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衛(wèi)國

我有緣會見持美國護照的女博士任峻瑞小姐，是在1986年5月初。其時我擔任山西省人民政府僑務辦公室主任，她則是一名美國學者，是隨父母到山西尋根謁祖的。她的祖籍在長治市沁源縣河西村。那時她已經(jīng)33歲，但看起來要年輕得多。

見面交談時，我們毫無障礙地用漢語交流。長治市的老鄉(xiāng)有人說她漢語“有點生硬”。其實不是“生硬”，而是海外華僑華人操漢語時發(fā)音和造句獨有的習慣。我的眾多海外親屬在操漢語時，都有類似的習慣。因為任峻瑞博士和父母此次訪晉，重點是尋根謁祖，所以日程安排就顯得輕松一些，淡化了嚴肅的政治色彩，增加了輕松的友好氣氛。隨著交流的深入，我對她的經(jīng)歷也就有了更多的了解。

（一）

任峻瑞博士的父親任之恭是山西人，母親陶葆檉是江蘇人。她1953年12月6日出生于美國哥倫比亞特區(qū)。美國社會稱她這類人為“ABC”（America Born Chinese），即“美國出生的中國人”。按美國法律，“ABC”一出生便擁有美國身份。但到成年時還有一次選擇國籍的機會：可以放棄美國身份，加入中國國籍;也可以繼續(xù)保持美國身份，成為美國華族中的一員，即美籍華人。在現(xiàn)實社會中，在美國出生的“ABC”，成年后又放棄美國身份的極少。

老一代的華僑華人，總擔心自己的后代“ABC”變成“黃皮白心的香蕉人”，希望他們身上能夠留住中華民族的“根”。因此，在家里盡量用漢語跟孩子交流，給孩子講中國故事，灌輸中華傳統(tǒng)文化，帶他們回祖籍尋根謁祖……

任峻瑞博士的父母，就是希望后代能夠留住中華民族的“根”而付出努力的人。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在同任峻瑞博士這個“ABC”的交流中，我發(fā)現(xiàn)她的身上保留著許多中華文化熏陶的痕跡。她形象端莊，不施粉黛，衣著樸素，態(tài)度謙遜，談吐得體，舉止文雅，一看就知道是個有高素質(zhì)和涵養(yǎng)的東方女性，而不像一些開放隨性的西方女郎。

任峻瑞博士說：“我懂事的時候，爸爸就告訴我，我的老家在中國山西省。爸爸說，山西過去很窮，但山西人很有志氣，刻苦能干，像崇山一樣扎實頑強。山西人的性格、品德，就像一座座山?！卑职譃樗鹈志皖H有意思：女孩子不用“俊”字，而用“崇山峻嶺”的“峻”字，蘊含剛強堅韌之意表露無余。任峻瑞博士還說：“我爸爸不顧年邁力衰，努力學習和做事，有山西人的頑強精神，我很敬佩他?！?/p>

任峻瑞自小心無旁騖，刻苦學習。她專攻數(shù)學。數(shù)學是個寬闊而神秘的天地，她以山西人特有的扎實而又頑強的精神，去探索數(shù)學天地的奧秘。1981年28歲時，她獲應用數(shù)學博士學位。

我了解到，她在攻讀、深造過程中，最敬佩的導師是蜚聲國際的應用數(shù)學家、流體力學專家林家翹教授。

說起林家翹教授，真是機緣巧合，我和他同為福建同鄉(xiāng)，還有一些交往呢。林家翹教授于1962年即當選為美國科學院院士（后來又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他的胞妹林筱英曾任運城農(nóng)校副校長，兼運城縣（今運城市鹽湖區(qū)）僑聯(lián)主席。我在運城地區(qū)行政公署外事僑務辦公室任職時，就把林家翹教授列為重點聯(lián)誼對象。后來我調(diào)到省僑辦工作，繼續(xù)與林家翹教授交往。我們曾發(fā)函邀請林家翹教授來山西講學，他給我回信解釋說健康原因不便前來。

任峻瑞獲得數(shù)學博士學位后，在美國南加州大學任教，并且在羅舍洛莫斯國家實驗室從事數(shù)學研究。有了任氏家族的良好家風家訓，有了名家林家翹教授的悉心指導，加之自身的刻苦努力，任峻瑞博士的飛快進步完全在情理之中。

