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雪琴
(三峽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2)
近年來,文學地理學受到學界廣泛關注,古代文學、現(xiàn)當代文學、民間文學、比較文學、外國文學、文藝學以及人文地理學等學科的學者,均以自己的方式加入文學地理學研究中來,文學地理學研究呈現(xiàn)欣欣向榮之勢。從1992年開始,文學地理學已成為“當代文學研究的一門‘顯學’”。2011年,中國文學地理學學會成立,作為中國本土誕生的一個學術機構,讓文學地理學研究從此走向新階段。有學者認為,文學地理學的發(fā)展與興盛,“很好地助跑‘中國學派’,為‘中國學派’的發(fā)展和繁榮提供一個新的角度”。文學地理學為構建中國學派做出有益嘗試,體現(xiàn)出理論創(chuàng)新精神,并推進中外文學研究與批評工作,促進中國文學事業(yè)的發(fā)展。而將文學地理學作為一種批評方法關注西方的作家作品,特別是對19世紀挪威戲劇作家亨利克·易卜生及其作品的研究,成績顯著。從推崇個性解放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現(xiàn)代戲劇之父”易卜生受到中國廣大讀者與作家的歡迎,其作品在中國得以廣泛傳播。中國學界對于易卜生及其作品的研究層出不窮,并形成一門重要學問——“易卜生學”(即易卜生研究之研究)。學者王忠祥多次強調,易卜生研究向縱深擴展的目的,是構建多元會通而辯證整合的“易卜生學”,并期待國際“易卜生學”的建立。文學地理學理論的興起,為中國乃至國際易卜生研究開辟出新的路徑,可為“易卜生學”的建構提供強大助力。從文學地理學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作品,亦可為文學地理學理論建設提供較好例證,有以個案研究的實踐建構來豐富理論之意義,以此促進雙方協(xié)同發(fā)展。
早在清末民初,易卜生及其戲劇《群鬼》便傳到中國,林紓根據(jù)他人口譯將其戲劇改寫成小說;最早對易卜生劇作發(fā)表評論當屬魯迅《文化偏至論》。1949年以來,中國學者對易卜生及其作品的研究,成果豐碩。依據(jù)中國知網中文學術資源發(fā)現(xiàn)平臺,以“易卜生”為名,時間限定1907—2018,2018年12月12日檢索:圖書304本、期刊2585篇、報紙284篇、學位論文200篇、會議論文60篇、基金70項、專利13項、音視頻30個、科技成果1項、年鑒56篇、信息資訊17篇、特色庫2個。另結合國家圖書館等資料檢索:碩士論文76篇、博士論文6篇、博士后出站報告2篇。據(jù)初步統(tǒng)計,從文學地理學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作品,有期刊論文29篇(包括1篇書評)、論文集2本(一為易卜生作品生態(tài)思想研究,收錄中英文論文41篇,二為易卜生詩歌研究,收錄論文29篇)、專著1本、博士后出站報告1篇、博士論文1篇、碩士論文1篇。
一是從地理空間角度研究,有論文11篇、專著1本、博士后出站報告1篇、碩士論文1篇。其中戲劇研究8文:王曉燕《凱蒂琳的命運與地理空間建構》、鐘云霞《〈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的兩重地理空間》、鐘秀和蔣士美《易卜生戲劇〈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中地理空間的象征意義》、潘丹丹《〈咱們死人醒來時〉的地理空間建構及追尋主題的表達》、鄧嵐《〈海上夫人〉中愛情與地理空間的關系》、高丹《詩意的棲居:論“培爾·金特”中的三重地理空間建構》、余一力《論〈海爾格倫的海盜〉中地理空間建構和人物形象的雙重性》、杜雪琴《“人怎樣才能忠實于自己”——論〈培爾·金特〉“回環(huán)螺旋”式地理空間建構》。高丹一文是最早(2009年)從文學地理學角度研究易卜生戲劇的論文,認為《培爾·金特》中有“真實的地理空間——培爾的戀戀故園”“虛擬的意象空間和意象疊加——山妖王國與索爾維格的森林”“現(xiàn)實與虛幻之間的隱喻——培爾的中年旅行足跡”三重地理空間,“體現(xiàn)了易卜生創(chuàng)作個性中最內在的詩性本質”。此文頗具創(chuàng)新意義。另有杜雪琴《易卜生戲劇地理空間研究》(專著)、杜雪琴《易卜生戲劇的空間詩學研究》(博士后出站報告)?!