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信我死給你看！”這句話常在夫妻、戀人甚至親人斗氣時，被另一方掛在嘴邊。對此，有人慌張，有人淡定，有人漠然。

江蘇省南通市的一對夫妻，因家務瑣事發(fā)生矛盾，妻子賭氣吞藥身亡，為此引發(fā)出一場“見死不救”還是“見危不救”的爭議。2019年6月4日，經(jīng)南通市兩級法院審理，此案才塵埃落定。

丁克家庭起風波，妻子賭氣離家

2017年8月3日午后，路面上熱浪滾滾，出租車司機周平剛剛將一名乘客送到南通市長途汽車站，“叮咚”一聲，手機收到妻子蔡飏發(fā)來的微信：“我在外面開了房吃了藥，你就等著收尸吧！”微信上還拍了藥片的圖片，周平大驚失色，秒回追問：“你在哪兒？”掉轉方向趕往回家的路上。

33歲的周平，家住鎮(zhèn)江，與妻子蔡飏結婚已經(jīng)五年。在結婚前，周平向蔡飏說過想做丁克族，蔡飏也表示同意。2016年春節(jié)，蔡飏參加同學聚會回來，向周平表示她改變了主意，想要一個孩子不想再避孕。為此，兩人多次發(fā)生爭吵，有幾次周平揚言要上法院離婚。蔡飏是極好面子的人，她哭鬧著說：“你要離婚？信不信我死給你看！”

2017年6月23日晚，周平下班回來，蔡飏迎上去拿出一份產(chǎn)檢報告，興奮地說：“我懷孕兩個月了，要做母親了?！痹瓉?，蔡飏見周平不肯讓步，想出一計，她表面上裝作服軟，背地里在避孕套上做了手腳，結果成功受孕。

聽聞妻子懷了身孕，周平急得額頭青筋暴起，他大罵了蔡飏一通兒后，講明了要做丁克族的真實原因。周平的爺爺是精神分裂癥患者，病因是遺傳性家族史，但周平父親及周平本人均沒有異常。周平談戀愛時，曾經(jīng)向專家咨詢，得到可能存在隔代遺傳隱患的答復，遂決定終生不育。因為蔡飏不反對才與她走進了婚姻。

蔡飏聽完周平的解釋，不由愣住了。當初她同意做丁克族，是因為心里太喜歡周平了，又抱著周平不想要孩子，只是暫時的念頭，時間長了，自然會改變的。如今看來，周平顯然經(jīng)過深思熟慮，而自己卻不知情。于是，她氣憤地質問周平為什么不早說，周平補充道：“家丑不可外揚，這樣的事，我說不出口。”他請求妻子盡快去做人流手術。

顧慮和不舍讓蔡飏矛盾重重、心緒不寧，此后一個月，她的情緒越來越抑郁。2017年7月29日晚上，蔡飏獨自外出散步，從十多節(jié)的臺階高處滾落下來，意外流產(chǎn)，周平得知消息喜形于色。蔡飏從醫(yī)院回家后對丈夫充滿了怨氣，再次威脅：“信不信我死給你看。”“要死你趁早！”周平不耐煩地回應。2017年8月3日早晨，兩人又爭吵起來，周平甩了蔡飏一巴掌，摔門而去。

周平不相信妻子真的會跑出去尋短見，但蔡飏的手機處在關機狀態(tài)，周平發(fā)了無數(shù)次微信及語音，也一概沒有回復。到了晚上9點多鐘，周平這才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

當晚10點30分，在岳父母的執(zhí)意堅持下，周平陪二老去當?shù)嘏沙鏊鶊缶?/p>

怠于救助出人命，見死不救難成立

經(jīng)過警方一個小時的緊張排查，終于在離周平住處5公里的一家賓館發(fā)現(xiàn)了蔡飏的蹤影。在派出所民警的帶領下，周平和蔡正興、張?zhí)m芝夫婦趕到了這家賓館，按了很長時間門鈴，卻沒有人應。民警讓服務員用備用房卡打開了門，蔡飏在床上坐著，神情呆滯，蔡母上前一把抱住了女兒，哭道：“飏飏，你可不能做傻事??！”蔡飏捋了捋頭發(fā)說：“我沒事，就是想靜靜。”民警問：“你吃的什么藥？”蔡飏平靜地回答，就是感冒藥。民警讓蔡父和周平檢查了柜子和蔡飏隨身攜帶的背包，沒有見到其他藥品。當場，民警批評了周平，要他照顧好妻子，切不可再對蔡飏發(fā)脾氣和爭吵，周平再三保證。做了筆錄后，民警離開了賓館。

