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飛
閉著眼睛在烏云上頭飄了兩個小時,落地前似乎聽見了飛機當(dāng)空一剎,酷似打嗝的一聲“咯”,又充斥著鈍感。我把桃木雕刻的肺魚收進口袋后,專心地往下看當(dāng)年我們的場站。
烏云上頭還是晴空,下面卻大雪紛飛。堅硬的跑道是民航和部隊共用的,當(dāng)年我們一群義務(wù)兵行走其間,宛若置身飄雪的水晶球?,F(xiàn)在,場站老了??赡苁沁@個季節(jié)的緣故,比我印象中要蒼老得多。
一陣風(fēng)刮來了冬天。一群臉色潮紅手腳冰冷的戰(zhàn)士趴在地上瞄準(zhǔn),我掙扎著縮了縮身子,后背又挨了一下。我扔了槍,豪哥總是針對我,我不練了。剛爬起來,豪哥按住我脖子,一下把我按回地上。
也是“簌簌”下著雪。動靜很大,成功地把連長吸引來了。我揚言不練了,可是要射擊贏了豪哥,豪哥才會同意。戰(zhàn)友們松松散散圍成一個大圈,把我和豪哥圍在中心,他們等著看我和豪哥比試。連長親自豎起來兩個靶子,一人發(fā)了三顆子彈。豪哥咬咬凍僵的手指,當(dāng)著我面退下兩顆子彈,槍膛只留了一顆。我不知道豪哥是要干嘛。我在大家的注視下,架半自動步槍趴穩(wěn)當(dāng)了,幾乎沒有瞄準(zhǔn)就開出了第一槍。四環(huán)。第二槍,我盯了靶心一會兒,打了六環(huán)。加起來十分。
我松口氣,看向豪哥。
豪哥只有一顆子彈,即使一槍命中靶心也就十分。
連長半蹲著拍拍我肩膀要我穩(wěn)住,旁邊的鹿子給我使了眼色,大概要我給豪哥留面子。我才不會給他留面子。但是一想,他會不會事后報復(fù)我。我覺得他干得出這種事。報復(fù)就報復(fù),這么多人看著,我今天得贏。最后我還是哼了一鼻子,扣扳機,“嘣”的一聲,槍托重重頂了肩窩一下,彈頭定在了七環(huán)上。
這時我因緊張出了一腦門子汗,顧不上擦,只是站好了示威般瞪著豪哥。講真,我和豪哥無仇無怨。除了有一次射擊訓(xùn)練我口袋里掉出了筆記本,是我用來寫作的。我寫小說,夢想是當(dāng)個軍旅作家。經(jīng)常是訓(xùn)練時候我趴累了,拿出紙筆寫上一段。有點像寫劇本,一次只可以飛快地寫完一個場景。第一次豪哥發(fā)現(xiàn),豪哥捧著我的筆記本看了看,讓我拿去扔了,我沒扔。
豪哥說,在訓(xùn)練場上不得兒戲,不得分心。
我說我沒有分心,我可以這樣操作自己,比如說,把我分成“我”和另一個人。另一個人訓(xùn)練,而“我”呢,是他的觀察者,記錄者。我說,我要保持這樣的冷靜,才能寫出好的軍旅文學(xué)。
豪哥說,軍人就是為打仗,哪有那些七七八八的。
所以第二次他一看到,直接把本子甩在我臉上,差點叫我自己吃了。
射擊完了,戰(zhàn)友們把我團團圍住,等待著正式慶賀一個新兵的勝利。
我贏了,我看了看連長,又看了看豪哥。
豪哥也看了看我。之后他低著頭離開了訓(xùn)練場,在大家的注視下拖著把消防斧回來了。我旁邊的戰(zhàn)士小聲問了句這是要干嘛,然后豪哥把斧子固定在靶前。實際上豪哥把步槍抵在肩窩,只用一只手持槍。他又看了看我,他很放松。槍筒冒出一縷白煙,接著清脆的“砰”的一聲像是破冰。
子彈經(jīng)過利斧一分為二,戳穿了兩個九環(huán)。
我們都看傻眼了。
最終結(jié)果我十七分,他十八分。
