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集《有些事物替我們說話》的序言中，霍俊明談到如果讓他只對詩歌說一句話，那么他說的是：“熱愛，是的！”他還寫道：“無論你一次次出發(fā)還是一次次歸來，有些事物只能在你的詩歌中才能安身立命、立字為據(jù)、借詩還魂。”《石城》是詩集《有些事物替我們說話》里的最后一首詩。這首詩最初發(fā)表在2016年第10期的《延河》雜志，題目為《吳堡·石城》。我推想這是詩人一次旅行歸來后在某個“精神出離和游蕩的黑夜”寫下的文字。

完成一首詩的過程，所需的經(jīng)驗來自“從前”?！妒恰愤@首詩，是石城、語言和詩人經(jīng)驗之間的互相喚醒，是三者的疊加與回響而生成的一首詩，一首節(jié)奏緩慢的小長詩。我喜歡慢，在我看來，緩慢的詩是享受上的奢望，而如果它還有恰到好處的長度，感知和思緒層疊往復(fù)，我就會有如臨“荷風(fēng)送香氣，竹露滴清響”之境的美妙感受了。《石城》這首小長詩，它的主題是圍繞懷古展開的，是一首頗具滄桑感的詩作，但是讀完此詩，細(xì)細(xì)品味，它確實給了我這樣一種意蘊(yùn)飄悠、余音繞梁的感受。遇見石城，遇見詩，樂哉。

一

詩中所講的石城位于陜西吳堡縣城宋家川3公里的一座獨(dú)立山梁上，三面環(huán)水，地勢險要，易守難攻，為兵家必爭之地。石城歷史悠久，僅為縣治就達(dá)700多年，石城從金正大三年，即公元1226年起至民國二十五年一直是吳堡縣縣衙所在地。其有據(jù)可查的歷史目前能追溯到976年?？h衙、捕署、監(jiān)獄、常平倉、官邸、書院、客棧、五色匠鋪、市場等一一俱全、應(yīng)有盡有。南門外還有甕城，表明曾經(jīng)世事很不太平，必須要有很強(qiáng)的防范意識。作為冷兵器時代中國古城堡的縮影，吳堡石城見證了變遷。

最終使人們放棄吳堡石城的并不是軍事的失利，而是生活的困難。在這座防守牢固的城池之中，卻沒有井，城中百姓需要往返數(shù)里到周邊溝泉取水，跋涉維艱。今天在老城參觀，還能看到家家戶戶院落都有一口蓄水的地窖。高崖雖固，然取水困難，人們便棄城而去。先是民國縣政府撤離，在山下的宋家川鎮(zhèn)建起了吳堡新城，百姓也逐漸離去。那是民國二十五年的事，自那以后，黃河高崖之上的吳堡石城被時間封存起來，再也沒有修繕房屋，新蓋建筑，只有蓬蒿肆無忌憚地瘋長。一位叫王象賢的老人與他的老伴卻始終守在城中，最終成為這座城里唯一住戶。

二

每個人都是時間鏈條中的一環(huán)。個人成長與世代交替兩種經(jīng)驗形成了基本的歷史感。歷史是什么？歷史是沿革，是來歷，是過去的事實。人是時間的存在物，每個人只占據(jù)時光中的一個小片斷而已。人如此，吳堡的石城呢？一切過去時代的遺址遺跡呢？一切過去的人事呢？在將《吳堡·石城》這首詩收錄到詩集《有些事物替我們說話》時，這首詩的題目改為《石城》，隱去具體地點，模糊性保證了象征意義之外延的拓展。

“隔年的酒啊，隔夜的茶，隔著門板人瞅人?！边@是全詩第一章節(jié)的第一句，頗有吳堡石城所在地陜北民歌的風(fēng)味。開篇三個“隔”字奠定了全詩的基調(diào)。這既是時空上的隔閡，也是心理上的隔膜。一扇門兩個世界?！敖袢瞬蛔R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苯裨?、古月本是同一月，但古人與今人卻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這句詩傳遞的是生命有限性，不同世代的生命被隔絕在不同的時空中。

雖然“石城/距離新時代的縣城咫尺/在地圖上它們沒有界限”，“可這是一個陌生的世界/陌生到你要多揉幾次眼睛”。時間是線性綿延的，時間不會被外物截斷，但是事物的存在只占據(jù)時間之線上的一個段落，石城所在的段落與今日游客之間擋著一道厚壁。我們常常將其形容為玻璃的厚壁，自欺欺人地認(rèn)為我們能夠洞悉那觸摸不到的古遠(yuǎn)的過往，歷史與我們連接緊密。而這首小長詩的第一節(jié)就打破了這種遐想。詩中“隔”“界限”“陌生”“離別”“遺照”等字眼是如此顯眼；“多揉幾次眼睛”這樣的細(xì)枝末節(jié)的描寫里遮掩著強(qiáng)烈的震撼和詫異；“墻皮在不停地剝落，那只手/總也找不到出處和來由”，夸張、特寫和想象中，時間之無形巨擘的震懾力令人類有迷茫之感和無計可施之無奈。今人走不進(jìn)歷史，歷史只能被瞻仰。

