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迅
一
這個世界大變樣了。中山路、人民路,原來是市中心交通要道更是最熱鬧的商業(yè)街區(qū),中山路連接著明清故城的南門與北門,人民路則連接?xùn)|西二門,將這方圓十二里的老城區(qū)交叉貫穿而過。馬路兩側(cè)鱗次櫛比的商場、商店、鋪面一眼也望不到頭,從百年老店狀元樓菜館、聚豐園酒家、世泰盛綢緞莊、老鳳祥銀樓、拱北樓面店、功德林素食館、陸稿薦熟食店、王興記餛飩店、李同豐參藥店到前后腳引進的八佰伴、金燕、美羅、蘇寧、好買得、家樂福等嶄新大型商場,大眾電影院、和平電影院、大世界影城、奧斯卡影院,還有肯德基、麥當勞、德克士、必勝客、星巴克、頂鼎雞等連鎖餐飲店,大商場大商店之間錯落夾雜著更多的小店鋪,炒糖栗子的,做滾糖山楂的,賣珍珠奶茶、進口冰激凌、熱騰騰牛肉餅、海棠糕、梅花糕的,賣服裝鞋帽、報刊雜志、電子產(chǎn)品、文化用品、醫(yī)藥補品的……在幾個小弄堂口沿上,跨進水泥門檻,地坪往下一沉,昏暗中居然還隱藏幾家定做花圈、壽衣的小鋪,雖說地段位置搬移過幾回,總之多少年也沒在這條路上消失,自然了,最近十幾年間那些貨品也不可能真的是現(xiàn)做了,均由外地批發(fā)市場采購過來。在澄藍的夜色里,電子招牌霓虹燈閃爍,若有足夠的高度,你能從空中俯視,城市定然像透了開滿繁花的一株巨大桃樹,似乎下定決心要勾引每個人的無盡春夢。一到節(jié)假日,人行道上更是人頭攢動人潮洶涌,讓你邁不開步,下不去腳,拎著水果或者保暖瓶急著趕路去婦幼保健醫(yī)院、第一人民醫(yī)院、第二人民醫(yī)院或中醫(yī)院的人左擠右閃快步騰挪,恨不得摔東西跳腳罵娘……幾十年,都是如此,稱得上是個繁華!可是自從圍城起修地鐵,馬路兩邊大小店鋪就紛紛打烊關(guān)門,一開始還貼個通告,往往是以“因城市建設(shè)原因,地鐵施工期間”開頭,到后來則紛紛悶聲發(fā)財,一關(guān)了之。地鐵在城市中心修了三年多,通車以后,絕大多數(shù)的商鋪卻再也沒有復(fù)業(yè)。有關(guān)部門在馬路的機動車道、自行車道和人行道之間增設(shè)了隔離帶,大馬路徹底改觀,再也不是商業(yè)街區(qū)模樣,純粹兩條規(guī)范的交通衢道了?,F(xiàn)在,中山路、人民路的人行道上可以來練長跑。一開始,老人們還不斷在充滿回憶的情緒里數(shù)落,都是斷命修地鐵,把幾百年聚集起來的人氣財氣都挖散了,這人氣財氣一散就全玩結(jié),市中心的商業(yè)徹底歇擱敗坍,看看多少原本號稱寸土寸金的高價鋪面都空關(guān)了好幾年,真真作孽。鴻運大酒店、東林大酒店、新世紀百貨都先后關(guān)張歇業(yè),一棟棟大樓成了死氣沉沉的閑置房產(chǎn),真叫要命。可是后來,年輕些的人們發(fā)現(xiàn),圍城修地鐵其實只是一個拐點,甚至只是一個表面現(xiàn)象,傳統(tǒng)商業(yè)面臨的寒潮,根本就是中國社會的一種大局面大趨勢大潮流。現(xiàn)在購物還有多少人去商店?躺在床上手指頭動動,是東西也選好,鈔票也付完,只要等快遞員送貨上門。難得走進商場一回,看中的服裝上身一試,拿出手機拍張照,打開微信掃一掃,網(wǎng)上同款的貨品跳出來幾十頁,挑到眼也花,豈止是貨比三家?網(wǎng)店畢竟沒有房租人力成本,幾乎透明的競爭態(tài)勢,物美價廉是肯定的,實體店哪里還會得有生意?所以有社會問題專家說,現(xiàn)在連美食都可以快送,除了美容店、健身房、洗腳館等顧客肉身不可缺位的商業(yè)需要實體店,越來越多的購物和消費都會在手機里面完成。商業(yè)街、實體店都快成為歷史陳跡了。
