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炎山，曾筆名南焱。1973年生于云南宣威。云南省作協(xié)會員。習作散見《詩選刊》《散文詩》《邊疆文學》等刊，曾獲孫犁散文獎等，著有詩集《安魂曲》、長篇報告文學《迤東望春》等。

1

十年前去過澳門，那座城市的印象如今已被時間稀釋得模糊。大三巴牌坊、葡京賭場、媽閣廟那些可堪咀嚼的事物，早已如鹽溶于水，只有其中的一段插曲至今依然清晰如昨。

那是2008年夏，我第一次到澳門溜達了三天。兩天半后，最末一站是去澳門塔。我突然有些不安：明早就要離開了，我還有一件事沒做。這三天，要走的地兒多，旅行社安排的行程像攆賊，一直沒機會去澳門文化中心。

之所以牽掛著那里，是因為我想去拜謁一個人，一個我已閱讀了三十年的靈魂。來澳門之前，仿佛這個邀約在內(nèi)心醞釀已久。耍了小聰明征得領(lǐng)隊同意，我放棄了去澳門塔，像聽到下課鈴的小學生撲向操場，迫不及待逃離了“大部隊”，奔向澳門的另一座“塔”。

在澳門文化中心公園里，我找到了這座“塔”——四米多高的半身銅像矗立在綠蔭之中。棕紅色的花崗石底座上，金色“毛體”的“人民音樂家冼星?！狈褐裂酃鉂伞５裣褡湓谝鹨鹁G草之上，背后的竹葉在微風中輕舞呢喃，而周圍遍布的散尾葵和麻楝、欖仁樹、黃金葉等植物，也許是受到音樂的滋養(yǎng)吧，無一例外的葳蕤，枝葉一如張揚的音符向四處伸展，生機勃勃。鮮嫩的綠滴得出水來，似乎比生長在別處的更鮮活。在盎然綠意襯映下，略呈黑灰的銅像仿佛浸透了時間的洗滌，更加醒目凝重。陽光從天空灑落下來，讓雕像半明半暗，略顯斑駁，暗灰色調(diào)一如他生活的時代。一如穿過時代的箭，他的眼神里投射出堅毅果敢的光，似乎要看穿眼前的一切。鼻梁堅挺，好似倔強的山川。微閉的雙唇里，似有牙齒咬緊的聲音。他左手夸張的高高揚過頭頂，掌心向下，無名指稍稍下按，其余四指不同程度的略微彎曲，指節(jié)突出而有力，猶如捕獵的鷹爪，每根指都蘊藏無窮力量。而右手，掌背向前，略高于右肩，拇指第一道關(guān)節(jié)彎曲，食指和中指關(guān)節(jié)突露，小指跪下，無名指屈起，似乎要把最動人的節(jié)拍和靈感緊緊抓住。雙手一上一下，遙相呼應(yīng)，極具力量和美感。硬朗、明快的雕像充滿動感，粗獷簡潔的畫面似翻滾的江濤海波，讓人想起黃河峽谷邊那些突兀凌厲而棱角分明的石頭。

這尊洋溢著時代感和思想性的銅像，是紀念冼星海誕辰一百周年時立成的，時任特區(qū)行政長官何厚鏵揭的幕。當時看到新聞里的圖片，就有某種東西擊中了我，萌生了有朝一日當面朝覲的念想。

陽光，讓銅像披上些許暖意。游人不多，我索性席地坐下。安靜瞻視，我感覺到風在吹掠，他的頭發(fā)和衣袖、衣襟一層層地，波浪般飛揚起來。浪在狂嘯，散發(fā)出和歌曲本身一樣的澎湃、深沉和激昂。他眉宇間宣泄著家國時世的憂傷和憤慨，在簡潔、粗糲中，一個憂國感世的藝術(shù)家心性、情懷無遺展現(xiàn)，一種雄性和陽剛撲面而來。

銅像所表現(xiàn)的“怒吼吧！黃河”的意境，取自《黃河大合唱》第八樂章。

作為冼星海重要作品中分量最重的篇章，這首多段合唱曲，節(jié)奏多變，織體多樣，情感強烈。氣勢磅礴的合唱之后，一個深沉悠長的賦格段，鏗鏘有力，似在大聲疾呼“怒吼吧，黃河”，向著受苦的人民，發(fā)出戰(zhàn)斗的警號，銳不可當，雷霆萬鈞。雕塑與歌曲意境相融，浪漫筆調(diào)中揮灑的信心和豪邁，讓人蕩氣回腸。

熟悉的旋律再度響起，思緒的翅膀掠過遠處的海面。波光粼粼中，我看見它掠過城市和樓群，越過無數(shù)人的頭顱，越過滾滾紅塵流淌的喧囂繁華，掠過山水與時間，在天空下蔓延。順著旋律牽引，冼星海跌宕舛難的生命歷程漸次浮現(xiàn)。在遙遠卻親近的足跡中，我觸摸到一條河流的骨頭，一個有限生命的境界和情懷，有一種力量浸入體內(nèi)，沿著血管率性奔跑。

循著血液流向，我頃刻觸摸到了《黃河大合唱》的骨頭，體溫和銅像的溫度一起升高。

2

最先認識冼星海是在小學課本里，課文節(jié)選了《保衛(wèi)黃河》那個片段。教材里抽象的概念、對歌曲和作者的介紹粗略而枯燥，除了讓我記住“人民音樂家”這個詞，其人和《黃河大合唱》所蘊含的價值意義自然不甚了了。倒是小伙伴們經(jīng)常一窩蜂吼著變了調(diào)的“風在吼，馬在叫”，玩游戲或逗女生，那手舞足蹈、群魔亂舞的情形至今記憶猶新。

