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鵬
當朋友問我在看什么書時,我拿著《刺殺騎士團長》略一躊躇,而后告訴他,“這恐怕不是適合你看的書。你追逐的是具體的可塑形的問題,而這部小說所描摹的,毋寧說是正在成形的東西,某種泛著危險毒液的東西?!?/p>
所以在看完整本書后,合上扉頁,盯視封面和封底上巴洛克風格的人物畫,我回味良久。
從味覺上來說,這是一本地道的村上式的書。村上的語言(百無聊賴而又一字一頓),村上的人物(離群索居而又生活豐富),甚至包括村上的故事(遭遇生活突變,邂逅特殊人物,發(fā)生靈異事件,主人公孤身赴險,事件解決),都在向我們昭然揭示,看,這就是村上那家伙的新把戲!
誠然,作為讀者的我,心中是欣喜的。果然是我慣見的村上,可以摸到形而上的天花板,同時又在庸常的現(xiàn)實沙盤里不斷找尋編織超然自我的路徑。作為一位已經(jīng)在這個領域行走了四十年的作家,村上卻依然能用這樣游刃有余的態(tài)度來征調他的文字殺伐進退,除了少年時代閱讀西方文學的底子外,恐怕最重要的是他保持了踏上文學之途時的童真之心。村上始終是以一個文學稚子的視角在看待他的人物和人物的生活,這一點從他寫作長篇的同時也寫作《夜半蜘蛛猴》之類的童話圖書可見一斑。在這部最新作里,村上文體依然吸引著我們的眼球?!霸谀撤N意義上,我是留在隨波逐流的冰山上孤獨的白熊。”當村上的人物遇到了孤獨的困境時,他們發(fā)出了這樣微妙的慨嘆。所謂白熊,意指人們的內心都棲居著足以踏平生活荊棘的猛獸,可是面對這個不斷陷入荒誕的世界,我們又是多么地隨波逐流啊。
帶著這樣簡單看待紛繁世界的態(tài)度,村上打開了他的人物的大門。又是一位妻子突然提出分手的中年男子,而主人公也借著妻子的離去,開始了自己與各色人物的邂逅,這其中包括滿頭白發(fā)的免色先生和終日不發(fā)一語的神秘少女秋川真理惠。免色是一位工于心計、做事嚴謹細致的中年IT精英,他在“我”住宅的附近買了一棟豪宅,只是為了暗中觀察疑似自己女兒的神秘少女秋川真理惠。真理惠是一個沉默卻充滿直覺力的13歲女孩,她的直覺力表現(xiàn)在能精準地看出我的畫稿《白色斯巴魯男子》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而且她找到“我”家里來也是通過一條神秘的小路,故事的最后她因為滯留在免色家里而遇見了“騎士團長”的幽靈,她因此實現(xiàn)了自己的成長,成為一位不再心靈殘缺的青春少女。橫貫于這兩個人物之間的,則是被稱為“騎士團長”的自稱理念化身的精靈,他因為“我”打開了住宅后的地穴而來到了我的身邊,從此開始了引領“我”去“把打開的環(huán)在哪閉合”的冒險之旅。這三個人物構成了一個三角模型,推動了整個故事的發(fā)展。第一卷的故事圍繞為免色畫肖像畫展開,第二卷圍繞為真理惠畫肖像畫和營救失蹤的真理惠展開,而騎士團長隱形的幽靈則時時出現(xiàn),點撥于我??梢哉f,正是這種情節(jié)先發(fā)散后收攏而后又發(fā)散、類似于葫蘆形狀的小說架構,讓這個時間跨度僅僅只有從妻子離婚到復婚的九個月的故事,變得如此多維而美妙。
