直要擺脫中國文學的影響,但是作為新文學濫觴的“五四”文學,始終是馬華文學不可能規(guī)避的。
在整個華文世界,“五四”文學都是備受推崇的標桿與遵循的范式。郁達夫于20世紀30年代末來到南洋主編報紙之后,就大量引進了中國作家的作品,在《星洲日報》的有關刊物上,他主導推薦了老舍、郭沫若、曹禺、蕭紅、許地山等作家。他當時在致友人的信中提到當地青年對接受中國文學的渴望:“此地的文藝青年,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在等國內的文人,有新鮮而富于刺激性的稿子來。我看了他們那種熱情的樣子,簡直要掉下淚來?!北煌醯峦Q為“壞孩子”的黃錦樹也對“五四”作家作品極為推崇:“五四以來的一些作家,在中國大陸或海外漢學界,都已經被奉為新文學的‘經典’,如魯迅、老舍、沈從文、張愛玲、吳組緗……等。這些作家之受到如此的肯定,不單單是基于他們作品的內容(深刻度、廣度),也基于美學的考慮(形式、語言等)?!睆难芯渴妨仙峡矗@批作家也是馬華研究者們一直關注的對象。在《新馬華文文壇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資料索引(1929—1995)》中,我們發(fā)現研究多數集中于魯迅、冰心、郁達夫、胡適、老舍、巴金、曹禺、艾青、郭沫若、蕭乾、蕭紅等“五四”作家,這意味著他們的作品在東南亞被廣泛認同,這跟教材所呈現的經典是比較一致的。
經典化了的“五四”文學,在馬華文壇具有深遠影響,這影響也跟華文教材息息相關。馬華本土的作家、學者潘碧華指出:“在馬華文學作品中,中國現代文學的影子處處可見?!逅摹奈膶W傳統(tǒng)在馬來西亞一直沒有斷絕,主要原因在于馬來西亞多年來的中學華文課本依舊以中國現代文學作品為教材?!薄坝绕涫俏膶W方面,大部分受過華文教育的華人,對中國現代文學作家耳熟能詳,名句也瑯瑯上口,中國文學似乎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蔽膶W作品的影響與傳播,是一個雙向的過程,因為這批作家在馬華文壇有著重要的影響,才得以入選教材;同時,又因為被選入教材,他們的作品能在馬來西亞得到更加廣泛的傳播和認同。如此一來,“五四”文學的經典地位通過教育體系實現進一步經典化。
冰心、朱自清這兩位現代文學的大家,是在《華文》中入選作品較多的作家,我們可以從這兩個作家的入選一窺編者的文化取向。在冰心筆下,“母親”的懷抱是子女永遠的港灣,從這個意義上看,母親成為了家庭與故鄉(xiāng)的象征。“海外華文作家, 在中國新文學女作家中, 似乎特別尊崇冰心這個名字”,這一方面是因為冰心作品中體現的人倫境界是華人所憧憬的,另一方面,對母親的這種深切依戀,恰恰如許多的海外華人對文化原鄉(xiāng)——中國的依戀。冰心所書寫的母親,被移植到海外之后,不僅僅是一個個體意義上的母親,而跟國族身份聯(lián)系起來,摻雜了華人讀者的國族想象,因此更加受到追捧。朱自清的散文則以文字的典雅、情感的真摯,成為白話散文中的典范之作。馬來西亞獨中初中三個版本《華文》都選入了朱自清的《背影》?!侗秤啊分械母赣H形象,在“五四”這一極力主張思想解放的時代,幾乎可以說是一個異數?!侗秤啊诽蕹恕拔逅摹蔽膶W中父親形象常常帶有的封建家長制因素,取而代之的是近似于慈母般的細心與關懷。東南亞華文文學對父親的敘說,象征的是“華人祖輩及其子孫身上攜帶著和心靈中流淌著的中國血緣和文化基因”?!侗秤啊芬晃膶Ω赣H“背影”的追懷,即是華人社會對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追認。通過對冰心和朱自清的推崇,海外華人在橫向上完成了對文化原鄉(xiāng)的追尋,也在縱向上完成了對文化傳統(tǒng)的體認?!度A文》所選入的其他作家作品也有類似的特點,比如艾青的作品表達著詩人對土地的深情。
