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葦

[很 美]

月亮又大又圓，很美。

我的母親在院子里簸一簸箕秕麥，

她的背影，很美。

夜風吹動墻頭上的蒿草，

蛐蛐的鳴叫，很美。

月亮越來越高了，我趴在窗臺上

偶爾看看天空，偶爾看看母親

那么多的星星閃爍著，

一個沒有污染的天空，藍瑩瑩的，很美。

一個孩子眼里的母親，

沒有被比喻，真的很美。

[記禮簿]

在選馬溝，有文化的人不多

能夠在紅白喜事上記禮簿的人，會被特別尊重

夏天，主人會特意為你支一頂帳篷

冬天，會專門生一盆炭火

香煙和茶是必不可少的

遇上紅事，還會有喜糖、瓜子、花生

等你記完了，吃的也是單獨的

還有最好的酒，你必須要喝兩杯

在選馬溝，如果一個人酒量好酒性也好

那一般就是一個記禮簿的人

很多時候，禮簿也是生死簿

一個常年記禮簿的人，總忘不了把自己記在其中

[失眠之詩]

午夜，常常會聽到一些東西掉下的聲音，

有時是雨，有時是雪，有時是落葉，有時是花瓣。

我患有多年的習慣性失眠，對聲音非常敏感，

對環(huán)境、季節(jié)，以及身邊的陌生人，都非常敏感。

我知道他們的喜怒哀樂，就像我知道最先落下葉子的

是柳樹還是楊樹，最先被風帶走的，是狗尾巴還是山丹丹。

但有一次，我在醉酒狀態(tài)，聽到了一聲沉重的悶響，

仿佛一只裝滿了糧食的口袋，從高處掉在了地上。

一個在腳手架上失足的異鄉(xiāng)人，讓我知道

這世上還有種聲音叫死亡，沒有先兆，也沒有回響。

[失眠者]

“一個人無眠必定有一個人輾轉(zhuǎn)反側(cè)”

看到這句話時，我心里忽然緊了一下

我想起我剛來這個小鎮(zhèn)時，沒有一個熟人

有時我會整夜趴在租房的窗玻璃上

囚徒一樣望著那枚月亮。我當時在想

會不會有一個處境和我一模一樣的人

也望著夜空。他有著一張水土不服的臉

有著不帶一點雜質(zhì)的鄉(xiāng)下口音。

這件事困擾了我好久，直到后來

我將他寫進一首詩里，我才逐漸睡得安寧。

現(xiàn)在想想，我當時迫切渴望見到的

本來就是一個想象中的人，一個

并不存在的人。就像這么多年

我一直在一張世界地圖上找啊找

從未找到屬于我的村莊的那部分

注：“一個人無眠必定有一個人輾轉(zhuǎn)反側(cè)”為劍男詩句。

[農(nóng)婦王芝香]

一個肥胖的老太太。

一個頭發(fā)花白神神道道的老太太。

一個失去了老伴兒獨自守著將要坍塌的四合院的老太太。

一個年近古稀還要在土里親自刨食親自生火做飯的老太太。

一個因為兒子的鐵飯碗而被取消了低保

卻為了兒子能娶上媳婦不敢死去的老太太。

在陽光下，在風雨里，

一年年矮小下去。

生在一個多少年來重男輕女的村子里，你不識字，

所謂的名字對你來說只是一個稱呼，沒有其他意義。

你甚至不知道你曾作為王籽香，

在一個戶口本上存在了二十多年，

后來因為村長的筆誤，又作為王芝香

活到了現(xiàn)在。

我有時想，你，怎么會是我的母親？

就像我有時想，我，怎么會成為一個詩人。

但事實就是這樣。雖然，

我沒有子承父業(yè)，卻和你倆一樣嘴笨，

一樣倔強，不懂得變通。

你作為父親的續(xù)弦，多年來，

忍受了多少旁人的非議和白眼，只有你知道。

現(xiàn)在，人們終于承認了你的身份，

但這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

你現(xiàn)在只是我的母親。多年后牌位上的李王氏，

和你的名字一樣，只是一個稱呼。

我長這么大沒說過愛你，

是因為村里沒人這樣說，說了，你也不懂。

但我心里是裝著你的。就像你心里的愛

連著多少悲苦，你始終無法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