正如許多媒體所爭議的,這部時隔七年出世的皇皇巨著,單從故事結構上來說,看起來像是村上春樹過往故事元素的系統(tǒng)復印。莫名其妙的婚姻破裂,這在《奇鳥行狀錄》里已有出現(xiàn)。神秘的洞穴,讓我們不由得想起了《挪威的森林》中阿美寮的那口黑洞洞的井。而神出鬼沒的精靈“騎士團長”,則可以讓人輕易聯(lián)想到《青蛙君救東京》里突然出現(xiàn)在“我”公寓里的青蛙君??傊?,用日本學者的話說,這更像是村上對自己作品的一次“二次創(chuàng)作”。村上江郎才盡了嗎?在筆者看來答案是否定的,這樣的重復更像是村上對自己創(chuàng)作生涯一次嚴肅的總結。行年七十的村上,作為一個作家已經(jīng)持續(xù)戰(zhàn)斗40年了。作為一位文學上的“父親”,他想對自己的文學后輩們傳達一種關于文學本身的觀點。從小說布局上,我們就可以看出端倪。在以往的小說中,他往往會給出一個開放式的結尾,經(jīng)典之處如《挪威的森林》中的綠子對痛失直子落魄歸來的渡邊問的那句“你在哪”。而在《刺殺騎士團長》里,村上卻讓主人公與妻子復合,夫妻兩人與身份可疑的“女兒”一起生活下去。用村上自己的話說,這種嘗試“對于我來講是一個新的啟示”。給主人公設定一個通過與妻子的“夢中交合”生育出的孩子,村上也在暗示我們,那個不愿與任何人發(fā)生聯(lián)系的獨來獨往的都市青年,也開始背負起屬于自己的歷史重荷。而且在故事的結尾,村上叮囑女兒,讓她嘗試著相信騎士團長是真實存在的,這實質上象征著,精神記憶在一代人對下一代人的諄諄規(guī)訓中,悄然傳承下去。
這部小說值得注意的另一點,在于它全篇充溢著的藝術氣息。村上是從爵士酒吧老板轉型為作家的,因而爵士樂在村上的小說書寫中一直占據(jù)著重要地位,村上還曾專門為歷代爵士樂大家寫了一部集傳《爵士樂群英譜》。提到村上小說的人物,往往第一印象就是鐘愛用密紋唱片放爵士樂的獨居男子。但在《刺殺騎士團長》中,爵士樂幾乎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歌劇和古典樂?!拔摇币驗闊o家可歸而求助于好友雨田政彥,得以寓居其父雨田具彥的山中豪宅。由于雨田具彥酷愛歌劇,他的家中堆滿了歌劇唱片,因而免色與我的談話也好,“我”與真理惠之間的藝術談也好,都是在歌劇唱腔飄蕩的氛圍中展開的。免色也是因“我”所播放的古典樂而對我刮目相看,可以說古典樂在小說的人物塑造和故事架構中發(fā)揮著無法替代的作用。在閣樓上被發(fā)現(xiàn)的雨田具彥未面世之畫《刺殺騎士團長》,同樣是出自莫扎特的歌劇《唐璜》中唐璜刺死情人之父的名場面。其實縱觀村上小說中的音樂,存在著一條清晰的演進線。早期作品中,爵士樂是他的主打伴奏,“青春三部曲”過后,村上成為一位職業(yè)作家,開始以筆為劍,批判日本社會和國家的劣根性,此時充滿反叛性的搖滾樂就成為最受作家青睞的音樂類型,《挪威的森林》書名就來自史詩級的搖滾樂隊披頭士樂隊的代表單曲。等到村上步入老年,思想日漸深沉厚重,表現(xiàn)崇高和命運的古典音樂就開始展露身姿了。當然,單從《唐璜》這部歌劇來說,這是一部風格偏向浪漫主義色彩的音樂,對這種浪漫旋律的選用本身就證明了村上始終是一個用浪漫的視角看待人與世界關系的作家,不管他如何深入歷史和社會,他始終把書寫的紙筆緊握在作為個體的自己手里。