中國現當代文學在馬華文壇的傳播,影響最大的是魯迅及其作品。在獨中初中《華文》最早的版本(80年代版)6個學期的課程中,有9篇課文(7篇文章,其中有2篇文章分上、下兩部分)出自魯迅。這一版本對魯迅的介紹也是所有作家介紹中篇幅最長、最為詳細的:“魯迅(1881—1936),是中國現代偉大的文學家和思想家。原名周樹人,魯迅是筆名?!男≌f,都收集在《吶喊》、《彷徨》和《故事新編》里。其中,以《阿Q正傳》最突出。這部不朽的杰作,不但為中國新文學運動樹立了豐碑,而且在世界上贏得很高的聲譽。……他不但鉆研了大量中外古今文學作品,而且博覽哲學、歷史、醫(yī)藥、美學、社會科學、美術等著作,甚至連自然科學也不放過。因此學識淵博,見解常有獨到之處?!边@篇幅不算短的簡介用了很多的詞語來體現魯迅的地位,偉大、不朽、豐碑、淵博、獨到等詞匯都體現著編者對魯迅的高度推崇。在之后的兩個版本華文教材中,魯迅的作品有所減少,對魯迅的評價依然很高,如新世紀版教材的作者簡介中就以“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者”來定位魯迅。
《華文》顯著地體現對魯迅的偏愛,這跟魯迅在馬華文壇的影響密不可分。在三十年代,南來作家丘康(張?zhí)彀?就認為:“魯迅先生是中國文壇文學之父,所有進步階層的代表者,對于魯迅先生是極推崇的?!庇暨_夫在新加坡《星洲日報》的副刊《晨星》上發(fā)表的《魯迅逝世三周年紀念》也認為:“我們的要紀念魯迅,和英國人的要紀念莎士比亞,法國人的要紀念服爾德、毛里哀有一樣虔敬的心?!闭潞舱J為:“魯迅是對馬華文藝影響最大、最深、最廣的中國現代文學家?!濒斞甘攀蓝嗄暌院?,這種影響依然存在于新馬文壇,光是欽鴻在《新馬華文文壇關于魯迅研究的資料》中輯錄的1952年至1977年間新馬對魯迅研究的著作目錄,列舉的篇目和專著就多達60項。魯迅在東南亞的影響,也被當下的許多學者關注,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王潤華、潘國駒主編的《魯迅在東南亞》從政治、文化、社會等各方面分析魯迅對東南亞的巨大“魅惑”;朱文斌的《作為“殖民者”的魯迅》則通過批駁王潤華的后殖民觀,指出魯迅經典在東南亞的傳播和接受過程中已經與本土文化、文學傳統(tǒng)結合,促進了東南亞華文文學的發(fā)展;王家平的《魯迅文學遺產在東南亞的傳播和影響》分析了魯迅的思想和作品在東南亞傳播和產生影響的諸種形態(tài);朱崇科的《論魯迅在東南亞的文統(tǒng)》、《論魯迅研究在南洋的學統(tǒng)》兩篇文章分別以歷時性的考察梳理了魯迅在“南洋”的文統(tǒng)(追慕魯迅并本土化的新文學書寫傳統(tǒng))和學統(tǒng)(東南亞的魯迅研究學統(tǒng));顏敏的《魯迅與新馬華文文學中的故鄉(xiāng)書寫》以魯迅《故鄉(xiāng)》一文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接受史作為個案,考察魯迅在新馬的影響。這些研究為我們呈現了魯迅在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國家的華文文壇中無遠弗屆的影響力。甚至是馬華文壇最為激進要跟“中國性”切斷關系的黃錦樹,也對魯迅的《傷逝》進行續(xù)寫,無論其理解是否深刻或者準確,都體現出作者對魯迅的念念在茲。這種推崇延伸到了《華文》中,魯迅成為一種象征,王潤華認為魯迅的作品非常適宜選入教科書:“魯迅在東南亞脫離殖民統(tǒng)治的時候,從政治社會的戰(zhàn)斗力量,逐漸轉型,變成文化藝術的軟權力,華人將魯迅帶進作為國家教育文化核心價值象征的教科書里。”
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文學成為馬華文壇無法逾越的存在,中國當代文學在馬來西亞同樣有非凡影響。有不少研究者認為由于國際政治原因,馬來西亞和中國的文學交流在20世紀40年代末至90年代初之間是中斷的:“自從1949年以后,馬中兩國的文學交流始終是一片空白,即使中國大陸在‘十年浩劫’之后實行改革開放的政策以來,也仍然沒有多大的改觀。但是,進入90年代之后,形勢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薄?945年后中國出版物禁止進入馬來西亞,馬來西亞和中國的文化交流斷絕 45年?!睆摹度A文》來看,這些學者認為的隔絕狀態(tài),其實在之前就已經有了突破,這交流比官方正式的文學交流更早。在80年代版的教材里(這套教材從1983年開始陸續(xù)出版),就有曹禺的《膽劍篇》、楊朔的《荔枝蜜》、秦牧的《蜜蜂的贊美》、賈平凹的《丑石》、金馬的《螻蟻壯歌》等當代作品被選入。
