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錦
魏揚向右前方探身,湊近明星的臉。這是一張值得上保險的臉,肌膚白皙,大眼睛薄嘴唇,有亞洲人少有的立體輪廓。魏揚與之物理距離只有幾十厘米。他的一次性口罩被拉到鼻子以下,露出鼻孔。他有鼻炎,口罩會阻礙呼吸,他控制自己緩慢地呼氣,防止面前的明星察覺氣流。除了偶爾回身拿化妝工具,他將保持這個姿勢1-2個小時。
鏡子中的另一張臉——魏揚,從業(yè)11年的資深化妝師,他有令同行羨慕的精致五官,曾有攝影師說他完全可以去做明星。但化妝過程中他無法顧及形象,曾有位明星感覺到異常,說,你在用力,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腮幫子緊繃,“咬牙切齒的”。
除了控制呼吸用力,“咬牙切齒”也因為他時刻精神緊繃?;瘖y師與明星簽的合作依靠一次又一次的口頭邀約,沒有書面合同,最壞的情況是——“我現(xiàn)在合作的明星,他們可能統(tǒng)一明天不找我,我可能第三天就失業(yè)了。”
魏揚化過的明星超過一百位,大部分合作都是悄無聲息地結(jié)束。剛?cè)胄袝r,他為一位女明星化妝,那時后者正遭受網(wǎng)絡(luò)暴力,甚至被罵“滾出娛樂圈”。他們合作了一年,他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明星團隊不再聯(lián)系他,大約幾個月沒接到邀請,他就知道這合作結(jié)束了。
這情況他后來又遇到過一次,那時他是某一線男明星的化妝師,已經(jīng)合作了兩三年。突然他發(fā)現(xiàn)男明星連續(xù)拍了五六條廣告,沒一次讓他去化妝。對化妝師來說,化廣告妝容的收入幾乎是雜志和活動妝的兩倍。他質(zhì)問經(jīng)紀人,“為什么廣告不讓我化?”這種質(zhì)問顯然僭越了某種界限,經(jīng)紀人很冷淡,“你覺得這活兒沒錢,那以后其他活兒我們也就不找你了?!?/p>
他曾與男明星合作度過了最忙碌的一段時間,有時一天三場活動,一個月里幾乎天天見面。在歐洲,男明星和團隊在工作結(jié)束后為魏揚慶祝生日,他捧著蛋糕吹蠟燭,大家為他唱生日歌。一次男明星在酒店門口被沖,上來合影的粉絲絆住,男明星想脫身,有人突然抓住他的領(lǐng)子。魏揚看見,快步?jīng)_上去把粉絲推開,大聲呵斥,為男明星解了圍。
這種工作中產(chǎn)生的情誼并不會自動延續(xù)工作。合作突然結(jié)束,這個人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生活中了。沒人告訴他為什么。
魏揚今年29歲,現(xiàn)在為幾位一線明星化妝,一天的酬勞是5位數(shù)?,F(xiàn)在,他又到了和另一位明星“分手”的時候了。他只能猜測,女明星團隊想在新的一年為她匹配更大牌的化妝師。明星選擇化妝師時往往向,上看齊,以此證明自己的地位。幾年前魏揚還是那位男明星的化妝師。男明星當時更知名,女明星團隊選擇了魏揚,意味著女明星也和男明星一樣紅了。
在化妝師中間,“爆紅的明星一定會換化妝師”甚至成了一種共識,誰也不會覺得被換掉的化妝師遭遇了不公。但有一個特例,朱一龍的化妝師自始至終都是同一位,即便他2018年在《鎮(zhèn)魂》播出后突然躋身頂級流量,也沒換人。朱一龍的化妝師并未詳談這背后發(fā)生的事情,只說朱一龍“是特別容易合作的一個人,就是性格特別好”。但可以確定的是,他“押對寶”的故事在化妝師中間廣為流傳。
這次替代魏揚的就是與幾位老牌明星合作多年的化妝師。魏揚能理解女明星團隊,當時他們放棄別人選擇自己,現(xiàn)在自然也能放棄自己選擇更好的人。