離開這里十年后我又回來了,不是回來參觀場站,我是要參加豪哥的婚禮。飛機破了云,一格格往下降。我分析著當(dāng)年豪哥之所以針對我,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曾偉。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野外生存,也是這樣的冬天,也是“簌簌”下著雪。兜風(fēng)空投,七七八八落在荒山上,背囊里只有礦泉水。一天能喝八瓶水,不小便,全靠汗液排泄。我們一個上午沖了兩次山頭,有個臉部凍傷、白白面面的小孩因為透不上氣,讓隨行的醫(yī)生抬去搶救了,回來時豪哥已經(jīng)從濕地里挖了淺淺一層蚯蚓。蚯蚓細小身軀就在锃明瓦亮的工兵鍬上蠕動,泛著一股土腥氣。豪哥一條條撕開,擠出一管子一管子的泥,自己挑個大的塞進嘴里,潦草地嚼了幾口,喉結(jié)一陣滾動。接著開始喂我們。
我最好的朋友鹿子先吃的。他把蚯蚓吸進嘴唇,沒咬,半根蚯蚓還在蠕動著。之后是大牙,大牙自己挑了個活潑的,他只知道咧著嘴笑,嚼了一陣沒滋沒味地咽了下去。
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線都緊繃著,我都快看吐了。
輪到曾偉的時候,曾偉捂著嘴公然抵抗,怎么勸都不吃。豪哥撬開他的嘴,把灰撲撲的蚯蚓塞進去。曾偉吐了出來。這個冬天,曾偉已經(jīng)暴瘦三十斤了。所以豪哥格外“關(guān)照”他。
豪哥把沾了口水后吐在地上,現(xiàn)在又沾了沙土的蚯蚓,重新?lián)炝似饋怼V匦挛乖鴤ァ?/p>
至于豪哥為什么要針對我?因為我也違抗過命令,因為我和曾偉是最好的朋友,一起長大,一起當(dāng)兵,一起下的連隊。
飛機是曾偉包的,一個機艙全是豪哥帶過的兵。也只有豪哥婚禮,大家才聚得這樣齊。我下機前環(huán)顧一圈,遺憾并沒有曾偉的身影。在雪地上走出第一排腳印的,永遠是幾個急先鋒一樣的老兵,后面跟著三三兩兩豪哥的同年兵,他們身后是我們。相互都沒有說話,乍一看像是誰也不認識誰。我后面是低著頭走路的年紀(jì)更小的,比我們晚幾年當(dāng)兵的孩子。在當(dāng)時他們更獨立,更自私,也比我們更需要打磨。前前后后又看了一遍,確實沒有曾偉。他是下了決心要跟我們撇清關(guān)系。
他休息了不知道多久,風(fēng)聲灌滿樹梢,根處漂浮著零散的羽毛,就沿著腳下飄。他突然站起來繞著幾棵樹走來走去,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只長著漂亮冠子的鏤空的大公雞。撿起來,公雞的血肉都被黃鼠狼、老鼠吃光了,尸體凍成了一張紙殼子,比羽毛還輕。
他覺得有意思,午餐不用吃蚯蚓了。
他順著羽毛找到了那家農(nóng)舍。迎面只有簡易的兩間板房,還有一個散養(yǎng)著雞的籬笆院子??粗@些走路探頭探腦、骨瘦如柴的生物,茍且地活著多么可悲,每個晚上都要經(jīng)歷一場大逃殺吧。眼下他和黃鼠狼同樣喜歡光顧。
我有一支寫作獲獎得到的鋼筆,很值幾個錢。他拿著這支筆,推開一間又矮又逼仄的板房,跟皮包骨頭的老頭換了兩個煮雞蛋。老頭耳聾眼花,知道曾偉是個軍人,說好要送他兩個雞蛋。他還不干了,說是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非要把我的鋼筆給老頭子,老頭子留著鋼筆也沒用,但是推辭不過,只好收下,放在了窗臺上。