俱往矣。石城是一張遺照，石城自己的遺照，時間被“碎片”化后的一個剪影。鴻雁在云魚在水，石城，你和我隔著一場夢。古往今來，尤其在中國文化中，以懷古為主題的詩文層出不窮，個人認(rèn)為，霍俊明老師這首詩最大的獨(dú)特之處，就在于詩人在他的這首《石城》小長詩中突出了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的“隔”。

三

在第二章節(jié)，詩人走進(jìn)石城，在“在”與“空”之間感嘆。

衙吏供奉衙神

西北卻少雨大旱

縣衙遺址還在

娘娘廟還在

窯洞還在

碑刻還在

民國女校也還在

還可以繼續(xù)說出——

養(yǎng)活了幾代人的碾盤、石磨、水甕還在

那殘留的幾顆谷粒還在

詩人連續(xù)寫下了七個“還在”，他還有更多沒有寫出來的，“這是一種眷顧，也是時間的/疏忽/粗心的西北麻雀錯過了它們”。然而，雖然“還在”這兩個字滿紙搖曳，就如同詩人后面提到的滿樹雀躍的棗子，詩人此刻的情緒并不是歡愉的，他緊接著寫下的是三個“空蕩蕩”。

時間將這里空了下來。

空蕩蕩的土灰色外衣越來越疲倦

清除是時間最好的硬毛刷子。

剛好

與空蕩蕩的風(fēng)

和同樣空蕩蕩的天空相應(yīng)

歲月是橫掃一切的?？h衙威儀之聲鎖在日益腐爛的三尺法桌中，碑刻布滿浮土，碾盤停止吱呀，民國女校伊人早已遲暮別處?！扒宄钡姆秶菑V泛的，硬毛刷子里鋼針排兵布列，不可一世：那長腳的，都被驅(qū)逐了。人去窯洞空，娘娘廟空，府衙空，街巷空。水甕里，雨水自生自滅，偶或有葉落其上或蜻蜓逗留，泛起的微弱漣漪也是寂寞的。

人是生機(jī)，是生氣。石城中，舊物面目歷經(jīng)消磨，卻依然“還在”，而人走空了。此情此景，詩人深為所動，無端淚涌：“一滴淚隔著時間的玻璃板。”這是一個非常有即視感的意象。時間無形卻無時不在，它的通透性和無限性也是它的堅硬性之所在，那一滴淚在它面前可否喚起慈悲？

在他的詩歌《那一閃而過的事物》中，霍俊明老師有這樣的詩句：“總會有東西，因為離心和慣性被甩出窗外?！睍r間之列車?yán)^續(xù)行駛，石城則早已下車。這里不禁想到小長詩的結(jié)尾，詩人寫到了車站：“鐵軌的肋骨錚錚作響?！本艂€字，有形有聲，凝練而生動地表現(xiàn)了時間之向前不可逆轉(zhuǎn)。

所以，詩人寫道：“守在這里的一家人/有些不真實，盡管比祖?zhèn)鞯墓适逻€生動/他們/就像新時代展窗里的古老擺設(shè)。”守，守得住嗎？行為的無效性是否能夠消解行為的意義和真實性？但是，無論如何，他們仿佛真的停留在歷史中，因而也有了古舊氣，像木雕和泥塑一樣。

那么，到石城一游的旅客呢？在第三章節(jié)里，詩人感到了一種荒謬，或者說這是第二章節(jié)中“守在這里的一家人”身上的古怪感的延伸。那一家人的不合時宜中有著對石城的眷戀，來此游玩的人則非常膚淺，并未帶著敬畏之心，而敬畏來自對歷史的了解。

此處，詩人對游客的比況是非常有趣和揶揄的：“就如那些窮酸漢站在寡婦門前喝酸吃醋/你也看過那些在菜市場挑挑撿撿的人/如今他們站在石城面前了。”一旦上車，石城就成了手機(jī)里的遺照。之后，我看到了霍俊明老師的批評家本行在無意識中蘇醒，他由游客寫到了詩人之創(chuàng)作：

這是詩人找不到歷史和生活的一個入口

他們鉆不到地下，他們不喜歡黑暗和潮濕

他們一貫諷刺的

是蟬和土撥鼠

地表之下的事

他們漠不關(guān)心

這與霍俊明老師在詩集《有些事物替我們說話》的序言中所言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寫道：“那么多的浮土和表層皮屑堆滿了一個個詩人的廉價文字，而那些真相、秘密卻仍然在巨大的褶皺中隱藏。”

四

詩人之為詩人，在于他有一顆敏感、善感和易感的心靈，即陸機(jī)在《文賦》中所言的“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讀霍俊明老師的《有些事物替我們說話》，我感到他也在替事物說話。霍俊明老師說過：“茫茫的雪地上，我們目睹的只是無邊的白色，一切事物都在其中掩埋不見。如果詩歌有任何意義的話，可能就在于它給了我們發(fā)現(xiàn)那些被忽視的秘密……的機(jī)會”。在《白鷺》（收錄于詩集《有些事物替我們說話》）這首詩里，詩人表達(dá)了一種思想，詩不應(yīng)該止于事物的表面，而是應(yīng)該深入到“它們心臟里那些細(xì)微的黑暗”。