此后數(shù)以萬計的日子，從少年時期到中年時代，或?qū)W校排節(jié)目，或單位搞演出，或地方辦晚會，但凡重要節(jié)日或紀念活動，《黃河大合唱》很少缺席。只不過形式有異，片段不同。一萬多天淤積，這首歌的根須在內(nèi)心的田地越扎越深?；驎畧罂螂娨暰W(wǎng)絡(luò)，一次次在曲調(diào)中流連，在節(jié)奏中舞蹈，在和聲里思考，我看到一首歌中藏著的民族魂魄，看到一個自然人存在于時空的意義，并由此眺望一條河流，以及遠方的幸福和苦難。

當耳機里噴薄的《黃河大合唱》沖進耳朵，我似乎看見一條大河滾滾而來，情感里脆弱的部分又一次被擊痛。

看著近旁的冼星海大馬路，整潔，寬敞，不多的行人和車輛，讓馬路在安然與豁達中，隱隱透著一絲清冷。澳門人真大方，給一個僅僅童年在此生長的人以如此高的禮遇。澳門大馬路大多都以葡萄牙人命名，冼星海打破了慣例，讓自己的名字能夠伴隨出生的城市，在歲月中散發(fā)芳香，這是高尚人格的勝利，更是藝術(shù)成就無愧于“澳門之子”美譽而讓這個城市驕傲。

想到了他辭世的阿拉木圖。在這中亞的“蘋果之城”，原弗拉基米爾大街也改名為冼星海大街。兩個國家的兩條路，承載著一個人的起點和終點。四十年的生命得到這樣的詮釋和紀念，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突然，更深走進一條河流和一個藝術(shù)家心靈莊園的愿望，颶風般從背脊升起，我開始了一段從一個人、一首歌進入一條河流內(nèi)核的嶄新旅程。

3

河流，是人最初的家園。人類先祖走出原始森林，追隨溪流江河，一路沿河而居，隨江而徙，繁衍千年。作為自然生命，河流母親一樣呵護人類，以其廣闊的空間、時間和拓展帶，滋育了人類的最初形成與璀璨文化，讓人脫離低等動物的思維和行為方式，最終成為高級靈長類動物。

眾多河流中，孕育滋養(yǎng)了五千年中華文明的黃河，每一朵浪花、每一段河道都載錄著神州大地的光榮和恥辱，見證了中華民族的自尊和莊嚴。而黃河流域歷經(jīng)千年形成的文明，更以其包容性與整合性，塑造了中華民族的文明主軸，維護國家統(tǒng)一和民族團結(jié)的精神支柱，成為中國文化總根系中最壯碩的直根系。用安作璋先生的話說：“黃河文化長期居于中國古代多元文化的領(lǐng)導地位，成為多元文化的凝聚中心和中華古代文明當之無愧的代表，并且不斷給予周圍的多元文化以深刻影響，最終形成了以黃河文化為核心的、統(tǒng)一的、不可分割的‘多元一體的文化體系——中華文明?！比唤詠恚谖鞣綄W者眼里，黃河因頻繁的水患成了積貧積弱、政府無能的“老中國”象征。甚至成為日本學者佐藤弘筆下中國國民性的隱喻、“中國的悲哀”。但這絲毫沒影響中華民族像黃河一樣，在不利和艱難的歷史遭際中，九曲回環(huán)，勇往直前。

也正如此，黃河成了炎黃子孫共同的圖騰、生命的一部分。在每個歷史時段，都不容許任何勢力踐踏黃河，任何黑暗遮蔽黃河，也不愿任何賊手掠奪黃河！

黃河。黃河。

曾經(jīng)，我在壺口感受她的壯烈激蕩，在聊城體驗她的靜水深流，在鄭州咀嚼她的雄渾寬廣。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時間，每一次面對不同面貌的黃河，《黃河大合唱》都會不由自主縈繞耳際，讓我豪氣盈胸，正如讀冼星海離不開《黃河大合唱》一樣。讀黃河，冼星海就是一把進入它靈魂的鑰匙。我由此探尋一首歌，一個人，何以擁有神秘的力穿透時空，成為歷史文化圖譜中黃河一樣的經(jīng)典？

2011年冬天到延安出差，其間獨自到魯院舊址尋訪《黃河大合唱》的誕生地，在那里，我看到橋兒溝的東山上窯洞遍布，好不容易才在向?qū)е敢抡业疆斈曩呛＞幼〉母G洞。

窯洞夾雜在民居的平房建筑中間，落寞，破敝。比起棗園、楊家?guī)X下那些窯洞，更顯逼仄、陳舊和蕭瑟。洞口長滿雜草，幾朵黃色的野花隨風搖曳，好像在祭奠昔日的繁華。想當年，這座歌詠的城，學校在唱，部隊在唱，工廠、機關(guān)在唱，群眾、戰(zhàn)士也在唱，從早到晚，空氣里彌漫歌聲。特別是魯藝，洋溢著青春氣息和革命豪情的歌聲幾無間斷，那活力四射、激情沸騰的景象至今讓人熱血澎湃。和眾多文化名流當年曾經(jīng)生活過的窯洞一樣，冼星海居住的窯洞也一樣孤寂而零落。如果不是歷史長河中還流淌著這些窯洞濺出的浪花，很難想象誕生了許多經(jīng)典、記載了一種時代精神的窯洞們會如此落魄。