曾偉顫巍巍的手掌托舉著兩個熟雞蛋往回走,不知道有沒有想過和我們分享。中途雞蛋滾落了一個,他彎腰拾起來時另一個又掉了。
瑞士著名教育家皮亞杰說過:“所有智力方面的活動都要依賴于興趣,唯有興趣的東西才能集中注意并能持久”。這句話道出了興趣對學(xué)習(xí)的重要性。體育組應(yīng)結(jié)合學(xué)校自身實際,充分利用學(xué)校資源,如在小課間時間,安排簡單多樣的體育活動,為全校學(xué)生精心安排跳繩、踢毽、球類、體操等多項鍛煉內(nèi)容,激發(fā)學(xué)生課外體育鍛煉的興趣,增強學(xué)生的體質(zhì),使學(xué)生的大腦得到充分休息。
那個冬天,山上是荒的,到處是干枯的植被。可是曾偉吃完兩個水煮蛋,躺在薄薄的太陽下,元氣滿滿,他到底是覺得春天已經(jīng)來了。
我無數(shù)次想,曾偉在后來,為什么要離開我們。
大概豪哥撬開他的嘴,往里塞蚯蚓時?;蛟S比這要早,豪哥把畏縮不前的曾偉一腳踹下飛機,半空中打開降落傘的剎那,曾偉又恰巧尿褲子時,他就想著脫離我們了吧。
鹿子穿著軍裝來接我們,鹿子已經(jīng)是三期士官了,我剛調(diào)走那幾年聽說他要提干,看來沒成。這群人里,只有他依然堅守在特種部隊。他引著我們進了機場一旁的酒店,入住時才知道房間都安排好了。是曾偉安排的。
在當(dāng)年,我們上直升機前,隊伍就在這里集合。豪哥、鹿子、大牙、昊宇、魏金秋還有曾偉,總是仰望著機場一旁的這家酒店。規(guī)格高,落地窗里一排排沙發(fā),仰躺著做腳底按摩的、大肚腩的中年人,他們眼前走動著幾個衣著喜慶的年輕姑娘。我們羨慕過他們嗎?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我幻想著有一天也能在這樣的酒店住一晚上。
我在房間換了身休閑的衣服,瞅著鏡子里已發(fā)福的身體,發(fā)際線又往后退了。沒呆上幾分鐘,我叫上鹿子冒雪出去漫步。
進營區(qū)時崗哨把我卡了下來,我出示了證件,崗哨想知道我找誰,我愣在原地,也不知道是要找誰。因為在這里認識的人,現(xiàn)在都不在了。崗哨看到鹿子之后松了口,登記后才允許我進去。
鹿子帶著新兵在水泥場摔摔打打的多了,路過冬雪洗過的梧桐樹,瑟瑟發(fā)抖的花草,低矮、墻漆剝落的工具房,一路他全身的骨節(jié)都在“咯咯”響。麻雀此起彼伏為這個季節(jié)準(zhǔn)備好了聲帶,從駐地河的上游飄來風(fēng),喝退了層層水汽。我問他現(xiàn)在還這么拼嗎,他笑笑說不拼哪行。他的成績其實早已經(jīng)超過豪哥了。
陰影里的紀(jì)念碑,橋墩上的頑石比往常表情豐富,橋另一邊的空地上,年輕的戰(zhàn)士肩膀渾圓、厚實,背著槍爬來爬去,嘶吼聲里有另類的滋味斑駁的路,而恍惚間就是我在爬行,經(jīng)過一只只貝貝熊模樣的特種部隊的戰(zhàn)士,膝蓋下不是草場,而是嘶吼聲綻開的路徑。
過了橋再往前是場站的北門崗,我當(dāng)年之所以能夠調(diào)走是因為,有一次在北門巡邏,有一個素未謀面的老人要出去。他揮手跟豪哥打了招呼,另一只手握著半導(dǎo)體收音機,邊聽邊往外走。我攔住他。他穿著便裝,沒帶證件,僅僅是遛彎,也沒有非出去不可的理由。他叫我不要管他,他走出幾步,我再次繞到前頭攔住他。我說,您不可以出去。
他看看我,又看看豪哥,他問我,小伙子,知不知道我是誰?
