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生
我的母親不信主,不信教,不燒香,不磕頭,就是見不得可憐的人,聽不得可憐的事。她說自己眼窩兒淺,好流淚。其實,她是太善良、心太軟。在我的記憶里,她給斷了腿的小雞接過骨,給眼睛發(fā)炎的小貓洗過眼,也給生下來就沒奶的四只小狗喂過奶粉。
母親是父親的第二個妻子。父親的前妻過門不到三年就病故了,也沒留下一男半女,娘家還有一個殘疾的老娘,羅鍋著腰,一只手伸不直,五個指頭分不開。不成景兒的那幾年,她常???zhèn)€小笆斗挨村要飯吃。有一回,她從我們家門前過,看見我母親,趕緊低著頭躲開了。母親見狀,回了趟家,追了兩條街才攆上她。母親往她笆斗里塞了一個雜面饃和一碗黑豆,眼淚汪汪地說:“您把俺當成您的親閨女吧。娘,有過不去的時候,上俺家來?!蹦菐啄?,我們家也經(jīng)常斷頓兒,有時候去地里剜些野菜或者到城邊的菜市場拾些白菜幫子、白菜疙瘩充饑。有一次,母親半夜扛回家一布袋白菜疙瘩,天不亮就把我哥哥叫起來,囑咐道:“去東村給你姥姥送些白菜疙瘩吧,她大概又沒有吃的了,她的手不能動,多可憐哪……”說著,母親的眼圈兒又紅了。她邊擦淚邊說:“我的眼窩兒淺,好流淚,不當家兒?!?/p>
村里的劉記從小就失去了父母,跟著一個瞎奶奶過日子。一年的冬天,夜里下雪了,屋外白茫茫一片。早上起床時,我怎么也找不到棉鞋穿,問正在燒火做飯的母親,她說,給劉記送去了。
“我穿啥呀?”我有些不高興了,“下雪天,凍死了?!?/p>
“就你知道冷啊?”母親一手往灶膛里添柴火,一手呼嗒呼嗒地拉著風箱說,“昨天,我還看見劉記穿個爛鞋片嘞,早早沒了爹娘的孩子,大冬天的,咋過呀……”說著說著母親抽噎起來。
“給就給吧,我又沒說不讓給。您哭啥?”
“我沒哭,就是眼窩兒淺。你沒棉鞋穿,娘再給你做一雙?!?/p>
前些年,計劃生育政策特別嚴,農(nóng)村人的生育觀又特別落后。一些家庭為了要男孩東躲西藏,顛沛流離。一天,正是吃早飯的時候,我家來了個陌生的年輕男人,說是躲計劃生育的,媳婦就躲在北地的破窯里,昨夜生了,想要些熱饃熱湯給媳婦吃,最好再能給點錢,買二斤紅糖。母親聽了,唏噓不止,連聲說:“哎喲,我的老天爺,那該遭受多大的罪呀。嘖嘖嘖,可憐死了?!闭f著,母親的眼淚流下來了,給來人拿了四個熱饅頭,又用飯盒盛了兩碗湯,然后對我說:“拿20塊錢給人家。”我稍有遲疑,他說的是真的嗎?“快點,快點,人家的媳婦在北地破窯里受著罪嘞。”我知道母親見不得可憐的人,只得掏錢給他。母親用衣角抹抹淚,一直把來人送到大門口?!八莻€騙子呢?”母親回來后,我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跋拐f,人家恁可憐,你還……騙子我也認了,那么可憐的人咋會是騙子……”
母親80歲大壽那天,我妹來給她過生日,無意中說出了她婆婆不慎摔傷臥床不起的事。正滿臉笑容吃著生日蛋糕的母親,臉色突然一沉,正在咀嚼的嘴巴僵住了,片刻間眼淚就流下來了。我給妹妹使了個眼色,小聲怨她說:“你不知道咱媽好可憐人,眼窩兒淺嗎?還說這些。”
“不是,媽,她是早前不小心摔倒的,現(xiàn)在好多了,都能下床走路了,也沒大礙的?!泵妹眠B忙安慰母親。
“親家母,要遭大罪呀,可憐死了。傷筋動骨一百天,你說好了,誰信呀?”母親擦擦眼淚,又接著說,“等會兒你回去的時候,把你哥給我買的老年小推車拿給你婆婆吧,也叫她接接地,歇歇腳?!闭f著說著,母親的淚又流下來了。
“老嫂子,你聽說了嗎?”董嬸兒在門樓底下跟母親聊天。
“啥呀?”母親有些耳背,朝董嬸兒跟前湊了湊。
“南街小超的爹媽離婚了,他爹外出打工了,他娘嫁人了。”
“那,小超誰管哪?”
“聽說送人了?!?/p>
“可憐的孩子……”
“老嫂子,你咋哭了?”
“不是,我眼窩兒淺,好流淚,不當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