另一個關于藝術素材的有趣轉向在于繪畫素材和繪畫理論的植入。村上小說的主人公雖然喜歡離群索居,但畢竟不是什么方外之人,仍然要有相應的職業(yè)。在以往的小說中,他們的職業(yè)一般是會計、自由撰稿人或者是初出茅廬的作家,總而言之多多少少是與文字有關的工作,但到了《刺殺騎士團長》里,主人公變成了一位肖像畫家。有論者認為,“從音樂到繪畫的題材轉變,標示著村上小說作為日本現(xiàn)代小說的復活?!边@暗示了村上以繪畫題材的方式,最終實現(xiàn)了他“做回日本人”的夙愿。作為一位學抽象畫出身的藝術專業(yè)科班學生,“我”出于謀生的需要才走上這條背離藝術理念的道路。盡管對于一個有著真正后現(xiàn)代才華的畫家來說,這條路無異于焚琴煮鶴,但是藉由為免色、白色斯巴魯男子和真理惠繪肖像畫,“我”最終找回了畫抽象畫的感覺,以一種間接的方式找到了自己藝術才華的用武之地??紤]到村上小說人物的自傳性,這是不是村上在自述心跡嗎?要知道,村上常因為作品的暢銷而被稱為大眾小說家而不是純文學作者。的確,村上的小說中從來都缺乏宏大主題和歷史縱深,除了《奇鳥行狀錄》這樣的特異之作,一般都是圍繞著個人的感受性在做文章。但是個人的就一定不是崇高的嗎?村上借這位才華暗蘊的畫家,向我們鄭重說明了,從最大眾的領域里,同樣能發(fā)掘最藝術的珠玉。這位畫家的自贖之路,或許是村上指給后現(xiàn)代語境里的藝術從業(yè)者們的自贖之路。
該說說這部書的主題了。作為村上繼《1Q84》《奇鳥行狀錄》后的又一部超長篇,簡單的某個定義是概括不了這部厚重作品的。盡管如此,卻可以找到它的醒目點。對于中國大眾來說,最醒目的無疑是南京大屠殺事件。在中國讀者的印象中,日本雖然有第一代第二代戰(zhàn)后派作家的辛勤耕耘,但“二戰(zhàn)”題材在日本當代文學中仍然是不宜輕易涉足的敏感地帶,畢竟,石川達三因《活著的士兵》而被判刑的“筆禍”仍歷歷在目。村上作為一個出道時被定性為“小資作家”“后現(xiàn)代作家”的寫作者,戰(zhàn)爭這樣的沉重題材本不是他必須要承載的東西。但村上從他的創(chuàng)作伊始,就借《且聽風吟》的酒吧老板“杰”之口說出“死了很多的人,但是大家都是兄弟”這樣充滿悲憫的斷語,涉足戰(zhàn)爭歷史的同時也道出了村上對戰(zhàn)爭的基本認識。參與戰(zhàn)爭的雙方雖然有立場之分,但在被戰(zhàn)爭橫掃一切的死亡風暴面前,每個人又無疑是平等的。個體的尊嚴和價值在戰(zhàn)爭的碎紙機里都會被粉碎殆盡。正是因為如此,作為社會邊緣個體的堅定書寫者,村上勇敢地開掘了南京大屠殺等一系列慘痛的歷史事件?!洞虤ⅡT士團長》剛剛在日本出版時,中文世界就因為“南京大屠殺”這個關鍵詞而鼓噪一時,但說到底,村上從來沒有回避過日本的對外戰(zhàn)爭,他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可以從他對南京事件的遇難人數(shù)評斷得見一斑,“四十萬和十萬,說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呢?”的確,如果不把人的死亡視為數(shù)字,那任何一種死都是至大無二的。用這種態(tài)度去看《刺殺騎士團長》,就能看到村上對戰(zhàn)爭的鮮明態(tài)度,不管是因為刺殺納粹高官而被遣返的雨田具彥,還是因為在南京大屠殺中被迫舉起軍刀而選擇割腕自殺的弟弟雨田繼彥,他們所面對的,都是戰(zhàn)爭那種席卷一切的無差別暴力,這種暴力難以消化,不可遺忘,因而雨田具彥只能將它畫進《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里,并最終在目睹了“我”表演的真實版“刺殺騎士團長”后,實現(xiàn)了自己的解脫。戰(zhàn)爭乘著國家機器的暴風而來,將當時的社會和個人都“致命地損毀”了,為了懲惡和慰靈,村上才寫了這樣一部小說。