我說,不管您是誰,沒帶證件,就不可以出去。
他問我叫什么名字,隸屬哪個單位。我說清楚之后,他笑了笑,最終原路返回了。
連長知道后恨不能罵娘。因為這位和藹的老人是我們師長。
我不認識師長,豪哥是認識的。但是豪哥支持我,教育我“站崗的士兵比將軍大?!?/p>
這件事導(dǎo)致的后果是,頭天晚上我們隊里拉了兩次緊急集合,都是連長拉的。一次是午夜十二點,一次是凌晨四點,戰(zhàn)友把怒氣、怨氣和白眼統(tǒng)統(tǒng)壓到了我身上。
有人甚至認為我不調(diào)走,能把弟兄們都害死。
隔天上午的訓(xùn)練強度,也比平時大了。直到下午,又是下起大雪,像梨花開滿山坡也像是放牧滿山的綿羊,師長送了張喜報過來。
我在攔住師長的那條路上駐足良久,當(dāng)年師長親自題的毛筆字,喜報上只有我的名字,表揚了我的恪盡職守。沒有豪哥的。
太陽酩酊,我和鹿子走向寒風(fēng)中一縷縷東倒西歪的炊煙。遠處一排排年輕的戰(zhàn)士唱著軍歌,最終在大食堂門口集合。
我走了一大段路才知道,這幾年陸陸續(xù)續(xù)搬了幾次家,老營區(qū)早就拆了。
我當(dāng)兵十二年已習(xí)慣了聚少離多。新兵連三個月,學(xué)兵連九個月,下連隊,也就是在特種部隊,待了兩年,后來又調(diào)動。調(diào)動也是因為一篇文章在軍報上發(fā)表了,還獲得了那一屆的長征文藝獎。師長又看好我,調(diào)我去航空兵場站委以重任。到新單位一年之后我考上軍校,軍校三年,第四年到基層實習(xí),然后回校,畢業(yè)分配。
隔幾年身邊相熟的人和環(huán)境就得來去個干凈,可我格外懷念的還是老營區(qū),畢竟我是在這里成才的。
新營區(qū)和我們現(xiàn)在的單位建得一樣好,我沒進去。食堂門口的單杠比我們那會用的新,我試著摘了手套,跳起來握住鐵桿子,綠漆飽滿,青翠欲滴。十年前我這樣吊在杠上,豪哥安排老兵拽住我兩條腿。等我手一軟撲到地上,先吃一嘴泥沙,再進食堂吃飯。我吊著看向前面,鹿子這會兒也吊在單杠上。兩側(cè)的枯草隨風(fēng)搖曳,雪悄悄停了,兔子突然從地下冒出來,嚇跑了黑毛白肚嘰嘰喳喳的幾只喜鵲。我撐不住了,撒了手。
我在機關(guān)寫材料,體能比起過去,差太多了。吊完單杠,鹿子想帶我去看新建的室內(nèi)泳池,我說不想去,便和鹿子一道回酒店。
明天還要參加豪哥婚禮,最后的晚餐大家都沒有多美麗的心情享用。草草吃過,鹿子回單位值班,我早早回房間,上了床。關(guān)燈后忽然耳鳴。我又看見了直升機在頭頂盤旋,我在輕盈盈的河水之上奔跑著,追趕伸下手拉我的幾個稚嫩的新兵。我躍起一步,身子瞬間騰空依然夠不著新兵的手。豪哥托了我一把,炸藥包的芯子短,我剛升到半空磷光般閃爍時,炸藥就那么爆了。回頭看,硝煙彌漫刺鼻,嗆出眼淚。底下的河流暗了,豪哥也不見了。
又是這樣一幀幀困在了腦子里,不知道怎么解釋。但我能確定這些畫面是臆想,從來不曾出現(xiàn)過。
置辦酒席的飯店,有點像我們老營區(qū)的大食堂,我到的時候大家已經(jīng)齊了。豪哥穿著藏青軍裝,面目冷峻,清澈見底的眼睛里蓄滿了曾經(jīng)的波浪。豪哥和鹿子、大牙、昊宇、魏金秋他們幾個坐在一處。我走近跟哥幾個簡單地問了好,一眼看去,靜態(tài)的豪哥比起十年前瘦了,老的顯眼。我坐下后預(yù)示著當(dāng)年的小團隊成員齊了。
