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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不到的三角米糕

        2019-11-12 19:16:51雍措
        劍南文學(xué) 2019年1期

        □雍措

        阿爺?shù)饶菈K三角米糕已經(jīng)十多天了。我從凹村往鎮(zhèn)上跑,也快三天了。如果可以,夜里我也想幫阿爺去找他想吃的三角米糕??墒前滋鞗]有的東西,夜里更沒有。

        我沒見過三角米糕。我是從阿爺一個勁兒的喊聲里知道三角米糕的名字。阿爺把三角米糕這個名字一聲聲喊得軟軟的、親親的,仿佛那個名字是從阿爺一輩子的命里鉆出來的。上門的媳婦德西一聽見阿爺?shù)暮奥?,臉上就泛起紅暈,她假裝用手捋一下頭發(fā),然后用黑黑的眼珠子偷偷看其他人。其他人都在忙其他人的事。阿媽在往水缸里舀水,阿爸在用藏刀修整他的檀香木碗,隔壁的阿嘎在給大家講其他村落的事。每個人都在忙每個人的。每個人都忙在阿爺喊三角米糕的親親聲音里。

        德西低下頭,往鋼爐里傳火。柴火傳得急,燃不過來,冒出一股股青煙。煙嗆得整屋子的人咳嗽起來。阿爺也咳起來。他的咳擋在青煙后面,遠遠的。

        “空心火,空心火?!卑屧谇酂熤胁粩嗟睾?。

        德西急忙用火桶把火心掏空?;鸷艉舻丶t亮起來。

        阿媽打開窗戶,青煙像有人在趕似的竄了出去。阿爺又在藏床上喊三角米糕。

        “呀呀呀。”阿媽應(yīng)著阿爺?shù)暮奥?。阿媽?yīng)完阿爺,藏床上的阿爺就會安靜一會兒。阿媽已經(jīng)應(yīng)過阿爺整整十多天了。

        隔壁阿嘎接著說話。阿嘎的話是斷的。一會兒講到這里,一會兒扯到那里,事與事之間仿佛隔著一張板。

        她說,今早云很厚,她看見云厚,就下地干活去了。她在地里等一場厚雨,結(jié)果什么也沒等到。

        她說,她家的雞可能被拉姆家的母雞帶野了。野得一兩天都不回家,這樣遲早有一天會再也不回來了。

        她說,她昨天在房頂上收青稞,看見一只紅嘴烏鴉站在藤子樹上呱呱地朝山上叫,她硬著頭皮不敢往山上多看。

        她說,她昨晚做了一場夢,那個夢真是長,夢拖著她走了很多地方。醒來她往死里想,都沒記起夢里去過的地方和任何見過的臉。

        只有阿媽“呀呀呀”地有一句沒一句地應(yīng)著她。其他人都在忙其他的事。

        阿嘎說累了,停了下來。她一停下來,整個堂屋里只聽見阿爸用藏刀修理檀香木碗的嗤嗤聲。

        “三角米糕,三角米糕。”阿爺喊三角米糕的聲音越來越親親,讓我想到一只羊羔的咩咩聲。

        燈光下,德西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她見我在看她,悄悄把臉往灶角邊轉(zhuǎn)。

        前不久,我在青稞地里聽見德西發(fā)出過這樣的聲音。當(dāng)時風(fēng)剛過青稞地,德西親親的聲音裹在風(fēng)中。風(fēng)裹不緊她的親親聲,我順著風(fēng)來的方向?qū)ふ夷欠N聲音。就快到達那個聲音時,我看見德西和一個男人滾在青稞地里。那時陽光正好,她和那男人的身體像垂著頭的青稞,飽滿、金黃。我喜歡那兩個飽滿的身體裹在一起的樣子,讓我感覺秋天真的來了。我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我想守住我找到的秋天的感覺。

        我跑到阿爺?shù)拇策吙窗?。阿爺?shù)恼麖埬樞〉每蓱z,臉上的老皮貼在他的老骨頭上,皺巴巴的。阿爺眼閉著,嘴巴上的褶皺重重疊疊,把整張嘴都蓋住了。我靜靜呆在阿爺身邊,阿爺靜靜地躺著。那深陷的眼窩子凹陷得厲害,我想在世上的每一天,他是什么都不想看了。