《華文》選文體現著中國現當代文學在馬來西亞的傳播非常有效,從入選作品的風格來看,我們又可以發(fā)現中國現當代文學在美學取向上對馬華文壇的影響。
《華文》中入選的文章,無論是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還是馬華本土作品,我們都難以看到現代主義的影響。這一方面是考慮到現代主義的作品離生活較遠,理解起來更為困難,另一方面也體現教材編撰者對文學主流的理解與態(tài)度。
文學場中的權威如何制定和維系文壇的典律,是個意味深遠的問題。文學史編撰、文學大系的結集、教科書的編訂都等,都是充滿著權力意味的典律制定過程。從教科書這一權威表述之中,可以發(fā)現馬華文壇的創(chuàng)作典律——現實主義的主流地位。馬華現代主義在馬華文壇早已不鮮見,特別是20世紀60年代以后受到臺灣現代主義的深刻影響,許多作家都在嘗試現代主義的創(chuàng)作?!督讹L》雜志的文章,星座詩社、天狼星詩社的創(chuàng)作實踐以及花蹤文學獎獲獎作品都體現出現代主義的創(chuàng)作趨勢。但這并沒有成為馬華文壇主流,因此黃錦樹、林建國等人才會在90年代提出“斷奶論”,旨在以激進的觀點打破馬華現實主義長期占據的主導地位。
現實主義的主流傳統(tǒng)在文學史編撰中也可窺得一斑:馬華文學史家方修所編的《馬華新文學大系》《馬華文學作品選》《馬華文學60年集》等,以及他的文學史著作《馬華新文學史稿》《馬華新文學簡史》《馬華文學的現實主義傳統(tǒng)》等為馬華文學史奠定了一個現實主義的基調,對馬華文壇業(yè)已存在的現代主義文學沒有給予關注。值得注意的是,方修的文章《馬華新文學的萌芽》兩次被選入初中《華文》,這說明教材編者對方修文學史觀的認同。同時,方修的《馬華新文學簡史》被獨中的負責機構——董總出版重印,“作為獨中學生的課外讀物”,也很能說明這一以現實主義為基調的文學史在馬華文壇的地位。這現實主義美學取向跟馬來西亞本土環(huán)境有關,也跟中國“五四”、抗戰(zhàn)時期的文學風格有關。
馬華白話文學在中國“五四”文學的直接影響下產生,之后中國的革命文學熱潮促使馬華文壇“新興文學”誕生,可以說馬華文壇繼承了中國“五四”文學和革命文學的精神。因此,對現實的批判、對底層的書寫成為馬華文壇長期的主流,奉獻、鄉(xiāng)愁、團結等始終是馬華作家鐘愛的主題,與此相似,《華文》選入的作品明顯體現著現實主義傾向,現代主義的作品(無論是中國的作品還是馬來西亞本土的作品)沒有得到直接的呈現。溫瑞安、陳大為等人喜歡用“龍”等傳統(tǒng)的意象來想象中國,《華文》則傾向于在精神上建構“中國”。如果聯(lián)系起教材的歐美文學部分選入了《變色龍》《我的叔叔于勒》等文章,就更能發(fā)現對權力、資本的批判背后所持有的價值態(tài)度。
空間上的隔絕會讓馬華青年對中國當代文壇感到陌生,但他們對“五四”以來的中國文學的認知與吸收使他們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認可度頗高。《華文》里的中國當代文學以楊朔《荔枝蜜》為代表,教材對楊朔有著高度的評價,把他的作品當做當代文學的標桿:“他的散文情感充沛,結構精巧,富有詩情畫意,成就之高,在當代作家之中,只有秦牧等少數一兩個人可以和他媲美。”楊朔筆下的人與景、物都承載著超越個體的意義,這種意義是預設的,甚至具有較強的意識形態(tài)和階級特征,反映出中國當代文學與土地、底層勞動人民的密切關系。