由于焦慮和情緒緊張，張?zhí)m芝感到血壓不太正常，有點頭暈，蔡父交代女婿好好安撫女兒后，帶著老伴兒離開。房間內只剩下了周平和蔡飏。

當夜12時許，周平獨自出了客房，在門外呆了幾分鐘后，離開賓館。8月4日上午10時，賓館服務員發(fā)現(xiàn)蔡飏死在客房后報警。

噩耗傳來，蔡正興夫婦愣了半晌。二老匆匆趕到賓館，公安民警正在勘驗現(xiàn)場，張?zhí)m芝當場癱倒在地，蔡正興沖到周平面前，揪住他的衣領吼道：“我們臨走時還好好的，人怎么會沒了？”老人直指女婿謀害了女兒。周平張口結舌辯解說：“她不肯回去，還硬要把我趕走。”

數(shù)日后，公安機關出具了勘驗結論，蔡飏是一次性服用了大量的感冒藥，導致中毒死亡。監(jiān)控顯示，是蔡飏自行服藥。同時，8月4日7時許，周平去過賓館，在門外喊了蔡飏的名字，然后離開。對此，周平解釋稱：“我當時急著要出車，根本沒有想那么多?！?/p>

“即使我女兒是自殺，周平也是見死不救！”蔡正興認為見死不救與故意殺人同罪，堅持要追究女婿的刑事責任，為此，他多次向公安機關反映他的主張。

針對岳父控訴周平“見死不救等同于謀殺”的問題，周平也鳴冤叫屈。他認為，妻子蔡飏是成年人，對自己的行為后果有明確的認知能力，在面對家庭矛盾時，沒有選擇積極的方式處理矛盾糾紛，而選擇服藥自殺的消極方式，并且蔡飏突然吞服大量感冒藥，也是他始料未及的。周平并不是專業(yè)的藥劑人員或者醫(yī)生，并不知道服用感冒藥會造成死亡。并且蔡飏發(fā)微信說要服藥后，他已立即報警，找到蔡飏后，并沒有見到她服藥的任何癥狀。因擔心妻子出現(xiàn)問題，還陪她在房間里到當夜12時，也未見她有任何不適癥狀，因而沒有撥打120求救電話。因妻子說要靜一靜，在賓館休息，自己才回家。第二天早晨出車前，還專門到賓館看望蔡飏，當時敲了門，并聽到房間里有高跟鞋的腳步聲，她也未開門，自己才離開賓館。因此，蔡飏服藥身亡并非其所愿，周平也不是不去履行救助義務，而是當時并不知曉蔡飏真的會服藥自殺。

周平的申辯，經(jīng)過公安機關調查基本屬實，民警建議蔡正興走司法途徑解決糾紛。

法庭上翁婿對決，“見危不救”也擔責

2018年9月，蔡飏的父母將一紙訴狀遞交給女兒住所轄地的法院，要求女婿周平賠償因蔡飏死亡的各項損失32萬元，另支付精神損害撫慰金5萬元、律師代理費1.8萬元。

法庭上，蔡正興老淚縱橫，嗚咽哭訴：“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啊！”他痛訴女婿的兩宗“罪”：隱瞞精神病家族史，對妻子及岳父母不誠實；明知妻子處于危險境地，怠于出手相救，心存希望妻子死亡的惡意。

周平當庭辯解稱，蔡飏在婚后的歷次爭吵中，都以“信不信我死給你看”相威脅，均未有危險情景。事發(fā)當天，蔡飏在微信里再次發(fā)出同樣威脅，其雖有理由相信這不過是老調重彈，仍然四處尋找蔡飏的下落，并向派出所報警。且找到蔡飏后，積極給以安慰勸解，已盡了丈夫的主觀努力。蔡飏服用的藥品是感冒藥，至于劑量多少，被告無從知曉，在蔡飏竭力要求被告離開的情況下，被告因不能陪伴身邊，更不知妻子處于危險境地，故不同意賠償。

一審法院經(jīng)審理認為，根據(jù)我國婚姻法有關規(guī)定，夫妻之間應當彼此關愛、相互尊重，彼此信任、相互包容。蔡飏與周平因家庭生活瑣事發(fā)生爭吵之后，未能正確處理矛盾糾紛，消除雙方之間的積怨，反而愈演愈烈，繼而產(chǎn)生輕生的念頭。蔡飏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明知過量感冒藥品，會對生命構成嚴重威脅而仍然大量服用，放任該損害后果的發(fā)生，最終因藥性發(fā)作而身亡，蔡飏對此存在主要過錯，依法應自行承擔主要民事責任。周平在與妻子爭吵中得知其有輕生的念頭并在旅館內服用過量感冒藥品之后，雖然試圖尋找蔡飏并報警尋找其下落，但在其到達旅館后，沒有進行有效勸解、阻止或者及時向“120”撥打求救電話，致使蔡飏服用的藥品藥性發(fā)作最終致其身亡。周平怠于履行夫妻之間相互救助義務的消極不作為行為，與蔡飏身亡存在一定的因果關系，亦存在一定過錯，依法應當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

