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水活
小時候
父親馱著我和弟弟
還有憂傷的石頭
于清貧地帶行走
母親就埋在石頭下面
如今
我背負著年邁的父親
和被病魔出賣了多年的弟弟
而大地母親呵
時刻用雙手托起我沉甸甸的翅膀
2008年那一年,原本打算不回家過春節(jié),但終究還是回來了。幾經(jīng)躊躇,幾經(jīng)兜轉(zhuǎn),我攜著奮斗了一年的夢想和干癟的行囊,歸來醉飲故鄉(xiāng)河畔的濃濃鄉(xiāng)情。
看到親人的那一刻,坐車的疲累被眼前的熟悉驅(qū)趕而走。我最先看見兩鬢蒼蒼的奶奶,和活潑可愛的堂弟堂妹們在門口玩耍,然后看見了瘦弱的父親剛從老屋走上來。他們已老,而我卻長大了,門口幾年前種下的樹木站在風中,以搖曳枝葉的姿態(tài)迎接我的歸來。
童年的巢經(jīng)過風吹雨打,依然還在,只是它周圍的風景改變了。
奶奶很快就煮好了飯菜,叫我快點吃飯,暖一暖身子。奶奶的飯菜真香,還是熟悉的味道,我一共吃了滿滿三碗。奶奶對我恩重如山,小時候,我體弱多病,是她悉心地照顧我,給我彌補了童年缺失的母愛。
不知何時,弟弟赤腳跑上來了,他似乎不知道冷。而我穿著襪子,還感覺到寒冷在腳底鉆。
奶奶說,他身上的衣服快半年沒有換了。我叫他換,他死鉆牛角尖也不肯換。我不禁感到一陣心酸。
眼前的弟弟,神志恍恍惚惚,走起路來晃動著身體,似乎一陣風就可以把他推倒。他似乎也看見了我,用不定的眼神掃視了幾下。這次,他沒有叫我哥哥了。
父親說,他一直在吃藥,每個月要好幾百塊來維持,還是比較低廉的藥。我知道,他吃了好多年的藥。精神類藥品就如白粉一樣可以讓人成癮,依賴性強。但是沒有吃藥的話,他的思想和行動就會失控,到處亂跑。
奶奶就坐在我旁邊,和我說起弟弟遇難的故事。
一次,弟弟又跑出來,跑到距離村邊三四公里的三塘水庫去了。家人為此找了好幾天也沒找到他。幾天后,鄰村有個人上山打鳥時發(fā)現(xiàn)了他,找上門來說你的孫子就在水庫那邊。最后是我和爺爺拉著木板車把他拉回來的。
奶奶說,那時很驚險啊,我和你爺爺走過去接近他,他一看見有人來了就拼命往水庫下面跑,然后又驚慌地跑了上來。最后,趁弟弟不注意,爺爺硬硬地捉住了弟弟。由于車在山上,距離下面水庫有一段距離,爺爺和打鳥的那個鄉(xiāng)親輪流把弟弟背了上來。
我不在家的時候,病魔重重地封鎖了弟弟的命運,吞噬他屈手可數(shù)的幾年青春。驚心動魄的故事已經(jīng)不是演繹了一兩回。我聽完之后,緘默不言。或許自己在外時間長,多年來已習慣了這份無奈的煎熬。
年初三,我們早早地吃過晚飯,父親還沒有回來。他一大早就出去,到鄰市給弟弟買藥。我一開始沒當一回事,不過心里有點忐忑不安。天,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
奶奶說,先不用擔心,可能寄宿到哪位親戚家了吧。
可能是吧,我只知道路途比較遙遠。
等我上床準備睡覺時,門口響起了急切的敲門聲,是父親的聲音。他一進門就嘆了一聲,差點回不來了。
原來醫(yī)生還沒有來上班,父親一直等到黃昏時才遺憾地回來。那時天已黑,回家還要經(jīng)過一段崎嶇的山路。
多年前已左眼失明的父親,視力又不好,看不見路,撞上了路邊的樹木,這樣連人帶車栽倒在山溝里,沉重的電動車壓住了他的雙腿,加上扭傷了左腿,身子已無法挪動。
就這樣呆在那里整整三兩個小時。夜晚的天空飄著陣陣冷雨,父親感到又寒冷又疼痛。幸好不遠的地方,住著一戶在山里養(yǎng)魚的人家,最后聽到父親的救命聲,趕緊拿著電筒跑過來,把父親扶起來。最后,好心人還給父親手電筒照路回來。
