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襄渝線,火車駛出山川起伏的巴山
黃昏卷入這次遠行,漸次垂下的暖黃色光芒
成為流淌和收斂的部分
列車的輕微晃動反復(fù)驚醒艱難入睡的旅客
就像這次遠去,睡眠和清醒都
十分倉促而又,無需交代
相鄰而坐的人相互談?wù)撈鸸枢l(xiāng)、異地、工作
和生活中無數(shù)的厭倦和流離
淺嘗輒止,不作深入的敘述
車窗外,有積雪成川,有遙遙東去的風(fēng)
跋涉千萬里。傾注而下的夜色
映出了人間遼闊蒼茫的白
雨季到來之前的毗河,還來不及涌出內(nèi)心的澎湃
河岸的水草截取了初春的底色,布滿了綠意
一些遼闊的風(fēng)聲掩入沉寂的河水之下
先于我們早些年,信口說出的志向
生活的饋贈和剝奪,抵消了大多數(shù)的悲喜
這兩端的平衡,無數(shù)次地修剪著參差的枝葉
我們向時間抵押了戾氣、頑固、反骨和逆鱗
群山羅列的迷陣,反復(fù)撞入年少的途中
塵粒從光線的涌動中,翻身而過
諸多莽撞都獲得了諒解和寬恕
我們臨河而坐,分食一份蟹黃豆花
投奔遠方的日子挨到了盡頭。你談及“歸”
一個延遲的喻意和一場陌生的儀式
雨水和暖意指認(rèn)你的南方——巴蜀之地
遼闊的成都平原布滿了秋日的冷雨
木芙蓉涌向秋天,也涌向了懸空的窗口
我不會對你提及更深遠的季節(jié),和徹骨感受
薄霧四溢,滴答的雨聲在夜色中破裂
我們在遙隔千里的地方,無限接近于疲倦的深夜
此后,晨光被溫柔打開
你將擁來北國的溫涼和仆仆風(fēng)塵
從錦州南到成都東
那些途經(jīng)而過的山川,都是你久別重逢的故鄉(xiāng)
小酒坊里,馬爺爺還在釀造濃郁的苞谷酒
黃葛樹穿過凜冽的年代,聳立在老街的邊沿
小河流洗凈了舊日的渾濁。人們依次衰老
在冬寒夏熱的交替中,熟悉了命運的輪廓
族里的孩子已經(jīng)擁有新穎的玩具
不再重復(fù)我童年時代的紙飛機游戲
大伯偶爾行徑異常,眾口鑠金
人們指認(rèn)他患上了精神病
但這偏遠之地的沉疴,卻無人過問
諸多逝去之物被我們遺忘。時間的篩網(wǎng)
終將為我們截住無數(shù)沮喪的粗糲
“往事應(yīng)聲恍惚”,秋日遲遲
多年后,我回到這里,認(rèn)領(lǐng)了它的破敗
白熾燈光截斷了窗外的沉寂夜色
細(xì)小的飛蛾,撲向光的源頭
窗外的蟲聲不絕于耳。只是那一瞬的扭動
流水從水龍頭傾瀉而下,像是找到了密閉
而孤獨的出口。它們喧嘩
在不斷退后、不斷逃遁的時間里
身前的鏡子表露出親水性特質(zhì)