（二）

當年在耶魯大學上學時，任峻瑞主動地閱讀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對中國如何運用馬克思學說和毛澤東思想去建設社會主義，產(chǎn)生了濃烈的興趣，并進行了一些探索研究。她向往中國，渴望到中國去，親自去考察，去研究。

另外，由于父親不斷地提及山西，她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也與日俱增。她渴望到山西認認老家，尋找根之所在。

1972年，任之恭教授聯(lián)絡了12名美籍華裔學者，組成“美籍中國學者參觀團”訪問中國。這是一次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破冰之旅”。任之恭教授親任團長，并偕夫人陶葆檉、三女峻斐和四女峻瑞同行。臨行前，任峻瑞對爸爸說：“這次我到中國，不僅要參觀，還要留在那里學習。”任之恭教授回答說：“我一定盡最大努力使你的愿望實現(xiàn)！”

1972年7月14日晚9時45分至15日凌晨2時15分，周恩來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美籍中國學者參觀團”全體成員和家屬。任峻瑞望著這位舉世聞名的人物，聆聽他那幽默而富有巨大感染力的談話，一種從未有過的敬仰和親切的感情油然而生。她全神貫注，竭力要把周總理每個神態(tài)和每句話都銘刻在自己的腦海里。

周總理注意到參觀團中有一些年輕人，于是便把話題轉(zhuǎn)到青年。他說：“青年人往往比成年人更富于理想。當他們不斷成長，可能被迫在這方面或那方面作些妥協(xié)，有時甚至要放棄自己的理想。在越南戰(zhàn)爭期間，許多美國青年留起長頭發(fā)，反叛他們的社會，舉行示威反對這場不道德的戰(zhàn)爭和軍事占領。”周總理沒有評價這些美國青年是對是錯，只是肯定他們的精神。接著，周總理問了任峻瑞一些關于美國的政治和中國人的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問題，任峻瑞大膽而率直地作了回答。周總理聽了很滿意，悄悄地對在場的譯員說：“這個姑娘相當聰明，并且有才識?！?/p>

在談話中，周恩來總理提出了一個問題：“哪些人是中國政府中的反革命集團的頭子？”參觀團的專家教授們你看我，我看你，沒人吭聲。稍停了片刻，任峻瑞勇敢地站起來，回答說：“林彪就是其中一個！”周總理立即站了起來，走到任峻瑞面前，在眾人的歡笑聲中熱情地與她握手。然后坐下，順著剛才的話題，談起林彪，談他陽奉陰違的劣恨性和出逃后自取滅亡的悲劇下場。

就在這次會見中，任峻瑞提出留在中國學習的請求，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特別允許。于是，她在1972年8月初，進北京大學學習。

在北大校園里，任峻瑞同中國學生一樣住在學生宿舍里，同他們一樣吃飯、上課。幾個月后，她變得同一般的女大學生難以分辨。學習了一段時間中文以后，她到北京第一機床廠勞動，學會了開車床，會使用氣壓錘和各種工具。經(jīng)過幾個月的磨煉，她得到了“像是一個產(chǎn)業(yè)工人”的好評。而后，任峻瑞又去中柬友好人民公社勞動。她住在一戶社員家里，盡量去適應中國農(nóng)村的生活方式。中國社會主義的價值觀和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給予她深刻的影響。她說：“中國的經(jīng)歷是我個人成長過程中的一個轉(zhuǎn)折點。我感謝中國對我的教育?！?/p>

1974年1月，她結(jié)束了北京大學的留學生活，返回美國繼續(xù)她的學業(yè)，進耶魯大學念書。

（三）

鑒于任之恭教授在物理學界的崇高地位和他對推動中美友好所作的重要貢獻，省外辦、省僑辦和省僑聯(lián)對于任之恭教授一行來訪十分重視，制定了周密的接待計劃。安排好各項活動日程。除了省外辦、省僑辦和省僑聯(lián)主要領導出面接見、座談、宴請以外，省委書記也親自接見。

對于第二代華裔任峻瑞博士，省外辦王善主任和我非常重視，另外安排時間與之座談。她暢談了在美國求學的情況以及隨“美籍中國學者參觀團”訪華、在北京受到周恩來總理接見的情況。我們給予贊賞和鼓勵。任峻瑞博士還把姐妹4人的聯(lián)系方式提供給我。遺憾的是，后來我的工作有所變動，沒有主動和任峻瑞姐妹聯(lián)系，但我一直和任之恭教授保持通訊往來，并在香港《華人》雜志上報道過任之恭教授的事跡。