倒上可樂,跟著他們舉杯慶賀豪哥新婚。鹿子戳我臉一下,問我眼睛咋了。我昨天晚上哭過,腫得嚇人?,F(xiàn)在一揉眼睛,疼得足以跳起來。
當(dāng)年調(diào)出特種部隊,歡送我時,人也是這樣齊。鹿子他們站成了很長的一列隊伍,連長站在連隊大門的臺階上,遠遠地向我敬了個軍禮。豪哥把一塊桃木做成的肺魚掛到我脖子上,邊給我擦眼淚邊說,離開特種部隊是好事,你哭啥。其實,他自己也哭得抬不起頭。
放了陣鞭炮,一地的碎紙屑。接我的車在大門口短促地按著喇叭。走到大門口,我沖著送我的隊伍敬了軍禮,立住久久不動。
這會兒我偷偷地抹干凈眼淚,生怕豪哥突然跳起來問我,大喜的日子哭啥。
我確實有過為期不短的哭泣史。訓(xùn)練強度大,一早一晚洗漱,兩只胳膊酸得捧不起水,哭的時候就把整顆腦袋埋進臉盆里,晃蕩晃蕩再拿出來??薜米顓柡κ前l(fā)燒那次,剛跑完三公里,連里又測一遍三公里。因為有戰(zhàn)友掉了隊,之后又測五公里,跑回來接著測試武裝越野五公里。發(fā)燒就這樣奇跡般地好了??墒呛竺鎺滋欤嵬饶[,上下樓梯,卻是怎么也邁不開步子。
我在這樣的日子里,不斷給自己暗示:經(jīng)歷過的一切,都是對我最好的歷練。我會在將來的某一日,把這些力量積聚起來。我會扎扎實實地把一切描述出來,成為最好的軍旅文學(xué)作家。
如此看來,我倒真分成了“我”和另一個人了。另一個人在這里打磨自己,而“我”渾身充斥著光芒,卻只管客觀地記錄著。
鹿子說今天來的人比他想象中的要多。鹿子嚇壞了,沒見過誰結(jié)婚這么大場面。光是新郎新娘的親朋好友就來了不下百人,再加上我們這些齊刷刷的戰(zhàn)友。我們這幾桌統(tǒng)一是零六年入伍的,旁邊坐的比我們?nèi)胛樵?,都是老兵。他們欺負過我們,所以我們不怎么搭理他們。而另一邊的都是新兵,近十桌人。叫新兵,其實是十年前的叫法。他們中抓緊的也早已為人父了。我們也欺負過他們。雖然他們也不搭理我們,可我們看他們時很神氣。
老兵的隊伍中過來個代表,邀請豪哥到他們桌。
豪哥離開之后,新娘子一個人過來敬酒。我這是第二次見新娘子,矮個子,嘴巴又厚又笨,穿著大紅襖,映襯著一臉雀斑。連新婚敬酒都不怎么會說話的女人。今天來的人多,可是壓抑的氛圍,使得大廳像是憑空往后挪出更空的地方,也使我們特種兵的身份更加隱秘。我盼著新娘子快走??赡苁俏覀€人觀念狹隘,總覺得英雄該配美女。豪哥是不折不扣的英雄,而新娘子長著小齙牙,和曾偉很像。
他們在一起,不般配的。
新娘子的出現(xiàn)時時刻刻提醒我,那次她墜河。是失足還是尋短見,無從知曉。我和豪哥剛從解放軍醫(yī)院出來。豪哥看到后蹬掉了鞋子,一個猛子扎了下去。之后,豪哥把昏迷的她托舉了上來。
七個小時之前,我們海訓(xùn)。豪哥把沖鋒舟停在海上,命令我們游回沙灘。我們當(dāng)時像是盛開了一朵花,四散著扎進了水里。
我的作戰(zhàn)靴,浸泡了海水,作訓(xùn)服也讓海水灌透了,緊緊貼著我。我游的無比吃力。海水在漲潮,一波波浪花回涌,捎帶著我也往后退去。很快我手腳抽筋了。太陽散了光,像是所有光芒都貼在了眼皮上。
我灌了幾口水,慢慢沉下去。
當(dāng)我感覺到身疲力竭,手腳變得像是扯線木偶,完完全全與大海融為一體時,一只胳膊從背后勒住我。我慢慢浮起來。
那只強有力的胳膊在拽著我,我們在往岸邊游。海水清涼,我恢復(fù)了意識。