山下的魯藝倒是開放了，沐浴在冬日的暖陽中，沉靜而安詳。稀疏的游客，就像蝴蝶落在花瓣，短暫停留旋即飛走。那個標志性的大教堂前面，七八個老人在下象棋，偶因一步臭棋爭得面紅耳赤……如果不是身臨其境，我絕不會相信茅盾、蕭軍、丁玲、周立波等一大批文化精英，就是在這些窯洞里寫出各有千秋的佳篇妙構(gòu)。更難想象，當年的一孔小土窯，一個土炕、一張小方桌、一個炭盆、一盞菜油燈，幾把高矮不等的凳子……就催生出《黃河大合唱》。同為熱愛藝術(shù)的人，走路有車、坐著沙發(fā)、睡著席夢思、住著別墅、頂著光環(huán)的我，多少年只能寫一點蹩腳的詩文，字如我身，久病、蒼白、羸弱，缺少血色。

這就是經(jīng)典的誕生之地，一種時代精神的原鄉(xiāng)！

似乎被什么東西擊中了，我突然有些胸悶，但卻更加強烈地感到了一種歷史絕響的莊嚴和崇高。一種力量導引我：你亟需的干細胞就在這些窯洞里，眼前厚實的黃土，就是血小板們生長的中胚層。

我坐下來。聽著手機里播放的《黃河大合唱》，七十多年前的春天，那一段經(jīng)典誕生的情景走出歷史的書頁。

4

六天六夜。144小時。

對于人的一生，對于一個時代，對于浩渺時空，短暫得可以忽略不計。電子游戲，撲克麻將，歌舞娛樂、拍馬溜須、胡吃海喝，隨便哪一樣都可以輕易就讓它消失得不著痕跡的一段時間。對于缺乏生命質(zhì)感和密度的人，擁有數(shù)以千計的六天六夜，結(jié)果也是一生庸碌，空無一物。而一個有情懷有厚度的人，144小時卻可能是產(chǎn)生一部經(jīng)典的長度，一個抵達永恒的長度。

1938年底，武漢廣州失守后，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國家政權(quán)與作戰(zhàn)地域被敵分割，國內(nèi)財政經(jīng)濟異常困難，部分叛變和妥協(xié)的空氣增長、悲觀情緒和意見分歧增加等一系列變化，讓中華民族時局交困，國家面臨空前危機。延安，挑起率領(lǐng)民眾挽救國家于水火的歷史重擔，帶領(lǐng)無數(shù)英雄兒女，投入滾滾革命洪流。

1939年3月26日，拯救民族危亡的銅號依然響徹中國大地。

季春的陜北，冬日的冷意還未完全消褪，窯洞里，冼星海面前的《黃河吟》，字字句句在他的腦海里跳舞。十天前那個晚上，月光映照著西北旅社。在那個寬敞的窯洞里，他與這首長詩初遇?！芭笥眩愕竭^黃河嗎？你渡過黃河嗎？你還記得船夫拼著性命和驚濤駭浪搏斗的情景嗎？”在光線昏暗的煤油燈旁，詩人光未然的激情，觸動了冼星海的神經(jīng)。他回想起自己在黃河之濱看到的情景：岸邊農(nóng)民的極度貧窮和深重苦難，讓他觸目驚心;參加過渡河的同志，向他細致描述的黃河壯景以及渡河的驚險體驗和前線將士英勇抗日的故事。黃河、號子、船夫、怒濤……所有這些，在他腦海里交相疊印成人民奮起抗敵的畫卷。他內(nèi)心躍起一頭小鹿：我要為黃河寫一闕壯歌。今天，這頭小鹿開始奔跑了。

冼星海眼前不斷閃現(xiàn)一幅幅滔滔大河的雄渾畫面，寬闊的河面上，激流洶涌奔騰成一片狂瀾，沖撞著礁石，隨即變成個個急轉(zhuǎn)的漩渦。船夫們光著膀子，在初冬的冷凌中，應(yīng)和著領(lǐng)頭艄公的號子，奮力劃漿，裸露著的棕色臂膀肌肉凸隆，汗珠滾落。一會躲礁石，一會避漩渦，一會拐彎，穿急流、過險灘……闖過道道險關(guān)，駛向?qū)Π?。每?jīng)過一處危險地帶，船夫們都在艄公指揮下，動作一致、吶喊呼吼，發(fā)出時而悠長高亢、時而低沉急促的號子……沉重、有力、嘶啞。他聽出了一種壓抑、痛苦、哀傷、憤懣的音調(diào)，似有一股熾灼的巖漿在胸中奔騰激蕩……與風浪一番斗爭之后，船越過險灘激流。此時，風放慢了腳步，水也累了，岸在不遠處招手，似乎生活又回到了原先，回到了平靜。船夫們臉上露出了欣慰，折射出風浪搏擊、經(jīng)歷危險和考驗后的安然，動人心魄。來之不易的安然啊，搏擊的何止是船夫們，每一個奮起反抗的中國人，都是那水手;每一個渴望岸的船夫，也正是苦難中抗爭的父老鄉(xiāng)親;那洶涌奔騰黃河之水，正是昂然抗爭的不屈精神，那撲打船舷惡浪映照出侵略者的嘴臉……這一切，在他胸腔里翻滾，燃燒，化作指尖一串串氣勢磅礴的音符。伴著朝陽染霧，《黃河船夫曲》躍然紙上。他打著節(jié)拍，小聲哼唱了幾遍，臉上泛出微笑，繼而把目光投向下一節(jié)。