如若市場細分,古玩藝術(shù)品市場算是小部類之一種,在這個時代,難免也有網(wǎng)絡(luò)化的趨勢。但就其高端層面而論,目前的現(xiàn)狀是,拍賣成為了最主流的的業(yè)態(tài),各種展會成為補充,效率優(yōu)先,一切朝著短、平、快齊步走,店鋪經(jīng)營自然也相應(yīng)萎縮。可是,作為文化產(chǎn)品或者精神消費品的古玩藝術(shù)品,其消費又不僅僅在于“購買”這么簡單直接。因為,面對面的洽談、溝通、商榷、學(xué)習(xí)、交流,也是玩收藏的諸多精神體驗和消費回報內(nèi)容之一,不可或缺,因此古玩店里喝茶、閑聊、鑒賞、淘寶依然是令人陶醉的,也是一如既往吸引人的地方。這算是大世道里的一個小意外,既寄托了一些人的命運和生活,也寄存了一些人的喜怒哀樂以及種種得失、幻想與希望。
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行業(yè),又處在中國社會非常特殊的階段,一切都變得紛繁復(fù)雜,甚至令人眼花繚亂。尤其是最近的二十來年間,情況愈加光怪陸離。市場這只無形的手無處不在,資本興云布雨撥弄眾生,惑亂人心,還攪動世風(fēng),粗暴地撕裂著改寫著許多軌跡和規(guī)則,一切都有扭曲與變形的風(fēng)險。明明是生意人,卻偏偏刻意要裝扮成“文化人”,似乎在這個世界上“文化人”這面道具還有余瀝可沽,還有高于常人的榮光,而實則真正的文化人早已經(jīng)被徹底邊緣化,在資本面前淪為了弱勢群體。他們滿口奢談著“文化”“文化”,引用著從電視等現(xiàn)代傳媒上學(xué)來的種種言論,生搬硬套而樂此不疲;他們興辦著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所謂民辦“博物館”“藝術(shù)館”,企圖掩蓋商店的本來面目,努力將商品裝扮成“藏品”,而內(nèi)心里謀劃著一筆筆現(xiàn)實可計的生意經(jīng),帶著刻不容緩的急切與焦慮,恨不能立時立刻直奔主題,從“博物館”“藝術(shù)館”里扛出真金白銀的人民幣;他們組織起名目繁多的各類學(xué)會、雅集、研究會,互封著會長、副會長,將理應(yīng)是小眾的同仁組織極盡宣傳包裝之能事,拼命在大眾面前鼓噪表演,吸引眼球,意圖博取熱錢,與資本來一個更為親密的媾和;他們抱團取暖又同時互相攻訐,支付極其低廉的代價,籠絡(luò)來大小官員和所謂專家學(xué)者,幫閑間或幫忙,為他們站臺和背書,不斷炮制出生機勃勃的文化景象甚至市場奇跡……
這是個喧囂的世界,明眼人可以洞察,云遮霧繞的表象下面,其實是有跡可查。一切皆不出資本的樊籬。
二
臘月初八,江南忽然落起了雪。開始的三天是下午零零星星飄起雪花,年輕人乘著天光趕緊找應(yīng)景的地點去擺拍幾張照片,在粘上了一層淡白的樹邊湖邊,做出許多跟明星一般無二的姿勢,留住呼出團團白霧歡欣著的人生美妙瞬間。這雪到天黑準停,雪花是始終堆積不起來。直到第四日,上午照舊也是個陰沉沉的天,下午風(fēng)就長出了指甲,吹起口哨使勁撓人的臉,那雪說下就下,一開始便鄭重其事,天黑了,也沒停。上半夜趕路的人發(fā)現(xiàn)雪是越落越密,開了汽車強光燈也一片迷蒙,氣溫直往下掉,轉(zhuǎn)彎時候車身有些打滑,驚出一身汗來。到了下半夜,從酒吧里夜總會出來的紅男綠女,真正感覺出了不妙,停在路邊的車窗上意外地沒有被貼上那張熟悉不過的黃色罰單,玻璃已經(jīng)被雪凍結(jié),要命的是車門也拉不開,雨刮器更是徹底凍牢,車是動不了啦,短命的出租車統(tǒng)一失了蹤,只好步行著走,一路上連滾帶爬要摔多少個跟斗則是自己也數(shù)不清了。多少年也沒有這樣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下過雪了,看著路上堆起足可陷沒鞋幫的積雪,前幾天的小驚喜在一夜之間徹底消散,人們多少有點不知所措起來。這雪不停,緊緊地又落了整整兩天,城市里到處是凍裂的水管和對小區(qū)局部停電停氣的怨聲。
