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勇
醒來。小獸的腳印從茫茫的原野里,
游蕩到火車站鋼藍的雪街,就溜邊溝,咯吱咯吱地響徹。
灰色的煙嶂掛在鐵路線上,暫時看不透未來的氣象,
恰如破曉處,大榆樹用黑樹籬,阻礙遲遲不愿的日出。
牽掛一行腳印,小廣場上新雪有點心灰意冷,像刻薄的石膏。
列寧同志的銅像被零星雪花所感染,鴿群在他的肩頭靜默。
依稀的荒原路順著寒風咽喉,送來了太多的空曠和凜冽。
借幾株白樺掩映,教堂略有搖墜,尖頂卻挺出普世的深意。
白氣蒙臉,兩個夜班后的鐵道工扛錘并排走來,像兩匹老馬,
他們向東,寬大的臀部擺動,消失在幾幢前蘇聯(lián)的黃色筒樓里。
小站場,橙色舊火車突然叫喊,用黑煙扭成鞭子抽打它自己,
大地顫抖,西伯利亞風寒流竄如狗群,驚起鐵軌間一群烏鴉。
兩個國度,源起于邊境,當木材出口中國,服裝進口俄羅斯,
格羅捷科沃車站,從盧布和人民幣互譯里貿(mào)易了動力和辭令。
東方略紅,郊外的俄式民居不修邊幅,要疏散很遠才有一座。
木籬笆牽就著寒風跑偏,勉強護住空敞大院,圍困斑駁的狗叫。
房前,劈柴的男人運斧,白發(fā)冒煙,啤酒肚俯仰著弧度,
當閃亮的新月落地,白松木因辯證法的劈砍果斷地一分為二。
屋后櫻桃樹依靠窗欞和墻體展開僵化的細枝末節(jié),幾只麻雀跳躍。
戴花圍裙的大媽驅逐雞群,小倉房式的煙囪一團團吹走了碎頭巾。
通往波格拉尼奇內小城的路,被格羅捷科沃車站的鐵橋所引渡,
灰雪低低地浮動,少許的出租車打亮車閃,做夢一樣無聲滑翔。
公路客運站熱鬧,樞紐里有叫賣,有出國大巴。
大包小裹的兩國人民投身于經(jīng)濟的差異性,
寒流里各自為了盈缺。
大胡子俄羅斯男人,推小車穿梭站前廣場,賺取順差的小費。
雪發(fā)的老婦兜售一冊郵票集,顏色曖昧的流浪狗,緊緊追隨她。
無腿的老軍人固定在破坐墊上,向每一個走動的人伸出手掌。
鐵皮罐內幾張盧布和人民幣組合,支撐著略有暖意的余生。
商店門楣一律低調,剝落的俄文字母寧肯逃逸也不愿再聚齊。
花池內堆滿臟雪,沒有隔離帶,商業(yè)門庭和街道幾乎交替著使用。
發(fā)卷五彩的胖婦人走進商店,順便泄露了一身裘皮,當她拎著
一袋香腸和面包出來,雪發(fā)老嫗埋頭用手帕正擦著發(fā)紅的淚眼。
政府辦公樓小氣而低調,這座小城,五六個主要領導就管理了。
小城之心似乎是博物館,牢記著本地自然史歷史和更多的藝術史。
一位老詩人住在這里,用一生的熱愛,深鑿著俄語的《故鄉(xiāng)的水井》,
伊萬·格拉普順,他寫懷鄉(xiāng)病,寫記憶中的戰(zhàn)爭,“看見鴿子在親吻”。
在小城微微冷落的餐廳,市長和杜馬們接待來訪賓客,宴請很豐盛,
伏特加,紅酒,外加比食品紛繁的餐具,微紅的燈光亮在俄漢之間。
青少年藝術中心是跳動的,一如波格拉尼奇內區(qū)的鏗鏘心臟,
每天繪畫,音樂,舞蹈和手工;每天孩子陽光,老人月亮,眾星閃爍。
注:波格拉尼奇內區(qū)位于中國黑龍江綏芬河市對岸,俄羅斯濱海邊區(qū)的西部,是俄對中國的貿(mào)易開放口岸。格羅捷科沃車站是以步兵中將伊普·格羅捷科沃命名的百年的邊境站。
穿過林口還是在林口里,山林的口,一路樹用牙齒磕碰玻璃窗
直到一只大鳥呼嘯,從蒼天里俯沖甲殼蟲,我才從顛倒中驚醒。
刁翎落在平闊的山谷里,雕翎卻無影無蹤,比西風更輕描淡寫。
同車鄉(xiāng)親們大包小裹,談論縣城之行,羊群一樣散在盲腸小路。