        阿嘎起身離開,她說她空了還會過來?!敖铮梢噪S時來串門。”她臨出門說。阿媽站在門口送阿嘎。我聽見阿嘎“噔噔噔”的下樓聲。我們家的狗拖著鐵鏈跟了幾步,又拖著鐵鏈回到了狗窩里。它熟悉阿嘎跟熟悉我們家的人一樣。

        德西還在傳火。鍋里的開水翻滾著。

        “把火滅了?!卑终f。

        我看看阿爸,看看德西。德西不吭聲,把手里的柴火捏得緊緊的。阿媽默默地坐下來,缸里的水還沒有裝滿。舀過水的空瓢倒掛在缸上面的鐵絲上。瓢上一滴滴剩水往缸里嘀嗒嘀嗒地掉,掉到一個我們誰都不知道的深淵里。

        “鍋里的水開得我心慌?!卑职研蘩淼哪就敕旁谝贿?,他用火柴點燃一支煙,皺著眉頭抽起來。

        沒人應(yīng)阿爸的話。我看著阿爺,他微弱地呼吸著。我感覺躺在床上的阿爺不是我的阿爺,我的阿爺藏在那張皺巴巴的皮膚下,和我玩著躲貓貓的游戲。

        “還有啥法子?”阿媽看著鍋里蹦著的水說。她的淚珠子一顆顆地往懷里滾。

        “哭,只知道哭?!卑趾谥槪焉碜油硪粋€方向扭過去。他不想看見阿媽的淚。

        “等達瓦回來,讓他想想辦法?”德西猶豫地說。

        “他有法,還用等到今天?!卑终f著,把抽完的煙頭扔在地上,一腳踩滅了。他走到窗邊,一束灰白的光撲向他的整個身體,他硬硬地站在光束里。

        “我們再試試昨天的辦法?”阿媽說。

        “沒用的。他知道?!卑譀_著向他撲來的光束說。

        我看著躺在藏床上的阿爺,心想:“是的,他知道。阿爺什么都知道。”

        大家都在沉默里。樓下響起了噔噔噔的上樓聲。阿爸從那束硬光中轉(zhuǎn)過身來,光束在后面推著他。

        阿哥達瓦出現(xiàn)在門口,兩手空空。

        “沒有找到?”德西問。

        達瓦搖搖頭。他走到阿爺?shù)拇策吙戳艘魂嚢?,然后低著頭在德西的身邊坐下。

        “年成太久,很多人都沒有記憶了。”達瓦說。

        阿爸硬硬地站在光束里,窗戶外射進來的光推不動他。阿爸的整個身體在我們眼里一片漆黑,我看不見阿爸。我們所有堂屋里的人都看不見阿爸。大家都在沉默,阿爸沉默在一片黑影里。

        “三角米糕,三角米糕?!卑斣诖蠹业某聊杏趾傲藘陕?。

        德西的臉紅開了。達瓦看了德西一眼,沒說什么。他把雙腳往里收了收,輕輕用腳踩了一下德西的鞋。德西忙把雙腳收了回去,她的臉更紅了。灶里的余火把德西紅開了的臉照得亮亮的。