第一次采訪,魏揚約我在一家人均消費472元的咖啡廳見面。要找到這家店頗費一番周折,先在商場5層的角落里找到前臺,由服務(wù)人員引領(lǐng)進入專屬電梯上到頂層,穿過花草環(huán)繞的廊道,再下一層樓梯,才到達咖啡廳內(nèi)部。
從沙發(fā)座后面的落地窗可以遠眺中國尊,座位旁掛著白色鳥籠,里面真有一只明黃色羽毛紅色喙的鸚鵡在嘎嘎叫。采訪過程中,旁邊的空座位漸漸坐滿人,精致的下午茶點裝在三層塔里端上來。他們被允許在室內(nèi)抽煙。
采訪后半,魏揚談起他那天上午剛賣了一輛奔馳,又新買了一輛奔馳。都是性能車,前者價值六十多萬,后者一百多萬。這是他近兩年的新愛好,原來他喜歡買奢侈品衣服和包,現(xiàn)在他不太在乎這些了,都在淘寶買。
明星選擇化妝師時往往向,上看齊,以此證明自己的地位。幾年前魏揚還是那位男明星的化妝師。男明星當時更知名,女明星團隊選擇了魏揚,意味著女明星也和男明星一樣紅了。
這是他不曾想象的生活一2008年,18歲的魏揚沒讀大學,從東北老家來北京上化妝進修班,持續(xù)一個月,學費6000元。魏揚與三位同學合租在一間Loft公寓,為每個月400多塊錢的房租發(fā)愁。據(jù)魏揚自己回憶,有一次他實在饞麥當勞,兜里只有不到20塊錢,就在家門口的小店把手機賣掉,換了一臺最便宜的老年機,用差價吃了麥當勞。
每位老師上課前都先把全班學生臭罵一頓一你們這幫學生,上課還不聽講,你們知道嗎,你們畢業(yè)相當于失業(yè),這圈很飽和,你們沒有一個人能出來的。
魏揚沒想過如何“出來”,他只想能賺錢糊口。他零散地接年會車展、文化節(jié)的化妝工作,每次賺一二百塊錢。
為了賺錢他也去夜總會化妝。交幾百塊錢入場費,在夜總會的化妝間里獲得一個攤位,二十多個化妝師坐在自己的攤位前,等夜總會里的女孩來化妝。每天一人最多化上兩三個,30塊錢一個妝,貼一副睫毛加收5塊到10塊。女孩說,你給我免費貼吧,魏揚說,不行,要收錢。一位組織化妝師的老大負責統(tǒng)計每人化妝的數(shù)目,一個星期結(jié)一次錢。
2007年,魏揚來北京之前,曾在沈陽哈佛美容美發(fā)學校學化妝。課程宣稱“一千塊錢包會”,教新娘妝.影樓妝,還有盤發(fā)。老師口中的榜樣是一位班長,他畢業(yè)后到蒙娜麗莎影樓工作,一個月賺2000多塊錢。
魏揚回家告訴爺爺一他幼時父母離異,爺爺撫養(yǎng)他長大——“化妝師以后畢業(yè)了,能去影樓化妝,一個月掙兩千”。爺爺本不同意魏揚學化妝師,但這個月收入數(shù)字說服了他。
他對于化妝師工作的憧憬,來自一場珠寶品牌走秀的后臺。那是他第一次做化妝助理,工資一百塊錢一天。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記不清當時的場景了,仿佛模特都穿著睡衣,有的在盤頭,有的在燙頭,有的在化妝,大家手里都舉著紅酒,那種“高級”的感覺就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里的場景。
那場活動的主化妝師都從北京來,他當時想,我一定也要去北京。工作過程中,有一位化妝師打開了魏揚的化妝箱——他在學校里按要求買了明艷牌的整套化妝品,一瓶粉底20塊錢,還有一些歐萊雅、美寶蓮。他特意拿上朋友送的一瓶迪奧的試用裝粉底,那是他擁有的唯一一件大牌化妝品。那位化妝師很驚訝地說,哇,你這些化妝品我真的很久沒有看到過了。然后他發(fā)現(xiàn)了那瓶迪奧粉底,特意拿出來說,但是你還有一瓶這個。魏揚說不出話。
在北京,他所在的班里很多同學用全套的MAC、BobbiBrown植村秀化妝品,總價都要上萬塊錢,而他只買得起學校推薦的1800元一套的化妝品。他默默記下了那些品牌的名字,上:網(wǎng)搜索它們屬于哪些集團旗下,集團還有哪些彩妝護膚品牌,然后都背了下來。