“秋風(fēng)未到，雪已經(jīng)落了下來?！笔且蚱淇帐幎帕然臎觯@寂寥荒涼是石城的，也是詩人的。秋風(fēng)未到，卻隱藏在斷垣頹壁里，而那雪，又有怎樣的象征和隱喻呢？閱讀第四章節(jié)，我看到了詩人的思索，并且他引導(dǎo)我去探尋事物表面之下的真相與其形體之外的延宕，詩人在深挖細(xì)微奧義：“此地南坡棗樹遍野/它們并不代表了甜/正如那些代表了青龍的石磨碾盤/也并非象征著苦”……

與那些走馬觀花的游客不同，詩人在石城中慢慢行走著，目光拂過草木山石，門楣脊瓦。地上的小孔穴，那些蟲蟻已經(jīng)僵硬，百足無用，就像這石城。曾經(jīng)縣衙、捕署、監(jiān)獄、常平倉、官邸、書院、客棧、五色匠鋪、市場等一一俱全、應(yīng)有盡有，而今只落得被拋棄?！把┞涫?，人犬不聞/不聞不問/這正是山石的態(tài)度。”將山石還給山石，歲月蹉跎的豈止是人世。那遍布南坡的棗樹?。√K軾有一首《浣溪沙》，其中有“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的詞句，這描寫的豈不就是當(dāng)年的石城。如今，衣巾不在，棗花是否空虛？棗熟可啖之日，采摘之手也無處覓。

墮落

成就了一種甜

泥土是甜的

草叢和掩埋的路也是甜的

可是這是在人們

一夜之間離開再也沒有回來后發(fā)生的

沒有見證人，也沒有記錄員。

沒有人能夠在相框中

再次轉(zhuǎn)過頭來

大地被棗子覆蓋，泥土、草叢、路。那是怎樣的一種甜??！墮落成就的甜！這“墮落”二字將我的心也墜下。這不為人們知道的甜，若不是詩人在這首詩中記錄它，見證它，感嘆它，誰能夠感知它把玩它呢？詩與歷史，與人世和人世之外的這些棗樹、棗子纏繞摩挲，讓一切都以一種美學(xué)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感謝詩人霍俊明吧，感謝他的這首《石城》吧，那些到此一游的人，哪一個會在遠(yuǎn)去的路上回望石城呢？

五

詩人也會尋一飽經(jīng)風(fēng)霜侵蝕的門欄獨(dú)坐良久?？?。怎一個空字了得。詞語一經(jīng)寫下就制造事件?！榜R咀嚼草是在夜里/夜也空了出來。”詞語構(gòu)造出來的場景是那樣真實，和它的不在場一樣真實，虛幻出來的存在令空又空了一層。

當(dāng)夜色降臨，一日游覽下來，石城在詩人的心中壘起了越來越厚重的情愫。黑暗模糊了各種分野，混沌一片中，他鄉(xiāng)有了故鄉(xiāng)的親切：詩人是多情的。

幾代人

都在這里出生

學(xué)會看天氣

學(xué)會在雪中辨認(rèn)下山的路

學(xué)會在沙子里攪拌方言的舌頭

順便咀嚼下西北姑娘的編繩

如果你們相愛

她的乳汁也是甜的

然而，來去匆匆，詩人與石城分別在即?！傍B的身影暫時被下午抹去/碑刻上的浮土還未來得及擦拭/窯洞幾晚，土炕猶熱/車站就在身側(cè)，鐵軌的肋骨錚錚作響”?；疖囀橇鲃有耘c現(xiàn)代性的象征。石城故我，停滯在歷史中，而詩人必須前行?！皯压诺娜艘钤诋?dāng)下?！敝灰蛏邢蓿覀儾艖雅f或懷古。懷古不是尋找歷史真理，真理追求客觀，懷古寄托情感，而情感是詩的魂靈。一次石城之行，許多情愫有了安放之處，又有許多情愫被激發(fā)，延伸到未來的日子：黃河在耳膜的敲打會在他日回響，陜北的古老習(xí)俗會在詩人未來的生活中復(fù)活。

在詩歌的結(jié)尾，有兩行文字特別生動，那靜默中的生動來自敏感的心靈，也只有敏感的心靈才能體悟：

煙灰落了一地

石城的雪已經(jīng)消失了

詩人這廂，煙灰無聲飄落；石城那廂，雪無聲消融。“雪”這個意象再次出現(xiàn)，以“消失”的形式出現(xiàn)，他的隱喻意義是什么？煙灰呢？我在霍俊明下面的話中尋找啟示：“（而）真正發(fā)現(xiàn)了隱藏于雪地里的鷺鷥的人并不是鷺鷥起飛現(xiàn)出身形的明晰時刻，而是在靜默中提前領(lǐng)略了寒冷中那些依稀難辨的身影，提前感受到了它們時而平靜時而急促的近似于虛無的呼吸。這正是詩人的工作?！痹娫u家的詩和非詩評家的詩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