        阿爸回到原來的位置,他想拿起他的檀香木碗繼續(xù)修理,碗拿在手里,又放下了。他從包里拿出一支煙,繼續(xù)抽起來。

        “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阿爸會一直拖著自己?!卑寚聡碌乜奁饋怼?/p>

        “孽。”阿爸短短地說。這個短短的話把阿爸嘴邊吐出的濃煙沖散了。

        阿媽哭出了聲。

        “哭能做出三角米糕嗎?哭能讓阿爸忘記那段記憶嗎?只知道哭?!卑謿鉀_沖地走出堂屋。

        阿爺又喊起三角米糕。阿媽急忙用腰間的圍腰擦干眼淚。她走到阿爺?shù)拇策叄p輕問阿爺:“阿爸,你要喝水嗎?”阿爺不理阿媽。喊完那一句,他又跟睡著了一樣。

        阿媽的眼淚不斷地往外滾。那眼淚一顆顆落在我的手背上,砸得我心疼。

        “三角米糕是什么?”我問阿媽。阿媽的眼淚流得更急了。

        “讓頓珠到鎮(zhèn)上去找?!卑⒏缤蝗豢粗艺f。

        所有的人都看著我,我瞪著大眼睛看著所有的人。

        “不行。大人辦不了的事情,頓珠怎么行?!卑屨f。

        “我問過德拉寺的絨布活佛了,他說我們家只有頓珠能達成阿爺?shù)男脑?。”達瓦說。

        “我不認(rèn)識三角米糕。”我對著所有人說。

        “絨布活佛說只有你能找到?!卑⒏邕_瓦說。

        阿爺在床上踢開了被子。那是十多天來,阿爺除了喊三角米糕以外,第一次動他自己的身體。

        第二天,家里所有人都站在門口送我。我有一匹小馬,深棕色,它叫索昂,它將陪我到鎮(zhèn)上去。

        “不要怕,貢嘎神山會保佑你。”阿爸對騎在馬背上的我說。阿媽眼睛紅紅的,要滾出來的眼淚使勁往回收。我們都知道眼淚送人是不吉祥的。德西和達瓦并排站著,他們不說什么,什么都在他們的眼神里裝著。

        “去吧,頓珠。”阿爸拍了一下索昂,我的索昂走出了家門。

        我聽見隔壁的達嘎在墻壁上喊阿媽:“拉珍,拉珍,我昨天夢見一只潔白的仙鶴往天上飛??囱剑囱?,今天是個多么吉祥的日子。”

        我在鎮(zhèn)上騎著我的棕色索昂已經(jīng)快三天了。我見著開店的商家就問有沒有三角米糕賣。很多商家搖頭,他們不知道三角米糕。知道一點的就只是說:那手藝有些年成了,沒人做了。

        我一天一天在小鎮(zhèn)上轉(zhuǎn)。他們說,翻過幾座大山,還有一座比小鎮(zhèn)更大的城市,那里什么稀奇的東西都有。我試過好幾次,想去那座城市給阿爺找三角米糕,可是那里實在太遠了,遠和陌生讓我害怕。我繼續(xù)在小鎮(zhèn)上轉(zhuǎn),見人就問知不知道三角米糕。有的人我問了又忘記了,繼續(xù)跑上去問。那些人直搖頭說:娃,你昨天已經(jīng)問過我了。我不好意思地告別他們,繼續(xù)尋找三角米糕。

        “你去山頂?shù)默斈岫涯抢锟纯?,那里可能有人知道三角米糕?!币惶欤粋€人告訴我。

        我騎著索昂往高高的瑪尼堆方向走。那里從早到晚都有很多轉(zhuǎn)經(jīng)的老人。我把索昂拴在附近的一棵白楊樹樁上。索昂沖我呼哧呼哧地叫,前腳在地上不斷地刨土,我舍不得丟下它,我牽著它走進轉(zhuǎn)經(jīng)的人群。

        我和索昂穿梭在轉(zhuǎn)經(jīng)的人群中,不斷有人繞開我和索昂往前走。那些繞開我和索昂往前走的人,不一會兒又繞了一圈回到我們身邊。他們邊念經(jīng)轉(zhuǎn)圈,邊微笑地看著我和索昂。有的人走過我和索昂身邊,用手摸摸索昂和我的頭。每個摸我們頭的人,我都沖他們笑一笑,我想張開嘴問他們?nèi)敲赘獾氖?,可他們都匆匆念著?jīng)走過了。我不停地跟著轉(zhuǎn)經(jīng)的人群走,我的索昂也不停地跟著轉(zhuǎn)經(jīng)的人群走。再有人摸我和索昂的頭時,我依然沖那些人笑一笑,再不急于問三角米糕的事情了。

        我在心里為我的阿爺轉(zhuǎn)經(jīng),為阿爺想要的三角米糕轉(zhuǎn)經(jīng)。我想起阿哥達瓦說過的一句話:只有我能達成阿爺?shù)男脑浮?/p>

        我的索昂一直跟在我身后,它雙腳踏地的聲音一次次響在我身后。我記不得我們已經(jīng)轉(zhuǎn)了多少圈了。我停下來,看著下面彎彎曲曲的索拉河水,靜靜的河流在陽光下泛著銀光。我的索昂也看著下面銀光閃閃的河。我們的眼里都裝著一條從遠處流經(jīng)這里的河,那是凹村的河。

