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和
倒下床,康二鳳感覺自己如同一堆剔了骨頭的肉,被殺豬匠噗一聲丟在案板上,再也聚斂不起爬起身來的氣力。累啊,天不亮起床,吃過夜飯喂過豬,再燒水燙個腳上床,差不多就十點來鐘了。一天兩天無所謂,長年累月天天這樣,再是金剛鉆,也禁不住磨損,可是不磨又有啥子辦法呢?
外婆,外婆,我去屙尿,聽見大黑在哭。正在好睡,外孫果果滿嘴驚奇,面團一樣搓揉著她。
大黑是她喂的一頭大肥豬,果果給它取的名字??刀P很是潑煩,干涉道:你耳朵打岔,好好睡覺。可聲音走攏喉頭便歇下腳,思緒飄飄忽忽,像一只斷線的風箏。圈里那頭周身烏黑發(fā)亮的大肥豬,嘴里哼哼唧唧地朝她迎面走來,抬頭望著她,眼珠子一動不動,滿含求食的渴望。
外婆,大黑真的在哭。不信你去聽嘛,哭得好傷心喲。黑暗中,再次響起果果不依不饒的聲音。
康二鳳被徹底吵清醒了:哎呀,你好煩人!她一般晚上不起夜,倒下床一覺睡成大天光;即使湯湯水水喝多了,夜里尿脹,也憋著熬著,天亮了才起床去解。現(xiàn)在睡意沒有了,尿意潮水一樣漲滿小腹。翻身起床去解,拉亮茅廁屋頭的電燈,大黑睡在豬圈里,像平常一樣,嘟嚕嘟嚕地打著呼嚕,哪里在哭嘛。解過手,特意走到豬圈面前躬下身子,在大黑背上拍了一巴掌。大黑也許正在夢著娶媳婦,受到猝然一擊,嗯了一聲以示抗議;稍做停歇,突然身子往前一拱,翻身站了起來,抬頭望著康二鳳,嘴里喔嗡喔嗡地招呼她。
康二鳳的心,被人重重地擰了一把似的,傳導出軟軟的痛。大黑是過年豬,已經(jīng)請好殺豬匠,天亮就要把它殺掉。為了好打理腸子,讓粉腸更多一點更好吃一點,兩天沒喂大黑吃食了,只喂了一點清水,潤著它的嘴筒子。想起吊粉腸,康二鳳滿是倦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縷淺淺的笑意。農(nóng)村人開玩笑,肚子餓得咕咕叫也不給飯吃,戲稱吊粉腸。大黑吊了兩天粉腸了,以為康二鳳來喂它東西,全然沒想過好久深更半夜來喂過你吃的嘛,真的是豬!康二鳳語調(diào)里透著憐愛地對大黑說:去睡嘍。隨即啪一聲拉滅電燈,回床上睡覺。
燈熄的瞬間,黑暗一抱抱住康二鳳;同時抱住她的,還有隱隱的內(nèi)疚與歉意:聽說犯人挨槍斃的時候,要專門賞飯,好酒好肉讓他敞開肚子吃個飽??晌夷兀棵魈炀鸵獨⒋蠛诹?,不僅沒賞飯,還有意吊它的粉腸,心腸是不是歹毒了一點兒?