“黃河！我們要學習你的榜樣，像你一樣偉大堅強……”他的目光穿過歷史煙云，看到這條河邊，千百年來，上演了多少苦難和甜蜜。就是這條河，見證了鴉片戰(zhàn)爭，見證了喪權(quán)辱國，見證了戰(zhàn)亂紛爭?，F(xiàn)在，備受蹂躪的土地，再次遭受強盜欺凌，那些不甘于浮生為奴的英豪志士，他們的覺醒和奮爭攜著未來的呼喚，鼓點一樣敲著神經(jīng)。他想到了古曲《滿江紅》，想到了廣泛傳唱的《義勇軍進行曲》，更想到了十年前自己的境遇：登上異國求學的輪船，靠朋友幫助和在船上做苦工，實現(xiàn)了到巴黎學習音樂的愿望。遠離家園，除了貧困帶來的身體摧殘，更有國家貧弱貧困帶來的恥辱。他忘不了做雜役工時倍受嘲笑和打罵的屈辱，忘不了過度疲勞導致端菜時頭昏摔倒而被炒魷魚的郁悶，忘不了十幾次失業(yè)，又冷又餓暈在街頭、掙扎于死亡線上的危險，也忘不了“餓得快死、拉奏討錢”而被打罵的辛酸無助，更忘不了憤而反抗羞辱與人打架的抗爭，物質(zhì)獎勵只敢要“飯票”的悲哀……現(xiàn)在，這一切奔突交織，蛻變成一個個音符，在情感的草原上奔跑……音樂與詩歌交相輝映，苦難與反抗奏鳴，酣暢淋漓的《黃河之水天上來》隨即誕生。

沉浸在音樂的世界里，情感的潮水一波接一波，伴隨時間的流淌一次次掀起新的波浪。“我們是黃河的兒女……但是，敵人一天不消滅，我們便一天不能安身……自從鬼子來，百姓遭了殃……”他一遍遍默誦著歌詞，眼前浮現(xiàn)出麥綠豆長稻花飄香，男女老少沉浸在豐收的繁忙中，臉上的汗水在陽光照耀下，折射著幸福歡喜的光。但這一切安詳，伴隨故土淪喪，被無情斬斷。他看見，燒殺搶掠中無數(shù)父老鄉(xiāng)親妻亡子散的哭訴，無數(shù)黑壓壓的人群悲慘逃亡;他聽見，南京大屠殺的幾十萬冤魂在控訴;他想起，自己數(shù)十載顛沛流離……怒云翻滾，黃河嗚咽;山河破碎，大地悲泣。悲痛，變成緩慢低沉的節(jié)奏，而悲憤中注入的高音，余音裊裊，不絕如縷，濃縮成《黃水謠》……

但是，我們不可能永遠逃亡。這是家鄉(xiāng)，是維系我們根須的土壤，怎能拱手相讓？即使帶著痛苦和呻吟的表情，我們依然要懷揣希望。他回憶起自己悲苦的童年，雖非緣于戰(zhàn)爭，但流離異鄉(xiāng)的情形大抵相似吧。那年七歲，母親帶著自己乘輪船到新加坡討生活，在四等艙苦熬了一個多月。在船上，坐頭等、二等艙的乘客，有餐廳、舒適床位、活動場所，到碼頭后憑票就可上岸。而四等艙的乘客都被送到個孤島上“衛(wèi)生檢查和注射防疫針”，合格后才能進入新加坡。“衛(wèi)生檢查”時男女乘客都要脫光衣服、赤條條接受“檢查”。同船那個無法忍受侮辱而跳海自殺的姑娘，在他心里幾十年揮之不去。安頓下來后，當傭工的母親，每天都忍受著肥胖女主人的白眼……深秋的一天，他溜進了學校，順著有歌聲的教室走去。當他扒著窗口，正好奇地看老師教唱，冷不丁被一只大手揪?。骸俺鋈?，這不是討飯的地方！”惡狠狠的訓斥嚇得自己一跳，而“討飯”二字，尖銳，刺耳，讓他感到極大的污辱……只要是背井離鄉(xiāng)，只要是貧窮落后，哪一種逃亡不是一樣的面孔？他眼角濕潤了：現(xiàn)在，幾億中國同胞都被迫逃亡，背井離鄉(xiāng)。每一個中國人都是張老三，都是王老七，都有著共同的遭遇，共同的身世、共同的仇恨。不管在東北還是山西，在沿海還是在內(nèi)地，無處可逃，無處容身，不如起而抗之，我們都應(yīng)該是戰(zhàn)士，為國為民，為心為己。一起打回老家去，才能重新修復殘破的生活。這不僅是《河邊對口曲》，更是我們的誓愿和勇氣。

