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婺州古窯址
若彎腰撿起這些碎瓷,好像,我的觸地的手指,就要穿過漫長的時空隧道。
在金華婺城雅畈鎮(zhèn)漢灶村,我確實遇見了青瓷。我跟這些碎瓷片之間,隔著晉唐宋元明清,以及,整整一個民國。
東漢的火,在這里燃燒東漢的文明。土地變得光滑,并且很快泛出了天空的青色。我的手指現(xiàn)在觸及到了它。浙江中部的這塊土地確實是可塑的,它有質(zhì)變的可能。
這個論斷,現(xiàn)在也可以運用到其他方面。我指的不僅是婺州陶瓷,甚至,我指的是改革開放。
一個貧瘠的小村,變成了風(fēng)情萬種的婺窰小鎮(zhèn)。燒窯人子孫的子孫,現(xiàn)在正開著轎車出村。誰點燃了這輪當(dāng)代的窯火?
我的手指伸過時空隧道,忽然觸碰到了一張,刊登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的報紙,但指尖的感覺分明是,我碰著的是瓷釉。就是這一天,我聽見這里的人們大聲宣布:開窯!聲音遠比東漢的響亮。
浙江心臟地帶的這塊土地,開始了又一輪質(zhì)變。金華進入火焰,是很容易的——沒有問題,我的這一爐火純青的判斷,經(jīng)過了東漢與當(dāng)今的雙輪窯火!
湖海塘公園
我只須報出下列十個景名,立馬,你就能想像出湖海塘公園繁花似錦的模樣:水漾晨曦、碧海揚帆、湖堤花錦、歸園田居、溪塘秋雪、清江翠荷、瓊島流云、文沁觀瀾、柳岸煙雨、汀洲水暖。
一群水鳥掠過浩瀚的湖面,消失于岸上的樟樹林。它們印在陸地上的光影,是一條條公園的曲徑。
現(xiàn)在我要說到胡大海,當(dāng)年朱元璋的手下的一位大將。他攻打婺州之前,要求他的大軍手拉手合圍一個大圈,達方圓數(shù)十里,然后從外一齊往中心挖土。從此,金華南部再不缺水。為感念胡大海恩德,當(dāng)?shù)胤Q此湖為“胡大海塘”?,F(xiàn)在這個湖泊的名字,無非就是去掉了一個“大”字。
可不可以說,至美的景致,都來自于正義的事業(yè)?
現(xiàn)在,水鳥飛出樟樹林,又回到湖面上了,一大群,興高采烈。仿佛,我也是其中的一只。
我來金華頭天,就變成了一只鳥,這倒未曾想到。
胡大海將軍,我心甘情愿,落入你的圈套了。
金華巖頭村
我是沿著“先有靈巖寺,后有金華府”這句名諺走進巖頭村的,繼而,就走進了一家村民的藍印花布染坊,頓然感覺,滿屋懸掛的藍印花布,就是這個村的底色。
就像村邊的那條梅溪一樣清洌。花紋,皆如水草。
說到梅溪,這條溪流的水花已經(jīng)直接引入了村坊,眼下正舔著黑瓦下的一棟棟白墻。我想看看水里有沒有活蹦亂跳的魚,看半天,只見水草在游。
區(qū)文化館引來的一批畫家正在這里作畫,已經(jīng)連續(xù)畫了五天了。我看見畫布上都是高高低低的黑瓦白墻,還有草一樣的魚、魚一樣的草,還有慕名而來的七彩游客,還有村坊側(cè)面的笑容,水井是酒渦。
我接過畫師的畫筆,擺了一個秀。我要作著名畫家狀。
面對一個如詩如畫的村坊,光做一個詩人好像不夠了,拼全力,也只夠描摹一半。
藍圖:婺城西郊的城中村改造
今天,我在一張涉及兩千七百畝的藍圖上行走。
這張藍圖的線條,目前,還只由下列詞語組成:殘屋、破房、青苔、霉味、唉聲嘆氣,甚至是一只在白天也敢大搖大擺的老鼠。
區(qū)里的書記陪著我走,她一路說:這就是責(zé)任,這就是初心。她一路說:想想,都寢食不安:金華城區(qū)的一環(huán)之內(nèi),竟然,還有這樣的破敗之地,人民現(xiàn)在急需高品質(zhì)的生活啊!
