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jié)
老王新買的搖椅,放在樓下草坪上晾曬,傍晚時去取,不見了,只有風和夕陽的余暉。站在夜里,老王惆悵了很久。
那把椅子是藤的,天然木色,泛著光亮。把手的弧度,腳踏板的高度,都中他的意。更讓老王喜歡的是靠背上有一個“?!弊?,藤條打著花結,錯落有致地把那橫豎撇捺連起來,“?!弊稚鷦拥鼗钤谝伪成?,也喜慶地落入老王眼里。
沖著這“福”字,老王買下了這把搖椅。擺在客廳,怎么看都喜歡,躺上去,怎么晃都舒服。美中不足,有點油漆味。
趁著天好,老王把椅子搬到樓下,讓風吹吹,太陽曬曬,順便也晾晾自己心情。
要說老王,退下來心里一直不舒坦。本來還可以干兩年,他培養(yǎng)起來的副手著急,托關系,找人活動,硬生生地把他給頂了下來。他需要安慰的時候,這把椅子出現(xiàn)了。躺在上面,閉著眼睛,搖一搖,自在得跟神仙似的,比辦公室的椅子舒服多了?!案!痹谏砗?,更讓他充實和安心。
老王有了小小的愜意。
椅子的失蹤,讓老王情緒低落。誰動了我的椅子呢!副手?按理說不應該,回家的人,遠離了戰(zhàn)場,硝煙味兒不屑于向他這兒飄了。住在對面樓的老班長?
前兩天遇上,他叉著腰,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說,這回好了,你也成大閑人了!
從部隊出來,老班長就沒當過比班長再大的官,庸庸碌碌大半輩子,相比自己官場的春風得意,在人前,老班長矮了一大截。從他憨厚、樸實的性格來說,也做不出這事。賣椅子的?覺得價壓得低,虧了!確實講價了,賣家也爽快地讓了價,沒強買啊!那個賣家蠻豪氣的,不應該做出這種事。
到底誰動了我的椅子?
老王費盡思量,也確定不了目標。找物業(yè)?報警?不,他要自己破案。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丟失,而是一種迫害。老王堅信,動他椅子的人,就是見不得他好的人。他集中心思,進入一種備戰(zhàn)狀態(tài),就像接到上級一個新任務一樣。
他給熟人打電話,說椅子的事。在小區(qū)里四處溜達,逢人也說椅子的事。一時間,人們都知道老王的椅子丟了,誰拿的?老王說心里有數(shù),一個院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留點面子吧!人們稱贊老王,人好,有涵養(yǎng)。換了別人,早氣洶洶地踢開那人家門,難聽話數(shù)落一番,不繩之以法,也得用唾沫星子把那人淹個半死。
老王在放椅子的草坪上放了一塊牌,上面寫著,配套的椅墊、靠背、腳蹬,誠意相送!東西整齊地擺放旁邊,他坐在自家陽臺上遠遠地觀望。老王有居高臨下的感覺了,他要把那人見不得光的“小”拽出來,羞澀在他的高大里。他要施舍出包容,慈悲地超度一個靈魂。
老王實際在誘敵深入!
A、功夫不負有心人!天麻黑時,目標出現(xiàn)了。一個人用繩子拽著一個笨重的東西,車子?沒軸轆。房子?沒頂。上面堆著亂七八糟的垃圾。那人抱起草坪上的椅墊、靠背、腳蹬扔到垃圾上,找起繩子,搭在肩上,貓腰前行。
老王一個箭步?jīng)_出家門,飛奔到樓下。喘著粗氣叉腰攔下。那人嘿嘿傻笑著,大白牙從臟兮兮的臉上支出來,頭發(fā)、胡子皆如亂草一般,覆蓋在腦袋上。
老王嚇著了,嘴巴張得比那人還大。
那人用繩子拽著的,上面堆著紙殼、破衣物的東西,正是老王的椅子,臟得看不出藤的本色,那個“?!弊衷谝巫又ɡ仓ɡ驳陌Q聲里失去了光彩。
看著椅子東倒西歪地遠去,老王心里像是被刀劃了一樣。
B、功夫不負有心人!天麻黑時,目標出現(xiàn)了。一男一女抬著椅子從樹叢的黑暗處蹣跚走來。男的戴著禮帽,壓得很低,看不清臉,背駝了,個頭還是高高的。女的穿件花褲子,肥大的家居服那種,體態(tài)臃腫,頭上系個花絲巾,包住了半邊臉。急切,還是緊張?他們身體趔趄,慌亂地倒騰著步子。把椅子放在草坪上,迅速轉身,幾乎小跑著,顫顫地閃進樹叢。進到暗處,他們才放慢腳步。
老王仿佛聽到老夫婦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C、功夫不負有心人!天麻黑時,目標出現(xiàn)了。一個年輕人,把車停在路邊,到草坪上把椅墊、靠背、腳蹬還有那塊牌子抱在懷里。老王認出了兒子。他著急地從陽臺擺手。兒子沒看見,不緊不慢地從后備廂搬出老王丟的那把藤椅,把東西放上面,抱起往樓上走。一進門便得意地說,您不是嫌有味兒嗎,搬哥們的廠子處理了一下,這回好了,放心坐吧!