吻上了幾粒飛濺的水花
體內(nèi)的涌動,和隱匿的幻想
近似于夜的淪陷,近似于無物
也是在這樣的時刻,她在被風(fēng)吹過的洗漱臺上
刷洗一雙發(fā)黃的舊款小白鞋
每一歲都在向我們奔來。低垂的黃昏
卷曲的枯葉,墜落的雨點
一一呼應(yīng)著我們生命的縱深
四十五年前,你還是一個幼小的嬰孩。而我
不曾被你擁有
后來,你獲得了一個柔軟的幼嬰。并且
擁有了她今生的愛、叛逃、和依賴
心臟是不會碎的,媽媽,它頑固且隱蔽
它延伸的脈絡(luò),是我重回你腹中的路徑
這些年,我們互相消磨,互相深愛
仿若這滿腔熱忱、孤勇
是因為你的存在,也因為我的被愛
現(xiàn)如今,我已然寬恕了青春期殘留的痘印
但是媽媽,我無法寬恕你賜予我的
人世間漫長的跋涉
就如同我無法寬恕二十二年前
伴隨我的降生
竭力撕咬過你的兇獸,疼痛
失去你之后,遠山和時間都變得空曠
我已經(jīng)不再喂養(yǎng)野蠻的小鹿,作為喜愛過你的佐證
日光被懸鈴木切割成散亂的碎片
陰影和白斑險象環(huán)生,重新墜落下來
我剪掉了分叉的枝丫,它已經(jīng)為你剔除
篤定的花朵。卷曲的枯葉咬合疼痛
來年,干枯的末端會銜來初春的嫩葉
那些新生的枝節(jié),將不再向你延伸
我曾見過七十多歲的祖父,坐在爐火旁
一邊翻弄生活的瑣碎,一邊細(xì)數(shù)過往
像故事里的說書人,但無需扇子和醒木
瘦弱的貓蜷縮在他的腳邊
打盹。倦意朦朧,似乎一生都睡不夠
公社化運動時期,他做船夫,給鋼鐵廠運送鐵礦石
那條他曾數(shù)次往返的河流
自巴山深處涌出,蜿蜒而下
人世的苦雨,盡入腹中
后來,他做公社識字班的老師,也做木匠
幾經(jīng)流離,如水上飄蓬
但他最終也無力逃脫祖祖輩輩躬耕的命運
和祖母結(jié)婚之后,他回到家里
開始了余生屬于一個農(nóng)民的生活
很多片段他都無法清晰復(fù)述
如同丟失至珍的孩子
靜坐在光陰里——悵然若失
山里雪大,輕易就覆滿枝頭
我們住在相隔不遠的地方
共同分享巷子里昏黃的路燈光
我們從未打過招呼
抑或嘗試用眼神交流
有時候,我們朝著相同的地方走去
一前一后。有時候,我們背向而行
我在詩里記錄他的生活,或者說
——窺探他的孤獨
清晨,他推著裝有不同水果的小車到街口
午時回家,以清簡飯食果腹,再推車到街口
夜晚,在街燈深沉行人零星時回到家里
如此反復(fù),生命中仍舊有大片的空隙
無法被填滿。我深夜歸來
他在門前剝開一顆顆新摘的核桃
我匆匆走開,和往常一樣
核桃與夜色堅硬,只有內(nèi)心柔軟
無人與你對談,遙想數(shù)百年后肉身寄予何處?