魏揚在沈陽有二十多位同學,北京的進修班有八十多人,大家同樣在紙上練基本功,一條眉毛起碼畫50遍,直到畫得和示例一模一樣,魏揚從不是最好的那一個。然而魏揚是這些人中唯一個所謂“出來的”,現(xiàn)在與他同時活躍在娛樂圈的仍是當年那些潑冷水的老師們,他的同學們都逐漸失去了消息。
最近三四年,除非關(guān)系很好的編輯邀請,魏揚幾乎不化雜志妝容了,因為“錢少”。時尚雜志10年前給出的酬勞是500元,現(xiàn)在漲到1000到2000元。這和北京的居民年平均工資收入漲幅在同一個數(shù)量級。而魏揚的收入跟合作明星綁定,對方身價漲,他也漲。最開始是2000元,等他逐漸化到更紅的明星,開價也漲到5000、10000元。
一位時裝編輯幾年前剛?cè)胄袝r認識一位化妝師助理。她們差不多大,都在幫老師打雜。第二年她們再見,編輯發(fā)現(xiàn)化妝師已經(jīng)全身名牌,辦了2萬塊錢的美容卡。再過一年,很多她認識的化妝師都在北京買了房子。
2011年魏揚的日薪達到1000元,第一次攢到兩萬塊錢。他去金融街購物中心的連卡佛逛街,走進巴黎世家買了一個經(jīng)典款機車包,一萬塊錢。他不記得自己為什么要買,好像也沒有很喜歡,沒背幾次就送了人。但當時這種沖動常常出現(xiàn),有時他與人約在三里屯,等人的空隙也能花掉一兩萬買衣服。
他把工作當成一場又一場的戰(zhàn)斗,“你在每一場工作中都有可能遇到你的伯樂”,同時每一場工作又都可能成為最后一次,所以“你要不停地繃著那根弦”。購物就像戰(zhàn)斗后收集戰(zhàn)利品,搞勞自己緊繃的神經(jīng)。
伯樂總是可遇不可求的,魏揚的朋友李思也是化妝師,他很理解這種緊張和不安,“你再往上走的話,其實這也就看命了”,“你接下來缺的就是一個機會,這個機會是你自己不可控的,而且機會也不會因為你做出了任何的改變,它來或者不來?!?/p>
魏揚很幸運,入行一年就遇到了一位伯樂,被推薦去時尚雜志化妝,他至今很感激有那次機會。他的同期化妝師們有的轉(zhuǎn)行了,一位與他合租過的同學回到老家開了一家店,做韓式半永久。他替同學感到可惜,“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做半永久的東西很土啊……但帆有辦法,誰不想做時尚化妝師”。
這樣的拍攝費時費力費錢,但雜志不在乎。一組大片拍兩天花七八萬很正常,到國外拍攝,二三十萬也沒問題。有客戶找來想贊助,編輯根本不考慮。但這種話語權(quán)并未堅挺太久。
魏揚第一次化的名人是張藝謀和孫紅雷,拍雜志封面。拍攝前他和編輯開會,主動表決心要把妝化好,具體講了妝發(fā)的想法。編輯說,其實沒有什么想法,化干凈就好了,發(fā)型就是干凈利索,帥一點兒。
這比化美妝片容易多了,他接連化了七八個男明星或名人,“我覺得我已經(jīng)化上一線大刊了,或者說我已經(jīng)化上哪個明星了,我覺得很牛逼了?!?/p>
魏揚在雜志最“黃金”的時候進入行業(yè),在短時間積累了大量工作經(jīng)驗。他的活兒多得接不完,明星拍攝美妝大片,他全都化。雜志給他日結(jié)工資,一個妝300元,后來漲到500元。最忙的時候他一個月工作30天,有時候還得“卡活兒”——每天有兩三個工作,化得差不多就留下助理收尾和盯妝(在拍攝中隨時補妝),自己跑去下一場。
短短幾年間,魏揚從雜志化到明星,合作的攝影師造型師.編輯都處在時尚圈的核心。一位攝影師的影棚化妝間裝修得就像五星級酒店,連洗手液都是愛馬仕的。人們談?wù)撟钚碌幕瘖y品、奢侈品和潮牌。他開始覺得自己化一個妝賺500塊錢太少,比身邊的人差太遠。他早就把在老家影樓工作月入兩千多的那位班長拋諸腦后了。
那時魏揚一個月收入幾萬,除去吃飯和房租,全都買了衣服和化妝品。他非大牌化妝品不用,那些他背下來的品牌,每次到柜臺他都要買全套,一次花一兩萬。他覺得這樣才配得上自己所處的圈子?,F(xiàn)在他回過頭去看那時的自己,“之前是靠那些堆出來的”。