如果還沒有足夠的意志，還沒有堅定的信念，就讓我們一起在這些哭訴中尋找力量吧?，F(xiàn)在，我要寫的這首，請不要說它過于悲戚凄涼，也不要說它與我們慷慨激昂的戰(zhàn)斗情緒不和諧。我要用這份疼，鼓舞我們堅定斗爭信念，激起我們對侵略者的仇恨。窯洞外，呼呼的北風撲打著窗戶，他腦海里閃出個凄風冷雨的夜晚，這位農(nóng)村大姐她披頭散發(fā)，如癡如呆。孩子沒了，父母沒了，丈夫不在身邊，她已沒有地方傾訴仇冤，只能向曾經(jīng)呵護她的黃河傾訴。選擇投身黃河之前，她請求遠方的丈夫奮勇殺敵，討還血債。欲哭無淚，欲泣無聲。這是平靜后迸發(fā)的呼號，是哀痛欲絕的嗚咽，是撕心裂肺的長嘯，是對侵略者仇恨的宣泄。這樣的情形，和在巴黎創(chuàng)作《風》那夜多么相似：冬天的巴黎寒風嘶吼，獨住七層破閣樓的他，沒有棉被，凍得夜不能寐，只得點燈創(chuàng)作。煤油燈滅了又點，點著又滅。寒風撲打墻壁，穿過門窗，肆意嘶吼，他打著寒戰(zhàn)，心也跟著撼動。這些日子，天天受到饑餓、羞辱的折磨。但內(nèi)心要用自己的音樂去喚醒民族的理想?yún)s始終在身體里流淌。那一刻，一切人生的、祖國的苦辣辛酸不幸，都洶涌起來……“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贝饲榇司?，和當年作《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杜甫那處境差不多吧。他悲從心來，借著風聲呼號，寫下了得以步入音樂盛殿的作品。如今，比當年更復雜、更深刻的情感體驗，在特別場景、特殊心境下，凝成悲情心碎的《黃河怨》，激勵無數(shù)同胞奮起《保衛(wèi)黃河》。

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

在母親河的咆哮中，他看到無數(shù)將士以從未有過的慘烈和悲壯與侵略者殊死搏斗。他看到抗日隊伍由小到大、由弱到強，匯成了一支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英勇的游擊健兒拿土槍洋槍、揮動大刀長矛，在青紗帳里、萬山叢中，為保衛(wèi)黃河、保衛(wèi)全中國而戰(zhàn)斗。他似乎聽到了廣東獅子舞明快、豪放的旋律，看到中華大地群情激奮、萬馬奔騰，血火熔城，狂沙羈浪;看到黃河用它那赭黃色的驚濤駭浪，用它那氣貫長虹的肺活量，發(fā)出了驚天動地的咆哮，雷霆萬鈞，氣沖霄漢。這一切，是滂然沛然的戰(zhàn)歌，是雄渾剛健的圖騰，是銅鑄鐵澆的屏障，更是炎黃華胄內(nèi)心深處的起搏，躍動著龍翔東方亙古不變的嘯音……

這幾天，正值春耕時節(jié)，到處是勞動的身影。嘹亮的號子，在黃土高原上綿延不絕，生產(chǎn)自救的火熱情景觸動著神經(jīng)，眼前的黃土，遙遠的黃河，仿佛五線譜，在他眼前躍動。偶爾，他放下手中的筆，情不自禁打起了拍子，有時，拳頭不自覺的握起來，舉起;有時又不自覺的喃喃：黃河，黃河。伴隨他抵抗春寒襲擊炭火，忽明忽暗的煤油燈，看著他邊讀邊哼，邊譜曲，夜以繼日。太累或者是思維麻木的時候，他就撮幾粒白糖丟到嘴里，舌尖上的味蕾立即把甜送給神經(jīng)細胞，神經(jīng)細胞迅速將這脈沖傳到大腦，繼而擴散全身，他頓時又亢奮起來。伴隨著激情，一個個旋律躍出腦際，沿著指尖珍珠一樣灑落到紙面?？上О滋遣欢啵鄷r候，他只能深深地吸口煙，再重重吐出。在縹緲的煙霧里，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在苦難中跋涉的無數(shù)同胞，也看到了遭遇里百折不撓的民族。他看到了歷史，看到了當下。在那間小土窯里，在那盞火焰搖曳的油燈下，他在尋找：民族尊嚴在哪里？家國幸福在哪里，我們的命運和未來又在哪里……他在思考，在這國難當頭之際，每個中國人都要像善待自己生命一樣，善待黃河。沒有了黃河，她引力范圍內(nèi)的空間、時間帶里，所有的生命，也將隨之枯萎、衰亡、消失。六天過去，七個章節(jié)順利分娩，只剩下《黃河頌》了。

“黃河！ ……我們要在你的面前， 獻一首長詩， 哭訴我們民族的災難?！?他再次想起那些與驚濤駭浪搏擊的船工們，這不就是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生生不息的斗爭精神嗎？他想到中華大地如滿天星斗的文明火花，升起最早也是最光亮的地帶就是黃河流域。五千年璀璨的中華文明中，黃河文明就是中華民族的歷史記憶源和集體記憶核，更是龍的傳人凝聚力與向心力的根基。他希望這個章節(jié)可繪出黃河的源遠流長，奔騰不息，更想在這壯景中贊頌民族的偉大和堅韌;他希望這一部分有寬廣的音域，悠長的氣息，熱情的音調(diào)，一波三折的詠嘆。而這其中，又充滿挺拔和剛勁，渾厚和寬廣……可一看到‘頌字，馬上就聯(lián)想起西方宗教彌撒曲，想到了昆曲里那些帶有頌味的旋律，那怎么能表現(xiàn)出黃河的偉大？他希望自己擺脫宗教頌歌的影響，寫出既有民族風格特點，又能表現(xiàn)時代感情的頌歌……寫了撕去，撕了又寫。譜了三個，都不是他內(nèi)心想要的感覺。像頭待產(chǎn)的母獸，他不茍言笑，行動似乎都有些詭異，要么離群索居獨處一隅，有時候也到延河邊走走，或者棗林中散步;要么斷垣下流連，要么臥炕不起，沉吟思索。一會兒在發(fā)呆，不一會又奮筆疾書。妻子看著他的舉動，知道他在煎熬，在斗爭，在尋找，在交織，在突破。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不打擾。只是看著他一遍又一遍，一段又一段，寫啊寫。