老王愣了半天才緩過神。
季節(jié)
她說她是你的奴,你是她的王。
她愿意做你的奴,愿意把你當成王,心甘情愿地依在你的霸氣里,讓自己低到塵埃中。
愛你,讓她愛上世間一切。
葉子落在頭上,她有一種被愛撫的喜悅。大風起時,她東倒西歪地和風玩耍。
她還跑到大街上,跟著老藝人的車,學著他的腔調(diào)喊“磨剪子嘍,鏘菜刀噢”。
愛你,她想給你一切。
你來,她扎著圍裙下廚,窮盡了手藝,把一桌香噴噴的飯菜擺在桌上,仰起雪白的臉蛋,看你。你用筷子挑出一根菜,在嘴里滾兩圈,費勁地咽下去。你點頭說,好吃!眉毛顫了一下,那是你肚里的蟲,不高興時就會蠕動,會說話的眉毛,藏不住你的心事。她心里自責,為沒做出一頓讓你滿意的飯菜。她喜歡麻衣布鞋,縫了給你。你用眼角斜睨一下,抬起腳,鞋子得意地搖晃,LV,這是我的菜。她咯咯笑著,伸手去扒鞋子,要拿來做菜給你吃。
愛你,她愛著你的一切。
你愛交朋友,她就把朋友當成親人。你愛喝酒,她認為酒是瓊漿。只是不懂,為什么瓊漿總會把你變成另外一個人。
你很忙,有很多應酬。每次上酒場,都醉得如泥。醉時,你會大著舌頭說很多平時不說的話,她愛聽。你說,遇上她,才開始活著;你說,膩在她身旁,最踏實、快樂。你說,她身上有幸福的味道,聞過,曾經(jīng)的夢里……
你厭倦了江湖,想退出,和她過朝夕相守的日子。她欣喜地籌劃著遠行,她要和她的王拋棄眼前的茍且,去尋找詩和遠方的田野。
她打理好行囊,典當?shù)羲械臇|西,當然還有回不了的過去。她什么也沒留,從里到外,只剩一份等待。
一個星期過去了,你說忙完手頭事。
一個月過去了,你說要找機會。
一年過去了,你說明年再說……
你留戀紅塵中的游戲,跋涉在人情世故中,不知疲倦地追求著所謂的價值。
她看著你墮落在成功和進步的幻影里,反復問自己,她的王應該是這樣子嗎?希望一點點失去了顏色。她看到有期限的生命一點點縮短,那種逝去,她無力阻攔,焦急地等待,白白耗掉所剩不多的時間。
她不知怎么對你說,心中那份惆悵。
她無形地尾隨在你身后,想看看她的王在外面忙什么。
你走進辦公室,坐在靠椅上,轉了一圈,有人進來,沏茶倒水;有人進來,送文件;有人進來,說事;你板著臉,面無表情。你像一個觀眾,看著上臺的人,在你眼前,窮盡了演技。你揣摩著臺詞后不同顏色的心思,分了類,不露聲色。她看到你的心,冷冷地跳動,除了理智,沒有一點感情。原來,你的心比她身子涼。
下班,你進了酒店。點一桌子菜,龍蝦刺身,鯊魚翅羹,只有兩個人吃。你遞煙、倒酒,滿臉堆著笑。但你的眉毛哭著,哭得很傷心,在眼皮上打著滾。白天你辦公室的一幕幕,晚上重演了,只是你成了演員。成了演員的你,也極賣力地表演,點頭、哈腰,諂媚的話,討好的表情。世俗中的那套,原來就放在你骨子里,需要時掏出來,自在地用。她看傻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你是她的王?在她心里頂天立地的王,怎么可以這樣!媚俗、隨流。她以為她的王是鷹,在天空翱翔,沒想到,卻攀附在權勢的枝上筑窩。原來那些所謂的身不由己,都是言不由衷的笑話。還有王的那條會說話的眉毛,不自覺地蠕動、扭轉,都是欲望的掙扎,造作得虛偽。
