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唐果

[在美容院的一個下午]

房間里有三張床，六個人

三個女孩站著，一邊干活一邊耐心地數(shù)著鐘點

三個陌生女人躺著，各有裸露和損害

共處一室久了，一種微妙的氣氛漸漸生起

這局面中的親熱，類似密室中狹隘的友誼

命運中某個時刻的凝聚力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我的左床

她在面膜下閉著眼睛，說她兩歲的兒子

說起家庭的冷戰(zhàn)和工作的壓力

右床的女人正做乳房保養(yǎng)，她說起小葉增生、醫(yī)院

我趴著做背部按摩，也許我可以說說孤獨

“找不到一個比爸媽更疼自己的人”，提起愛情

女人們嘆息，都盼好命一場。當(dāng)鐘點結(jié)束，我們先后告別

這個不便起身、看不清面容、只憑聲音交往的下午

走在路上，走在我們一半的天空下，人群中

我猜測那些可能的左床和右床

也許，正剛剛與我擦肩

[媽媽的老衣柜]

幾顆樟腦丸，首先宣布老時光的味道

時光碎了……白色的殘骸下

一層層是衣服的紀(jì)年

媽媽，你彎腰尋找的記憶

是失落在第一件藏青色的卡其布上衣

還是下面的靛藍(lán)圍巾？

哦，靛藍(lán)，一種詩經(jīng)中才有的顏色

我想起來，你曾經(jīng)圍著它在一張相片上微笑：

1968年，你22歲，時代的野百合都有過春天……

圍巾下面是皺皺的一條黑布褲子

你努力回憶，仍記不起它曾經(jīng)出入過哪條小街或菜地

我翻出一件掉色的紅棉襖，媽媽，那是你的嫁衣

你撫摸著，說起那個出嫁的前夜

父母的鎮(zhèn)定，加深了你的孤獨

后來又找出一件藍(lán)色的舊衛(wèi)生衣，面對兩塊黑色的補丁

你不理睬我有微微的嘲笑，你的目光含著深情

它曾是天空，飄浮在你短暫的少女時代

我沒有問起那個可能出現(xiàn)的，永恒的少年

箱底也沒有出現(xiàn)，那件我想象當(dāng)中的旗袍

你說這并不是電影。當(dāng)你合上箱子，直起腰來

你說滿眼都是星光，你說，也許應(yīng)該準(zhǔn)備

人生中最后的那件新衣裳了

[雷 聲]

十二歲時，一個巨雷

使你在無人的深山瞬間失聰

你害怕嗎，母親

那是夏日，五月

一盆遲早要被潑出去的水，失學(xué)了

你每天被家人嘮叨著，去到田里、菜園里、山里

那天你一個人砍柴回來

彎彎曲曲的山路，一路追著你，像一個問號

沒有人來接你，大雨澆了你一身

你是在雷雨交加中接受了鄉(xiāng)村女人的命運嗎

或是更早，在閃電之前，在外祖母或女媧造人之前

一年后，夏天的又一個驚雷

震動你的耳朵，奇跡出現(xiàn)！

那曾摧垮你的巨響，又叫醒了你

世界滾滾而來，以讓人喜極而泣的粗暴

沒有人了解你的狂喜

我是第一個用眼淚聽你講故事的人

抬起頭，窗外那么多燈火亮著

那么多人影在家里各自走動

我看著，渴望地看著，但沒有人相互擁抱

雨水沙沙地下著，下著

像一個個濕漉漉的感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