兑撞飞鷳騽〉乩砜臻g研究》一書,認為易卜生及其戲劇作品中多種地理意象的生成、多重地理空間的建構以及與此相應的多種形式的藝術呈現(xiàn),都顯示了文學與地理天然生成的密切聯(lián)系;體現(xiàn)了作家對人類情感的哲學思考,對人類命運的宗教把握,對人類倫理的深度探索,顯示了作家與地理之間的重大關系;同時體現(xiàn)了地理要素與作品的藝術傳達以及藝術形式、藝術風格之間的直接對應關系,說明了戲劇以及其他文學作品的美學追求與地理之間的天然聯(lián)系。所有這些,共同構成易卜生戲劇地理詩學品質的多重維度。在文本細讀基礎之上,以“地理意象”“地理圈”“地理空間”“地理基因”“地理敘事”“地理圖式”“地理詩學”等新的術語探討易卜生及其戲劇,引發(fā)人們再思考。詩歌研究3文:代云芳《易卜生長詩〈泰爾耶·維根〉的地理空間建構》、袁藝林《易卜生詩歌中的自然地理空間——以〈易卜生文集〉第8卷中收錄的61首詩歌為例》、吳海超《易卜生詩歌的文學地理學研究》。另有袁藝林《易卜生詩歌中的三重地理空間建構》(碩士論文)。其中吳文認為易卜生詩歌中的自然地理景觀與民族的歷史記憶相結合,在空間維度與時間維度中,透射出的是詩人對個體精神、民族氣質、國家前途的獨立思考,論述有理有據(jù)。
二是從地理意象角度研究,有論文16篇。其中戲劇研究8文:付瑤《論〈小艾友夫〉與〈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中的“高山”意象》、郭新柳《〈武士?!悼臻g意象解讀》、譚芳《海洋——易卜生后期戲劇的中心意象》、周鋼山《論〈海上夫人〉的兩種地理意象及象征意義》、譚咪咪《論〈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中的文學地理意象及其隱喻意義》、杜雪琴《〈海上夫人〉的四種地理意象群落及藝術特征》、潘丹丹《〈咱們死人醒來時〉地理意象與人物之間的對應結構》、敖翔《伊厄棣斯的“海洋性格”問題》。其中,周鋼山文認為,易卜生后期象征劇《海上夫人》主要目的“在于探討自由的價值,呼吁人們尊重自由選擇的權利,而這種自由意識、自由精神恰恰是通過劇中的大海、內陸等地理意象的對照中展現(xiàn)出來。因而,發(fā)掘它們背后的象征意義和深刻內涵,可以更好地幫助我們理解易卜生戲劇的精髓,也為我們研讀易卜生戲劇提供一種全新的視角”。此文頗具代表性,觀點新穎而獨到。詩歌研究8文:袁藝林《易卜生詩歌中的“光”——以〈易卜生文集〉第8卷中收錄的61首詩歌為例》、鐘秀《易卜生詩歌中高原及相關意象的探究》[16]、《〈在高原〉中高原——峽谷地理空間的對立與統(tǒng)一》、袁循《易卜生詩歌地理意象的神秘性探討》、譚永《易卜生詩歌中的四類動物意象》、袁藝林《易卜生詩歌中的鳥意象》、劉夙《易卜生詩歌中“鷹”意象的兩重性及其審美意義》、王婉《易卜生詩歌中的“花”的意象》。以上論文從“光”“高原”“海洋”“動物”“植物”意象等不同角度切入,對易卜生詩歌進行了細致解析。
三是從地理生態(tài)角度研究,有期刊論文5篇、論文集1本?!兑撞飞鷦?chuàng)作的生態(tài)價值研究:綠色易卜生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收錄41篇中英文論文,分別從不同角度探討易卜生的生態(tài)觀念以及作品中的生態(tài)價值,從而挖掘其戲劇與詩歌的現(xiàn)代意義。另有鄒建軍、杜雪琴《易卜生長詩〈在高原〉的哲學之思與生態(tài)之維》、劉富麗《易卜生詩歌的生態(tài)倫理意蘊》、王遠年《易卜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海盜精神的張揚》、《民間文學傳統(tǒng)與易卜生文學創(chuàng)作》、《易卜生詩歌的民間歌謠特征》等論文,分別從生態(tài)、倫理、文化傳統(tǒng)等角度對易卜生詩歌及戲劇進行互文研究,從中發(fā)現(xiàn)易卜生早期樸素而富有哲理的生態(tài)觀念、藝術理念等。鄒、杜文頗具代表性,聚焦于早期長詩《在高原》,認為“以抒情主人公‘我’告別故居谷地而上高原追求自我人生價值實現(xiàn)的故事,抒寫出了詩人對于自我與自然的思考,體現(xiàn)了詩人對于‘在高處’哲學的探索”。其新意在于“將主人公‘我’與種種自然物的關系納入哲學之思的中心,將《在高原》中的哲學之維與生態(tài)之維交錯的思想基礎帶到研究前沿中來”。言之有理。