她看不下去,失望撕碎她的心,她痛得連呼吸里都帶著血。
她丟了魂,茫然在路上,凄涼自語:我的王,原來是奴!為什么?為什么我的王要去做奴?因為愛,她愿意做王的奴。她的王,難道也因為愛,去做世俗的奴。
她和她的王愛著不同的東西。
那晚,你東倒西歪地來了,孩子一樣蜷縮成一團,依在她身旁。她的王,醉成了一攤泥。她心疼地望著你,講了那個一直想講而沒講的故事。
陰雨連綿的一天。一條蛇被追捕,又冷又怕,倉皇溜進房間,盤在一張暖和床上。那是戶外一處休閑會所。床上躺著一個人,臉醉得通紅,身子火炭似的。他很痛苦地輾轉著,想掏出胸膛里的那團火。甩動的胳膊,碰到了蛇,涼涼的,冰一樣爽,他抱住了它。它軟軟地纏繞著。他干熱的嗓子濕潤清透,五臟也舒暢起來。蛇,一點點平靜,一點點復蘇,暖流在身子里蜿蜒,異樣的喜悅。冰和火撞出幸福的花兒,這花兒開在蛇的心里,潛伏在那人的意識中。
離開時,蛇不舍地望著熟睡的那個人。那是初夏的一個早上,太陽還沒升起,愛,這個念頭在蛇的心里升起了。
這條蛇,修煉不到千年,想變成人身很難。它不能等,人間幾十年,轉眼過去。它怕錯過時光,不能和這個人在一起。蛇想盡辦法,費盡周折,傾其所有,換得人身,可惜只有二年。它滿足了,能和那人在一起,兩天也好??墒恰?/p>
她講著,淌著淚,涼涼的。涼涼的淚滴到你臉上,似夢似醒中,想起那個陰雨天,那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幸福得不能再幸福的感覺。你去抱她,去拽她,去喊她……她化成一縷煙,淡淡地散向天際。
鄰家安了鐵門窗。隔著棚欄望過去,不銹鋼條閃著寒光,房子變冷了。我不解!鄰家女人說,這樣就不怕人了!
我啞然。
她還怕人?人都怕她的。
鄰家女人的臉上有燒傷,眼睛和嘴巴揪到了一起,看不見鼻子,五官模糊在焦黑的臉上,長發(fā)落下來,遮擋了一半,沒有眼睛放出幽邃溫情的光,不好區(qū)分是不是同類。初看,還是被嚇著了。
那天,我拎著行李箱住到新租下的一樓。喜歡這里的小院,還有院里的木瓜樹。迫不及待地支起吊床,悠然地蕩在樹蔭下,仰面看著藍天、白云,聽著鳥語,聞著花香。隨著微風飄來一個聲音,柔柔的、潤潤的,住這里啦?那個“啦”音很長,拐著彎向上挑著。是南方人的口音。我一驚,隔著柵欄看見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是應答,也是恐懼的尖叫,我彈跳起來。大白天遇到了鬼!她穿著黑長衫,長衫下黑長褲,幽靈一樣飄在眼前。沒想到世上有比卡西莫多還丑的人!鄰家女人平靜地看著我,看得出,對這種大驚小怪的反應,她習慣了。
在這樣美的地方,與這么丑的人為鄰,我有點沮喪。
