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雷,打了一夜。
臨近拂曉,
雨終于下起來了。
盛夏的黎明之雨,嘈嘈切切,仿佛死亡之水,
連翩掠過大地焦渴的嘴唇。
整整一夜,望著窗上奇形怪狀的閃電,
仿若觀看一場無厘頭的虛無之劇,
我默數(shù)著心跳,
睡思昏沉。——
雨猛然喚醒了我焦渴的身體。泛白的窗欞上,
閃電像一截燃盡的煙蒂,被扔在紛披的雨水中。
研磨雷霆的粉末,在焦糊味兒的
夢魘中,我發(fā)現(xiàn)了
好幾個小真理,
好幾個被上帝通緝的天使。
但這一切,還不足以使我成為先知。
雨從不帶雨具。
雨從不避雨。一滴雨砸在另一滴雨上。
一滴雨失重,
但總是暈眩于另一滴懷孕的雨。
一滴雨喊渴,
與另一滴渾身漏水的雨擦肩而過。
一滴雨抱住另一滴雨,
在墜落中旋轉(zhuǎn),旋轉(zhuǎn)中交融,
變成一滴更大的雨。
之后幾天,好不容易也能開口招攬顧客的王祥終于不用只和同行打交道了。不過面對顧客,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既編不出“慈禧御用的扳指”也想不出“乾隆定制的玉佩”,難得被他招引過來顧客就這么白白流失了。而且,王祥只想賣出幾件賺夠本就收手,定價普遍偏高。另外定價的標(biāo)準(zhǔn)則是按照玉器的大小從小到大依次遞增。這種不問品質(zhì)不問種類的新穎定價方式讓王祥攤鋪上的商品價格從5000到5萬成一字長蛇遞增。貨品來路不明而且價格還和體積成正比例遞增,怎么看都覺得是按工本費定制的假貨。無形之中就讓他地攤的營銷之路更加曲折。
詩歌要像下雨一樣自然、純粹。
像下雨一樣,游走于天地之間,以不含
雜質(zhì)的雨水,囊括它自身的形式、
內(nèi)容、主旨、意義以及技巧。——
綿綿不絕的雨叫長詩。
驟雨叫短詩。
陣雨不妨叫組詩。
有人指著漫天的雨點說,瞧,散文的雨。
而我以為,下雨更接近于詩歌。
毋需再擬,閃電便是一個現(xiàn)存的醒目的詩題。
一陣陣?yán)茁?,我們完全可以分辨出是詩?/p>
鏗鏘的韻腳?!?/p>
還有地上流動的雨水。像時現(xiàn)時隱的詩脈,
它縫合起破碎的大地,
使之成為一首詩夯實的基座。
而假如我們留心,
雨后那草尖、葉芽上挑著的雨珠,
絕對是詩的中心意象:
圓潤、靈動、尖銳,而又不乏神秘。
雨水再次灌滿了池塘,
滿溢而出的,是泛著泡沫的水聲。
唉,如此多年,悲苦一再將我灌滿,
為何我沒有一顆豐盈的心靈?
雨中,我可以消隱在一株一頭霧水的蘆葦中,
也可以抱著一只水桶,下到井里,
沉思靈魂的阿基米德;
那拍打門窗的大風(fēng),也拍打著我破爛的身世。
走得再遠(yuǎn),我也不過是在向你靠近,
雨水見證了心的泥濘和濕滑。
雨中,一切曾經(jīng)鮮活的事物歸于模糊,
惟有蛙鳴叫綠的池塘還保存著一顆石子墜水的記憶。
漂泊對于落葉來說是一件多么駕輕就熟的事兒。
又到了雨天。又聽到雨打殘荷聲。
我把所有毀棄的路搜集到掌心,
我要用命運灌滿這盈盈一握的池塘。
雨分開你的臉龐。
你的另外一張臉在童年里度假。
缺乏判斷力的
時間,像雨珠一閃,
像雨后的大地,雜亂無章。
云朵用雨水消解自我,構(gòu)成缺失的一部分。
“我的迷狂被淋濕,體內(nèi),有一半的
河山下落不明?!薄?/p>
枝條上滴落的聽覺,
滑入草木綠色的隧道;
你的臉在一根琴弦上晃蕩,耳環(huán)輕輕爆裂。
“誰對生活行使了否決權(quán)?生活,
我像雨絲,
穿過你悲苦的針眼?!薄?/p>
從谷倉內(nèi)涌出的炊煙,有一瞬,
將你的臉龐定格;
你勘察手心雨水的掌紋,
偶爾摘去發(fā)梢上晶亮的風(fēng)。天暗下來,
雀鳥轉(zhuǎn)向翅梢的方向。
你在乎雨水嗎?