四是從地理存在、地理敘事、地理圖式、地理想象、地理因素、地理詩學等角度研究,有期刊論文5篇、博士論文1篇:陳清芳、杜雪琴《易卜生戲劇中“地理存在”的三種形態(tài)》、袁藝林《地理敘事:論易卜生詩歌中的地理空間建構途徑》、杜雪琴《文學地理學批評的有效性問題——以〈海上夫人〉中的地理圖式為例》、彭珊珊《〈建筑師〉〈當我們死人醒來時〉中“動靜結合”的地理想象》、潘秋子《人物與地理環(huán)境的相互映襯——試析〈海爾格倫的海盜〉男女主人公性格中的地理因素》、杜雪琴《易卜生戲劇地理詩學問題研究》(博士論文)。其中陳、杜文以圖式方法作為引導,探討易卜生戲劇“地理存在”三種形態(tài):“隱在形態(tài)”讓其部分戲劇停留于對自然地理平面描寫的“外形”狀態(tài);“偶在形態(tài)”使自然地理以各種方式參與表達人物內心復雜空間的建構,從而使其作品富有思想和藝術魅力;而“顯在形態(tài)”讓自然地理與作品中人物的心理與情感完好結合,進入“外形”與“內質”相結合的形態(tài)。袁文認為易卜生詩歌中,“特定的地理位置、非特定的地理位置以及想象的地理位置相互關聯(lián)。這些地理位置并列存在而距離跳躍,彼此臨近而逐漸延展,虛虛實實而相互轉換,共同組建易卜生詩歌的地理框架,聯(lián)結詩人的腳步和思想,詩人內心的種種情感也在這些地理位置之間強烈迸發(fā)。詩人通過實景與幻象交織,真情與詩意的交融,建構起一個個獨立而統(tǒng)一的地理空間”。此文將易卜生詩歌與戲劇在藝術上的審美創(chuàng)造進行互文參照,建立起整體易卜生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的圖景。
近年來,學界從生態(tài)、倫理、心理、政治、宗教、數(shù)字人文等跨文化與多學科的角度關注易卜生及其創(chuàng)作,相較于從社會、歷史、文化、家庭、女性等角度發(fā)生較大變化,說明中國學者力求從一些新的角度重新闡釋易卜生及其作品,而文學地理學已成為解讀易卜生作品的一種新的研究角度,成為易卜生研究新的增長點。從文學地理學角度研究易卜生作品剛剛開始,易卜生本人及其作品都不能離開北歐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而獨立存在,以文學地理學的相關理論術語與研究方法,重新研討易卜生及其所有作品,必然成為易卜生研究的新領域,促進中國“易卜生學”向更縱深處發(fā)展。
文學地理學批評以文本分析作為基礎,重點在于對具體作家作品的闡釋。而作家與作品是主要的研究對象,在對作品反復閱讀的基礎上,要有自己新的發(fā)現(xiàn)與新的理解,才能更真切把握作品里的情感與人物形象,才會對作品有真正的審美發(fā)現(xiàn)。鄒建軍指出:“文學地理學的批評與研究也就不可能離開對具體問題的研究,特別是不能離開對具體的作家作品的分析,并且也是以解決對具體的作家與作品的理解中存在的問題而存在的。”文學地理學作為一種批評方法,可以用來解讀具體的作家作品,以此理解作家的生存之根與存在之源,理解其作品創(chuàng)作的具體環(huán)境,理解其作品中所展示的與地理有關的現(xiàn)象,并以此解讀其作品的真意。從文學地理學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作品,大多以文本分析作為指導原則,通過分析易卜生作品中地理意象、地理空間、地理敘事、地理圖式、地理想象等問題,闡釋其思想主題與文化內涵等。
首先,在整體觀照中有詳細的個案分析。“整體觀照”是以具體的文本分析作為基礎。論文中有的以長詩《在高原》作為個案,闡釋易卜生“在高處”的哲學之思;有的以長詩《泰爾耶·維根》、戲劇《凱蒂琳》《武士?!贰逗柛駛惖暮1I》《培爾·金特》《海上夫人》等為個案,分析地理空間的建構及意義;有的以《海爾格倫的海盜》為個案,分析人物與環(huán)境的關系;有的以《小艾友夫》《建筑師》《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等為個案,解析地理意象的呈現(xiàn)及意義;有的以《海上夫人》為個案,剖析地理圖式等問題;有的以《建筑師》《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為個案,論述地理想象等問題。在層層解剖、重重求證過程中,達致一種深化闡釋功能?!罢w”是廣度與綜合的聯(lián)姻,“個案”是深度與貫通的結合,“整體”論述中必然有“個案”解析,“個案”分析中亦融合“整體”;因此,“整體”與“個案”兩者有機融合,在對個案做詳細文本解讀基礎之上,上升至一種理論關照。