老萬到達滌石山房的時候,背心已經(jīng)冒出了汗芽,從地鐵出口到此地不過半站路的腳程。這天!即使是這樣天氣,他也不敢不來開門,不要說落雪,就是落鐵,也保不定朋友要來喝茶。開店這些年,就沒歇過一天,大年三十也要奉陪到下午兩三點才能夠離店回家,趕祭祖最后一柱香磕頭,年初一大清早南禪寺燒好香就得立馬回店開門,給拜年來的朋友奉上一杯香噴噴甜滋滋的元寶茶!累是累,朋友同道越聚越多,跟客戶的關(guān)系越發(fā)瓷實,心里踏實,也是愉悅的。透過窗戶玻璃上的霜花,老萬看到了打著旋落下的雪片和對面消失了頂蓋的高樓,亮白的反光把店堂照得一片清泠,甚至有點耀眼,像在水晶宮里。老萬把里外兩間的空調(diào)都打開,給浸泡茶盞的大甌換過清水,取出自己用的那只曉芳窯汝釉八方杯,開片紋已經(jīng)養(yǎng)出了水潤的金色鐵線,玻璃壺放進陳年普洱和宜興紅茶、臺灣高山茶、玫瑰花、杭白菊,看電磁灶上紅色的水溫顯示器一度一度往上跳,轉(zhuǎn)身拿根橙紅絲線,把瓦盆里佛手的枝條綁一綁。枝干上碧波生青的刺尖長而硬實,與滾壯寬厚的葉片彰顯出這植物生命的張力,九枚金燦燦肥碩的佛手擠滿一樹,巍巍顫動,香氣氤氳開來。這時,水滾了,水壺噴出幾條濃白水汽,發(fā)出吱吱叫聲。
香。章總一邊收攏傘,一邊彎腰去脫腳上套著的鐵鞋掌。嚯,上特種裝備了,我從地鐵出來也連打了好幾個滑塌。老萬笑著幫他把傘掛到門背后。前年去爬黃山,碰巧山上大雪,才買了這副鞋掌,沒舍得丟,這回倒幫了大忙,一路上看見好幾個時髦女人滾元寶。章總很得意,敞開羽絨大衣,湊到佛手邊深嗅。
老萬把茶泡開,從清水中取出一只青瓷盞,兩只茶杯均用滾水沖過,緩緩注入金紅滾燙的茶湯。章總尖起嘴小嘬一口,抿了幾抿,凍得紅里泛白的臉頰開始恢復(fù)如常。章總說,這連下了幾天的雪,也沒出門,今天憋不住啦,跑來報到了。老萬說,要說古玩這東西,成人玩具,也是精神鴉片。章總笑起來,高雅的精神食糧。老萬笑笑說,所以今天早早把門開了,幾位朋友數(shù)日沒有現(xiàn)身,估計都要出洞來了。章總說,再過幾天就準備出門過年,又得半個多月見不著啊。老萬笑笑,章總說道,去年軋了一回洋葷,跟老婆兩人趕到迪拜去過年,結(jié)果路途遙遠累掉半條命不說,到了迪拜看看全是中國人做世界,鉆石名表一律不打折,中國人買起來還是不要命,跟搶一樣,鈔票當草紙,人家外國人還不把咱們當人看,拼命刻薄中國人,想想真是何苦。老萬問,今年打算海南蹲蹲?章總苦笑,在海南度過幾次春節(jié),兩個人冷清得要死。那棟房子是一年也難得住幾天,還要雇個保姆打掃照料,好在買的時候房價低,撂荒在那里倒也賺了幾百萬。老萬道,銅錢銀子趕大堆,投資套房產(chǎn),盈利倒比開個廠還賺得多,既用著又賺著,夢里都笑醒。章總笑道,不過今年老太婆想去泰國過年,吃吃新鮮水果海鮮,佛國世界,燒燒香,據(jù)說那里春節(jié)也熱鬧,日腳想必好過。老萬點頭贊同,好幾個朋友現(xiàn)在過年都去東南亞,泰國是首選。開店容易守店難,自己開著山房就寸步難離,沒了那個好命。老萬取過糖霜金桔餅、紅杏脯干、椒鹽山核桃肉和巧克力來,兩人的茶喝得熱氣騰騰,章總問,今天老板娘不來店里了吧?話音未落,萬太太拎著馬夾袋進來了,跺著腳笑道,剛?cè)バ〔藞鲑I點菜,這天一落雪,像樣的蔬菜都斷了貨,才買著一棵大白菜!章總說,大白菜好,廣東人說法,叫大發(fā)財!放上點蝦米,拿雞湯一燉,一道名菜,叫做金鉤白菜,味道贊!萬太太搖搖頭,現(xiàn)在說白菜都有浸泡福爾馬林的,人心怎么都這樣了,想不通。老萬和章總捧著茶杯轉(zhuǎn)到里間去,打開保險箱取出幾件玉器來,翻開博物館典藏圖冊,擺開放大鏡,細細探討。