魏揚在化妝技巧,上也開始“放飛”自我,有一次為了拍與“甜”有關(guān)的主題,魏揚把巧克力烤化了,黏在模特頭上。把顏料涂滿模特全身更是常事,模特一個星期都洗不掉。魏揚已經(jīng)算手下留情的,有的化妝師甚至往模特頭上撒面粉抹凡士林,模特光洗干凈頭發(fā)就花了半個月。更多東西可能出現(xiàn)在模特臉上一珠片、顏料毛線、衣料、紗、蕾絲、電極板、鋼絲、塑料袋。
時尚行業(yè)熱火朝天,雜志有拍不完的大片。一次最普通的拍攝是這樣的:幾十人的團隊乘坐租用的房車,清晨到達郊外的莊園(有時也是長城、頤和園、太廟),化妝師、造型師首先為十幾個模特做妝發(fā)造型,攝影師調(diào)光擺道具,此時接近中午,工作人員輪流吃飯,等模特準備好了,再由攝影師指揮,為這一群人擺位置.重新調(diào)光設(shè)置道具。從早忙到晚,最終呈現(xiàn)在雜志上的只是一張照片,占據(jù)2頁。
拍攝前期的準備時間更長。先把妝發(fā)師請來開會討論策劃,借來的服裝堆滿兩三個會議室,再把模特請來試妝,試妝照的拍攝也不能馬虎,一定要用拍立得。
這樣的拍攝費時費力費錢,但雜志不在乎。一組大片拍兩天花七八萬很正常,到國外拍攝,二三十萬也沒問題。有客戶找來想贊助,編輯根本不考慮。
但這種話語權(quán)并未堅挺太久,幾年后紙媒衰落,雜志的內(nèi)容制作費用從每組片子七八萬,降到兩三萬。然后“客戶”出現(xiàn)了。大約2015年開始,雜志內(nèi)頁開始有品牌的植入,到2018年,客戶的產(chǎn)品一主要是服裝和手表一開始出現(xiàn)在雜志封面上。
雜志編輯的話語權(quán)也隨之下降。一位時裝編輯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工作中增加了“討價還價”這項內(nèi)容。此前內(nèi)頁拍攝的化妝酬勞一向是1000元,去年漲到2000元,到了今年,明星指定的化妝師開口就要7000、8000元。
2012年,魏揚得到與明星長期合作的機會。韓火火打來電話請他做化妝師,問費用多少錢。魏揚脫口而出,不用談錢,不要錢。那時他還不知道,化妝師的開價等同于地位,“貴的就是好的”。韓火火說那一次給你兩千塊錢吧。魏揚立即答應(yīng)了。
在紙媒的黃金時代,魏揚與媒體的關(guān)系是勞工雇用,媒體按工作量付錢。而與明星綁定后,明星的咖位決定了他的身價。紙媒的黃金時代過去,他拿到了另一個時代的“船票”。
明星選擇與某位化妝師長期合作,看化妝技術(shù),更看眼緣。第一印象尤為重要,他對一位女助理說,你的外在形象并不是很好,要剪短發(fā)、打底、穿好看些去工作。“你合不合適化妝,你是不是個好化妝師,大家都會看的”,“可能氣場達不到那么自信,你跟明星溝通的時候,明星就會產(chǎn)生一些不太信任的感覺,就會覺得你化得不好?!?/p>
魏揚很清楚外貌是自己的優(yōu)勢。入行不久,他簽約博主經(jīng)紀公司,出鏡錄制美妝節(jié)目,后來和模特金大川一起拍攝雜志照片?!拔业奶厣珕??長得帥,沒有沒有一肯定有一點兒,長得好看,技術(shù)過硬,有想法,人品好?!?/p>
化過明星之后他名氣漸漲,其他明星找他時,他也有底氣開價了?;瘖y品品牌但凡有新品,總會第一時間寄給他,有的品牌在口紅外殼上刻他的名字,金光閃閃的魏揚兩個字。他幾乎不需要自己買化妝品了,還有許多用不完的,他時常送給家里親戚。
魏揚拿去化妝現(xiàn)場的行李箱有五六十斤重,里面除了化妝品和化妝工具,還有消除黑眼圈的按摩棒、冰敷儀器、排腫的儀器。這是他每次工作必帶的工具。再往里翻找,箱子里還裝著降溫貼、驅(qū)蚊水、指甲油,無論明星、攝影師還是編輯有任何需要,他都能立即幫忙解決問題。