袁藝林《易卜生詩歌中的三重地理空間建構》(碩士論文),以約翰·諾瑟姆譯168首易卜生詩歌英文譯本為研究對象,參照《易卜生文集》第8卷收錄61首詩歌中文譯本,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自然”“人文”“夢幻”三重地理空間,以此探討其主要特點、形成原因、建構途徑、內涵意義以及三者之間關系。杜雪琴《易卜生戲劇地理詩學問題研究》(博士論文),以易卜生全部戲?。?5部)中地理空間為探討對象,“深入挖掘出其深層底蘊,并注意上升到一種哲學、宗教與美學等的高度進行理論觀照,從而概括與揭示其在戲劇作品中存在的意義,以及劇作家所具有的審美理想與審美意識”。譚芳《海洋——易卜生后期戲劇的中心意象》、王遠年《易卜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海盜精神的張揚》、吳海超《易卜生詩歌的文學地理學研究》等文,都是在對詩歌與戲劇文本的整體分析中尋找宏觀的意義。
其次,主要集中在對早期詩歌、詩劇與后期象征劇的研究。其中對早期詩歌主要是綜合研究,有2篇論文集中研究早期長詩《在高原》《泰爾耶·維根》,發(fā)現(xiàn)兩首長詩的重要意義,也對《礦工》《絨鴨》《鳥與捕鳥人》《致幸存者們》等詩作進行全新解讀。研究早期詩劇論文6篇:《凱蒂琳》1篇、《武士?!?篇、《海爾格倫的海盜》2篇、《培爾·金特》2篇。研究后期象征劇論文8篇:《海上夫人》4篇、《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2篇、《建筑師》與《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比較研究1篇、《小艾友夫》與《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比較研究1篇。另有專著、論文集3部,還有包括書評、碩博論文、博士后出站報告在內的綜合研究4篇,主要集中在對早、后期作品研究,兼及中期社會問題劇的評析。審視國內的易卜生研究,發(fā)現(xiàn)一直對中期社會問題劇特別關注,但其早期詩歌、詩劇與后期象征劇同樣具有多重解讀空間,這些作品在其創(chuàng)作中占有重要位置,因此,國內學界轉向早期詩歌、詩劇及后期戲劇研究,對全面觀照易卜生及其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意義。
第三,運用文學地理學批評一些新的理論術語與概念,揭示易卜生作品中與地理相關的種種美學現(xiàn)象,特別是對作品中地理空間闡釋,成為一個重要維度。易卜生劇作中的地理景觀以及種種地理現(xiàn)象,來源于北歐諸國不同的地質與地相,來源于以挪威為中心的歐洲自然山水以及生長于其間的動物與植物,它們的外在面貌與內在原因,運用一些新的術語可以進行有效解讀。很多論文從地理空間角度對易卜生作品進行整體關照或個案分析,是因為在其戲劇文本層面,存在大量的地名地標、地理景觀、地理意象、地理圈等地理現(xiàn)象,以及在此基礎上建構起來的多重具有特定內涵的地理空間。而多重地理空間的建構在其戲劇藝術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他作為“偉大的問號”與“現(xiàn)代戲劇之父”的思想與藝術的基石。地名地標、地理景觀、地理意象與地理圈等在易卜生作品中發(fā)揮重要作用,與此相關的任何討論都可以構成理論表述的系統(tǒng),地理空間的建構與其作品中的詩學、美學問題之間的關系最為密切,最為直接。通過對其戲劇中的地名地標、地理景觀、地理意象與地理圈的解讀,可以更直接接近其詩學與美學問題。集中深入地探討其中多重地理空間的建構,從而才能對其戲劇中的詩學與美學問題進行全面而深入研究,也會得出有意義的結論。這正是目前有多篇論文從地理空間角度探討其作品詩學與美學問題的理由,相信這個數(shù)字未來還會繼續(xù)增加。