老萬聽見外面他太太一聲問好聲音,張羅著在招呼客人坐下來。一抬頭,卻見強海濤已經(jīng)一步跨進了里間,滿臉堆笑的,不等主人招呼,就斜著身子靠桌邊坐下來了。萬太太沒截住人,站在門邊朝里望了望,老萬示意,算了。老萬淡然打招呼,強總好。強海濤以前開公司發(fā)了點財,最近幾年實業(yè)錢難賺,說是正在向文化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拜市里博物館長為師搞起了收藏,謀了個市收藏協(xié)會副會長的頭銜,成了收藏界的名人,喜歡別人尊稱他“強會長”。聽到老萬稱他“強總”,倒是一愣,但迅即又恢復(fù)起滿面春風(fēng),有求于人,身段只好放軟。老萬跟他沒什么交情,滌石山房新開時節(jié)強海濤偶然上門買過一件清晚期民窯瓷器,普通玩意,上門看了好幾回,為個千兒八百塊討價還價磨嘰半天,還要老萬“三包”。老萬道,你也是行里人,古玩這東西有什么“三包”,只有做假貨的才肋排骨拍到斷,做行家生意的從來沒有包拍胸脯的。開給你的就是個交行價,看得懂你買,沒把握就放棄。強海濤這才紅著臉付了錢,也算是死抗了一記,保存了點臉面。就那么一次交道,老萬便看扁了這個強會長。章總看來人這路數(shù),沒規(guī)沒矩,倒站起身來把桌上的幾件玉器往保險箱里歸置,將鐵門一鑰。看老萬是留他繼續(xù)坐著的意思,于是重新坐下來喝茶,干等來人開口。
強海濤看這光景,干咳了一聲,陪著笑對老萬說,今天上門有事相求,請萬老師幫忙。說著,眼睛望著章總,倒有請前客讓后客的意思,老萬笑笑說,這位是我好友,沒什么好回避的,強總有事請吩咐,我是能幫盡量幫,如果超出能力范圍就只好說聲對不起了。強海濤摸摸鼻子說,這事對您萬老師那實在是舉手之勞,便當?shù)煤埽∮屑衿?,想請您老法師掌掌眼。老萬遲疑了一下,說,這個怕是不妥,我是做這行生意的,東西對了還好說,萬一有毛病,背后說別人東西不靈,就成了“打槍”,這不合規(guī)矩。強海濤聞言急了,拱著手說道,東西不是行里人的,請您掌眼我也絕對不會泄露,務(wù)必請您幫幫忙!老萬看強海濤這是不達目的賴著不走的意思,只好松了口,那就拿出來看看?不過有言在先,我是說過就散,事后概不認賬。
強海濤趕忙從包里取出一塊片狀玉佩來,老萬瞥了一眼,透雕的瑞獸造型,遍身是紅黑色斑,也沒動手去接,笑著對章總點點頭,老兄你看看吧,給個判斷!說著,起身給強海濤加只杯子,倒了茶。章總示意強海濤把玉放置在桌面上,再拿到手中看了看,古玩行的規(guī)矩,叫做“玉不過手”,東西是不能手對手傳遞的。章總抬頭對老萬道,那我斗膽啦?老萬繼續(xù)燒水,道,實話實說。章總放下玉佩說,這是件古玉,很開門。說完觀察老萬的表情,老萬笑道,這個不是難點,精確斷斷代呢。章總于是繼續(xù)往下說,我的看法是明代的東西,工不夠細致,算是個民間中等工藝吧。強海濤道,不是都說“粗大明”嗎,明朝玉器不都是粗工嗎,這個工應(yīng)該夠得上精品了吧。章總說,所謂的“粗大明”只是說明朝玉器一般粗活比較常見,其實明朝也有細工精品,以前經(jīng)?;煜谇宄衿髦斜徽`認為是乾隆工而已。強海濤不吱聲了。老萬說,講講這玉器上面的色斑呢。章總說,一般古玉行家看到明清玉器上這種色斑都會說是“老提油”,這件剛才我仔細觀察了一下,色斑暈散自然,色重之處有鈣化斑點和咬蝕痕跡,可以判斷是入土所致,所以我的看法這是土沁而非提油。老萬頻頻頷首,說,我完全贊同老兄的判斷。強海濤遲疑道,這件玉器極具爭議,很多人都說是假,除了您這里之外只有一位行家判老,事到如今我也有點發(fā)懵了。章總道,這些“行家”不會看是因為玉器的透雕側(cè)邊上當時打磨過,拉絲痕不那么典型而已,可是管鉆定位孔很明顯,古代鉈具加工痕跡十分明確。老萬看強海濤依然忸怩著,說道,這種普貨都開門成這樣了,有什么好爭議的!近幾年都叫仿品造假給嚇破了膽,現(xiàn)在是不管看得懂看不懂真品假貨都一律判假,似乎唯有如此才顯出他水平高。強海濤拿起玉佩,湊上前去,粘著老萬要“繼續(xù)深入商榷商榷”,章總嘆口氣,趕緊抽身晃到外間去跟萬太太聊閑話,對萬太太擠擠眼:就這種水平還好意思出來“商榷”,不著四六啊。
看強海濤繞來繞去費了無數(shù)的口舌,所關(guān)心的不過是這件玉佩到底值多少錢,老萬不耐煩起來,說,這種民間工藝的古玉如果在滌石山房,最多賣個一兩萬塊錢,再多就是存心宰客了。強海濤這才收起玉佩道了謝,走了。
章總走進來笑道,看來這位強會長還要拿給別人去看。老萬倒笑出聲來,管他。以為看東西是選總統(tǒng),大家投票看得票多數(shù)?好笑!
