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若虹

[在眼科病房]

在這里她沒有姓名 性別 年齡

醫(yī)生 護士都喊她12號病房36床

我看見她時 她正將六七歲的食指和拇指

捏在一起 從右眼里一下一下拔著什么

起初 我以為她是在玩

慢慢地 我發(fā)現(xiàn)她是執(zhí)意地做著拔東西的動作

每拔一次 她會痛得倒吸一口冷氣

就像拔著長在眼睛里的荒草白生生的根須

執(zhí)拗的女孩 一直不停地拔

她勾著頭 劉海像一塊拉下來的害羞膽怯的簾子

她狠狠地拔 小心翼翼地拔

仿佛 一旦停下來就有什么蓬蓬勃勃地從眼里長出來

其實 她是要從眼睛里拔出奶奶爬不上去的那座山梁

拔出咬斷爺爺一條腿的那道深溝

她還會拔出暮色中一縷咳嗽 喘息的炊煙

細雨中一條蜿蜒哭泣的鄉(xiāng)路

甚至 會從眼里拔出一列火車 拔出父母親打工的那座城市

讓爸爸媽媽從眼睛里走出來

從此 不再扎疼 不再用眼淚喊爸爸媽媽回家

我不知道 她眼睛里究竟長了什么

聽媽媽樣陪她住院的奶奶說

春節(jié)后 她送爸爸媽媽外出打工

在村口 風抱著一棵棗樹拼命地搖

一根帶刺的棗枝扎進了她的瞳孔

此刻 站在她面前的我

她認為是她拔出來的爸爸

喊一聲 我就會用眼淚答應(yīng)

[散 瞳]

他在散瞳

每十分鐘就

點一滴

眼藥水散瞳

守時得就像一尊滴漏

他不敢

省略一滴

他怕

少一滴

前一滴擴大的瞳孔

因缺少后一滴的接力

而復原 收攏

他繼續(xù)在散瞳

眼藥水

一滴

接一滴

列隊式地前仆后繼

并做出融化自己的犧牲

我疑惑的是

他把瞳孔擴散那么大

是要更寬廣的瞳孔

對應(yīng)光的遼闊

還是想讓所有人的眼淚

都由他一人哭出

[低頭者]

如果雙手合十 舉在胸前

再裸露出半個肩膀

他就是一位苦心修行的僧人

如果膝蓋頂著低垂的頭 身體蜷縮

他高于馬路牙子的身影

像極了折疊起公路 鐵路 汽車和火車的一只拉桿箱

如果倒背雙手 衣袖里裝滿淚水

佝僂著背的暮色 喘息的急促 蒼老 沉悶

他不是低頭生活的故鄉(xiāng) 就是低頭走路的鄉(xiāng)親

一個遺傳了低頭基因的人

一個一生只給別人低頭的人

為了祈求硅油 惰性氣體給開孔的視網(wǎng)膜打上補丁

他的頭顱第一次有了為自己低下的姿態(tài)

鞠一躬吧 向被你虧待了一生的眼睛

道歉 寬恕 致敬 還應(yīng)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