對具體作家作品進行研究,是文學地理學批評實踐運用的重要方法。中國“易卜生學”的建構,正是建立在對易卜生詩歌與戲劇深度研究基礎之上,如果離開易卜生的具體作品,等于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從而缺少了深厚的土壤與根基。只有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才能理解《愛的喜劇》??怂灾傲α縼碜陨系鄣恼胬怼薄罢胬硎刮覉詮妱傄恪?,才能理解《社會支柱》樓納所言之“真理的精神和自由的精神才是社會的支柱”,才能理解《人民公敵》斯多克芒醫(yī)生發(fā)出的“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正是最孤立的人”的召喚,才能理解《羅斯莫莊》羅斯莫所言之“和平、快樂、互相容忍的美德必須在咱們靈魂里重新建立起來”,才能理解《海上夫人》艾梨達為何會不斷追求“自由選擇”的權利,才能理解《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魯貝克與愛呂尼所言之“帶我上高山,去看全世界的榮華”,才能理解《布朗德》中“全有或全無”、《培爾·金特》中“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的哲學思想。如果沒有對易卜生作品的文本細讀,其蘊涵的深厚意蘊便無從得知,得出的結論只能是“空中樓閣”;不是基于作家作品分析基礎上的結論,很難說是全面客觀的。以上研究均是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發(fā)現(xiàn)易卜生作品的多重代碼,發(fā)現(xiàn)劇作家的生存之根與創(chuàng)作之源,發(fā)現(xiàn)劇作家的審美理想與審美趣味,揭示劇作家所要表達的深厚意蘊與藝術理想。
近百年來,中外學者對易卜生及其作品從不同角度進行闡釋,讓我們看到不同時代、不同國度、不同語境下的多面性的易卜生。中國易卜生研究成果豐碩,初步建立頗具特色的“易卜生學”。文學地理學作為中國本土產生的批評理論,正在助推中國“易卜生學”逐漸走向成熟。文學地理學不僅打開國內外易卜生研究的新維度,也拓展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實踐范疇,即打破文學地理學在中國文學領域研究的范式,同時將其作為一種新的批評方法,在外國文學研究領域進行全新嘗試。文學地理學與“易卜生學”之間形成相輔相成的關系,不僅可為頗具特色的“易卜生學”提供助力,也為文學地理學的理論建設提供例證,促進雙方協(xié)同發(fā)展。
首先,從文學地理學批評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作品,取得較為扎實的研究成果。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結果,是因為文學地理學作為一種深化學術研究的重要方法,確為我們提供許多方法論上的幫助;而且從此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作品,是行之有效的。文學作品中地理空間的建構、地理意象的呈現(xiàn)、敘事藝術的傳達等,對文學作品主題的表現(xiàn)、情感的表達、人物的塑造、藝術的審美等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文學地理學批評理論的建立,為中國易卜生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選擇,開啟另一扇窗戶。同時,文學地理學作為“貫通”之學,其中“貫通”理念,乃是要“將古與今、中與外、東與西、地理與區(qū)域、陸地與海洋、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雅與俗諸文化層面,文史哲諸學科重新熔鑄、貫通、創(chuàng)新與超越,完成對‘文學地理學’理論之探索、剖析與提升”。將此種“貫通”之學作為一種批評方法,運用于具體的文學作品個案研究,定會勾連古今,融通中西,結合內外,終至“會通”之境。文學地理學定會推動“易卜生學”繼續(xù)向前發(fā)展,并將之放在中西融合語境之中而走向國際,可以為國際“易卜生學”建立發(fā)揮重要作用。