《華文》中類似的作品有不少,主題集中在同情底層、贊揚勞動、彰顯團結和奉獻、熱愛土地等:臧克家《從軍行》描繪抗日的激情;曹禺《膽劍篇》在創(chuàng)作時就是為了鼓舞人民的斗志;老舍《在烈日和暴風雨下》(選自《駱駝祥子》)表現的是底層小人物的艱辛;高曉聲《擺渡》強調的是真情實意的奉獻;楊朔《菠蘿園》謳歌胸懷壯志、建設祖國的青年;何為的《第二次考試》贊揚的是公而忘私的精神。在以物喻人方面,楊朔《荔枝蜜》中的蜜蜂象征著底層的勞動人民,宗璞《花的話》里面默默無聞的二月蘭,象征著教師的默默辛勤付出,艾青《礁石》歌頌礁石堅韌的性格,暗喻人格的堅韌,這些文章借景物書寫完成對人物的頌揚與精神的升華。在鄉(xiāng)愁書寫方面,教材選入了鄭振鐸《海燕》、陳之藩《失根的蘭花》等,表達安土重遷的華人對根的依戀,蕭乾的《棗核》更是強調“改了國籍,不等于就改變了民族情感;而且沒有一個民族像我們這么依戀故土的”。華人十分重視的家庭也是教材選文集中反映的主題,如冰心《荷葉與紅蓮》《母親的手》《寄小讀者》、朱自清《背影》、吳勝雄《負荷》、莫懷戚《散步》等文章都表現家庭的羈絆。《華文》視野并不局限于中國大陸,而選入的作品,都是偏于現實主義,即使馬華現代主義師法臺灣現代主義,在教材選入臺灣地區(qū)的作品時,現代主義也并沒有太多體現,楊逵、龍應臺、劉墉、席慕蓉、余光中、羅蘭等人被選入的作品均不是現代主義風格。
從選文的橫向比較,我們會發(fā)現從中國文學作品到馬華本土作品,形成了一種直觀的影響。《華文》中馬華本土的選文也幾乎是文以載道的現實主義作品,形成與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的同構。在馬華文學中,方修、吳岸、田思、方昂等馬華現實主義作家的作品很受《華文》的青睞,教材對作品的闡釋也偏重于現實指向。比如梁月梅的《黑膠靴》,學習提示寫到:“巧妙地表達了對待平凡者的奉獻的贊揚,批評了漠視平凡勞動者的社會弊病?!备桧灥讓觿趧诱叩倪x文還有方昂的《磨刀人》等。此外如田思的《海鷗》表達華人充滿韌勁的民族精神,與艾青的《礁石》風格很相似,《黃花鄉(xiāng)鎮(zhèn)》和《井》體現著對鄉(xiāng)土的深切感情。從《華文》的馬華本土選文中可以看到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影響深遠——有著推動此類文學風格“再生產”的強大影響力。
這些作品不突出個體,個體被隱匿在了家庭和社會之中。以董教總為代表的華人社會以及老一輩的作家們,都在形塑著“華人”——堅韌、勤勞,與土地密不可分。從文學的縱向繼承、橫向移植,都顯示出在地的華僑華人在塑造華族精神方面的努力。龔萬輝等馬華青年作家對鄉(xiāng)土的念念在茲,跟華僑華人主導的教育和傳遞的文化就不無關系。
董教總為代表的華人社會之所以塑造這樣的一種華人想象,是具有深意的,我們可以從負責編纂獨中教材的董教總華文獨中工委會的成立緣由來探索這一形象塑造的根源。馬來西亞華文教育一直都面臨著巨大的威脅,1951年初英殖民政府公布的《巴恩報告書》欲消滅華文教育,1957年獨立后馬來亞聯(lián)邦出臺的《達立報告書》和《1961年教育法令》等法令也都指向“一種語文(馬來文),一種源流”的最終目標。面臨著邊緣化的處境,華人用行動捍衛(wèi)自身的權益。1951年全馬各地區(qū)華校教師公會以及州級華校教師公會聯(lián)合會組成的教師組織成立了“馬來西亞華校教師會總會”,1954年馬來西亞各州華校董事聯(lián)合會組織成立“馬來西亞華校董事聯(lián)合會總會”,兩個組織并稱為“董教總”。在多年的不懈努力下,董教總成為馬來西亞華文教育的發(fā)言人和華社民辦教育領導機構。為了推動獨中的發(fā)展,董教總領導的華文獨中工委會專門負責編纂統(tǒng)一的課本。華文教育維系著代與代之間的文化傳承,正如馬來西亞的各種文化活動中常常出現的“傳火”儀式一般,教育正是這樣一個實質意義上的“傳火”,華文教育的教材也自然承擔著重大的使命。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看來,民族“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上有限的,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共同體”的想象能召喚起人們心中強烈的歷史宿命感。獨中《華文》所體現的華人形象,具有“想象的共同體”的意味,在教育中塑造華人與土地密不可分、團結友愛、吃苦耐勞的形象,這符合中華民族固有的價值觀念和馬華文學的母體——“五四”文學的“啟蒙”傳統(tǒng)。對作為當地少數族群的華人來說,民族形象和價值觀念的自我塑造極為重要,只有華人團結起來、堅持不懈,始終保持自身的獨特文化和認同,才有可能抵抗邊緣化的處境。這一價值取向體現在了董教總華文獨中工委會主導的教材編纂中,因此《華文》選用了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具有現實指向和中華文化認同意義的作品,在對本土選文的選擇上,也傾向于收錄受此種風格影響的文章。