但他在工作時化妝臺上擺的產(chǎn)品卻越來越少?;L夭蕣y可能要擺“兩米”,他把兩手展開形容那陣仗,而化明星妝容只需要“一小塊”。三種粉底兩盒眼影、同色系的三四支口紅、眼線筆眉筆睫毛膏,再加上一些高光陰影和散粉,魏揚就能搞定大部分明星的妝容。
魏揚自己的化妝標準是“適合”,他講起一個化妝師間流傳的笑話作為反例一新婚夫妻把結(jié)婚照掛在床頭一個星期,影樓來道歉說照片拿錯了,他們才發(fā)現(xiàn)里面的人不是自己。影樓的妝容特點是“都化滿”和“流水線”——所有化妝步驟一個不少,對所有人的化法都一樣。
而明星的化法則因人而異。魏揚化過一位氣質(zhì)型的女明星,他用暗影和高光來突出她的五官,但眼線是虛的,唇色要與整體融合。另一位女明星擁有歐洲人般的立體五官,因此必須要有實在的眼線和相對濃的色彩,否則她的妝容就會“被五官吃掉”,顯得人沒有精神。有時明星皮膚敏感,魏揚打底會用海綿;化妝時間有限的情況下則用刷子;如果要讓明星顯得皮膚細膩,他會用手來打粉底。
他不認同最近全網(wǎng)流行的“換頭級化妝術(shù)。在一段視頻里,著名化妝師毛戈平通過簡單的改妝讓模特整個頭部看起來縮小一.圈,氣質(zhì)大變。魏揚認為這是一一種過時的化法,可以借鑒,而不是全方面模仿,“因為這個他就是為了要給你改變啊……他的眼睛化完之后直接就變了一個眼睛了?!?/p>
1995年,毛戈平為《武則天》里的劉曉慶化妝,劉曉慶從武則天的16歲演到80歲,毛我平把她化得一會兒像少女般靈動,一會兒有垂暮的老態(tài)。魏揚很推崇毛戈平:在電視時代的化妝術(shù),但這些技術(shù)已經(jīng)不再適合現(xiàn)在的時尚圈。他發(fā)現(xiàn)視頻中有時出現(xiàn)美顏濾鏡消失的瞬間,模特的臉立即變黑了?!澳惆涤按蚰敲春?,你的臉肯定是會變形的呀,就會變瘦呀”,“平時生活中化這么濃的妝你出不去的”。
魏揚在我的追問下講解了這些技術(shù)細節(jié),他說化妝師之間從不討論技術(shù),都是“暗中較勁”。另一位化妝師同意這種說法,“你覺得妝容有標準嗎?它沒有標準,它怎么去討論?”
只有最好的朋友,或者師徒間才會談?wù)撃撤N化妝手法。魏揚帶過一個女徒弟兩年。他畫眉毛只用眉筆,不用眉粉。女徒弟獨立后堅持這種方式,卻經(jīng)常發(fā)揮失誤。她發(fā)現(xiàn)其他化妝師先用眉粉畫輪廓,再用眉筆勾勒,一試之下成功率果然高多了。她只與魏揚聊自己技術(shù)的不足,在別人面前不能露怯。她連去看其他化妝師化妝都要偷偷摸摸的。
化妝師們更主動談到的是一種“服務(wù)精神”,畢竟這是一個“服務(wù)行業(yè)”——至少8位化妝師用這個詞描述自己的工作,他們必須首先保證明星感到安全、舒適。即便是年紀和資歷都足夠老的化妝師,在為年輕明星服務(wù)時,也會一路小跑著去取一支口紅,在天氣炎熱的時候幫他們扇扇子擦汗。
李思發(fā)現(xiàn)自己服務(wù)的那位女明星很了解自己的妝容,眉頭怎么畫,高光打在哪兒,她都知道,甚至喜歡自己上手畫。他的工作慢慢變成了幫明星選顏色搭衣服,頂多最后再修飾幾筆。他不介意以這種讓明星感到舒適的模式工作,“你說一個化妝師他的重要性,真的是說他化得有多好嗎?有些時候不完全是這樣,是他能夠給明星帶來的那種穩(wěn)定的安全感的東西?!?/p>
魏揚的服務(wù)方式是做個“小神通”。他拿去化妝現(xiàn)場的行李箱有五六十斤重,里面除了化妝品和化妝工具,還有消除黑眼圈的按摩棒冰敷儀器排腫的儀器。這是他每次工作必帶的工具。再往里翻找,箱子里還裝著降溫貼驅(qū)蚊水指甲油。無論明星攝影師還是編輯有任何需要,他都能立即幫忙解決問題。
化妝間里的氣味和聲音也需要注意。為防出錯,音樂最好播放明星手機里的歌單。有位化妝師特別注意化妝間里的氣味,他會自帶無火香薰,選擇木質(zhì)香氣,比如松木或鼠尾草,介于聞得見和聞不見之間最好。絕對不要選玫瑰和櫻花,攻擊性太強,太突出了。