其次,文學地理學促使國內“易卜生學”從社會、歷史、政治、文化等角度轉向空間詩學研究。有學者認為《易卜生戲劇的空間詩學研究》(博士后出站報告),從空間的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作品有很大發(fā)展空間,值得深入研究;此文促使當今世界易卜生研究從社會、歷史、政治、文化等角度轉向空間詩學研究,是一個新的前沿課題。近百年以來,易卜生在中國的研究與傳播,早期主要集中在其中期社會問題劇上,特別是對《玩偶之家》的評論與研究,可以說最為全面與深刻。近年來,不同領域的思想家、批評家,還有戲劇工作者對易卜生及其戲劇接受與傳播的熱情持續(xù)高漲。而對易卜生早期詩歌與詩劇的深度研究,以及對于后期象征主義戲劇的重點關注,成為文學地理學著重研究的對象。于此,“文學地理學”促成中國易卜生研究的兩個轉向,一是從中期社會問題劇轉向早期詩歌、詩劇與后期象征劇研究,二是由社會、歷史、政治、文化等角度轉向空間詩學研究?!兑撞飞鷳騽〉目臻g詩學研究》亦承載文學地理學實踐與中國易卜生研究的囑托,愿意接受學界同仁的考驗,期待為中國“易卜生學”的發(fā)展提供更多助力。
第三,以易卜生及其作品為個案,將眾多學科納入文學地理學批評視野,擴大文學地理學研究范圍,推動文學地理學的發(fā)展進程。高旭東評價《文學地理學視野下的易卜生詩歌研究》一書:“將人類學、地理學、歷史學、考古學、生態(tài)倫理學等學科納入文學地理學的批評視野,推動了文學地理學在外國文學研究中的應用,尤其在地理意象的塑形作用、詩歌復雜性的多重解讀以及對易卜生其人其文的新發(fā)現(xiàn)三個方面,為易卜生‘詩’與‘戲’的研究打開了新維度。”文學地理學作為一種批評方法,并不是一種單一的批評方法,也不僅僅是文學與地理的跨學科研究,更不僅僅是對文學作品中的地理空間研究。文學地理學批評具有廣闊的視野,可以與人類學、地理學、歷史學、考古學、生態(tài)倫理學等跨學科知識和批評方法縱橫勾鏈,以文學地理為核心,以文本闡釋為中心,對作家作品進行交叉與綜合研究?!暗乩怼辈⒉皇墙庾x易卜生及其作品的唯一途徑,也不是易卜生戲劇作品的全部問題之所在,然而是許多重要問題的關鍵之所在。我們可以從生態(tài)、倫理、女性、家庭、宗教、哲學、政治、歷史等諸多角度來解讀易卜生及其作品,也可以從藝術、美學、形式、文體、語言、表演等角度解讀易卜生及其作品,當然也就可以從地理的角度(包括地理景觀、地理意象、地理圈、地理空間、地理敘事、地理圖式、地理詩學、空間詩學、空間美學等)來解讀易卜生及其作品,它將與審美、歷史、女性、哲學、宗教等維度,共同支撐對作家與作品的全方位關照。地理與審美、歷史、哲學乃至宗教等的聯(lián)姻,將為中國對易卜生及其作品的研究提供更為多元、廣闊與復雜的視閾。而文學與地理之間的關系是直接、廣泛的,也是根深蒂固而不可移動的。文學與地理之間的關系究竟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作為“天地之物”的地理到底能夠給文學帶來一些什么,文學與地理的聯(lián)姻究竟可以產生什么樣的藝術形態(tài),為什么文學與藝術不能離開地理而存在?我們通過對易卜生戲劇作品里的地理景觀、地理意象、地理空間、地理敘事、地理詩學等存在形態(tài)研究,對這些問題會有一定認知,以此促進文學地理學的理論建構與實踐研究。相信如此豐富的“文學地理學”加上“易卜生學”,具有無限的豐富性和可能性。
第四,從研究者所處的地域來看,中國的易卜生研究呈南北呼應之勢,并攜手邁向國際大舞臺。文學地理學強化文學研究的空間維度,關注作家的地理分布以及地域空間對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依據(jù)中國知網中文學術資源發(fā)現(xiàn)平臺,以“易卜生”為名,時間限定1907—2018,2018年12月12日檢索結果,易卜生研究的作者集中分布在全國12個省市:湖北省189篇、北京市125篇、江蘇省101篇、上海市88篇、山東省47篇、廣東省43篇、浙江省40篇、河南省38篇、吉林省36篇、湖南省34篇、陜西省34篇、福建省31篇。由此可見,易卜生研究主要集中在湖北、北京、江蘇、上海、山東等地,其中又以前四者為主要研究群體,華中師范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南京大學、復旦大學等高校成為主要的易卜生研究中心。其中,華中師范大學鄒建軍倡導從此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文學作品,形成一支老中青結合的易卜生研究團隊?!锻鈬膶W研究》開辦“易卜生專欄”,刊發(fā)近70篇不同國度學者的中英文論文,同時注重刊發(fā)國內舉辦的易卜生國際學術會議信息,“在中國的易卜生研究走向國外,國外的易卜生研究走向國內,發(fā)揮了重要的學術平臺作用”?!妒澜缥膶W評論》雜志于2010年、2011年、2012年分別組織“易卜生專欄”。