我們毗鄰而居,房子隔著一道墻,院子隔著一道柵欄,這些物件,把我們分成兩個世界,在墻和柵欄的兩邊,我們做著自己,沒有關聯(lián)。我對她從哪兒來,不感興趣;她對我到哪兒去,也不感興趣。對房子和小院的喜歡,掩住了女鄰居容貌帶來的不舒服。好在很少見到她,尤其是白天。我全然專注在自己的生活中,喜悅地度著屬于自己的靜好時光,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一天夜里,我聽到了悠揚的歌聲,從她家鐵窗里飄出來?!瓣顷莾号Z,恩怨相爾汝……喧啾百鳥群,又見孤鳳凰。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柔情、婉轉,聲調(diào)絕倫,韻味十足。悠揚之間難抑沉郁凝重,沉郁凝重外又另有超曠飄逸。那詞那調(diào),聽著耳熟,一時又記不起。我推開門,迎進這天籟,閉著眼睛,隨著歌聲陶醉。歌罷,有掌聲,還有歡呼聲。鄰家很熱鬧,好像來了很多客人。那晚,我睡得香,因了這攝魂的歌。
天亮后,我刻意搜尋鄰家女人的影子,想和她聊聊,歌名、歌曲、歌者?直到太陽落山也沒見到。她好像不在房子里,客人也蒸發(fā)了一樣,墻和柵欄的那邊,靜悄悄的。
夜深時,我又聽到了歌聲。那感覺如北宋《琴書·止息序》中的描寫:其怨恨凄側,即如幽冥鬼神之聲。邕邕叢容容,言語清冷。及其怫郁慷慨,又亦隱隱轟轟,風雨亭亭,紛披燦爛,戈矛縱橫。??!這是《廣陵散》的旋律。驀然找到了感覺!我來到小院,在星光下,踏歌而舞。時而輕盈如擺柳,時而激蕩似勇士舞劍塵土揚。歌聲起伏跌宕,帶著我飛,乘著月光,在空靈的無垠里。我舞得如醉如癡,分不清天上人間,忘卻身在何處!……掌聲和歡呼聲把我拉回來。夜,還黑著,鄰家屋里也黑著,但熱鬧不減,不時傳出歡呼聲。
連續(xù)幾個夜晚,我都沉醉在歌里。心著了魔,不聽歌不能入睡,不聽歌睡了也惶然。我的心亂了,時光不再靜好,充滿了欲望。想聽歌,想見鄰家女人,想知道她那張臉背后的故事。有想,便有苦!白天,尋不到鄰家女人的影子,就盼天黑了,聽歌。鄰家房子散著魔力,鄰家女人讓我充滿好奇。她是魔還是妖?從天而降的客人都是誰?我掐下大腿,有痛感;摸摸墻和柵欄,是硬的、涼的。我不是在幻覺中!
夜深時,歌聲又響起。我穿了一身黑衣,翻過柵欄,潛伏在她家窗外,從窗簾縫看過去。黑暗中香火繚繞,鄰家女穿一襲紅色長禮服,鑲著各種顏色的亮片,劃破黑暗,閃著耀眼的光。她在深情地歌唱!神情專注,一字一韻,都活生生地在心里跳躍。忽婉轉低嘆,如泣如訴;忽激昂熱烈,如狂風暴雨。平靜處,深邃和緩;激烈處,起伏跌宕;情深處,潸然淚下。她的眉眼間,都是情緒;舉手投足間,盡是從容!歌為心聲,心聲為歌!她是自己世界的歌者,在闌珊深處,天籟之音繚繞于天際……歌罷,掌聲響起,歡呼聲響起,沒有觀眾,她一個人,給自己喝彩。我情不自禁地鼓掌,情不自禁地歡呼,為她!
她受了驚嚇,瑟縮成一團,慌張地四處張望。
我大聲解釋,別怕,別怕,我是隔壁的,被你的歌聲吸引過來!真的,太好聽了!你唱給大家聽,一定會紅的。
她平靜下來,并沒給我開門。漠然地走過來,嘴角帶著對我這些話的不屑,好像在說,紅了又怎樣!把窗簾那個露著我眼睛的縫兒拉得嚴嚴實實。她的世界徹底關閉了。
我像個賊,偷了她秘密的賊,木然地站在黑夜里。
天亮時,我到她的院子去敲門。昨晚的事兒,想解釋一下,沒有應答。接連數(shù)日的敲門,都無人應答。女鄰居走了,人去屋空。
直到我的租期滿,也沒見她的影子。
聽歌的夜,成了我的夢!女鄰居,成了我心里的謎!