荒山毀于無物,覆雨之間,云霧競相空明
星河寥落,你眼底存有撲朔皎潔的光
這充斥無垠與浩瀚的時代,也因往日的頑習(xí)
滋生多余的疼痛與風(fēng)濕。若干年后
凜冽的風(fēng)將湖面吹皺,雨水繼續(xù)重復(fù)更迭的命運
卷軸與書冊洞穿隔岸的燈火,于明滅處喋喋不休
你奔跑,在游標(biāo)卡尺上讀出精準(zhǔn)的記憶
那些不斷在你身后追逐的呼吸聲
像是跌宕起伏的海浪,也企圖將你淹沒
這是我們共同的罪愆
不必陳列紙上
也不必標(biāo)記符號
事物本身就在陳述一切
更多時候
潛入最深處的
不是海洋生物,而是
一切為我們所構(gòu)造的表達
質(zhì)疑,控訴,歡呼
我們對語言有著天生的駕馭能力
我們言及身與物,包括敏感詞匯
一切像是早有預(yù)謀
在既定的場景里
我們成為犯罪的人
也成為遭受苦難的人
逃亡的人。最后
我們竭力證明自己是
無辜的人
我們標(biāo)榜智慧
但也必須承認(rèn)愚昧
比如,在曾經(jīng)的一次交易中
我們用魚,交換了等量的沙子
你不必向我提起那些光亮,我裹挾暗夜的影子
搖搖晃晃,踩碎了腳下的每一寸恍惚
我們各有秋天,不必相互分享
時間會把葉落和飄雪的日子錯開
為我們的錯過,讓出路徑
此后我們獨自返回,并在沿途置放睡眠
“你我山前沒相見,山后別相逢。”
至于悲傷,不過轉(zhuǎn)瞬即逝,不過歷久彌新
一條誤入人世的河流,避開所有的目光
從掩映的溝壑間逃走
沒有驚動岸邊的頑石與水草
低處腐爛的樹葉不再分享下一個春天
一場預(yù)料之中的雨水,會清洗一切
關(guān)于榮枯的規(guī)律和與人相處的學(xué)問
都會有人教給你,但在那之前
你必須要先學(xué)會分辨河流的清澈與渾濁。并且
去理解世間萬物的美意
把寬容與慈悲給予未知的一切
路過一場大雪之后,兩鬢就白了
活到七十歲,他不再敏感
一座荒草重生的墳頭
死后,他也將沿著枯草落葉的足跡
選擇濕潤的泥土
磨難與傷痛
終于落荒而逃,在身后
破裂成無力的塵粒
七十年,莊稼和鋤頭都放下了
被抽干的身體像一棵蒼老的槐樹
他依舊每日沐雨飲露
但不再是為了去重逢春天
流動的,沉淀的,丟失的,遺忘的
都一一遁入靜默。仍然要衣衫整潔
在院子里,淘洗正午的陽光
縫隙里,攜帶秘密的風(fēng)——悄無聲息
點亮的燭臺遠了。
四月的巴山,拼命翻騰著綠
這里雨水充足,莊稼瘋長
那只慵懶的灰貓,在夜里走失
想象落空,透明的光在林間彷徨。
我試著理解疼痛,試著去擁抱一朵
在春天承受苦難的花。帶刺的植物,藏進角落。
隱匿的通衢,在月光下,流淌著溫?zé)岬难?/p>
群山靜止,視線沿著山脈的走向
追尋遙遠的光芒。只有水土,害怕流失。
起風(fēng)了,鄉(xiāng)徑掩沒在塵草之間
我愛這里的草木,勝過愛遠古的太陽
勝過愛潔白的月光。
民風(fēng)拙樸的窮鄉(xiāng)僻壤,蜷縮一隅的老屋
生命和溫柔,都有了歸宿。
無人問津河流的去向
滾落山梁的亂石,一一遁入河谷。
夜色漸臻濃郁,選擇沉默的事物
一邊聆聽時間和風(fēng)聲,一邊等待黎明。
生命倔強,露水滑落,一只云雀輕易就愛上了天空。
破土的生命,學(xué)會了飲水,也學(xué)會了淳樸的方言
起風(fēng)了,萬物努力生長。
山光,潭影,清瘦的修竹密布
幽僻的紅壤小徑向竹林深處探尋
我們拾級而上,苔痕在低處爬行
飛瀑從崖間墜落,懸掛的竹節(jié)
投下滿目的蒼翠。竹叢掩映的古寺
用哀婉的嗓音,反復(fù)唱著渡海的佛音
驟然降臨的冷意,不斷在我們周遭匯聚
這微啟的寒涼,穿透禪房與人心
小半日里,塵歸塵,渾濁歸于渾濁
喧囂的人潮依舊喧囂
夜幕悄然垂下,燈影寥落
竹海和迷霧在我們身后奔襲
工業(yè)時代的汽車闖入再溜走
我們俗世的肉身,也未曾在此山中
遺落多余的、疲倦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