兩三年之后,藍圖上的所有線條,都將排列成“高鐵新城”四字。書記說:考慮正式命名為“鳳凰新城”,頓時,我想起鳳凰在火中的痛苦與幸福的舞蹈,也頓時覺得,此種舞姿與身旁這位書記的豪氣,同屬一個節(jié)奏。
艾青對土地的感情,我們大家都是知道的。艾青說,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艾青就是金華人?,F(xiàn)在金華的各級帶頭人,說起對土地的重新整理,眼角,都有艾青的淚水。
首先是一項人心工程,婺城區(qū)委要求“征遷辦”成為群眾最貼心的“家里辦”。具體做法是這樣 “四辦”:微笑辦、暖心辦、我來辦、馬上辦!
一位征遷員對我說,他發(fā)現(xiàn),只有思想兩字是從古至今沒變化的,下面都是一個心。他說,那就“攻心”嘛,做思想工作嘛,就是把惠民政策灌輸?shù)饺诵睦锶?,做好陽光征遷。最后,那些差點成為“釘子”的征遷戶,都提出要跟我擁抱,要跟我合影。這是我最愛看到的風(fēng)景??!
河盤橋老村、孫司老村、聞家老村、潘里老村,攏共有七個。上千團的亂蔴,需要在幾個月內(nèi)厘清。今天我是親眼見的,一支不知疲倦的隊伍,日夜,行走在人民的血管與脈搏里。
一座新城的最堅實的地基里,卻有柔軟萬分的思想工作。這里,才叫我明白,城市的地氣,就是人民的喜怒哀樂。
這是婺江邊一次最暖心的頂層設(shè)計。所有四十年的老住戶現(xiàn)在都走在這張藍圖里,互相打探,又互相流淚:改革開放春風(fēng)四十年來不及吹進的角落,今番,真的要春暖花開了!
我走出藍圖走向汽車的時候,指揮部那些所有眼睛里有血絲的朋友,都朝我揮手。書記站在他們中間。我看見一張藍圖站了起來,旗幟一樣升上了旗桿。
祝賀金華,你離又一次翻身近了。我已經(jīng)看見,火焰小了幾分,婺江漲了幾寸。我已經(jīng)看見,一只重生的鳳凰落在了江邊,撲打雙翅,發(fā)出了如同藍圖抖動般的聲音。
鳳凰的眼里,甚至,還有一些血絲沒有褪去。那是殘留的火焰,當(dāng)然,我熟悉這些火焰。
金華博物館,我看見了雞毛飛上天的早期形態(tài)
我看見了高高興興的搖著撥浪鼓的早期“雞毛換糖”人。那時候,雞毛還沒有飛上天。那時候的雞毛,還在飛翔的練習(xí)階段。
這些義烏漢子,頭上盤著長辮,串街走巷,用糖餅,用雞毛撣子,每天換取大清朝的一地雞毛。
那時候大清朝還沒有死絕,但他們,已經(jīng)幻想雞毛已經(jīng)可以飛起來了,起碼他們妻兒老少一家吃飽的崇高理想,可以離地三尺了。
清代的竇鎮(zhèn)寫《蘭溪竹枝詞》,流淚說:“義烏老少盡堪憐,個個撐篙齊用肩,百貨往來須納稅,巡丁高喝還停船”。
在義烏有高鐵有機場的今天,我們不要忘記早期的雞毛換糖人。他們的雞毛四百年沒有飛起來,但他們一直在笑,因為他們的底色是沒日沒夜的勤勞,他們始終相信鳳凰是雞變的。
只有在博物館里,我才能相信,制度與政策的偉大。
八詠樓之夜
來八詠樓,你會不會跟著詠詩,哪怕是晚上來?