大黑該是在哭嘛。果果聽見外婆進了睡屋,拱起身子說。
嗯,明天它就不哭了。睡覺??刀P倒下床拉被條蓋上身,又補了一句,早點起床幫著殺豬。
倒下床,合上眼,康二鳳的思緒,像一只傍晚吆不進圈的雞,到處亂跑。
康二鳳扳著指頭數(shù)過日子,大黑喂養(yǎng)了10個月零七天,估計殺得起300斤以上的毛重。大黑是在大山坡陳家買的,老母豬一窩生了9只小豬仔。她去遲了,大的豬仔都被人捉走,剩下一只最小的,還不到5斤,個頭非常瘦小,病兮兮風都刮得跑的樣子。她想不要,街上去買。可手頭緊,沒有那么多現(xiàn)錢;事先交了定金,給陳家說好了的,半賒半買,余款兩個月后補清,現(xiàn)在食言,情面上過不去,只好用一個稀眼背篼背回家。路上碰著耿幺娘,她往背篼里一看,打了兩聲嘖嘖,搖著頭說:嗯,怕喂不活喲。“嗯”字拖著長長的尾巴,康二鳳的心被“嗯”得活搖活甩沒有了底。一分錢一分貨,陳家1斤豬兒還少收了她2元錢哩。
捉回家,康二鳳用谷草給它做了個窩,用米湯、嫩豬草等精心喂養(yǎng)。大黑體質(zhì)慢慢增強,漸漸長得油光水滑,一天一個模樣。怎樣喂豬肉才好吃?康二鳳有一套獨特經(jīng)驗:從小喂生豬草,紅苕,長大用苞谷、黃豆、豆枯催膘,不能沾一點油星子,豬肉吃起來又香又嫩又化渣。女兒敏敏在外打工,說現(xiàn)在的豬肉,不是潲水豬,就是配方飼料豬,肉色看起很鮮嫩,可吃進嘴里像嚼橡皮筋,綿的,不化渣;也不香,滿嘴豬屎味道。敏敏說好多年沒有吃過她喂的豬肉了,想起肉香的那個味道就口水長流,今年無論如何都要回家過年。康二鳳告訴敏敏:我一定好好喂一條,等過年你回來時殺給你吃。
外面打工很辛苦,敏敏電話頭說,有時晚上加班到十一二點,稍不注意就被罰款扣工錢。康二鳳說你就回家來,不要出去打工了。敏敏說不出去打工,果果翻過年坎就要讀書了,學費哪里來?康二鳳想,這一次敏敏回家過年,給她講通透一個想了很久的事:在農(nóng)村,只要肯想辦法,還是找得到錢的,比如不養(yǎng)飼料豬和化肥豬,養(yǎng)正宗的純糧食豬,肉質(zhì)好味道好,保證價錢貴一倍都有人買;現(xiàn)在大家拿著錢都買不到純糧食豬肉吃,不要說貴一倍,我敢說再貴一倍都有人買,優(yōu)質(zhì)優(yōu)價嘛。一年喂10來條,每條喂過兩三百斤,找過三四萬元不存問題,不會比在外面打工差。關(guān)鍵是果果讀書,自己睜眼瞎,沒辦法輔導,敏敏在家里就可以輔導了。大人荒廢了就荒廢了,娃兒荒廢了就是一輩子。這一些道理,這次敏敏回來,要苦口婆心,一五一十地給她說靈醒。
外婆,大黑曉得要殺它不呢?黑暗中,又傳來果果的疑問。
康二鳳驚疑中略帶抱怨:不曉得。你咋個還沒睡著呀?
康二鳳雖然這樣回答果果,但還是望著黑漆漆的屋子,深入細致思前慮后地想了一陣,確保沒有當著大黑的面說過半個字要殺它,才松了一口氣,合上眼睛。
可剛合上眼睛,康二鳳馬上又睜開,心又懸了起來:大黑是不是從這兩天不拿黃豆給它吃,吊它的粉腸,知道要殺它,不當著我的面哭,哭給果果聽,要果果出面替它求情?
外婆,不要殺大黑嘛。你出去干活路去了,我一個人在家頭,殺了就沒得哪個陪我耍,陪我擺龍門陣了。果然果果替大黑求情了。
果果的話,說得康二鳳心頭酸溜溜的。她確實經(jīng)常把果果一個人丟在家頭,丟得寡兮兮的,但不丟又怎么辦:要是不殺,你媽就不回來。你說是不殺大黑,還是不要你媽回來?
果果說:不要媽媽回來。
康二鳳長嘆了一口氣:那你還一天到晚想你媽回來呢?睡了!