他形容自己與明星相處的角色則用“暖寶寶”這個詞。明星心情不好時,說話要輕、化妝手法更要輕柔,最好為明星準備一杯熱飲。還有的化妝師會在妝前為明星做面部刮痧,除了立竿見影地提升面部輪廓,還很能解壓。
化妝師總是給人一種“你很重要"的感受。一位雜志編輯記得那時在影棚,魏揚主動提出為她畫眉毛,畫完了順手就把眉筆送給她。一次我在化妝間外等魏揚,他化完妝走出來,因沒有照顧好我而道歉。之前他已經(jīng)遣助理出來兩回,第一回問我吃飯了沒有,讓我自己點些外賣,第二回直接舉著手機說“你拿我的手機點”,并且再三確認我的包里有水,不會渴著。
這種貼心呵護顯然是值得的,有位化妝師說,在拍攝期間,化妝師補妝的手從明星臉上拿走的那一剎那——有時化妝師的手還在鏡頭里,明星的表情在這一刻最放松自然。
這或許是一種條件反射,對明星來說,化妝意味著一種私密的放松。拍攝現(xiàn)場,化妝間的門在他們身后關(guān)閉,擋住所有他們需要迎合的人——粉絲、媒體、客戶。
明星往往戴著帽子低著頭,素顏掛著黑眼圈,有時頭發(fā)也沒洗(而且會直接跟化妝師說“我沒洗頭”)?;瘖y間的桌上早就擺好了他們喜歡的食品和飲料,化妝臺明亮整齊,包裝精致的化妝品閃閃發(fā)光,提前等候在這里的人們都對他們微笑。
他們坐進那把專屬椅子,如果扭動幾下表示不舒服,有人會立刻起身去尋找另一把換來一把化妝間的門打開一條縫,擠出去,再關(guān)上。
我曾短暫地在化妝間里觀看一位女明星化妝。化妝師向明星說明我的來意,然后開始打底,我站在一旁從鏡子里看他的手法。女明星本來一直看手機里的綜藝節(jié)目,突然余光瞟到了我,笑了笑。這時經(jīng)紀人走進來,女明星看了經(jīng)紀人一眼,然后用下巴指了指右邊的一把椅子——我剛剛坐在那里。經(jīng)紀人未發(fā)一言,轉(zhuǎn)身把我請出了化妝間。
當時我以為那是特殊情況,后來我才意識到,得以在明星到達后還留在化妝間里,哪怕幾分鐘,已經(jīng)算是“最高待遇”了。其他化妝師要么直接拒絕我旁觀的請求,要么在明星來之前早早把我請出化妝間。
就連化妝師也要在化妝間里扮演“小透明”。有時模特當著所有人的面毫不猶豫地脫衣服、換衣服的時候,你要裝看不見。有一次,某女明星旁若無人地在化妝間與人打電話吵架,一邊吵一邊大聲痛哭。化妝師孫倩就在離明星幾十厘米的近旁,不能完全裝聽不見一個永遠不說話的人反而會被防范。她這時會說幾句暖心的場面話,“別哭了,咱們要堅強點兒”,或者,“她他怎么能這樣呢”。
明星的情緒變化很微妙?;瘖y師孫倩曾與一位明星成為閨密,什么話都能聊。一次活動前,她提起明星做得不好的一件事,作為好友直言后者的不足。明星聽完立即崩潰,轉(zhuǎn)身去衛(wèi)生間痛哭。距離活動開始還有3分鐘,孫倩只能一邊安慰,一邊緊急幫明星補妝。
李思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錄制某綜藝時他為一位個性極強的女明星化妝,那是他們第一次合作。他在化妝間門口等了20多分鐘,女明星一直沒有準備好,進去后她依然很焦慮,不停走來走去,嘴里一直念叨:我特別怕?lián)Q化妝師,每一次都要重新溝通。李思站在一旁聽著,等她的情緒發(fā)泄完,問,那x姐咱們今天還化嗎?女明星愣了一下,說,算了,不說了,我們要不趕緊化吧。
對明星來說,改變往往伴隨著風險,他們的造型并不全由自己說了算。有段時間魏揚服務(wù)的女明星剪了個齊劉海,他為她做了兩個發(fā)型,女明星都很喜歡。照片發(fā)出來,粉絲在他的微博下留言“不要劉海”,“放棄劉海吧,告訴xx她不適合”,“你不要聽xx的,快把劉海弄上去”。還有人專門發(fā)微博@魏揚,“如果劉海是XX的欲望還請您壓制住,不要讓她做自己,私下可以留,但在明星薈萃的聚光燈下不行”。