紙上的詞句，一如爐中之鐵，灼他，烙他。他的胸腔，肺腑，他的血管，他的脈搏，一切幻化成黃河，奔流滾滾。古老和現(xiàn)代在沖撞，侵略與抗爭在交響，善良與邪惡在搏斗，風聲雨聲喊殺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入懷。蘸滿民族情感的墨汁，思想甘泉歷經(jīng)144小時沐浴，八大部分各有側(cè)重又渾然一體，合唱、齊唱、獨唱、對唱、輪唱兼具，詩和樂、東方審美與西洋技法完美交融的大愛之音，涌流成充盈宇宙、洋溢天地的旋律：風在吼，馬在叫……

這沖天而出的“滿江紅”，是黃河脈管里噴薄澎湃的濤聲，是民族喉嚨中的吶喊，是凝結(jié)雪恥國恨家仇的沖鋒號。每個音符都是一滴血，個人愛恨悲苦與民族生死存亡交集，歷史感責任感和家國情民族情融匯，時代強音和民族呼喚相契，如霹靂千仞，似大海揚波，疾風勁雷，雄闊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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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那偉大的氣魄自然而然使人鄙吝全消，發(fā)出崇高的情感，光是這一點，也就叫你聽過一次就像靈魂洗過澡似的?！边@是茅盾對《黃河大合唱》的體驗。而何其芳則“感到那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有力的作品。雖說對于音樂我?guī)缀踅泼@子，連聽音樂的訓練我都缺乏，但這個合唱卻深深地震懾了我?！?939 年4月上旬，《黃河大合唱》在延安首演好評如潮。在延安考察的美國女作曲家霍芙曼對冼星海豎起大拇指：“了不起，中華民族真了不起，我覺得這是在向全世界宣布，中國這個巨大的、不可抵御的中華民族，正像一個猛獅發(fā)出怒吼。這吼聲預告著一個新的中國將誕生?！贝文辏饵S河大合唱》樂譜跟隨社會活動家劉良模踏上美利堅土地，并在三年后實現(xiàn)了英文首演。從此，這譜寫了人類為生存、為尊嚴永不屈服、無畏奮斗的壯歌，漸次突破時間與文化的柵欄，超越了地域、時代、民族和國家，在加拿大、緬甸、印度、新加坡等地廣泛演唱，成為一張代表中華民族精神的新名片。

徘徊在魯院的冼星海舊居，閱讀那些文獻資料，我腦海里突然冒出這句話：苦難成就不朽，情懷締造經(jīng)典。喔，神的啟示，這不正是我尋找的答案嗎？這一切早已暗藏于他的足跡中。

眼前浮現(xiàn)出1905年6月13日那個深夜，滿天星斗倒映在波光粼粼的珠江，宛如銀河自九天滑落。在澳門一個漁村的小漁船上，一個生命誕生了。他母親看著滿天星星，無邊大海。她想，漁民只有星星和大海，孩子就叫“星?！卑?。

這就是被稱為水上吉普賽人的“疍戶”。世代以打魚為生，終身在水上漂泊，所有家當就是一條船的漁民。民國前，官府禁止他們登陸定居，改換職業(yè)。不許其子弟讀書考試或脫離原籍原業(yè)，不許他們和“良家”通婚改變身份。除進港交易，一般不得靠岸……這樣的出身無疑“先天不良”。更悲情的是，他尚未出生，父親就已去世，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單親家庭獨生子。

照歷史經(jīng)驗，獨生子大多嬌氣任性、自私冷漠、耐挫力差，依賴性重，不知感恩，而單親家庭的孩子，好走極端、極度敏感、嫉妒與自卑等等，這些普遍現(xiàn)象成為共性社會問題。如果按這樣現(xiàn)實和邏輯，冼星海要寫出經(jīng)典，無異于癡人說夢。然命運也多舛如黃河的冼星海，之所以能夠突破歷史怪圈，成為“冼星?！?，足以啟示當下和未來的明亮眼睛。

古人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币苍S，他早歲深知世事艱，留學他鄉(xiāng)飽受凌辱，臨危受命奔赴莫斯科、因病隕落哈薩克斯坦，一路荊棘，冷凜嘗盡，一生苦難，正是上蒼要他背負使命，書寫一部以驚人毅力忍受生活重壓、抗擊人生殘酷的教科書。書中的精彩，早在少年時代就開始了。他曾就讀的養(yǎng)正學校校長林耀翔先生的回憶，描摹了一個開端：“既無驚人之外表，亦無特殊之天資，自入校后，見其年雖幼小，唯其刻苦耐勞之精神，勤奮向?qū)W之毅力，實有過人之處。且不以貧苦而自卑，大有舜人也我亦人也之氣概，此則非一般兒童所能及。”

俗話說，從小看大，三歲看老。冼星海之人生際遇，常人受之二三，足以摧殘意志。然他雖然“兩眼里不禁充滿了淚水”，卻始終以百折不回的意志力，把磨難當成調(diào)味品，在痛苦與悲劇中尋找快樂和自身幸福的源泉，忠于信仰而選擇道路，誠于內(nèi)心而選擇生活。選擇，讓他的生命充盈而飽富光澤。