沉默半晌,一個沙沙沙的聲音,攪碎沉沉黑夜,清晰地傳進康二鳳耳朵里。是風吹得屋側(cè)邊竹葉響。隔了一陣,又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果果在蓋鋪蓋。不一會兒,響起一個細微的鼻息聲,康二鳳明白果果睡著了。她想睡過去,腰椎骨疼痛起來,調(diào)整睡姿,平躺和側(cè)臥都不舒服;趴著睡,枕頭又捂著鼻孔;輾轉(zhuǎn)反側(cè),嘰咕一聲,麻雀就在竹林里亮開嗓子了,接著像炒胡豆?jié)M鍋都在爆一樣,嘰嘰喳喳密不通縫地叫成一派大河漲潮的聲息。想到今天要殺過年豬事多,得早點起床,便翻身坐起,穿了棉衣下地,穿好褲子和鞋襪出了屋,梳頭洗臉掃地。
可是,康二鳳仍然慵懶地躺在床上,是靈魂起了床,肉身還賴在床上沒動。她很感慨:一天累到黑,好久才能丟丟心心地睡個安穩(wěn)覺喲,怕只有等到兩腳一伸,兩眼一閉的那一天了。哎!康二鳳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有人敲門,果果喊道:外婆,錢表公來了。她徹底清醒過來,運了運力,收攏散了架癱在床上的身子,雙手反撐在鋪面上艱難地起了床。
果果的錢表公是殺豬匠??刀P請他時,猶豫了半天才拿定主意。
村里有兩個殺豬匠,一個是詹樹生,倆爺子牛高馬大,孔武有勁,兩三百斤的豬,主人家?guī)椭匆幌?,兩爺子就能搞定。另一個是錢長生,個子力氣都要比詹樹生矮小一點,殺豬也是父子兵,但兒子嫌殺豬不掙錢,拆他老子的臺,城里打工去了,錢長生只有單槍匹馬,需要請幫工才殺得死豬??刀P摳著花白的腦殼想,請哪個好點呢?畢竟同錢長生住在一面山坡上,又是姨孃老表,請詹樹生不請他,怕他說生意照顧外人不照顧親戚,才請了錢長生。
沒想到錢長生裝家伙的背篼一擱,一句話就把康二鳳問來愣起:幫忙的呢?康二鳳梳著頭發(fā),鋼夾兒銜進嘴里;把發(fā)髻挽好,取下鋼夾兒別好,心情涼冰冰地說:我心想你會帶人來,就沒有喊得有人來幫忙。錢長生說:你去喊兩個人來幫忙,我一個人殺不死??刀P說:我以為像詹樹生那樣,你自帶幫手。錢長生說:帶一個幫手要多開一份工錢,主人家有人幫忙就可以少開工錢。康二鳳心里稍微得到一點安慰:我以為殺豬是論條數(shù)開工錢的,沒想你論人。
得挖地灶才好燙豬毛。錢長生叫康二鳳找出一把鋤頭,提在手里朝敞壩邊上走去:你把人請起來,我這地灶也差不多砌好了。康二鳳臉上愁云籠罩:我到哪里去請人嘛。錢長生說:去喊你大哥噻。不提還好,提起康二鳳心里就是氣,還是親大哥,五姓外人都不如。大哥家里喂有一條牛,她去租來犁田,大哥借口輪子排滿了,租給外人犁,都不租給她犁??刀P牛踩烏龜背,氣死一淌血,從此斷絕來往,在路上碰到也裝著不認識。她不好把兄妹之間的家丑暴露在錢長生面前,推口說大哥外出打工去了。錢長生說:回家來了,昨下午我都看見他牽起孫孫在商店頭買東西??刀P聽錢長生說得有鼻子有眼睛,只好敷衍著說好嘛。
康二鳳解下圍腰布,拍拍身上的灰塵,叮囑在檐坎下用一根竹片挑一條毛毛蟲耍的果果:不要調(diào)皮,我出去一趟。
請誰呢?至少請兩個人。走在路上,康二鳳不知道該朝南還是往北,心里翻騰起很深的后悔,該請詹樹生倆爺子的。碰到大竹灣張幺娘,問康二鳳到哪兒去,康二鳳撒謊掩窘:去土地廟商店買鹽巴。