等我卷進第一個漩渦里,我才知道海面以下都是暗涌。那只胳膊本來是帶著我的,可是我的求生欲望不允許,我的一雙手像是鉗子,緊緊鉗住那只胳膊。胳膊的主人是豪哥,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我拽著他,盡力把腦袋露出水面。他嗆了幾口水。我仍舊拽著他,這時,他應(yīng)該放棄我的。不然,也就不會白白灌下去這么多的海水。
鹿子他們開著沖鋒舟回來,豪哥仍然盡力托舉著我。上了岸,我才知道方才我的短指甲掐進豪哥胳膊,掐出了血淋淋的一片。
我問鹿子他們幾個,新娘子漂亮嗎。問完一陣沉默。當(dāng)年豪哥的準(zhǔn)女友是中學(xué)語文老師,別提多文靜,知書達理。她常常坐飛機過來,帶一堆吃的給我們。特種兵的常態(tài)是涂一臉迷彩,赤手空拳回歸大自然。所以她經(jīng)常撲空。后來怎么分手的,沒人說起。
我見他們吵過,到底是說不清楚為什么吵。
鹿子說新娘子不漂亮,但我只認她當(dāng)嫂子。說完抽搭抽搭鼻子,眼圈一紅就失聲哭了。我說你別哭啊,哭啥。剛說完我喉嚨一酸,跟著眼眶熱了。大牙、昊宇、魏金秋他們幾個臉上有淚,只是盯著早就涼了的飯菜,一口不吃。
男司儀上了臺,沒心沒肺地把氣氛煽動了起來。新娘子當(dāng)著眾人最后一次給她媽媽梳頭發(fā),梳完就永遠地嫁到婆家,從此伺候公婆,相夫教子。
我們?yōu)樾履镒庸恼?。司儀很傳統(tǒng),喊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新娘子羞答答的,整個下巴埋到棉襖里。她的對面是個年輕、泛著活力的戰(zhàn)士,戰(zhàn)士懷抱著一只公雞。
公雞探頭探腦,像是很樂意跟新娘子夫妻對拜。
老兵這會兒把豪哥送了回來,我雙手接過,放到腿上。沒想到豪哥這么輕。我讓豪哥的照片正沖著臺上的新娘子。鹿子說這只有三分之一的骨灰,那三分之二埋進了烈士陵園。
我輕輕跟豪哥說,當(dāng)年跳傘,我不敢跳,你一腳踹我下去。我是直到昨天晚上都要做噩夢的。
坑挖好了,鹿子他們站成一排,相互傳遞著豪哥。最后由我把骨灰盒放進土里。大家散開一人一鍬很快掩埋了。我過去用袖子擦了擦碑上的名字,把桃木的肺魚掛在豪哥墓碑上。
肺魚是一種從數(shù)億前的古生代繁衍至今的魚類,在多年的干旱里,在魚類賴以為生的水完全斷絕時,它們會鉆入河床的淤泥中,以死一般的休眠等待雨季的來臨。
豪哥和新娘子的父母一直站在遠處看著,快結(jié)束時他們放了掛鞭炮。
我們出門時就開始下雪,雨夾雪,落地就化。
婚禮結(jié)束,隨著人流往回走。鹿子拽住我說,有一年豪哥去看過你。
零八年我當(dāng)時所在的單位,首長訪美,走前從特種部隊挑選了三個保鏢。其中一個就是豪哥。
豪哥來看過我,我甚至不知道有這回事。那會兒忙著考軍校。晚上要挑燈背書,白天寫基層的新聞稿件,還有一個文檔同時打開,寫小說。那時,我寫特種部隊題材,已經(jīng)發(fā)表了大量的軍事小說。
鹿子說豪哥“鐵人三項”破了師里記錄,走前剛拿到個人三等功。鹿子說豪哥穿的老北京布鞋,那一年還在夏威夷脫銷了。鹿子說豪哥找人打聽了你一番,知道你表現(xiàn)得很好。鹿子說豪哥隔著窗子看了你大概兩分鐘,不聲不響走了。