綜上所述,《華文》的選文表現出中國現當代文學在馬華社會的巨大影響,呈現出馬華文壇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緊密聯(lián)系,也體現出馬華社會借助中國現當代文學進行民族意識塑造的期望。此外,我們還能在《華文》中找到中國《語文》教材的身影——除了名家名作之外,不少科普性的小文章都借鑒了中國大陸的《語文》。這樣一種“同構”,也彰顯著中國承載著文學教育意義功能的《語文》教材在馬來西亞乃至整個東南亞的重要意義,展現出中國文學的又一層影響。
作為雙重邊緣地位的東南亞華文文學,對中國文學和當地占主流地位的語言文學而言,都是“他者”。作為“他者”,需要獲得自身的主體性,就要結合母體文化和在地文化?!度A文》教材憑借文學性教育,開拓學生的華文審美能力及對中華文化的認知和認同,也使他們可以自我建構“華人”的主體性。作為中國白話文學代表的現當代文學,恰恰是可被直接借鑒的文本資源。馬來西亞獨中初中《華文》就是馬華文壇的一個縮影,從對“五四”作家的極度推崇,到對中國當代現實主義文學的接受,再到本土選文對現實主義和文以載道的強調,《華文》顯示出與中國文學無法割斷的聯(lián)系。
文學的傳播過程是潛移默化的,華文教育體現出來的對華文文學的堅守使得整個馬來西亞成為海外華文文學的重鎮(zhèn)。馬華新生代作家(出生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世界各地獲得許多重要的文學獎,成為馬華文學的中堅力量,這些成績的取得跟馬華文壇的生態(tài)和良好的華文教育密不可分。吳天才、張麗珍、林素珍、何國忠等馬來西亞學者也都認為“中學時期華文科中有關現代文學課文的研讀對他們后來從事現代文學的教學和研究是有所影響的”。
《華文》對中國文學、馬華文學的推動是顯著的,如果我們以一種更加寬廣的眼光來看,中國現當代文學和馬華文學在教材中的體現,是掛一漏萬的,《華文》體現的是董教總為代表的華人社會在推動中國文學傳播時所選取的一種視角。董教總主導編纂的教材所體現的是華僑華人所希望傳播的中國文學的樣貌,教材反復強調現實主義的巨大魅惑,這也是百年來中國文學在傳播中被廣泛認同的結果。教材卻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多樣性和馬華文壇的多樣性,《華文》幾乎成為中國《語文》教材的海外翻版,只有部分馬華本土選文體現出馬來西亞認同和馬來西亞風光,并沒能真正體現本土文學的主體性、豐富性。這樣來看,似乎真的就出現如黃錦樹所言的馬華文學“經典缺席”。在現實考慮下,《華文》選擇現實主義作為主基調無可厚非,而作為培養(yǎng)學生文學審美的重要一環(huán),《華文》教材選文不能單一化、狹窄化,必須要適當納入體現“本土性”的當代馬華文學經典以彰顯馬華文學的主體性,才能有助于馬華文學的本土化發(fā)展和壯大;同時,在對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的選取中也要納入包括現代主義在內的不同風格的作品,以美學風格多樣的作品來培養(yǎng)學生多元化的審美感知能力和更寬廣、多元的視野。學生審美能力和視野的培養(yǎng),都將對馬華文學和馬華文化的發(fā)展起到重要的“基石”意義。
馬華文壇“重寫馬華文學史”的論爭使很多作家、學者重新思考原有的文學史范式,那么《華文》教材呢?《華文》的多重可能性還需要被挖掘和展現。以董教總為代表的東南亞華人社會,如何兼顧現實的生存考量和文學的多樣化審美取向,是值得研究者共同關注的問題。只有還原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美學意義才可能真正地使代表著中華文化的中國文學得到更加廣泛的認可,也才能真正地推動馬華文學的在地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