康二鳳沒有目標信步繼續(xù)往前走,酸楚的苦水不斷在心里洶涌。早曉得該得多生兩個娃兒的,家里要忙要緊,就不用請人幫忙了。懷的第二胎,都7個月了,被人舉報,抓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強制人流,還是男孩,她心子都痛脫了;要是生下來,今年32歲,就能幫著按豬殺,用不著自己這樣傷心到處找人幫忙了。已經(jīng)3年沒殺年豬了,雖然每年都喂了幾條大肥豬,但都是賣給豬販子;過年要吃肉,把特意喂的那一條吆到回龍場屠宰場去殺,留半邊回家來吃就夠了。
康二鳳走了幾戶人家,有的不在家,有的在家不得空,有的明明在打牌也推說有事,沒有人愿意幫她的忙。她心里空落落的,站在黃桷塝半坡上那一根5個人才能合抱的黃桷樹下,望著灰蒙蒙的天深入細致地想了半天,似乎也不好請恰當?shù)娜藥兔Α?/p>
大溝頭那座小青瓦房,落進了她有一點昏花的眼里。那里住著一個人,叫甫明宣。那年康二鳳趕場回來,背了一大背雜七雜八的東西,很重,腰又痛,走得艱難痛苦,一步三歇。趕場回來的甫明宣見了,主動幫她背回家??刀P很感激,留他吃午飯。甫明宣不,要走,康二鳳誠意挽留。村上一個是非婆看見了,跑去給甫明宣的婆娘說,甫明宣的娘婆不分青紅皂白,攆去康二鳳家里大吵大鬧,罵康二鳳勾引她的男人,弄得一村人個個皆知。娘家人聽見了,覺得臉面掃地,斷絕同康二鳳來往。大哥不租牛給她犁田,是先有這一件事堵在心頭。
沒兩年,一場感冒引發(fā)重癥肝炎,醫(yī)得不及時,閻王收走了甫明宣婆娘的命,也沒跟甫明宣留下一男半女,甫明宣成了鰥夫。康二鳳呢,男人患白血病幾年前去世,幸好留下一女??刀P動過念頭,甫明宣老實勤快,個子不高但很鐵實,力氣也大,年輕時水谷子要挑兩三百斤;抽水機鑄鐵管子,別人兩人抬一根,他一個人扛一根跑得飛快;兩人的年齡也差不多,同甫明宣組織成一個家庭很合適。她逗女兒敏敏:我給你找一個后爹你愿不愿意?敏敏嘴筒子一翹:不!康二鳳便死了心思,巴心巴肝把敏敏盤大。為避免眾人閑話,康二鳳再沒有同甫明宣往來。憑直覺判斷,甫明宣是喜歡她的;找甫明宣幫忙,絕對一棒棒一口壚缸,踏實。但事情不大,長舌婦們嚼起舌根兒來大;這么多年都風平浪靜地過去了,現(xiàn)在去沾惹是非不值得。
竹沖灣魯平貴在挖土。他與康二鳳老公是初中同學,一直在外打工,前年腳摔斷回家再沒出去,彼此關(guān)系平淡但沒有惡感,請他幫個忙應(yīng)該愿意?再說就幫著按一下豬,也耽擱不到好多時間??刀P便朝魯平貴走去。呃,要不要酬謝他一下呢?割一塊肉送他;要不,中午請他吃刨豬湯。
魯平貴一句話,把康二鳳心里熊熊燃燒的希望澆熄:我要挖地撒蔥米籽。康二鳳有一些尷尬,愣了愣道:我開你工錢。魯平貴停住手里的活,扭過頭,冷著臉,如同受了奇恥大辱:你認為有錢就好不得了???有錢就隨便請得動人?對不起,我要挖地,你去請別個。說完話,往掌心里吐了一團口水,搓了搓,高高舉起鋤頭,噗一聲把鋤板全部挖進泥土里——他心里憋著一口氣。
康二鳳臉紅失色,窘迫得手足無處放。事后大竹灣張幺娘才給她解開這個謎:魯平貴接兒媳婦,計劃擺30桌,結(jié)果只擺了22桌,還剩8桌沒人坐,亮臺了,魯平貴覺得很沒面子。當時魯平貴計劃了康二鳳要去的,結(jié)果沒見到她的影子;你不給我面子,我憑啥子要給你面子呢?