到了當天深夜,強海濤的微信朋友圈里忽然發(fā)出一個帖子,連著不同角度九張玉佩圖片,文字顯然是打過草稿的,寫道:“研究玉石之真,欣賞玉器之美,誠人生一大快事!燈下讀此宋代精品古玉,體悟當時極簡審美雅趣,慨嘆中華文化之深邃浩淼,夜不能寐,記此。”
老萬莞爾。
三
章總動身去泰國的前一日,還來滌石山房喝了半天的茶。老萬陪他們幾位朋友正聊著,萬太太走進來說,秦老先生來了。秦老先生每次來,見老萬忙著陪朋友,總是不聲不響在外間坐等。老萬暗自嘆口氣,走到外間來招呼老人,卻見秦老先生的旁邊另站著同樣一位白發(fā)蒼蒼老者。
秦老先生見老萬出來,握住他的手連聲打招呼,不好意思,又是打攪你萬老師,今天帶來個朋友。他指指邊上站著的老者,老者也是抱歉地含著笑,兩只手局促得不知該往哪里安放,老萬趕緊請兩位老人坐下,萬太太端上熱茶來。秦老先生的意思表達清楚了,請老萬幫助鑒定一下老者的玉器。老萬最近這一年幫秦老先生鑒定過無數(shù)藏品,很熟的了,也沒客套,請老者取出東西來看。老者從口袋里摸出個手巾包,放到桌面上,打開,里面赫然是一塊紅黑沁色的瑞獸玉佩!
老萬拿起玉佩再看一眼,沒錯。取出手機點開微信,翻到強海濤所發(fā)的帖子,照著圖片再比對,確實就是上回強海濤送來“商榷”的那一件!老萬抬眼看看老人,笑著道,兩位老先生想問什么呢?老者漲紅著臉望定秦老先生,還是推他出面開口的意思,秦老先生囁嚅道,這塊玉佩呢是這位老朱先生家傳的,前段時間收藏協(xié)會和電視臺在市博物館里面舉辦迎新春義務(wù)鑒寶會,老朱先生總在電視上看鑒寶節(jié)目,一時好奇就把玉佩送去鑒定了,現(xiàn)在專家盯著老朱先生要收購。他呢家境也不好,幾個小輩也不是收藏玉器的人,想想賣了也好。只是說到賣嘛,要多了人家不答應(yīng),賣便宜了也吃不起那個虧,所以才登門煩請幫助估估價。
看得出來,這兩位老先生都是本份的規(guī)矩人,老萬胸膛有點發(fā)熱,立起身言道,兩位老先生有所不知,這件玉佩說起來跟我也有點淵源,如果愿意的話,請移步,我們跟里面幾位朋友一同商量商量可好?兩位老人連連點頭,跟老萬走進里間來,朋友們紛紛讓出椅子請老人坐下。秦老先生問,剛才萬老師說跟這塊玉佩“有點淵源”,是何解?老萬就笑起來,指指章總道,請他來說。于是章總就把幾天前強海濤上門“商榷”的經(jīng)過講述一遍,大家都笑出聲,老朱先生說,是的,沒錯,當時在博物館就是這位強會長為我作的鑒定。當時他說這塊玉還有很多的疑點,向我借三天去研究研究,我說這塊玉是千真萬確在家里傳了幾代人,看他是電視上常出來的著名專家,這才借給他了。秦老先生接著說,老朱先生跟我家世交,碰巧跟我說起此事。我雖說比萬老師癡長著幾十歲,也玩了多年收藏,對萬老師的水平和人品,我是心服口服,所以這樁事,只好偏勞萬老師幫幫忙。老萬道,兩位老先生無需客氣,幫忙也談不上,舉手之勞而已。對這件玉佩,上次章總的鑒定是中肯的,沒有一個字的不實,今天在座的都是行家,都請上上手。大家圍坐著,取玉佩鑒賞了一周,均點頭無異議。
老萬問老朱先生,現(xiàn)在強專家肯出多少錢收購?老人說,開始時候他說幾千塊,那我哪里愿意啊,后來慢慢加,現(xiàn)在出到三萬。章總奇怪了,說,這就有意思了,那天萬老師是說得清清楚楚,市場價也就是兩萬以內(nèi)的事,他怎么倒良心發(fā)現(xiàn)肯出三萬了?老萬搖搖頭道,這種人,機心重重,向無真心待人,他是誰也不會真信,誰的話也不會全聽!