在A 城的醫(yī)院附近,有一群人,拎著小馬扎,舉牌子拉客。
她們大都是外地人,靠轉租房過日子。先把房子租下來,隔出一個個小間,再轉租給來A 城看病的外地人。醫(yī)院附近的房子大多成了這樣的商業(yè)房。生意很好,每天從全國各地涌來的病人,讓這些房子沒得閑,舊的、破的,都住滿了人,包括地下室。房客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和廚房,睡覺在板子隔開的屋子。方不方便,安不安全,計較的人不多。得病了,生死難料,有落腳地就好!來這里看病的人都有超然物外的豁然。
這群拉客的人里,屬包姐扎眼。她東北人,身材高大,壯得像條漢子。衣服穿得筆挺、干凈,隨時都要赴約的樣子。人長得好,五官飽滿、適襯,皮膚白白凈凈,不像其他拉房客的人,赤紅面子,風吹起了一道道褶子,像揉皺的舊布,貼在臉上。她的皮膚光鮮地嫩著,好像太陽和風把她漏掉了。長相、打扮和談吐,帶著老大的范兒。別人都舉個牌,她從來不,手里拿一串菩提子把玩,談笑風生,不上趕著拉客,客都主動找她。凡在她家住過的,再來,肯定回頭和她聯(lián)系?!鞍悖沂钦l誰,明天中午到,給我留間房??!”“中,保你到了就有地方歇著?!边@是她一天當中說得最多的話。除了這些老房客,周圍的同行姐妹也給她帶客?!鞍悖袃扇艘?,至少半個月呢,我房住滿了,給你帶過去吧?!薄爸校?,今個兒有兩戶要走。”
包姐不姓包,因為做這行年頭多,人緣好,威望高,周圍認識的人都叫她包姐,沒人記著她本姓,包租婆成了她的大號。
包租婆,在這兒可不是平白無故叫的!沒有俠肝義膽,擔不起。
因為搶客,兩個拉客的人罵起來,就要動手了,包姐沖過去,橫在中間,壓這個兩句,勸那個一句,最后兩人都消了氣。這伙人和外面人發(fā)生沖突,包姐也擠進中間,大著嗓門先喊一陣,震懾一下無理取鬧的,隨后再賠著笑臉,化干戈為玉帛。親戚朋友家換下來的舊家具、家電,她都收過來,給周圍姐妹。“你新租的那個房子東西太破了,下不了腳,咋讓人???這套家具拉過去,把那些破玩意換下來?!苯忝脗兦笾坏?。
包姐很有一套,在這個地界混,大家都服她。
這群人里包姐經(jīng)營的房子最少,除了自己住的,就一套。她無兒無女,不想拼了命去掙錢。老伴是個矮個子的老實人,沒事喜歡打小麻將,到點就回家,給包姐做飯。包姐很少一個人回來吃,領回一桌人是常事。吃完飯,她們出去唱歌、看戲,在A 城,享受著屬于她們的快樂。這種時刻,幸福,在這群站了一整天拉房客的人中間蕩漾。
樂呵歸樂呵,煩心事誰也躲不開。這不,包姐脖子脹得難受,用手捋,發(fā)現(xiàn)一個大包,鵪鶉蛋似的。姐妹們架著她去醫(yī)院查,腫瘤晚期。醫(yī)生建議抓緊手術。包姐死活不同意。她說生死由命了!這個東西不好,治了,可能手術臺下不來呢,就像“那個誰”!說到“那個誰”,包姐心顫了一下,這是她多年的心病?!澳莻€誰”是內(nèi)蒙古人,當年包姐的房客。查出癌癥后想盡快做手術。病房緊張,沒熟人,住不進去。包姐看他著急,想幫個忙,順便賺點錢。就答應他去醫(yī)院里走動,收了八千塊的好處費。事兒辦妥,包姐剩了三千塊錢。她心里挺美的,跑跑腿,費費舌,三千塊就到手了,這錢相當于一小間板房一個月的租金。“那個誰”也歡天喜地,感恩戴德,活蹦亂跳地住了院。本以為月底就能治完回家,工作呀、日子呀都等著他呢!可是住進去沒幾天,手術臺沒下來,那么壯實的人就沒了。包姐心里罵自己,嘴欠、腿快,要不然“那個誰”也許還能活幾年。
她燒過冥錢,三個億,算還了債,可還是心不寧。
這么多年,凈看別人生死,如今,輪到自己,也沒啥想不開放不下的。半夜,包姐躺在床上,閉著眼,用手捋著脖子上那個鵪鶉蛋,心里叨念著,老天哪,別在我身上動刀子,只要這個蛋消失,我就跟從您,一門心思侍奉您!這樣想著就睡著了。她夢到一個披著袈裟的和尚來到她身邊,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然后轉身而去,她跟隨其后,踩著一道金色的光飄向遠方……天沒亮,包姐就出了家門,把鑰匙和存折摞在床頭。從此,包姐在人們的眼中消失了。
若干年后,一個拉房客的姐妹發(fā)了財,去深山寺廟里燒香,看見了一個人,特別像包姐。
這個人穿著明黃色的海青在佛堂里禮誦,明目凈顏,淡然飄逸如一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