實在找不到恰當?shù)娜藥兔?,康二鳳橫下心來,去找甫明宣,是非婆們要嚼舌根就讓她們?nèi)ソ馈?/p>
甫明宣正在吃早飯,做夢都想不到康二鳳會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如同臣子見了君王臨幸,霍地從板凳上站起身,嘴一咧,飯從嘴里掉了幾顆出來,忙伸手接住,臉上爬滿僵硬窘迫的干笑??刀P抿嘴一笑:想請你幫個忙。甫明宣爽快答道:好啊。一沒問幫啥子忙,碗一推就要關(guān)門跟康二鳳走。康二鳳說:幫我按一下豬來殺。你把飯吃了嘛。甫明宣仍然說沒得事。
出了門,走上路,康二鳳站住了腳,滿臉愁云地說:我還要請一個人。甫明宣干干地笑笑問:豬有好重喲?康二鳳說兩三百斤。甫明宣說:問題不大,我以前幫人按豬殺都是一個人,應(yīng)該按得住??刀P聽甫明宣這樣說,臉上愁云風吹散:那就太麻煩你了。想到跟甫明宣兩人一路走起有點那個,扯謊道:我去土地廟買包鹽巴,家里有人,你先去,我隨后就回家。
錢長生已經(jīng)打好土灶,取了一塊門板安在灶邊,放了谷草墊著,做好燙豬毛準備。又從屋里抬出兩條吃飯板凳,找繩子把板凳腳拴緊做殺凳。見康二鳳請來的人是甫明宣,他幫人殺豬時,甫明宣給他打過下手按過豬,一個人就搞定了,便夸康二鳳請得好,把大力士請來了。然后拍了拍手上泥巴,叫康二鳳把豬吆出來。
好。康二鳳說著,走進豬圈屋,抽開豬圈門閂,大黑睏在圈里絲紋不動??刀P說:晚上你不是想我拿東西給你吃嗎?快點起來嘛,這就拿東西你吃,大黑仍然不為所動??刀P叫果果從豬圈門里鉆進去,拿一根楠竹丫枝把它抽起來。果果不,央求道,不要殺大黑。
也許大黑聽了果果通風報信,突然意識到災(zāi)禍降臨,喔嗡一聲翻身爬起,抬頭怨懟地望著康二鳳,眼里寒光閃閃。
康二鳳覺得平時給你好吃好喝,老祖先人一樣供養(yǎng)你;今天該你感恩回報了,你這樣望著我,簡直白眼狼,算白養(yǎng)了你。心里窩著氣,從豬圈門鉆進去,舉起楠竹丫枝就給大黑抽去,邊抽邊吼道:出去。
大黑把屁股緊緊抵住豬圈,對抽來的楠竹丫枝不躲不閃。康二鳳見大黑藐視她,用力更大,抽得更密集,到后來幾乎是氣急敗壞。突然,大黑喔嗡一聲往前一躥??刀P猝不及防,身子往后退,撞在豬圈上,髖關(guān)骨撞得揪心疼痛,楠竹丫枝舞得更圓,手下得更重。大黑一副打得斷骨頭打不斷筋的模樣硬抗著,嘴里哼哼唧唧地沒躲沒閃??刀P說:你不要認為你身上肉多,禁得住抽。仍然狂抽不止。也許大黑被抽痛了,嗡一聲朝前一躥,掉轉(zhuǎn)頭望著康二鳳,似乎滿腹委屈,反駁著康二鳳:你要我感恩可以,但你不能要我的命噻;啥子都好說好商量,你要我的命,就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了。
果果央求道:外婆,打得痛,不要打大黑了嘛。
錢長生幫腔道:你把它打反性了,更不得出來。說著,從一擔籮篼上抽下一根籮索,鉆進豬圈套在大黑頸子上,做出安排:甫明宣進來,幫著抽豬屁股;康二鳳你把手插進大黑的前胯里,用力往前抽,我喊一二三,一齊用力把豬往圈外拖。
錢長生說完,把籮索搭在肩膀上,腰往前面躬成拉船狀:一、二、三!大黑死死趴在豬圈里,圈的下面橫著一根柵欄,幫了大黑大忙;它兩前腳插在柵欄下面,像加了鉚釘一樣。
不知哪里也在殺年豬,傳來豬被按上殺凳時聲嘶力竭的嚎叫聲。年關(guān),豬們的鬼門關(guān)。大黑聽見了同類的慘叫,更是死死地趴在地上不走。