說起來,這位強專家此前還曾經(jīng)請老萬鑒定過一次玉器。那是他來買過瓷器之后的不久,一個電話打給老萬,說想登門請教幾件玉器。擱下電話也就一會的工夫,一陣風(fēng)地進來了,人沒坐定,就從包里朝外掏玉器,用餐巾紙分別包裹著,打開來露出三件青白玉,一枚劍首、一枚劍璏、一枚小璧,強海濤準備遞過桌子來,老萬擺擺手,道,看過了。強海濤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么藥,說還請萬老師指點。老萬說,都是西漢,到代真東西。強海濤愣在那里,問,萬老師以前見過這幾件玉器?老萬搖頭,沒有。強海濤驚奇了,嘴巴有點合不攏,您不上手,望一眼就能斷定真假?老萬說,出土生坑玉器,舊化特征一目了然,何必一定要上手。強海濤翹起大拇指:您是這個,我服了!那神色甜軟得冒油,可這個人也怪,哪怕話是出自真心,卻并無真誠可感,也說不清什么原因,老萬對此人始終抱著成見和戒心,絲毫無法改變。強海濤卻還在喋喋不休,問這問那,這獨門絕學(xué)要修煉到萬老師這般程度,怕很難吧?老萬道,這算什么絕學(xué),熟能生巧而已,又不是什么高科技。強海濤恭維道,憑萬老師的實戰(zhàn)功力,可以多參加點社會活動,一定能夠成為具有市場號召力的知名鑒賞家!老萬對這些話題沒一點興趣,冷冷道,我不過是個生意人,只希望貨真價實做買賣交朋友,日后有人背后提起你,能得到一句“這是個好商人”,我就知足!正說著話,強海濤的手機響了,他提起手機跟對方說,我已經(jīng)到了,是的是的,就在滌石山房。按說登門請教在行里一般是不公開的暗事,這個強海濤倒好,還約了外人一起來,邪性。
王胖子進門的時候,強海濤手腳飛快,早已經(jīng)把玉器重新收拾進了包里,老萬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老萬跟王胖子面熟陌生,不是一條道上走的人,含含糊糊互相問個好,就算招呼過了,王胖子緊挨著強海濤一屁股坐下來,問,小強,有什么玉器需要探討呀?強海濤看一眼老萬,老萬沒一點表情,起身去泡茶,強海濤就重新一個一個往桌上放紙包。王胖子取出個放大鏡,端詳起來,不言語,足足看了十幾分鐘,這才“嗒”地合上放大鏡。王胖子打算推玉器過來,老萬還是擺擺手,道,高古玉器我不擅長。強海濤松了一口氣。說,師傅幫我看看這幾件玉器能收不能收?王胖子一字一頓道,這三件東西呢是戰(zhàn)國西漢的制式,叫一般行家看呢很容易認為是真品,我仔細研究下來呢是有點問題的,屬于呢蚌埠地區(qū)新仿,收來做什么呢?當標本嗎?哈哈哈……王胖子一時無法掩飾對自己的敬佩之情,笑中充滿豪氣。強海濤看一眼老萬,微微一笑,轉(zhuǎn)過臉,翹起大拇指沖王胖子道,師傅,您老威武!那天王胖子先走,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強海濤對老萬說,我知道這三件玉器沒毛病,是花了高價從一位知名大藏家手上求購的,來源清晰,今天只是想測試一下誰的功力深厚。老萬呵呵笑幾聲,不語。
后來王胖子也來玩過幾回,老萬問他,聽口氣先生跟強總很熟啊,王胖子說,這個小強,以前是跟著我學(xué)玉的,多年叫習(xí)慣了,他是一直喊我?guī)煾档?。老萬道,哦,那外人都說他師傅是博物館長呢。王胖子咧咧嘴,嘟噥道,那是后話了。
這一段老萬之前從沒提起過,大家聽了,一時沉默。章總忽然說,玉見人心。秦老先生道,豈止人心,可見人性。
章總說,自己沒眼看東西,只好到處探話音,聽多了反而犯疑心病,亂了方寸,這叫做小聰明過頭,弄巧成拙。秦老先生說,這人倒像京戲《連環(huán)計》里的蔣干了!老萬說,既不信于人,必也無信于人。他懷疑當時我說了假話,刻意貶低他的玉,所以反其道而行之,出高價向老朱先生收購呢!秦老先生道,曹操!曹操呀!這下大家都笑出聲來了。老萬說,那天是多大的雪呵,他居然冒寒趕來,心里其實早就萬分看重這件玉佩了呀!
