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或者今天

靠在墻上的那個行動遲緩走路踉蹌的老人，

從前是男孩兒。 另一個老太婆，

從前是女孩兒。 他還愛她， 她也愛他，

但愛是什么? 他們的眼睛

從前是明眸如今是枯井， 他們空洞的咳嗽從前是歌聲。

街上的老樹， 從前是翠綠的新苗。

今天的田野從前是荒原，

荒原從前或許是洶涌澎湃的浩瀚海洋。

花畦中的雛菊被大雨淋濕，

從前或許是鐵灰色的石頭而今天是花朵，

天空中飛翔的三角形的鳥，

從前也這么飛， 但或許只是它們梯形的影子。

街道上的汽車從前是自行車，

三輪車， 四輪馬車， 我曾在早期紀錄片中

看見它們行駛， 馬車上的人，

從前是旅行者， 今天是幽靈和鬼魂，

他們仍在旅行， 在我們

永遠無法得知的地方。 古老的建筑，

從前是沼澤， 今天是廢墟，

廢墟里燃燒的燈火不是今天的燈火。

時間流逝， 今天的我

早已不是從前的我， 從前的我是我父親，

父親的父親， 他們經歷的

苦難從前是苦難， 今天是更加深重無法自拔的苦難。

鄉(xiāng)村變成了城市， 城市變成了

特大城市， 特大城市最終會不會變成沙漠?

雨和雨從前是雨今天仍是雨，

或許還是一場漫天大雪。

(大雪始終覆蓋著我們的前世與今生)

星空還是從前的星空，

我們認識它嗎? 浮現出無數昨天的星星，

昨天的星星會是什么?

它們燃燒， 眨著眼睛， 發(fā)出璀璨的光，

似乎預示著一場毀滅的發(fā)生。

草 叢

太多的舌頭。 不是牙齒。 沒有牙齒那么堅硬，

而是柔軟的。 綠舌頭舔著空氣，

流出黏液， 還有許多黃舌頭在風中搖晃。

但我始終沒有想出是誰的舌頭，

一個巨大的頭顱埋在地下? 舌頭滋生出來，

搖晃， 喝著雨水， 并散發(fā)出腥味，

有時候還吹成口哨， 當一只山羊在上面小便。

動蕩的前奏

從遠處看， 海就像一面藍色的墻，

繪著花紋。 墻上發(fā)光的地方，

晾曬銀子。 整個下午他望著遠處，

感到其中有靜默的巨大存在，

但這只是假象， 他知道。

只有當他來到了海上，

才知道海是什么。 他起伏， 顛簸，

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會兒左一會兒右，

這時候才會發(fā)現， 其實海

從來沒有一處平靜。 以往那個看過的

一動不動的海其實是假的，

無需證明， 它的深處有最狂暴的波涌，

就像我們的內心貌似寧靜，

但永遠波濤起伏， 刮著猛烈的風暴……

他特別想來到海上，

因為如果想了解大海只有來到海上。

對于詩人， 大海始終是

危險與誘惑的所在。 當他在怒濤中起伏，

想起并且懷念那巨大的靜默，

他認為， 靜默僅僅只是動蕩的前奏。

乘紅色火車駛過積雪的平原

到處都是雪， 太多的雪，

覆蓋一切的雪，

一片白茫茫好像鋪天蓋地的巨大悲傷。

我眼中那些白色的村莊

紛紛掠過， 以及墓地，

那是另一個村莊，

其中有某種廣闊的寒冷與深邃的寂靜存在。

我想憑借這列紅色火車

快些離開這里，

整個下午我?guī)缀跏裁炊紱]有做，

始終從車窗朝外面看，

不時陷入回憶。 火車行駛，

我發(fā)現再遼闊的悲傷其實也有它的疆界。

缺失之美

之所以缺失成為一種美，

因為它缺失。

完滿也是美但缺失更是不可思議之美。

帕特農神廟的石頭雕塑

在歲月時空的缺失中矗立，

斷臂的維納斯， 以及一彎明媚的殘月。

有一天我在寒山寺

讀到了一個石碑， 上面漫漶的文字，

令人想象都寫了些什么。

所有缺失的藝術都令我著迷，

西安的那支地下軍隊，

本身就是缺失的典范。 但我所說的缺失

并非僅僅只是實體，

而是精神， 意識， 或者某種缺失之后

隨之而來的廣闊深邃的想象。

月全食與火星大沖之夜

這樣的夜晚， 比以往黑暗了許多。

周圍的每個人都變紅了，

面如赤炭但牙齒是白的。

一只野貓唱歌， 也許兩只或者有三只。

摩托車莫名其妙自己發(fā)動了自己，

不遠處某個房間里，

有人吟詠偉大的詩篇。

我走在中央大街的石頭街道上，

不說話， 不認識任何一個人，

只是隨著紅色的人流如洪水涌入這條長街。

月全食與火星大沖之夜，

不明的光照耀，

死去的人與此刻仍然活在世上的人，

全部被這種紅色的光照亮。

震 顫

星星跳躍。 我跳躍。 我們一起跳。

那些散布的小光點， 伴隨著我

的步幅， 發(fā)生千百萬甚至億萬光年之外的

局部震顫。 并非因為歡樂，

或悲傷， 只是跳， 以河面上那些水泡升騰的方式。

它們的震動好像與我相關，

星星跳躍——我跳躍， 以我為中心，

整個藍黑色的夜空在旋轉，

有些東西在塌陷，

(似乎有碎玻璃的聲音，

鉆石璀璨的折射以及河水的氣味)

其實就是我的內心發(fā)生了震顫，

如果我倒立， 甚至可以讓整個宇宙發(fā)生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