這是力量的抗衡,意志的對壘,生死的搏擊??刀P要大黑死,要大黑化成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新年里的歡聲笑語,母女團聚的其樂融融;大黑要想活,想看一眼新年新鮮的太陽,是紅的還是綠的;印證一下太監(jiān)一樣的身子骨,見了美眉,究竟有沒有欲望的沖動。
可惜力量懸殊,雖然果果哀求外婆放了它,不要殺它,但過年要吃肉的高漲欲望,把三個萬物靈長的意志激勵得如同鼓脹的船帆,拉的拉,推的推,掀的掀,經(jīng)過一番搏擊,還是把大黑強行弄到了殺凳面前。
錢長生立即吩咐康二鳳:快點把接豬血的盆子端過來,抓一把鹽巴放在里面;另外找一個家伙,舀兩瓢水在里面一起提來??刀P按錢長生吩咐做好準備。錢長生把套住大黑頸子的籮索交給甫明宣,叫他拉住不要松手,提過裝了殺豬工具的家伙背篼,拿出殺豬刀,又做出新一輪安排:甫明宣你把籮索拿給康二鳳,一手抓死大黑尾巴,一手摳緊大黑后腿大胯,一齊用力把大黑拉在殺豬板凳上。他看康二鳳和甫明宣準備停當,把殺豬刀銜在嘴里,一手抓住大黑一個耳朵,一手摟住大黑下巴,喊了一聲,起!也許大黑想著自己行將斃命,再掙扎也是徒勞,不如乖乖地認罪伏法,給辛勤喂養(yǎng)自己的主人留個乖覺順從的好印象;也許內(nèi)心充滿莫大的悲傷與膽寒,思慮著如何擺脫命運惡魔的困厄而一時發(fā)愣,身子往天上一飄,被拉在了殺凳上??刀P一手抓著大黑的一只前腳,整個身子撲在它的腰上;甫明宣一手抓住它的尾巴,一手逮住一只后腿,膝蓋頭緊緊壓住它的后胛骨上。錢長生呢,前傾的身子卡住它的腦殼,左手摟緊它的嘴筒子,把頸脖子扳直,右手取下銜在嘴里的刀,只見空中寒光一閃,鋒利的刀尖戳向大黑的頸脖子。
意外出現(xiàn)了,并且場面慘烈。
殺豬匠錢長生也覺得奇怪,殺了一輩子豬,還沒遇到過這樣溫順的豬,以為它是啞巴豬,以為注射過麻藥的豬,以為這單活路好做,這份工錢好掙。哪想到進刀的剎那間,大黑陡然哇啦一聲驚叫,四腳彈簧似的猛力一彈,滾落下地。錢長生不是腳挪動得快,殺豬刀差一顆米掉來栽在腳掌上。一雙新皮鞋,女兒送他過年穿的。他說有穿天天都是年,就拿來穿了。婆娘還說他,你出去殺豬穿得啷好的做啥子嘛。他說豬還不是一條命,送它上路也得人模人樣點兒。
康二鳳則身子往后一揚,一屁股摔在地上,反手撐住,吃了一個“坐墩肉”,疼痛感從尾椎骨通過脊椎、頸椎傳導到腦門心,眉斜嘴歪,臉色瓦灰。外孫果果要扶她起來,她火爆爆地吼道:走開。果果好心沒得到好報,委屈地讓到一旁。
悲催莫過甫明宣。殺豬按豬頭部位,稱按頭把;按肩胛骨部位,稱按二把;按豬尾巴部位,稱按三把。甫明宣按的是三把。他如大敵當前,嚴陣以待,要好好地在請他的主人面前表現(xiàn)一把,讓主人感到?jīng)]有白請他,抓緊大黑后腳尾巴的同時,把身子的全部重量死死地壓在大黑的身上。感覺大黑一動不動,丫頭小媳婦一樣低眉順眼斯斯文文,心想完全是牛刀殺雞,小題大做,胸中蓄滿的脹鼓鼓的力氣稍稍癟了癟。就在癟的當口上,大黑猛然一掙,滾落下地,甫明宣哎呀一聲怪叫,雙手觸電般捂向褲襠,身子萎縮成一團,臉青面黑,虛汗直冒。康二鳳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泥巴,問甫明宣咋個了?甫明宣嘴里咝咝抽冷氣,一臉焦爛,不好說出那個隱秘部位,咬住疼痛搖搖頭說沒事??刀P明白了,不便多問;同時還明白,大黑很聰明,表面溫順,等你輕而易舉拉上殺凳,實際上是麻痹你,讓你放松警惕,然后它攢足力氣,拼命一搏,求得解脫??刀P不禁心火一冒,從地上撿了鍋鏟把把粗細的一根樹條子,氣急敗壞地朝大黑攆去。果果見了,大聲喊道:大黑,快點走。