大家正說得熱鬧,老朱先生的手機忽然響了,老朱先生一看來電,朝手機指指,走到門外去接電話?;剡M來,道,又是這個強會長的電話,催問肯不肯出手。章總問,老朱先生你自己意下如何?老人說,既然萬老師判斷只值一兩萬,我如果三萬賣他,不就是訛人了嗎?老萬勸道,這事得另說,古玩這東西識貨是寶,不識是草,估價因人而異,我過手的古玉多,所以將玉器看得輕,估價也就低。章總說,既然這位強專家喜歡耍小聰明,那索性想個辦法賣高價,就是賣他了!朋友們都起哄,叫章總出主意,兩位老人都笑得臉通紅。大家看看老萬,他也只是笑。章總對老朱先生說,主意是現(xiàn)成的,下次他再找您,您就告訴他自己到市場里轉(zhuǎn)了很多家店,不少人愿意收購這件傳家寶。后來找到一家滌石山房,碰見一個高個子章老板,一開口就出價五萬!秦老先生說,他這么多疑,能信嗎?章總嗤笑一聲道,多疑才會信呀,告訴他:人家章老板說了,這件玉器以前就上過手,可一直饞得流口水呢!信不信,由得他?
沒過幾天,將近年關(guān),老萬果然看到強海濤的朋友圈又發(fā)出一條帖子:“緣分是對真誠者的禮物,上天注定,屬于你就是你的。千幸萬苦方才入藏,感恩歲月,展望新年,充滿希望!”下面是九張新拍的玉佩照片,燈箱里專門拍攝出來的,花心思了,視覺效果極佳,玉色斑斕。
此后的幾天,強海濤幾乎隔天就要在微信里曬他的寶貝玉佩,一會兒玉遺忘在熟睡的小女兒枕邊,一會兒玉出現(xiàn)于應(yīng)酬飯局的酒桌上,一會兒玉懸掛在自駕車后視鏡架旁,最有創(chuàng)意的是,把玉掛在他家貓咪脖子上拍,那貓倒也乖巧,一動不動,懂得配合。強海濤似乎是一刻也離不開他那塊玉佩的了,而那塊玉佩簡直無處不在,透出的得意之情自不待言。老萬每每看到這些帖子,卻總自覺不自覺聯(lián)想到那場景的鏡頭之外,是強海濤提心吊膽、怕倒怕摔緊張著的一張臉。
大年初五的早上,強海濤把他十幾件玉器藏品都擺得妥妥,又來了個富于文化氣息的九連發(fā),并且精心撰寫了長長一大段鑒定心得,雞湯味十足。老萬也算是久歷江湖之人,都幾乎要被他那份癡情癡意的腔調(diào)所感化了。
四
元宵節(jié)那日,真是難得的晴朗天,整個天空居然發(fā)出透明的寶石藍來,讓所有人的心胸都一下子顯得空曠,中年人甚至老年人忽然會產(chǎn)生出一種感動,聯(lián)想起年輕那會兒的時光和業(yè)已消失了的遙遠的那些人與事。章總到滌石山房來報到,萬太太接下包裝精美的泰國糖果,道謝說,朋友們老帶東西來,著實過意不去,走的時候捎上兩盒肴蹄,鎮(zhèn)江朋友剛寄到的,好東西。章總點頭先謝過,已經(jīng)聽見里間一陣笑聲,踱進去,果然好幾個朋友都在,大家互相拜了個晚年。他坐下來茶沒喝一口,倒急著問,那塊玉到底什么結(jié)果?其他朋友都在笑,說這個天下誰人斗得過你章老板呢。章總也笑起來。老萬說,兩位老人年前就來報過信了,說強專家聽聞?wù)吕习宄鰞r五萬企圖截胡,果然再加五千,當天就成交了。五萬五,不低的價。
章總忽然想起那位秦老先生,就問起老萬跟他是什么交情,老萬這才說出來,這位秦老先生也是開店以后才認識的,退休機關(guān)干部,世代居住在市中心秦家弄里。上世紀九十年代曾經(jīng)有那么幾年,本城尚沒有形成固定的古玩藝術(shù)品市場,他家附近的崇寧路每個星期天就是地攤一條街,全國各地做這行的都來擺攤,流動性很大。當時剛剛開始城市改造,后來緊接著就是開發(fā)房地產(chǎn)拆遷潮,老戶出來的老物件那是多得沒法說,崇寧路地攤甚至在滬寧線上很出名。秦老先生出身世家,從小也有點喜愛古玩的天性,時不時的逛逛地攤也買一點,一來二去很多擺地攤的河南人都認識了他,但凡到星期天傍晚沒開張的,居然就會拿著東西送他家里去。他為人最是和善,送上門來就照單全收,如此玩了二三十年,藏品無數(shù)。眼看年過八旬,找行家請求幫忙鑒定,如果其中有珍貴文物就傳代交給孫子,也是他一個心愿。老萬是歷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秦老先生剛找上門的時候也拒絕過多次,他倒是好耐心,一次次上門,也不說話,就是個干坐。
