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劉荒田
今天,我向門口另一側(cè)的樹動了剪刀。它和茶樹分立兩旁,是常綠的秦叔寶和尉遲恭。這一棵可是能長的,眼看頂部要觸及二樓的陽臺,右側(cè)也將擴張到車道上來。我搬了一張可折疊的木桌,站在上面,馬上感到“利其器”之必要。這把大剪用了25年,從來沒磨過,太鈍,剪得一點也不利落,但來不及了。反正多費臂力,權(quán)當(dāng)鍛煉吧!
剪下去,綠葉紛紛撒下,一陣清香撲來。??!是扁柏!我一直以為它是樅樹——嚴(yán)格地說,因為太熟悉,我從來沒細(xì)究它屬于何種喬木。清純的芬芳帶些草的腥氣,把我拉回童年。
鄉(xiāng)村老屋的大陽臺上,鐵皮天井蓋子旁邊有兩個大瓦缸,瓦缸里栽著蔥蘢的柏樹。打從我記事起,柏樹就長在這里,直到去國。此后悠悠30年,以長壽著稱的樹還守護(hù)著我日漸殘破的老屋嗎?想及此,我竟覺得有點凄涼,往葉間伸下剪刀時帶上點兒憐惜。
這房子原來的業(yè)主是從法國來的老太太,曾在聯(lián)合國當(dāng)翻譯,自稱精通五國語言。她不會把柏樹和孔夫子的“歲寒知松柏之后凋”聯(lián)系起來,即使是她栽的,也是巧合而已。早年在鄉(xiāng)村,我家的柏樹可是熱門,全村鄉(xiāng)親碰上婚嫁和孩子擺滿月酒,都要來我家剪去幾莖柏葉,和銅錢一起由紅繩子系著擺在禮盒上,戴在嬰兒的虎頭帽旁邊。一個星期前,我們的孫兒滿月,妻子也是這么辦的,但柏樹葉是從后院采的。
我仔細(xì)地把柏樹修成一個半圓,捎帶把樹旁邊的波斯菊也修剪了。這叢金黃的菊花是鄰居的,并不曾越界,但為著它是柏樹的伴侶,我善待它?!皡簿諆砷_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边@是老杜的感喟。鄰居是沒讀多少書的老外,遛狗有一套,但不可能文雅。另外,他們上星期搬到隔壁街去了,胖小子這樣告訴我,但沒說原因,八成是因為新居租金便宜些。于是,菊花沒了主人。菊花旁邊有過一個笨重的消防水喉,是胖小子撿來的。這玩意本來立在街口,下方接著水管,僅是“上半身”而已。我曾遇到好奇的路人靠近水喉查看,以為它是能噴水的。這樣的無根之物,和鄰居一起離開了。
我?guī)е簧戆貥涞南銡饣丶?,一邊撣去碎成米粒大的葉片,一邊想:不同的家居,竟有相同的吉祥植物,不能不偷著樂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