經(jīng)過庭審質證，一審法院認定蔡正興夫婦各項損失61萬元。綜觀雙方的過錯程度，酌定周平承擔30%的民事責任。

關于精神損害撫慰金問題，法院認為，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二十二條“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的規(guī)定，周平對蔡飏服藥身亡存在一定的過錯，該過錯行為對蔡正興夫婦失去女兒造成精神上的痛苦，故應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但因蔡飏對損害后果的發(fā)生存在重大過錯，依法應減輕侵權人的責任。根據(jù)雙方的過錯程度及當?shù)亟?jīng)濟發(fā)展狀況，酌情支持精神損害撫慰金2萬元，超出部分，不予支持。周平另需支付蔡正興夫婦所支出的律師代理費的30%，計5400元。

2019年1月，法院一審判決被告周平賠償原告蔡正興夫婦因其女兒死亡的經(jīng)濟損失18.3萬元；支付二原告精神損害撫慰金人民幣2萬元以及律師代理費5400元。

周平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二審法院經(jīng)審理認為，周平在2017年8月3日與其妻子的微信聊天中明知其妻子蔡飏一個人躲到賓館里有輕生的念頭，但沒有勸導其妻子蔡飏回家，而是放任其妻子蔡飏獨自一人留在賓館過夜。尤其是次日即2017年8月4日，周平明知蔡飏仍在賓館的房間里，但只在門外對話幾分鐘，從未到房間里與蔡飏溝通并勸導其回家，任由其一個人在賓館房間里。

綜觀全案，蔡飏在微信里輕生的語言和準備服藥自殺的圖片，應引起周平的注意甚至警覺，并及時采取行動有效制止蔡飏的輕生行為，周平卻沒有積極作為，故其未盡到婚姻法規(guī)定、理所當然和力所能及的幫助義務，因此存在過錯，這種過錯與蔡飏死亡存在因果關系，故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吨腥A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二十六條規(guī)定：“被侵權人對損害的發(fā)生也有過錯的，可以減輕侵權人的責任?！币粚彿ㄔ焊鶕?jù)周平的過錯程度，確定由其承擔30%的民事責任，并無不當?！吨腥A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二十二條規(guī)定：“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一審根據(jù)周平的過錯程度和所造成的后果、當?shù)仄骄钏降纫蛩?，確定由周平承擔2萬元精神損害撫慰金，亦無不當?！吨腥A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十六條規(guī)定：“侵害他人造成人身損害的，應當賠償醫(yī)療費、護理費、交通費等為治療和康復支出的合理費用，以及因誤工減少的收入。造成殘疾的，還應當賠償殘疾生活輔助具費和殘疾賠償金。造成死亡的，還應當賠償喪葬費和死亡賠償金。”蔡正興聘請律師的費用，不是因本案的治療和康復支出合理費用，而是因訴訟支出的費用，一審判決支持原告所支付律師服務費5400元，沒有法律依據(jù)，予以糾正。

2019年6月4日，二審法院作出終審判決，改判周平賠償蔡正興、張?zhí)m芝因女兒蔡飏死亡的各項損失及精神損害撫慰金共計20.3萬元。

我國法律目前沒有規(guī)定夫妻之間對另一方的生命權的保障義務，在沒有其他條件的干擾下，夫妻各自有完全的行為能力，則夫妻之間沒有特定的保證對方生命的義務。

法官點評：夫或妻陷于危難時對方應予必要救助

我國法律目前沒有規(guī)定夫妻之間對另一方的生命權的保障義務，在沒有其他條件的干擾下，夫妻各自有完全的行為能力，則夫妻之間沒有特定的保證對方生命的義務。

然而，我國婚姻法第四條規(guī)定：“夫妻應當相互忠實，互相尊重，家庭成員之間應當敬老愛幼、互相幫助，維持平等、和睦、文明的家庭關系?！边@里的夫妻之間的忠實，家庭成員之間的互相幫助，除了情感方面的忠實和經(jīng)濟方面的幫助外，亦不應排除危急時刻力所能及的救助。夫妻雙方發(fā)生矛盾，一方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自殺傾向，另一方理應有所防備，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避免或制止配偶的自殺行為。值得注意的是，配偶一方遭遇危難的救助義務，應以另一方力所能及為前提；如果另一方力所不能及，則不可強求。周平在明知妻子服藥的情況下，應當預見到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卻疏于觀察和及時送醫(yī)，雖不構成犯罪，但并不意味著他不需要承擔謹慎注意義務的責任。

（文中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