我是我們這群戰(zhàn)友里面,唯一一個沒有見豪哥最后一面的人,我走了就沒有和豪哥再聯(lián)系。如果那晚,豪哥肯見我的話,我不至于這么難受。他從美國回來,很快編入了緝毒小組里面。就這樣安安穩(wěn)穩(wěn)過了幾年,有一個早上,他接到了父親的電話。那個女孩,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嫂子,已經(jīng)等了他很多年了。就問他要一個說法。
他說,要出去執(zhí)行任務(wù),回來了,就置辦婚事。
那個女孩,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嫂子,沒有像那個中學(xué)語文老師那樣,跟豪哥吵架。
一個周后,他順利從云南回來。掛著黑眼圈下的飛機,整體上人又黑了、瘦了一整圈。我們的嫂子,來機場接的豪哥。他們那天牽手了。鹿子給我看過朋友圈,當(dāng)天,豪哥還買了棉花糖,邊走邊和嫂子吃。
到了豪哥墓前,拿出當(dāng)年我們一起照的相。師長送來喜報之后,我們扛著鍬把整個場站的雪堆到了一處。冰天雪地里,豪哥、鹿子、曾偉只穿著半袖的?;晟?,推著小推車一層層往上倒雪,足足堆了兩層樓高。我們頭頂冒著熱氣,一字站開在大雪人底下。照片上時而大太陽時而霧霾天,有些拍的上午有些拍的黃昏,有幾張鹿子在中間,曾偉和豪哥分站兩邊,表情羞澀。幾張缺了鹿子,曾偉和豪哥聚到了一起,笑得陽光燦爛。
現(xiàn)在鹿子蹲下點火,把一沓照片點著了。
豪哥當(dāng)時看到了火,是個餐廳后廚,著火了?;鹜嗤翂Φ耐饷娓Z,消防官兵來了。沿著馬路架起了高壓水管。
里面的大火熊熊燃燒著。
嫂子沒有看住豪哥。
豪哥沖了進去。豪哥把玻璃砸破了,豪哥把著了火的煤氣罐扔了出來。很快又扔出來第二個。
在緝毒小組,豪哥翻山越野。豪哥折騰了兩天一夜,他的體力已經(jīng)不支了。煙火嗆紅了眼睛,豪哥咳嗽了一陣。
豪哥把最后兩個煤氣罐扔了出來。像無數(shù)次我們訓(xùn)練過的,助跑,然后翻過兩米高墻。這次,豪哥是要翻過窗戶。豪哥失足了。
“好好干,不要耍小性子?!焙栏绨研稳菹耵~的木頭掛到我脖子上,憋紅了一張臉。他自己眼淚一直在眼眶打著轉(zhuǎn),還是邊給我擦眼淚邊說,“離開特種部隊是好事,你哭啥?!?/p>
我曾經(jīng)和豪哥說,我可以這樣操作自己,把我分成“我”和另一個人。讓另一個人訓(xùn)練,而“我”呢,是他的觀察者,記錄者。我說,我要保持這樣的冷靜,才能寫出好的軍旅文學(xué)。我現(xiàn)在真想,這個世界上有兩個我,一個我在那時留下來,另一個我,去奔赴更好的前程。
鹿子他們站成了很長的一列隊伍,連長站在臺階上遠遠地向我敬禮,鹿子、大牙、昊宇、魏金秋他們也向我敬禮,鞭炮嘩啦啦碎了一地。
送別的聲線像是水滴,滴落成清晨的寒涼。
我拖著大包小包沒走出幾步,我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我想擰回身子說:“我反悔了,不走了?!?/p>
可我到底是走了。
“分到我們班里了,你叫什么名字?”豪哥端著碗面條起身,座位空了出來。
“你是我班長?”下連那天人滿為患,第一次把食堂占滿了。我猶豫著不知道坐哪,最后還是坐了豪哥的位子。
“陳毅豪。”
“我叫曾偉?!焙栏珧v出來一只手,我緊緊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