——你為之將平原壘成過丘陵嗎?
雨水如此茂盛,遍處生長,
沒有一寸土地沒被它略占過。
不會是別的。惟有它,
能帶著所有素所不知處的氣息和顛蕩,
如此迅速地,成為我們的呼吸
和親人。你說雨是某個
屋頂上的睡眠,你說雨點聯(lián)翩扣打門扉,
你說雨水彎腰喝著柳絮,
我都會心領(lǐng)神會。我都會把水池移開,
栽上一棵柔軟的植株。
因為雨水點在別處的燈,通過雨聲的反射,
同時照亮了我們?nèi)怏w的宮殿和邊陲。
享樂的沉埋如此淋漓,
以致窗臺何時將花盆移走,
貓叫如何踩翻脊瓦,我們都一無所知。
爾后你翻身掀開雨水,
將窗簾唰地拉開。光流進(jìn)來,
楊樹的大葉子晃動如在
我們的床單上畫畫。
雨一直在下。
多少年了,它從未停止。
晴天它下著,下在我陰云密布的心上;
雨天,它混合并糾纏潮濕的世界和
人群,找尋到我后,
又把我拋棄。
雨從未停止。
從我初次結(jié)識雨,知道了雨為何物,
它就一直在我的意識深處下著。
雨聲塞滿了我骨頭和思維的縫隙。
它不離去像一場漫長的告別,
糾纏又像恐懼。
雨一直在下。
醒著時,它下著仿佛一個迷離的夢。
當(dāng)我睡著,它落在夢里又像
一個冷酷的現(xiàn)實?!?/p>
池塘干涸它是祈雨的菩薩,
湖泊漫溢了它是山上那個望氣的人。
雨從未停止。
它藏起它的身體仍然用樹葉的
沙沙聲下著?!善鹚念^仍然
用無處不在的腳下著。
它的到來像鬧鐘一樣準(zhǔn)時,
而離去無有終期。
又下雨了。
——這是第幾場秋雨?
睡蓮的塊根浸泡在池水中,紅如鴨蹼。
土地收走它一度繁茂的背影,在自我流逝的確認(rèn)中,
回復(fù)為一口熬煮寂寥的平底鍋。
泥水中,我播下的蘿卜籽仍未發(fā)芽。
——鋪蓋其上的樹枝漚在發(fā)黑的樹葉上。
“冷?!边@是心中一個發(fā)熱的詞。
茭白被掰走,河上飄滿枯萎的鳥巢。
一年一度的稻茬,曾被掀翻在
田疇中,現(xiàn)在為秋雨所困,
重又露出它們蓬亂、堅硬的脖頸。
我從陰濕的谷倉走出,袖口粘滿谷子。
雨落在屋頂上,像一群白鳥,剛剛棲息又飛走。
想著那些無盡的勞作、悲辛、擔(dān)憂、微薄的收成,
它們與我相干又仿佛全不相干。
蘆絮將白未白。江河日下。
趕在秋天前做完的事,一切還未著手。
又下雨了。——雨消弭著天地以及萬物間的差異性,
落葉混同秋風(fēng),心思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