我看見父親難受的樣子,心里酸溜溜的。我趕緊跑去當醫(yī)生的叔叔家,拿回一盒正骨水幫他涂擦受傷的手腳。他急急地吃完飯,就休息去了,他實在太累了。
年初五,早晨的寒風很逼人,溫度降到了五六度。父親說,弟弟已經(jīng)幾天沒吃藥,今天要去拿藥才行了。我決定去借來叔叔的摩托車,和父親一起去拿藥。我需要翻山越嶺,到離家30多公里外的鄰市。
車只開過父親曾摔過的那座山嶺,就擱淺了。原來是車沒油了,父親只好下來行走。不知道是我推車的速度太快,還是父親走得太慢,當我推了幾分鐘,回頭看,看不見父親的背影了。
當我看見父親在寒風中一瘸一拐行走的背影時,陣陣酸澀在心頭洶涌。
我叫父親上車,我來推你走吧。父親就是不肯,說自己還可以走。
沒多久,終于到了一家店。我加了油,重新踩動啟動桿,摩托車重新冒出股股黑煙。我騎著車朝山的那邊飛快地行駛。
我似乎冷到麻木了,一路開得比往常還快,只顧開快點早點到達。父親緊緊地貼住我后背,他顯然很冷,我感覺到他在顫抖。那一刻,我發(fā)覺我們父子兩,那么親密無間。
約過了一個小時,摩托一路“噠噠噠”地載我們順利地抵達目的地。
醫(yī)生已經(jīng)上班,我們上診所領(lǐng)了藥就準備打道回府。這時已是午后兩三點鐘。我說,吃點東西再回去。父親不肯,還是回家吃吧。
我是怕他冷,吃飽了好受點,何況路途遙遠,風又大??删髲姷母赣H,就是不肯。幾十年以來,他還是那股勁,用十頭水牛也拉不動來形容也不為過。
回家的路上,父親又貼在他兒子背后,他的兒子追趕風的速度。
經(jīng)過某村莊鄉(xiāng)道時,突然嚇我一大跳,差點和小巷里開出的摩托對對碰。我看見他要開出來時,心抖了幾下。幸運的是,我的摩托車剛好飛快地越過,他的摩托車才出來。父親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他坐在車后面顯得那么安詳。
呆在家里的時間過得真快,我又要準備起程了。年初六,父親一大早就捉了一只鴨子上來給奶奶,說要為我餞行。
奶奶告訴我,這只鴨子,你爸養(yǎng)了八個月,就是舍不得買掉,說要等你回來宰給你吃一頓。我很感動,凜冽的寒風依然從田野那邊吹過門口,但我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溫暖。
那天早飯,我吃得很香,鴨湯特別甜,我喝了幾大碗。只是父親沒有起來吃,他的腿已開始發(fā)冷。而為了趕時間,奶奶催我先吃。最后,我來不及到老屋看望父親,就匆匆地走出村口等車。
公交車還沒來到,奶奶就趕了出來,她步履蹣跚。我不停地喊:不用出來了,回去吧。喊著,喊著,突然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了。
每次起程,奶奶一萬個不放心似的,非要看著我上車才肯回去。我知道,她想看著她的長孫順利地上車,她才感到放心。
我的淚水也開始啟程了。淚光婆娑中,奶奶蒼老的背影越來越模糊。心中的無限牽掛,漸漸地侵入了我的每一個細胞中,潛入到我異鄉(xiāng)的每一個夢鄉(xiāng)里。莫嘆生不逢時,貴在奮斗不息,我默默地對自己說。親情孕育了我的理想,總會有一天開花結(jié)果。我要摘下芬芳的果實帶回來,獻給疼愛我的親人們,讓他們品嘗到辛勞一輩子后的一碗碗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