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上海青年陳敬麥進疆第三年,就被提拔為副連長,分管后勤。指導(dǎo)員說他對土地有感情——尊敬麥子。時值1965年仲夏,靠近沙漠,白天,像個大蒸籠,晚上,氣溫涼爽,得蓋棉被。
白天,連隊的瓜地第一次卸瓜。哈密瓜第一批成熟,他已經(jīng)熟悉瓜中事(在上海,外婆說過:神仙難斷瓜中事,那指的是西瓜),拍一拍,就知道熟沒熟。摘了200多個,每一個職工夠分一個。雙干戶(已婚)分大的,單干戶(單身)分小的,分完,天色已暗。汗水已收回,他隨便扒了飯,沖了澡,倒頭就睡。累了。
辦公室兼宿舍,還彌漫著哈密瓜香甜的氣味。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種聲音驚醒了。仿佛一個瓜,不慎失手,閃電般脆脆地咧開。
是爭吵的聲音,一男一女,男的嗓門高,女的聲音低。聲音來自連隊前邊的林帶。辦公室和林帶之間隔著一個籃球場。兩個籃板,高高地遙遙相望。
那道林帶,像綠色屏障,沙棗樹,鉆天楊和柳樹交替成行,枝葉繁茂,樹干密集。連隊職工戲稱那是戀愛約會的地方。上海青年來到了連隊,那些年輕的老職工趁男的上海青年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搶先向女的上海青年“發(fā)起進攻”。
月光勾勒出林帶上邊的曲線,仿佛鑲了一條銀色的光邊,又似一個豐滿的女性平躺著。陳敬麥看見靠渠邊的柳樹背后兩個朦朧的身影,似乎用手勢輔助發(fā)話,那是男的。如果不動,會把他倆看成有枝杈的樹干。
夜里,陳敬麥習(xí)慣了聆聽林帶里傳來鳥叫,像是臨睡前相互問候。但林中有人,鳥兒就會讓開。他靠鳥兒的叫聲判斷林中有沒有人?,F(xiàn)在,他說:誰?深更半夜,把鳥都嚇飛了。
手勢和爭辯頓時停下來。男的是吳成林,女的是胡玉蘭。曾經(jīng),吳成林完成自己的勞動定額,去幫胡玉蘭,拔稻田雜草,清渠道淤泥。他還聲稱:不讓土地改變胡玉蘭的好身材。白天,陳敬麥還叫他倆一起卸瓜,主要給他倆創(chuàng)造相處的機會,而且,吳成林懂瓜識瓜,他一摸瓜蒂就知道瓜是不是成熟了。
林帶邊的渠邊,還留著一條一條瓜皮,有的肯定順?biāo)摺?/p>
陳敬麥說:要使廣大人民群眾都知道……都知道你們在談戀愛嗎?
胡玉蘭用上海話,說:敬麥,辰光這么夜了,我要回去睏覺,伊(他)不要我走。
吳成林委屈地說:陳副連長,我只是動口,沒動手,我碰也不敢碰她,你們都是上海人,你可要相信我,我沒碰過她。
陳敬麥佩服他白天卸瓜的時候,觸摸瓜蒂的動作,一擰瓜蒂,把瓜往攏溝里一掀,說:熟了。
陳敬麥說:白天卸瓜,運瓜,那么辛苦,你為什么不讓胡玉蘭回宿舍?有什么話,可以明天再說嘛。
吳成林拍一下樹干,說:她又不是瓜,我……我沒碰過她,我弄不懂,她為什么要去控告我?控告?!
胡玉蘭不響,只是輕輕地笑出了聲,似乎憋不住。
陳敬麥也笑起來,說:吳成林呀吳成林,你聽錯了,胡玉蘭不是要控告你,是時間太晚了,她要回去睡覺,我翻譯給你聽,上海話里的睏覺,就是普通話的睡覺意思,不是控告,而是睡覺,看把你嚇得,現(xiàn)在你聽明白了嗎?
吳成林說:我一聽控告,就急了,哦?睡覺,我可沒擋著不讓她睡覺。
胡玉蘭說:拎不清。
枝葉篩漏的斑斑點點的月光,罩著吳成林一臉的喜悅和疑惑。
陳敬麥說:吳成林,你這脾氣,像火藥捻子,可不能還沒弄清,你就爆炸,今后,你要虛心向胡玉蘭學(xué)習(xí)上海話,不會說沒關(guān)系,但要能聽懂,不然,兩個人相處,會鬧出不必要的笑話,是伐?!
吳成林說:保證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向她學(xué)習(xí)。
胡玉蘭說:怎么學(xué)起指導(dǎo)員的腔調(diào)了?
陳敬麥嚼字咬音,說:上海話里,胡吳不分,好了好了,消除誤會,回去休息。
吳成林抬高嗓門,說:這個……不分好,最好不分。
胡玉蘭提醒:又開始廣播了。
渠里的流水,像突然發(fā)出響聲。不遠的那段林帶傳來麻雀的幾聲叫。籃球場均勻地鋪著亮亮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