化妝師有時不得不承受明星形象改變的后果。有一次錄制節(jié)目,女明星因為妝太濃被另一位明星取笑,她撒嬌說,都怪我的化妝師,還有一次在活動現(xiàn)場,女明星心血來潮自己化了部分妝容,在化妝間里大家都覺得不錯,誰知在秀場里妝面嚴重出油。照片發(fā)布后,粉絲在魏揚的微博下留言四百多條,大部分是挖苦,“你是廢物嗎?能化成這樣,你趕緊出道吧,別做化妝師了,求你了”。
他當然不能說實情,但看那些評論實在氣得受不了,只能回罵一句然后立即刪掉拉黑。他不再像幾年前化模特時可以隨意流露情緒。那次他根據(jù)編輯的要求把模特的眉毛染成白色,漂白劑接觸皮膚很疼,外國模特開始煩躁、踢墻不配合化妝,魏揚氣得把刷子往旁邊一扔,模特罵了一句,fuckyou。
魏揚立即回罵一句fuckyou,轉(zhuǎn)身就要走。其他工作人員來調(diào)停,最終模特向魏揚道了歉。但現(xiàn)在他不會再得到工作對象的道歉,女明星知道了他被粉絲罵,開了個玩笑,說他是背鍋的人。背鍋于是也成了他的工作職責。
魏揚也曾經(jīng)堅持過自己。他為某組合的年輕男明星化妝,團隊要求畫眼線和煙熏眼影。魏揚拒絕了,“青春靚麗的小男孩,你保持自己原本的樣子挺好的”,他最終只畫了淡淡的眼線。后來這個團隊再沒有找過魏揚化妝。
化妝師知曉許多秘密,但也不能離明星的生活太近。田洪禹是鄧超的化妝師和發(fā)型師。他去上海,鄧超總會邀請他到家里吃飯,他總是拒絕。密切參與進明星的圈子,或者說“social”,在我采訪的十幾位化妝師中很不被認可。大家都同意“有那樣的”,但自己絕不是。同樣需要劃清界限的還有假裝自己是名利場中人,一位化妝師說,“發(fā)朋友圈那個,天天發(fā)酒店吃喝什么的,誰還不知道你干嗎去了,你干活去了,顯擺什么呀。”
如果重來一次,魏揚說他絕對不會選化妝師這個職業(yè)。“我們這行業(yè)就是被選擇的行業(yè),我不太喜歡被選擇”,“我就是這樣,你好就夸我,不好(的話)說就好了呀。(但)我想的可能不太現(xiàn)實?!彼f他想做跳水運動員,只管一猛子扎進水里,什么都不用想。
最近一年他開始收藏小眾香水,臥室床尾的邊柜上,幾十瓶香水整齊排列,統(tǒng)一右轉(zhuǎn)45度面向窗外。魏揚每天出門前都要站在這里選上一會兒,有時根據(jù)心情,有時根據(jù)場合,有時就覺得某瓶香水的名字很好聽,比如“冥府之路”。出門之前,他還得繞開滿地的球鞋一大概有二十幾雙,鞋柜上面還堆滿掛滿了各種帽子。
魏揚喜歡被東西包圍的感覺,家里的衣帽間塞得滿滿的,兩個衣柜也放滿了,兩室一廳的另外一間臥室床上也堆滿衣服。保潔阿姨打掃一遍他租住的130平米的房子需要8個小時。
“我喜歡把所有的一切踩在我的腳底下”,就像龍把所有喜歡的東西放進自己的洞里,然后躺在上面,“我覺得龍是這樣的,我覺得我也是這樣的”。
這個圈子里,人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獲得安全感。一位發(fā)型師從來不吃牛肉,有人問為什么,他說因為錢來得有點兒邪門,吃牛肉會破運。更多的人選擇信佛,有一段時間,一位編輯經(jīng)常聽見身邊人討論“某某跟我是同一個上師”。然而根本不可能存在“佛系”的化妝師,“因為大家都擔心被替掉……就算最牛的化妝師,他也會擔心被替掉的,我們都是被選擇的”。
7年前,魏揚的爺爺?shù)昧税┌Y。爺爺拉著魏揚的手說,你別去北京了,在家待一年。魏揚那時正開始頻繁拍雜志,一天接兩三個工作。他不敢推掉任何一個工作邀約?!澳愕穆殬I(yè)是被選擇的,你長期總推工作,推來推去,可能就沒人找你了?!比胄?2年,他從未休假超過3天,總是隨時待命。經(jīng)常出差回家行李箱都不必打開,因為第二天還要接著飛。
今年,魏揚熟識的一位女化妝師懷孕生子,休息了幾個月。一直合作的明星團隊得知她懷孕消息后再也沒發(fā)過工作邀請,有的禮貌一些,不再聯(lián)絡(luò)之前會多說一句“很期待你復出”。