他留學結(jié)束，如果留校任教，可享有優(yōu)厚物質(zhì)條件，在熱戀的法國姑娘陪伴下，繼續(xù)深造音樂。要么回國抗日救亡，讓生命接受血與火的冶煉。他選擇失去可做貝多芬、肖邦的機會，“把最偉大的愛來貢獻國家”，讓自己的根與中國土地更加緊密相連，為后來杰作的產(chǎn)生奠定深厚根基和土壤。

上海淪陷時，他選擇離開了相依為命的母親。他深知這意味著什么，可是山河淪喪，民族受辱，祖國這位母親正在遭難。沒有了祖國母親，何以守護媽媽的幸福？“媽媽，只有趕走了敵人才是我們唯一的出路，我們每一個人都明了自己對國家應(yīng)負的責任?！彼麤Q然走到抗日第一線武漢，把對國家民族的大愛置于個人親情恩情之前，赤子之心昭然可見。

在國統(tǒng)區(qū)時候，要么延安吃苦，要么留下享受較好的創(chuàng)作條件。他選擇了延安，毅然投身革命斗爭洪流中。從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到為革命而藝術(shù)，再到為祖國而藝術(shù)，選擇，成就了“人民藝術(shù)家”。

有了境界，有了追求，選擇不再是困難。

這是“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灑脫與豁達，更是身在泥濘、遙看漫山花開的智慧。其實，這顆種子在他幼年時期就已萌芽。他的童年是在母親《頂硬上》的曲律中長大的，這首碼頭苦力唱的勞動號子，不是對命運的嘆息，而是一種不屈的吶喊，一種強力的抗爭。一生“頂硬上”的母親用音樂，讓他骨子里血液中從小就孕育了一股“頂硬上”的精神，終生不渝。正如他在寫給夫人的信中所言：“一朵成功的花都是由許多苦雨、血泥和強烈的暴風雨的環(huán)境培養(yǎng)成的……沒有艱苦的奮斗，我們就沒有成功。”這種直面現(xiàn)實、咀嚼苦難的精神，熔鑄成歌曲里那種豁達、沉郁、寬廣和厚重，不僅成就了他，也成就了人類文明經(jīng)典。

“拿破侖說他的字典上沒有‘難這一個字，我以為冼星海的字典上也沒有這一個字?！?茅盾先生的說法，與當代羅小平教授的話互相印證：“正是有了高AQ（逆境商數(shù)）人格，星海短暫的人生才能如此精彩、貢獻卓著，才能40春秋勝百年！” 這就是冼星海：以畢生拼搏豎起了一個因自我奮斗而獲得生命高度的精神標本。而這，恰恰是他作品中深藏的內(nèi)在旋律。正是“苦雨、血泥和強烈的暴風雨”，讓他奮斗不息，以愛為槍，把人生苦難、屈辱、悲憤、吶喊、怒吼、思考，以及堅強、執(zhí)著、勇敢碾成火藥，用音樂揉成子彈，彈頭里充滿了愛生命、愛國家、愛民族、愛天下蒼生的博大情懷。

這種情懷星空一樣寬廣深邃，海洋般博大厚重，凝結(jié)成驚世絕唱，鼓點一樣激勵無數(shù)人向著太陽勇敢奔跑。也讓我在幾十年后，在這“黃河的歌手”身上尋找開啟靈魂之鎖的鑰匙，體味一種偉大的誕生。

都說名字蘊藏著個人的命運，以“星海”為名，正是他生命的詩性和自然境界的深度契合。當兩種最為浩瀚包容的事物同時蘊含在生命里，他的胸襟就有了星空的高遠和海洋的氣魄，成為穿越時空的永恒意象。于是，他用自己的喉嚨，吼出了中國人內(nèi)心的吶喊，那胸腔里壯氣排闥，凝聚了星空的高遠深邃和大海的雄闊博大，化作曠世神曲，洪波浩歌。

音樂本質(zhì)是真、善、美，是源于一種心靈深處的內(nèi)在體驗。這人類思想的近鄰、哲學的高參，不分語言和種族，不分貧賤與富貴，總是讓當時代的人跟隨生命一道奔流，走向命運的終極。每一曲經(jīng)典，都是作者靈魂碎片合成的。柴可夫斯基說：“靈魂在音樂上的一種自白，充滿了生活中的所有經(jīng)驗。通過音樂宣泄出來，恰如抒情詩人用詩句把它傾瀉出來一樣。當國家由于共同的事業(yè)而血流成河的時候，你就會恥于為自己流淚?！焙腿魏蝹ゴ笏囆g(shù)作品一樣，音樂也是作曲家心靈的密碼，透射著他們的生存、思想、人格、情志，乃至環(huán)境時代投映在民族心靈的脈動與心跡，所以詩人說：“從歌聲中可以聽出一個民族的命運”。1941年，肖斯塔科維奇創(chuàng)作的《列寧格勒交響曲》引起世界強烈反響，美國報紙評論說：“如果一個國家的藝術(shù)家在這嚴酷的日子里創(chuàng)作出具有不朽的美和崇高精神的作品，那么這個國家就是不可戰(zhàn)勝的?！薄饵S河大合唱》對此作了完美詮釋。