華中師范大學學術團隊于2006年、2012年、2013年相繼出版《易卜生詩歌研究》《易卜生詩劇研究》《文學地理學視野下的易卜生詩歌研究》等論文集。易卜生研究亦在各地域體現(xiàn)不同特征,南方學者注重易卜生的文本闡釋,北方學者更注重從跨文化角度進行研究(當然這種狀況并不是絕對的),雙方一起攜手邁向國際大舞臺。楊義先生認為:“地域是文學發(fā)生的現(xiàn)場,那里存在著說明文學意義的文化之根?!碧幵诓煌赜虻膶W者,更應“有全國眼光、全球視野,才能在總體和分別的參合中發(fā)現(xiàn)新問題,開掘新意義,達到新境界”。學術思路必然要在各地域的投射和碰撞之中,開拓出新的視閾、新的廣度與新的深度。對此我們充滿期待,易卜生研究一定會在四方沃野里開出更為鮮艷的花朵,花之芬芳四溢,至全中國,乃至全世界。
文學地理學與中國“易卜生學”均已發(fā)展到一個新階段。現(xiàn)代學術的國際視野帶來文化的多元性、開放性、現(xiàn)代性和建設性,兩者均處于全球化語境的文化多元格局之中,其中必然存在無限豐富的空間,更有廣闊博大并向前發(fā)展的多重可能性。在文學地理學批評實踐中,我們看到一個有著家國血脈,有著深邃哲思,有著藝術追求,又有著愛恨情愁的易卜生;也感受到一個為“實現(xiàn)我們每個人真正的自由和高貴”而付出一生的易卜生;同時觸摸到一個擁有以天下為己任的胸襟,有著強烈責任心,有著高遠境界的易卜生,一切人生的悲哀與生命的苦楚在其崇高的心境中得以消解;如此真實、多面、多愁、多思的易卜生,就這樣站在我們面前。當然,“文學地理學”將會有更多面性、更多樣化、更多層次的“易卜生”樣態(tài)呈現(xiàn)出來,我們似可窺見未來。楊周翰有言:“在中國文化,中國學者的心態(tài)中,歷史意識特強,事事都要溯源。這種文化熏陶使人們看到本國文學受外來影響,或外國文學中有中國成分,就自然而然要探個究竟?!痹跅钕壬磥?,中國文化一方面不可避免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且一直在用外來文化解讀中國的文化;另一方面,中國文化亦有強大自我修訂功能,將在這種互匯融通中去跟蹤辨析,追根溯源,探尋彼此。文學地理學與中國“易卜生學”,其本身就處于古今中外文化的會通之中。其未來發(fā)展趨勢,便在于此。
百余年來的中國文化,無時無刻不與外來文化產生碰觸,深受西方文化的影響,乃至無時無刻不受其牽制。文學地理學在此雙重語境之下形成雙重特征:一方面擁有數(shù)千年文化遺產的深厚的歷史根基,另一方面又具有鮮明的科學性、世界性與前沿性。文學地理學是中國本土的產物,它的出現(xiàn)是中國文學自身發(fā)展的需求,是中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發(fā)展以及中西文化相互碰撞的必然結果。對文學地理的研究是中國文學批評的傳統(tǒng),其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土壤中生根、發(fā)芽,并開花、結果。中國的《詩經》和《楚辭》中論述不同民族的地域特征,是最早對文學與地理關系的描述,此傳統(tǒng)一直為后世學者所繼承。從論述中原文學與荊楚文學之差異,到劉勰、魏徵的中國南北文學之比較,再到近人梁啟超、劉師培、王國維、顧頡剛、汪辟疆及科學家竺可楨等的著作,都促進文學地理學的持續(xù)發(fā)展。隨著20世紀80年代中期國內人文地理學的復興,到近年來西方新文化地理學的引進與植入,誠如陶禮天所言,“近代以來‘科學的’文學地理學的研究,無疑是隨著西方人文地理學(包含文化地理學)的引進而興起的?!倍鎸ξ鞣轿乃囁汲钡娘L起云涌,中國文化深層的語言符號、語法規(guī)則怎么看待西方文化,必然有一種選擇性和創(chuàng)新性,文學地理學無疑是中國學者面向自我文化最好的選擇。文學地理學現(xiàn)在在中國擁有相當數(shù)量古代文學學科的學者長期致力于理論建設和批評實踐研究,隨著越來越多比較文學、地理學等學科學者加入,其隊伍構成越來越多元化,其知識結構也越來越完備與開放。如此,勢必能夠真正致力于溝通東西方文學與學術文化,從不同角度、不同領域、不同層次引領中國文學地理學導向新的階段。