對戰(zhàn)爭的書寫說到底只是《刺殺騎士團長》的副產品,這部小說的主要目的,仍然在于對諸多形而上問題的探討。村上讀大學時,除了在早稻田大學的音像館看遍了自己想看的電影,還在圖書館閱讀了《資本論》等哲學和政治經(jīng)濟理論著作,因而在村上的文學世界里,對世界的形而上思考始終是不可或缺的要素。放到《刺殺騎士團長》里,這種思考集中在對隱喻、關聯(lián)和記憶等概念的反思上。隱喻是村上所鐘愛的文學手法,可能對于他來說,無隱喻不成文學,正如歌德所言,“世間無一物不是隱喻”。故事的最后,為了在象征意義上營救真理惠,“我”遵從騎士團長的指令殺死了他,從而引出了只存在于畫中的“長面人”,長面人就聲稱自己的實質是一種隱喻。當然,由于只是低級隱喻,因而無法飛天遁地,只能乖乖被“我”抓住,甚至被“我”質問都只能說出“顯眼得像頭戴橙色尖帽”這樣拙劣的比喻。而等我借他的指示進入隱喻的世界后,遇到的“雙重隱喻”就不是這樣的雜牌貨色,其圍堵幾乎將“我”困死在逼仄的甬道里。何謂雙重?讀者各有見解,筆者將其視為對隱喻本身的隱喻,故而使身為隱喻的長面人都深覺悚然。隱喻要對現(xiàn)實發(fā)揮其作用,必然離不開關聯(lián)性的建立。本體與喻體之間是關聯(lián),本質與表象之間是關聯(lián),認識世界的關鍵在于認識其中或現(xiàn)或隱的關聯(lián)性。“我”進入的地下隱喻世界就是關聯(lián)性的直觀圖景。山一片荒蕪,水無色無味,森林隨“我”的腳步延展,而“我”不知前路時,便出現(xiàn)了一位“無面人”來為我擺渡。一切關聯(lián)都是在自然中形成,而事物運動都是在這種自發(fā)的關聯(lián)中往前推進。再說記憶,這可能是村上在這部小說中想要表達的最為重要的概念。畢竟如果我們假設村上的目標是傳承戰(zhàn)爭的歷史,那戰(zhàn)爭歷史的傳承方式正是記憶。當“我”身處隱喻世界通往現(xiàn)實世界的甬道,被“雙重隱喻”追殺時,幼時去世的妹妹小路的聲音在“我”耳邊出現(xiàn),告訴“我”逃脫的方式就是努力喚起回憶。“心在記憶中,以意象為營養(yǎng)活著”,要挽救漂流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罅隙里的自我,唯有“熄掉光亮,且聽風聲”,讓記憶帶領著自己穿越時空。這里的“且聽風聲”不由人不想起村上的處女作《且聽風吟》,對于他來說,這是不是也是一種記憶的回歸呢?馬爾庫塞說,“思想的一個最崇高的任務就是反對屈從時間,恢復記憶的權利。”村上以種種隱喻之間的關聯(lián),將被政治權力和消費社會所掩蓋的記憶實體重新發(fā)掘出來并傳給了下一代,目的就是為了“把時間拉向自己這邊”,為處在“時間、空間和蓋然性”的重重束縛中的現(xiàn)代個體和社會,找到溯回本原的道路。
村上的這部小說正如《哈姆萊特》,不同的人就會看到不同的所言和所指,但解讀的不可窮盡,正是村上作品的魅力。隨著《刺殺騎士團長》出版熱潮的回落,對于這部小說的爭議也逐漸浮出水面。褒譽者有之,失望者有之,但正如村上所言,“我們將分別抱著不能挑明的秘密活著?!睙o論是對小說的主旨三緘其口的村上,還是在閱讀中各有所思的讀者,都是如此懷抱著關乎文學與歷史的秘密走下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