我們還特意安排任之恭教授一行訪問山西大學。為任峻瑞博士專門組織一場學術報告。她用漢語作了《分格式的自動模型》的學術報告。一個習慣于用英語交際的人，竟然能用流利的漢語表述復雜而深奧的課題，這使在場聽眾感到興奮和欽佩。連她母親也說：“小瑞能用漢語講下來，出乎我意料之外！”

（四）

1986年5月4日，任峻瑞博士跟隨父母在山西省對外友協(xié)賴田夫的陪同下，來到他們?nèi)账家瓜氲墓枢l(xiāng)——山西沁源縣城關鎮(zhèn)河西村。這個村位于太岳山脈的中麓，距離省會太原約150公里。沁源縣有關領導及全村父老鄉(xiāng)親熱情地歡迎這些來自太平洋彼岸的游子。

年過古稀的任之恭教授，一下汽車就急切地尋找記憶中的景物。然而，昔日凋零的舊貌業(yè)已蕩然無存，展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派蓬勃的嶄新景象。鄉(xiāng)親們住房寬敞，衣著漂亮，孩子們個個有就學的機會，能夠買起電視機之類的高檔家用電器，不少人還有儲蓄。陪同人員介紹，沁源縣人均收入已比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前翻了一番。老教授連聲贊嘆說：“了不起！了不起！這都是政策好的結(jié)果。”

在舊居庭院里，任之恭教授看到僅存的舊時的半壁門洞和一眼水井，頓時興奮不已，童年生活的往事頓時在腦海里閃現(xiàn)。他激動地對女兒說：“我就出生在這里。這是我的‘根，也是你的‘根！”任峻瑞博士捧起了家鄉(xiāng)的一把泥土，興高采烈地說：“我找到我的‘根了！我找到我的‘根了！”秀氣的雙眼，充滿了晶瑩的淚花。

任之恭教授對大家說：“我們這次老兩口帶著小女兒回老家，明知我們自己的親人大部分已經(jīng)不在村里了，為什么我們還要回來呢？因為沁源縣是我們根子的所在地，是我們的祖縣。我們把全縣的人都當作我們的親屬，父老鄉(xiāng)親都是我們的親人！”

從村子出來，任峻瑞博士跟隨父母為爺爺上墳。敬獻的花圈上有父親親自撰寫的悼詞：“父親千古，兒任之恭偕媳陶葆檉女任峻瑞叩挽。”他們在墳前默哀，鞠躬，舉行了民間的悼念儀式。任峻瑞博士虔誠地參與這些莊重的活動。她心里忽然明白中國人為什么對根祖的意識是這么的濃厚，原來是希望中華民族尊老愛幼、敬宗睦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連綿不斷薪火相傳啊！

（五）

到山西尋根謁祖返回美國不久，任峻瑞博士就和美國人喬治·茲韋格結(jié)了婚。喬治也是個物理學家。他們的家庭十分美滿幸福，這可能是老天成全的姻緣，也可能是人為選擇的結(jié)果。在擇婿方面，任之恭教授思想十分解放，完全尊重女兒們的意愿，以至于他的4個女婿全部是美國人。

當年，我接見任峻瑞博士時，她表態(tài)說：“我今后還要繼續(xù)為中國四化建設出一點力，這是我樂意去做的！”嫁給美國人后，她確實依然在實踐自己的諾言。

為了扶持山西的教育事業(yè)，1988年，任峻瑞博士聯(lián)合3個姐姐，集資10000K元，設立了“任之恭教授數(shù)理獎學金”，用來獎勵山西省當年高中畢業(yè)考試成績優(yōu)秀并考入全國重點大學的理工科學生。山西省教委遵照任教授和他的子女們的意見，制定了4條獲獎標準，連同評獎辦法，明確地列入《任之恭數(shù)理獎學金條例》之中。從1989年度開始頒獎，已有一大批優(yōu)秀學子獲得此項殊榮，經(jīng)過不懈努力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才。

三晉兒女的血液在任峻瑞博士身上流淌。她的“根”，不僅在黃土高原上，而且在古老而又生機勃勃的中華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