        轉(zhuǎn)了這么大半天,我知道我的索昂口渴了。我牽它離開轉(zhuǎn)經(jīng)的人群,它的步子慢起來,接著就干脆不走了。它往后面退,索昂呼哧呼哧喘著熱氣看著我,它是不想離開瑪尼堆和那些轉(zhuǎn)經(jīng)的人群。它在為阿爺祈福。我懂我的索昂。我?guī)е氐睫D(zhuǎn)經(jīng)的人群。撫摸我的頭和索昂的人越來越多。我解開牽著索昂的繩子,讓它自由地跟在我身后,我知道我的索昂不會離開我了。

        太陽慢慢沿著貢布神山向上爬。金黃的陽光像神山戴的帽子一樣,先是很大,越來越小,最后消失了。天暗下去,轉(zhuǎn)經(jīng)的人念的瑪尼聲也漸漸消沉下去。

        在落日的余暉中,我?guī)е靼和骼幼?。索昂走兩步,又往回看兩眼。我喊它的名字。它看看我,又看看暮色中暗下去的瑪尼石堆,還在猶豫。

        “走吧,我們明天再來?!甭犕晡业脑挘鸥衔业哪_步,朝索拉河邊走。

        索拉河安安靜靜地躺在暮色中,天上的星星倒映在索拉河平靜的河面上,整條河穿著星星做的衣裳。

        “索昂,你說三角米糕到底是什么樣的?”我躺在索拉河邊的草地上,看著滿天的星星問索昂。索昂搖晃著腦袋,望著索拉河來的方向。

        “你也不知道,對吧?是呀,有誰見過呢?”我朝索昂的肚皮上移。索昂的肚子暖烘烘的,讓我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陽光從貢布神山滑下來,落在我的身上。遠處,轉(zhuǎn)經(jīng)的人慢慢多起來,我從褡褳中取出木碗和阿媽為我備好的青稞餅,用木碗舀了一碗索拉河的清水,和著青稞餅一起填飽我的肚子。索昂也站起來,它在河邊吃草。我們都在為新一天的開始做著準(zhǔn)備。奇怪的是,我的心里不再為三角米糕而焦急。我的心平靜得如索拉河的河水一樣。我只想轉(zhuǎn)經(jīng),只要能轉(zhuǎn)經(jīng),我的心就能靜下來。我的索昂也是,它填飽肚子,走到我身邊蹭我。它往瑪尼堆的方向仰望,它催促我該轉(zhuǎn)經(jīng)了。

        我?guī)е业乃靼和缴吓?。索昂跟在我身后。我們又走進了轉(zhuǎn)經(jīng)的人群里。我們一遍一遍圍著瑪尼石堆轉(zhuǎn),一遍又一遍地轉(zhuǎn)。轉(zhuǎn)的時候,我一直在為阿爺念經(jīng),我的腦海里只有阿爺那張瘦巴巴的臉。

        很多人沖我和索昂微笑。太陽最辣的時候,有人從懷抱中拿出帶來的水喂索昂。索昂喝下后,跟在我后面,默默地跟著我轉(zhuǎn)經(jīng)。

        那天,下了一場大雨。所有轉(zhuǎn)經(jīng)的人都躲進了樹林里。雨后不久,一道彩虹橫跨在我們頭頂。

        轉(zhuǎn)經(jīng)的人在彩虹中跪拜。我和我的索昂也是。當(dāng)我抬頭時,有那么一瞬間,我看見阿爺站在我的前面。他微笑地看著我,對我說:“回家吧,孩子。一切都如意了?!蔽胰嗳嘌劬?,阿爺不見了。索昂在我身邊雙腳刨著土,做出跑的姿勢。

        我騎著索昂一路往回走,一路的彩虹罩著我們。

        全家人都圍在阿爺?shù)拇策?。見我回來,阿媽牽著我的手說:“就等你了?!?/p>

        阿爺睜開雙眼,用那深陷的眼珠子看著我:“我看見了三角米糕,在你去過的地方,它如貢布神山一樣圣潔?!?/p>

        說完話,阿爺閉上了雙眼。那張皺巴巴的臉,漸漸舒緩開來。我們?yōu)榘數(shù)慕饷摳械叫牢俊?/p>

        “阿媽,三角米糕長成什么樣呢?”有一天我又問阿媽。

        “那是你阿爺?shù)囊欢斡洃?。誰都沒見過?!卑屨f這話的時候,一只只禿鷲正帶著阿爺?shù)撵`魂往高空中飛翔。

        “這是多么吉祥的日子呀?!彼靼赫驹谖疑磉叄仪那牡馗嬖V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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