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立本
大雪兀自落著,混淆了視線
我蒼茫里的飛翔
失去了方向感
大雪兀自落著,赤裸的大雪
如同流淌在土地上的河流
更多祭奠的花
從哀悼的記憶里流過去
大雪兀自落著,那些宿命里
消失的氣息和身影
要借助時間的指引或超度
——那落在樹枝上的簌簌聲
大雪兀自落著,像我寫給親人們的書信
有無處投寄的悲傷
此刻,這些火苗,它們漂浮、下墜
給地下的父親捎去零花錢
陽光依舊溫暖、輕盈如初
十年前的秋天,落葉衰老
我們一起動手把病逝的父親埋了
整理遺物時,我一句話都沒有說
就像小時候,父親偶爾默默地
整理我為數(shù)不多的玩具和小人書
該下葬了,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決堤了
悲傷在風(fēng)中彌漫
我從來沒有那樣哭過,淚流成河
生離和死別已相互浸入骨髓
那么撕心裂肺
點燃紙錢,那些竄起的火苗
肆無忌憚地燃燒,像一朵朵紅雪
它們噬在人臉上,是疼的
每年正月初三,我的心底都會落雪
——白色是思念唯一的顏色
每年正月初三,我都會給住在地下的父親送紙
送錢,也送千里的鵝毛
它們因為同一條血脈的河流
而有了山水的崢嶸感
荒草愈加幽深,在墳頭
隆起的骨堆使那些茅刺樹
看上去已經(jīng)生長了幾個春天
點燃紙錢的火焰,每一年它們都會重復(fù)
走過這條布滿亂石的山徑
在崎嶇和寒冷里燃燒
照亮父親看不見的音容
和岷山龐大的陰影
周圍是拂曉里的沙場
風(fēng)吹過,有一粒融合了雪花
落進我眼中——
父親啊,你是我一生都不能揉掉的
眼底之沙
每年正月初三,我都會和大雪一夜未眠
它們來自過去的消逝
它們落著,像孤獨
覆蓋住大地的心臟和秘密
它們落著,像時間
從茫茫黑暗里發(fā)出鐘表的嘀嗒聲
丙申臘月三十,落著雪。我把父親
從幽暗的抽屜里接出來
一起過年
棒槌打在麻紙上的錢幣
像一些落腳的事物
曾隱藏于黑暗的夜空
錢幣如星,運來這一場寒冷的大雪
香燭燃起,召喚風(fēng)吹過遺忘的空間——
這流淌在幻覺里的河流
越流越白的,依舊是那些
雪的微粒,飽含著血緣的熱淚
更多的雪,像斑駁的日子
從我身邊滑過去
被悲傷帶走
更多的雪和從前一樣,把年關(guān)的
父親困在相框里,微笑著
卻一聲不響
清明挾帶的草籽是一些懷念的事物
現(xiàn)在,我把它們?nèi)龅角嗌较赂赣H的圓屋頂
十年了,父親的氣息一直在暗處
一直存在于看不見的地方
默默地注視我生活的細水長流
和婚姻中偶爾輕微的摩擦
清明挾帶的草籽是一些深愛的事物
現(xiàn)在,我把它們?nèi)龅角嗌较赂赣H的圓屋頂
十年了,我曾忽略了時光的漫不經(jīng)心和麻木
越來越多的遺忘和焦油在我肺部堆積
——需要讓這些草籽發(fā)芽,使我們
在黑白不同的世界里,陡峭的父子關(guān)系得以延續(xù)
我借助風(fēng)力種下清明挾帶的草籽
這個春天的風(fēng)景,有些悲傷和苦澀
老坑的洮硯石上,一只鷹用沉默
演繹孤獨,它身體里裝著
一輩子也落不完的雪
老坑的洮硯石上,一只鷹朝我飛近
交換肺腑,成為另一個
抹平傷口和大漠孤煙的我
老坑的洮硯石上,一只鷹飛離我
翅膀挾帶著發(fā)燙的閃電
它內(nèi)心的遠方更為神秘,不可描述
老坑的洮硯石上,一只鷹悄悄退到
群峰和天空的暗影里——
春天這么迅速地到來,而雪一落再落
寂靜的小城,被塞進這一場雪里
它們用潔白制造的雪花
遮住我和母親的頭,并把它們
一朵一朵落進心中
早晨,和母親一起掃雪
母親拿著掃帚,緩慢轉(zhuǎn)身
每一聲孤獨的咳嗽里,都有陳年的疾病
每一朵被掃的雪花中,都有往事的傷口
有些雪花來自外省
有些雪花融進地下
它們的輕,讓人無法承受
早晨,和母親一起掃雪
驚蟄之后這一場罕見的大雪,一直在下
大雪形成一尺厚的波濤
一直在洶涌
所有的雪花,都有一條隱秘的幽徑
借助看不見的時光
通向同一個地方
早晨,和母親一起掃雪
相比于失去母親的人,我是幸福的
這么盛大的雪里,我還能夠和年逾花甲的母親
一起掃雪,輕輕拂去她額頭皺紋里的汗珠
感受她的高血壓、高血脂、肝囊腫、哮喘……
傾聽她此刻略顯急促的呼吸
——什么時候,我們開始住在雪花的背面
每一個落雪的夜晚,我都會懷念親人
我柔軟的心都慢于黑暗
和劈開峰巒的閃電
他們身披白雪,一一來敲我的門
有時清醒,有時模糊
有時也有簡單的對話
輕輕撩撥和碰觸著我
像風(fēng)一般的絮語
每一個落雪的夜晚,我都會懷念親人
時間是沙漏中的沙子
也是草木中的灰燼
那已經(jīng)失去和消散的
是生命沉淀的一部分
多少年來,這些白色的事物
把我的孤獨和痛苦悄悄融化
每一個落雪的夜晚,我都會懷念親人
沒有比這更為適宜的時辰了
那些河水與低徊在樹梢間的鳥鳴
替我說出沉默
也帶來深深的幻覺
記憶在酒杯中蘇醒,發(fā)出回響
在爐火和遺忘的角隅微醺
每一個落雪的夜晚,我都會懷念親人
每一次輕微的悲傷,都源自
我對雪花的眷戀和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