來這里詠不詠詩,這是一種立場,一種做人的標準。
南朝的沈約連著來了八詠,后來,唐代的嚴維也來詠了;宋代的李清照也來詠了,元代的趙孟頫也來詠了;站在武義江、東陽江、婺江的三江匯流之處,每一陣風(fēng)都是花粉與愛情,誰敢婉拒詩歌?
江流浩大,山色空蒙,中國一片好顏色。浙中腹地就代表了江南,江南就代表了中國——今天你不大聲吟詠,還好意思拾級而上?
你走四級,就是七絕;你走八級,就是七律。須知江山就是為了吟哦才鋪陳在這里的,詩歌就是為了愛情才凝聚成樓的。
就為這片好山好水,太守沈約才壘詩成樓,你到了這里,怎么還敢婉拒祖國?
登此樓,沒說的,只要是人,就是詩人!哪怕公雞嗓子,哪怕是在夜里,也能喚出黎明——與祖國,樓臺會!
夜訪侍王府
仔細搜索1862、1864,乃至1866年。今夜,歷史一寸接一寸晃動,我感謝守護人一支好客的手電。
今夜,我承擔(dān)西醫(yī)的角色,我說,啊,啊,1862、1864,乃至1866年,都說,啊,啊,侍王府一直大張黑色喉管。
喉管深處,果然就發(fā)現(xiàn)了曾國藩布入的毒刺,一次致命的針灸,叫歷史翻篇。
不能不注意到漳州這個地名。天國崩潰,唯侍王不予承認,在此苦撐兩年。于是,命運就像邏輯一樣自然:活不好,就反;反不成,就敗;敗也敗不得時,便無妨來個碗疤,結(jié)在頸子邊!
歷史的疤,通常都叫紀念館。至今糾結(jié),這長毛造反的事情,究竟怎么紀念:是偉大的農(nóng)民運動,還是從人到猿?
侍王活了三十年,侍王姓李,廣西鄉(xiāng)下戶口。侍王進城謀生的故事有點兒勵志,而且精巧,值得在今夜,裝進一支手電。他碗大的疤,是我今夜的光圈。
我今夜的光圈,是中國近代史一次偉大的潰爛。
寺平古村
首先要從磚雕出發(fā)撫摸寺平。我驚異普通的磚頭會在藝術(shù)里,陷得那么深。鯉魚跳龍門的那幾條鯉魚,都伴著活潑的水聲。水花會從門楣上濺下,你進門要快。
還可以從“七星伴月”的建筑格局來撫摸寺平。據(jù)說,是牛郎從織女手里結(jié)過七星伴月之簪,一時沒握緊斗柄,致使跌落人間:壞事變成好事,人間有了寺平古村。我看見寺平的男女村民,至今,身上都閃耀星光。
當(dāng)然,還可以從這口“娘娘井”來撫摸寺平。喝下這口井的水,女孩就出落得特別漂亮。那位姓戴的女孩就是被選中入宮的,成了明憲宗的妃子。不過,不到民主時代,女孩還是別喝此井為好。
最后,我要通過當(dāng)代旅游的3A標志,來撫摸寺平。我在古色古香的“立本堂”看見了“十歲成長禮”的現(xiàn)場,游客是多么喜歡這種文化體驗。
現(xiàn)在,我的手心都是寺平。每一條彎曲的掌紋,都是古村的流水。我一鼓掌,村路上那些整齊的卵石,就啪啪作響。
那就讓我,如此,捧著寺平古村回城吧。
說到底,城市感覺的本質(zhì),就是鄉(xiāng)村感覺。
九峰禪寺
當(dāng)然應(yīng)該以九峰山的海拔,作為大殿的高度,因此說這座大雄寶殿龜縮在山巖的下面,是不準確的。
因此說,釋迦牟尼佛頭頂巖石坐著,巖壁滲下的水珠,差點如木魚,一滴滴敲在他肩頭,只是假象。
這座寺廟的巍峨與壯闊,應(yīng)當(dāng),由下面這個傳說加以佐證:面壁十年的達摩法師離開少林寺之后,就云游到這里,整整坐禪了五十年,并圓寂于此。他是一百二十歲辭世的。
據(jù)說這還不是傳說,明代的縣志里有確切記載。我仰臉,看寺后的達摩峰,那扁扁的山洞里,就有達摩的懸棺。他選擇此地永遠面壁。
誰敢再說,九峰禪寺只是一個洞窟之寺?