魏揚很擔心女化妝師復工后的境遇,他想起那時爺爺病重,他在老家遼寧阜新陪床,這座城市沒有機場,到北京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8個小時的大巴,直到去年底才開通高鐵。但他只要接到工作邀約就隨時坐8個小時大巴回北京。一個后,爺爺去世。
化妝師知曉許多秘密,但也不能離明星的生活太近。田洪禹是鄧超的化妝師和發(fā)型師。他去上海,鄧超總會邀請他到家里吃飯,他總是拒絕。密切參與進明星的圈子,或者說“social”,在我采訪的十幾位化妝師中很不被認可。大家都同意“有那樣的”,但自己絕不是。
他想起過年回家,爺爺問他為哪些雜志化妝,他在紙上寫雜志的名字,《智族GQ》、《悅己》、《嘉人》。阜新幾乎沒有賣雜志的報亭,爺爺就拿著紙條跑去商場里對著買,回家拿給鄰居看,說,這是我孫子化的。
魏揚6歲時父母離婚,第二年父母分別成家,第三年母親又生了孩子。父親曾經(jīng)希望他能做個司機或者去當兵,能養(yǎng)活自己就不錯。現(xiàn)在魏揚工作優(yōu)渥,滿世界飛,父親和他通電話,問,你最近要去哪兒?魏揚說要去巴黎。父親說你再說一遍?魏揚重復。然后父親轉(zhuǎn)頭對身邊的朋友說,我兒子明天去巴黎了。
他的童年都是和爺爺一起度過的。爺爺騎自行車接送他上學,帶著他去公園遛彎,去澡堂洗澡。周末他們在阜新僅有的一家新華書店看書。每天晚上8點老人就要睡覺,魏揚也只能跟著一起睡?,F(xiàn)在他熬夜時總會想起爺爺,如果他還在的話,肯定早就發(fā)脾氣了。
爺爺耳背,魏揚對他說話必須大聲喊——他剛來北京時,總有人說他嗓門大。爺孫倆就用文字交流。老人給要離開家去北京的魏揚寫了一封信,讓他愛國、愛黨,不能偷.不能搶,地上有一根針都不能拿。
他后來常常后悔沒能多陪爺爺,但如果重來一次,他知道自己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去年11月開始,曾遭受網(wǎng)絡(luò)暴力的那位女明星團隊重又開始頻繁找他化妝。今年,另一位與他中斷合作的女明星也回過頭來邀請他。
重又獲得認可,魏揚很開心。他不會問這背后發(fā)生了什么,就像他從不會問明星是什么膚質(zhì)用什么粉底,更不會問編輯“光是脆的”到底什么意思。他現(xiàn)在明白了,作為化妝師,“問”就意味著不夠?qū)I(yè)。
重新開始的合作并不順利,他為女明星做丸子頭,需要先燙卷。女明星不滿意,說,你做什么發(fā)型都要先燙卷嗎?這種情況在之前從未有過。
魏揚事后和好友李思聊起,后者勸他趁著還沒有完全撕破臉,趕緊結(jié)束合作。他替魏揚感到不值,“你就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一個圈子,你只不過接觸的人不一樣,你干的事永遠一樣,永遠在尋找,永遠在被拋棄,永遠在尋找,永遠在被拋棄?!?/p>
但魏揚下不了決心,“因為太重要了對我,這個人名伴隨著我太重要了。我要走了,太丟臉了,除非我不干這行了。我可能化不到比她還要再好的?!?/p>
最近他愛上了抽盲盒,每次逛到都會買幾個。這有點兒像買彩票,花幾十塊錢買一個盒子,里面有隨機的玩偶,打開之前你不知道會得到什么。魏揚第一次就抽到了“隱藏款",店員告訴他回去轉(zhuǎn)手賣掉,能賺6倍的錢。后來他又抽到過幾次隱藏款,更多的時候會抽到自己不想要的。但無論運氣好或不好他都能面對,因為起碼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的,總還有下次機會。
應(yīng)采訪對象要求,魏揚、李思、孫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