迎來送往的狗低眉順眼,爪子撲打塵土,搖動著尾巴夾道追隨。
孤立下來,我想起冰河和殘雪,死掉的水之骨又一元復始。
春寒撲面,小鎮(zhèn)果然愛臉面,好相貌擺放在要隘地段。主街
用繩子捆著商店,飯館,旅店,網(wǎng)吧,歌廳,農(nóng)機修理鋪和饅頭店,
表情有著殘冬日落前的懶散。門窗的睫毛冷漠地不開不合,做夢般幽暗。
聽不懂滿語,刁翎用漢話漢化未開墾的處女地,三百年前大路通衢,
任意東南西北,現(xiàn)在壓住陣角的,是西山上的群鴉和悠悠晦云。
注視它,烏斯渾河洗滌兵馬不洗滌云煙,我還是在一頭塵埃里轉。
蒼茫中,騎馬擎雕的部落,已凝固在石頭和江水里。而
那八個女人,為首的叫冷云,火光和槍炮中,其實比雪和血冷。
軟也是一種硬,當水和她們的意志遇到更寒冷的時刻。
走走停停。仿佛一切在這里,我就在這里。
夕陽像喝醉的鐘表,掛在林梢晃啊晃,一線大山用愁眉鎖住
凍土帶。不清楚為什么要來這里,時間消失在哪里哪兒是出路。
小街廣告失色后仍舊出色,晚報晚了兩天,還是比早報早。
電線桿上有女尸認領通告,二十八歲,肩上刺青,穿著時髦。
她被丟在水泥涵洞??磥硇℃?zhèn)月夜也是黑的,開闊的街面無路燈。
廢棄公社,大院大過大躍進,“為人民服務”大字用水泥鑄就,
它現(xiàn)在是米廠,臉面上用彩粉筆歪扭地寫著收糧的價格。門衛(wèi)里奔來個老光鏡,
警覺地摸索我,眼神比烽火和狼煙傳遞的信息多。我不是嫌疑犯。
分岔的砂土路,麻將牌般羅列的磚房,土坯房,臥在陰影里。
有雞鴨無聊唱和,越來越濃厚的牛糞味。我喜歡嗅著的氣息。
晦暗的是院落,破缸,草垛,生銹的小四輪車,食草的牛馬。
穿黑棉襖的男人拄著鐵糞叉,腳下的豬群為晚餐斗爭著。屋檐下
紅辣椒被風聲和雪花數(shù)落,種子在腹部作痛,兀自向著歲月呻吟。
大地化雪后露出迷宮般的黑壟溝,花喜鵲蹦跳,像天上撒下的種子,
引導著一條冰河奔向含蓄的遠山暮色,波紋倒是若無其事,把
楊樹和天光寫意成抽象畫。土地的眼神軟了。晚霞卷起最后的紅塵。
月,正從東山升起黃臉婆,把大地上的事物一一送回家和洞穴。
拉干柴的小四輪爬行著,像出山的刺猬,帶來一陣清香的草莽氣。
在橋頭,機器的嗓門比打雷還清脆,驚起貪戀紅塵的小麻雀。
今天是清明,一切已安寧,在一片墓地前。
散亂的酒瓶,假花和果品。紙錢渴望化蝶,春風渴望化雨。
枯草沒膝,新掩蓋一層黃土,向著虛無的深處問寒問暖。
一家空旅館,兩張小木床,電腦電視,窗簾布隔開世界。
朋友躲在電腦前吸煙,看新聞,一隅角落也能洞開十方世界。
黑夜過于僵硬,燈光逃不出去,憋在孤寂里。被驚醒,
窗外有哀樂一遍遍蕩來,心涼透了,插電褥子也不行。
新聞里常聽的哀樂,此地用嗩吶的花腔吹,風情過于矯情,
伴有女高音的哭聲。老板說,此地喪俗,雇的哭聲,租來的音樂。
活著是支出,死是一種回收。生死往來濃稠,互欠的白條太多。
披麻戴孝的人,莊嚴的白無常,腰間祭帶緊束,口袋卻因此膨脹。
我想起林口縣城,清明滿街的鮮艷假花,死或者亦是一種假象?
后半夜,客店腳步聲凌亂,火燒火燎大嗓門和抽水馬桶響。
廊道里有低低抽泣,是新娘,流露婚禮前不愿意背井離鄉(xiāng)的哀傷。
一個小孩子唱歌,我聽出其中的快樂,對未來幸福的憧憬。
黎明又被哀樂吵醒,低沉的音調如濕雪一樣連綿。
靈棚搭在鎮(zhèn)街上,狗夾雜在白衣人群中湊熱鬧。我身體灌滿水泥,
沉重,像這首詩,我不知道是寫出了他們,還是寫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