6

生命長度個人無法選擇，但其質(zhì)感卻可以追求。為生命之苦而苦，為民族之憂而憂，在為國家和民族利益奮斗中實現(xiàn)個人價值，冼星海走過的路，正如中國由困頓到強盛的命運濃縮，是“黃河兒女”刻苦堅韌、自強不息、渴望光明、兼愛天下的集體意志這幀“中華精神”的存照，鐫刻著一種文化的生命之頑強，希望之美麗。

這正是黃河之魂，正是國魂。歷史坐標上，它們釀造了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品格，孕育了無數(shù)愛國志士?！懊總€人在他生活中都經(jīng)歷過不幸和痛苦……有些人在苦難中還想到別人，想到集體，想到祖先和子孫，想到祖國和全人類，他就得到樂觀和自信”。冼星海以此而活而戰(zhàn)斗，滌蕩的正是今天已淡漠了的理想和信念。如果每個人都具有這樣一份感情和理想，我相信13億份愛與信念的凝結(jié)，必將是一個無堅不摧的大國之魂。

是的，我們可能達不到冼星海那樣的沉厚宏博，也無法擁有他的精神高度。但我們一樣有責任和義務(wù)，一樣可以關(guān)注內(nèi)在的美、精神的善，以獨立自信的價值驕傲和精神主見，追求星海一樣的情懷，為每個人承載的使命去譜寫屬于時代的宏歌，為國家和民族振興做出無愧于良心的擔當和奉獻。

今天的中國，早已擺脫了舊時代的苦難。闊步民族復興征途，當理想和信念、崇高與神圣更多時候成為殿堂供奉的傳說或者仰望的惆悵;當?shù)退着c無恥屢屢剝奪了人性中寶貴的品質(zhì)，我們在日久的疼痛中更迫切的呼喚：用星海的溫度、厚度、寬度、高度和深度來溫暖我們的追夢漢唐雄風的征程。

生存是一種簡單的生命活動，生活才是一種高品質(zhì)的生命活動。生活的理想，就是為了理想的生活。一個人懂得利用生命長度有所作為，他的生命才會有寬度。咀嚼冼星海，我想到了肖邦。這個只活了39歲的音樂家，他把對祖國前途的憂慮轉(zhuǎn)化成催人奮進的旋律，表達波蘭人民的吶喊與抗爭。彌留之際，他對姐姐說：“我死后，請把我的心臟帶回祖國，我要長眠在波蘭的地下?！眱蓚€不同國度的人，脈管里流淌的血液多么相似，這正是生命蘊藏大愛者之所以偉大的秘密。

站在地球上仰望天空，星星離我們非常遙遠。但它們的光穿越浩茫宇宙，避過黑洞和其他恒星的吸引，走過幾千甚至幾萬光年距離依然到達地球。到達，讓我們得以看到那顆幾萬年前的星星。因這看似黯淡的星光，我們得以看到過去，從而觸及未來。人的物質(zhì)生命長度只有百年，但思維的長度卻可以永恒。正因如此，人類才能成為地球上最強大的物種。而在人類的成長中，個體生命力量就是永恒的陽光，始終溫暖著人類的滄桑心靈，讓敢于拼搏的人們，屢屢書寫世界殘缺而完整的篇章。

有重量的生命無論如何也會被時間和人心稱量出來。陜北窯洞里的六天六夜，就是冼星海40年短暫生命的升華，也是黃河幾千年波濤里講仁愛、重民生、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等時代價值和精神的濃縮和凝練，它們正是黃河之魂，灌注在《黃河大合唱》中，一首歌因此成為永恒的文化符號。而書寫它的冼星海，和歷史天幕中眾多發(fā)光體一樣，未必耀眼，卻始終溫暖明天。

7

享譽世界的當代指揮大師祖賓·梅塔，聽了“聯(lián)合國和平使者”、青年鋼琴家郎朗彈奏的《黃河》，贊嘆說，這曲子可不比柴可夫斯基的樂曲簡單，寫得很好，把西方最有難度的技術(shù)融進去了。記得郎朗首次在美國林肯中心彈奏《黃河》時，感動得哭了：“我能和中國的樂團在這里彈《黃河》，說明我們中國開始強盛起來了?！?/p>

也許，這才是對冼星海最大的慰藉。如果冼星海知道，郎朗已經(jīng)在不同國家和地區(qū)演奏《黃河》兩百多次，他應(yīng)該是微笑的。

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時值早春，竟然下雪了。

我立身窗側(cè)，靜看蒼茫，紛紛揚揚的雪花滋潤著大地。突然感到有些冷：街道上依然人來車往，喧囂熱鬧。紅塵滾滾，物欲橫流，形色匆匆的人們，依然在歲月里奔忙，與功名利祿賽跑，追逐榮華富貴，假冒偽劣盛行，理想信念淡薄……新穎時尚的衣衫下，無數(shù)自稱為“黃河兒女”的人，精神貧瘠而蒼白、單薄與低俗的靈魂鼾聲如雷。

冼星海辭世已經(jīng)70多年了，他的精神品格何時真正成為我們精神的“羽絨服”或者“救心丸”，似乎還需要時間。

“爸爸，我預習完了，簽字。”兒子拿著課本進來。

課文竟是《黃河大合唱》的節(jié)選。

我問兒子，會唱嗎？兒子說，會。

我們一起大聲唱起來：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

胸腔里頓時熱浪翻滾，我看見歌聲刺破寒冷，推著無數(shù)背影，在白雪皚皚的大地前進，前進……一如浮現(xiàn)眼前的大河，瓜瓞綿延，奔涌不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