哪怕是洞窟,也是一種精神的圓點:中國佛教禪宗,在此面壁。
住持走出大殿,與我合影。他的長相也像達摩。我知道合影之后,很可能,我與他的關(guān)系,就是一個俗人與一座石壁的關(guān)系。
金蘭水庫的圣水
年輕的鎮(zhèn)長告訴我,金蘭水庫的水質(zhì)全國第二,至于何處第一,迄今無人找到。
這是低納水,低于0.01,給嬰幼兒泡奶粉那是最理想的,而我今天看見的則是表面:六千八百萬方的亮閃閃的水晶,一路嘩啦啦女聲合唱。
鎮(zhèn)長又說,前年外國專家來考察,說是美國有一處水源,還有澳洲有一處水源,跟你們的這種水質(zhì)相像。他再一次對我強調(diào),說如果國內(nèi)有聲稱第一的,可以馬上拿來檢測,與我的比試一番。
這里,就又要說到白沙老爺治水的故事了。
白沙老爺,就是盧文臺,王莽篡權(quán)后他率部屬三十六人退隱于此,悉心治理白沙溪,先后筑三十六堰。從此,白沙流城晶瑩剔透,仿佛有一條水晶,直接,落自九天的瑤臺。
所以說,金華的自來水質(zhì)全國拔尖;所以說,婺城瑯琊鎮(zhèn)的冷水茭白與有機蔬菜直銷八方。年輕的鎮(zhèn)長還雄心勃勃,說馬上要搞礦泉水,要搞老年康養(yǎng),我懷疑他是白沙老爺?shù)闹毕涤H屬。
我所居的杭州雖已是人間天堂,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問這里的房價。人最重要的,不就是空氣與水嘛。鎮(zhèn)長很同意我的想法,并且說,對你們這些作家,我們要研究一下給不給特殊政策。
他說話輕松而真純,也像腳下嘩嘩作響的一河水晶。
婺城千層糕
今天我在一個叫“戀,蒼廬”的所在喝茶,同時品嘗金華婺城千層糕。
這糕,仿佛是,一條彩虹被菜刀切成了一截一截。
確實,這糕每層的顏色都不一樣,或黃,或綠,或白,或紫;咬下去,又糯,又甜,又香,又爽,口、齒、舌全體受寵!
好吃,是因為制作務(wù)實:大米用稻草灰浸泡一天,然后磨成粉,再用水調(diào)以白糖與紅糖,入蒸籠,一層一層蒸熟,掀開蒸籠之時,便全村皆香,過路鳥雀都飛不動了。
“戀,蒼廬”的主人,正是婺城千層糕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者。她提醒我們千萬不要顧慮色素問題。她說千層糕綠的那一層,來自絲瓜汁;紫的,來自紫菜汁;黃的,來自南瓜汁。
我因為貪吃,還沒吃晚飯肚子就已飽脹,但我只覺寬慰:肚里擁有了千層之貨,還有啥難得到我們這些做學(xué)問的!而且,絲瓜汁、南瓜汁、紫菜汁,腹中之物樣樣都接地氣,沒一點社會污染。
作者簡介:
黃亞洲,詩人、作家、編劇。出生于中國杭州。現(xiàn)任中國詩歌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詩刊》編委。曾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已出版長篇小說等各類文學(xué)著作40余部,其中詩集28部。2015年獲美國世界文化藝術(shù)學(xué)院院長獎,2019年任中俄萊蒙托夫國際詩歌節(jié)學(xué)術(shù)委員會委員。詩歌作品曾獲中國魯迅文學(xué)獎、首屆中國屈原詩歌獎銀獎、中國馬鞍山李白詩歌獎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