老萬道,說穿了,我不幫人看東西,大面倒不是怕得罪人,而是怕看到物主聽了真話之后的失落勁。這位秦老先生一大把年紀,聽他開口就是個善人,至今也沒有一點行業(yè)認知,這樣的規(guī)矩人怎么可能買到好貨呢?朋友們都等著老萬說下去,章總站起身給茶壺里換茶葉,急著問,后來呢,后來呢。
老萬喝口茶,繼續(xù)說下去,后來我太太心軟,說老先生登門多少次了,你就幫人看看唄,又不費你多少心。我能怎么辦,那就看看吧。起先秦老先生是東西裝在口袋里進來,后來是用背心袋拎,哪有幾件真東西啊,我這個難哪,于心不忍,不好開口,只好一個勁勸他:老先生你也年紀大了,可千萬別再繼續(xù)買了。按說秦老先生剛開始買的那幾年,古玩還很不值錢,造假也并不嚴重,可他倒好,幾乎也沒買到過真貨。我私下對太太說,那會兒就是閉著眼睛,也能買到真東西啊??蛇@位老先生呢,愣是專挑送上門的假貨買!我太太說得好,馬善被人騎,人善有人欺。
章總?cè)粲兴虻?,萬老師你經(jīng)常說,想在這個行業(yè)里打滾,一個人必須同時具備霹靂手段和慈悲心懷才可能混得下去,大概就是這個道理。老萬道,這個行業(yè)里,你看看,若要說個個唯利是圖心狠手辣可能有點過頭,但哪個不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眼明手快,修煉成了人精?再說,古玩這東西六十歲以后就建議不再買入了,眼神不濟了,人的精力也走下坡路,可以做點案頭研究工作,七十歲以后就該考慮出貨了,我自得之我自遣之,學(xué)學(xué)人王世襄先生,那叫活得一個通透。章總問,那后來呢。老萬說,后來我是越來越怕這位秦老先生上門,每次看到他臉上含著笑尷尬的眼神,我都不敢正面瞧他。不過這位老人倒也樂觀,說其實也沒投入巨資,這幾十年都是每個星期花上仨瓜倆棗的零錢亂買一氣,原本也沒指望靠這個發(fā)財,因此倒也沒太大失望。他說文革那陣家里多少東西都被抄了燒了,經(jīng)得多了,心就平了。不過,有次秦老先生說起一樁事,倒是有點動了氣。朋友們都盯著老萬等他講下去,沒人插話,靜靜地吃茶。
一次秦老先生捧個“嵌八寶紫檀文盒”來,里面是“翡翠”朝珠、“犀角”扳指和各色“寶石”,老萬嘆口氣說道,這批東西不要說里面的東西如果真那是價值連城,就是光這個盒子,如果是真貨,那就得值一二十萬。這次老人一反常態(tài)了,有點氣憤起來,倒不是針對老萬,而是騙他東西的人。原來他家里藏著幾十件古畫,都是文革時期東躲西藏保存下來的孑遺之物,有個老朋友就帶著這批“祖?zhèn)鲗氊悺鄙祥T要跟他作交換,死磨硬泡很多回,秦老先生不好意思拂老朋友的面子,萬般無奈才答應(yīng)換了?,F(xiàn)在看來,老朋友說了謊,這哪是“祖?zhèn)鳌钡哪兀?/p>
章總說,這個世道,你不識貨還好,不識人可就要遭殃了!老萬道,這個行業(yè)里,你是既要識人,也要識貨才行啊。就譬如那位強專家吧,算是個人精了吧,他就識人,但是他不識貨啊,也白瞎不是?大家都笑起來。
章總問,這位強專家買了寶貝之后不知道是什么心情?老萬道,巧了,我有他微信,人家變著花樣隔三差五地發(fā)朋友圈曬寶,至今這興奮勁還沒過去呢。老萬打開微信翻給章總看,沒看過的朋友也都湊過來瞧。
章總道,現(xiàn)在這個世界真是透明的了,也沒什么秘密可言,想想倒也覺得可怕。
老萬道,誰說不是呢。
老萬指頭劃著屏幕看朋友圈,忽然,跳出來一條好友剛發(fā)的帖子:“謝謝收藏協(xié)會!感恩強會長!千金易得,一寶難求。聆聽會長指點,佳節(jié)喜獲寶貝,開森!開森!”下面是照片,兩張笑容高度一致的臉湊在一塊,四只手奧運獎牌一樣挺著那件紅黑沁色的瑞獸玉佩,強海濤是笑得眼睛只剩了一條線——完全是勝利者的姿態(tài),這次勝利者不是獲得獎牌,而是把獎牌勝利頒授出去了——他帶著點一貫的蔑視甚至是輕佻神色,俾倪著屏幕之外所有的人。
老萬張大了嘴巴,看得兩眼有點發(fā)愣。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何時加了這位好友,此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