新的思路也會帶來新的契機、新的挑戰(zhàn)。文學地理學研究、中國易卜生研究處在一個相當復雜且循環(huán)往復的環(huán)境,要求學者們適應新的需求,在對古今中外文化的融會貫通、縱橫交錯之中,進行更加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如何才能在紛繁復雜的環(huán)境中藝術地掌握世界?楊義認為:“在中西知識網絡大張,知識渦流湍急的近世,應該提倡笑納八面來風的從容,更不應該忘記樹立主體創(chuàng)造的精神支柱?!睏羁餄h以為,當“植根傳統(tǒng),投入現(xiàn)世,海納百川,追求卓越”。學者們在中外文學的坐標上重新進行定位,一方面要堅守中國文化的深厚傳統(tǒng),理解中國文化的精神、趣味、品格和命運;只有深刻地理解歷史,才能更加充實、理智、自信和自強不息地走向未來。另一方面要在世界文學語境下觀照自我,海納百川,尋求新的道路、新的發(fā)展,同時立足于建構自我的話語體系、理論體系和學術體系。目前,文學地理學作為一種研究領域或一種研究方法,已得到學界公認且成果豐碩;眾多學者正在為將文學地理學建設為一個獨立的學科而不懈努力著,且發(fā)展態(tài)勢良好。陶禮天指出,“文學地理學這一‘學科’的初步規(guī)范已經建立,這是非常令人欣慰的?!痹笈d認為,“文學地理學學科的誕生,就是為了從空間這個維度來研究文學,從而與從時間這個維度來研究文學的文學史相對應,進而使文學這個學科真正達到‘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境界?!比绾卧诟淖冞^去文學史以時間為主的格局上,重新構架一個時間與空間并重的全新的研究格局,尚需更多學理上的闡釋。這是中國文學地理學所面臨的形勢與任務。
在文學地理學推動下的中國“易卜生學”,勢必進入下一個嶄新的征程。新世紀以來,對易卜生戲劇的跨學科、跨文化探究開啟空前繁盛局面,從而走向更深層次的思想闡釋、藝術探究、美學訴求和詩學建構等理論性階段。其中,文學地理學只是推波助流中強有力的一支,它將與其他各路洪流共同推動易卜生研究的向前發(fā)展,使之成為一門具有國際性影響的學問。文學地理學批評視野中的“易卜生學”須向縱深發(fā)展:第一,文學地理學相關概念需要結合易卜生作品進一步厘清,如“地理基因”“地理圈”“地理空間”“地理敘事”“地理圖式”“地理詩學”“空間欲望”“空間美學”“空間詩學”等概念,以及它們相互之間的關系等,都需要進一步加深理解,使之更加明晰化、邏輯化。第二,易卜生與地理之間的關系亦需要進一步論證。易卜生1828年出生于挪威斯基恩的小城,36歲離開故鄉(xiāng)到先進國家長期僑居,流浪生活一共延續(xù)27年,足跡遍布丹麥、瑞典、德國、意大利、奧地利、捷克、匈牙利、埃及等多個國家及城市。易卜生對故國挪威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不同地域的自然與人文地理環(huán)境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自然與人文地理因素在易卜生劇作中呈現(xiàn)什么樣的形態(tài),這些地理因素具有怎樣的價值與意義?第三,國外學者從地理角度研究易卜生及其作品的成果有哪些,發(fā)展到了什么樣的階段?如何讓國際易卜生研究持續(xù)走向中國,中國易卜生研究迅速走向世界,以此促進古今中外易卜生的“對話”,成為一項重要任務。第四,如何從地理角度對“易卜生主義”“易卜生與現(xiàn)代戲劇”“易卜生與現(xiàn)代中國”等重要話題,重新進行深入而合理的闡釋?五、如何借鑒西方和世界各國不同學科的理論與方法,將文化、宗教、哲學、道德與地理等跨學科方法聯(lián)合起來進行綜合研究,中國的易卜生研究如何在國際視野和民族資源的雙重視野中,在比較、當代、跨學科(文化、宗教、哲學、美學、道德、倫理、地理、空間等)等視角審視中,拓展其研究的廣度與深度?六、中國“易卜生學”、世界“易卜生學”的內容、特征、建構途徑及比較分析,兼及與文學地理學的關系。在中國“易卜生學”建構過程中,借此推陳出新的問題,或可發(fā)現(xiàn)未來發(fā)展走向。
我們確已進入多方實驗、多向選擇和多元競爭的詩學年代,進入一個新的文化征程;在新的征程里,要求我們包容無窮的差異與追求無盡的豐富。西方的理論固然形式多樣,然而我們并沒有自己的話語權,中國本土學者的文學地理學,可以讓眾多學者面對世界的風云變幻、風雨洗禮,而堅守自己的學術理念與學術體系;文學地理學亦可讓學者們投入以精神的深刻和個性的完整,使人生更具詩意、更加完美。“文學地理學”將繼續(xù)與中國“易卜生學”攜手同行,在不斷吸收新知、新學中邁向更為寬廣的道路,進而通往更為豁達、開闊的高遠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