吃家飯,屙野屎??刀P見果果不是幫她攔住大黑,反而助長大黑逃生,心里涌起怨憤,快步攆上大黑,瞅準屁股就是一棒棒。大黑正往坡下走去,挨了這悶棒,身子往前一躥,滾進了門口那塊冬水田里,淹了大半個身子,只有背脊和頭浮在水面上??刀P氣急敗壞,找來一根曬衣桿,對準大黑屁股一陣胡亂猛戳。大黑往田中間劃去,掉頭靜靜地望著康二鳳,嘴里喔嗡喔嗡的,像挑戰(zhàn)康二鳳:來嘛,來嘛??刀P心里惡氣盤旋,曬衣桿夠不著,抓起地上的泥巴坨坨、石塊、鵝卵石等,哪樣順手就撿哪樣朝大黑砸去。大黑躲避著,在水里撲騰著,水花四濺,攪起的團團渾水如天空烏云翻滾。錢長生趕來助陣,但只有干望著。水至少淹攏膝蓋頭,不下田去根本把大黑吆不上坎來。天氣冷,水砭骨頭,康二鳳風濕病,肯定不能下田。錢長生不愿意下,幫著撿石頭鵝卵石砸。甫明宣可以下,但他還在院壩里捂著褲襠,痛得鼻歪嘴斜不能動彈。果果說:不砸死都怕要冷死。大黑,我來救你。說著,他脫掉鞋子褲子,把上半身衣服卷到胸口上面,梭下田,蹚著淹過胯子的水朝大黑走去。大黑站在水中一動不動,抬起嘴筒子,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像在給果果打招呼。果果靠近大黑,湊近大黑耳朵,不知道說了幾句啥子,豬順從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到田坎邊上。田坎有點高,大黑爬不上來。果果拿來一塊木板搭在田里,大黑順著木板爬上田坎,裹了一身泥漿,成了黃豬。不要動,果果在大黑背脊上輕輕地拍了拍說。大黑聽話地站在颼颼的寒風中,一動不動,聽憑果果戽水給它沖洗,又回家找來干帕子給大黑揩干。大黑嘴里唔啦唔的,很感激的樣子。康二鳳制止果果:你管它做啥子,等會兒燙毛的時候就打整干凈了。果果說就是不要殺它。
康二鳳的手機響了。女兒敏敏打來的,說她快攏回龍場了,東西多,去接她一下。康二鳳心里窩著火:正在殺豬,忙得很,你寄放點在回龍場劉三嬸那里,以后抽空去拿就是了。揣手機時順便看了一下時間,已經(jīng)十點半了,還說中午吃刨豬湯,心里不爽,沒好氣地對果果說:去回龍場接你媽。果果嘴筒子一翹道:不。仍然給大黑揩著身子。
康二鳳用腳踢大黑屁股,要它走。錢長生拉大黑的耳朵。大黑索性趴在了地上,正眼不看康二鳳和錢長生一眼,一副以死相拼模樣??刀P說:干脆就把它殺死在這里。錢長生說:這里不好殺。你還是再去找點人來,力氣大的就找一個,要是力氣小的,得找兩個,把它弄到敞壩頭殺凳上才好殺。
提起還要找人,康二鳳一肚子的抱怨又冒出頭來,千錯萬錯還是錯在自己定盤星沒定準,要是請詹樹生就沒得這一些事,都是被照顧親戚關(guān)系害的;就是吆到回龍場去殺都比這好,自己圖方便,結(jié)果撿了便宜柴,燒爛夾鼎鍋。想到這里,康二鳳又重重地在大黑屁股上踹了一腳。大黑鼻音很重地嗡了一聲,似乎在說:滾。天氣很冷,大黑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刀P說:冷死算了,免得勞神費力去殺。錢長生說:沒放過血的豬肉紅浸浸的,像瘟豬肉,不好看。吃起來雖然不影響口感,但想著心頭會發(fā)膩。康二鳳想,看來還得再請人幫忙才行,可是實在不好請人啊。
你幫我請兩個嘛,我出錢??刀P可憐兮兮地望著錢長生。
錢長生堅定地搖搖頭:還是你去請。
我哪里去請嘛,干脆兩棒棒敲死算嘍,瘟豬肉就瘟豬肉。
康二鳳滿臉的無可奈何,腳步遲緩地朝坡下走去,邊走又把村上的人家過了一遍篩子,真的找不到恰當?shù)膸兔θ耍挥泻裰樒とフ掖蟾绾偷艿芸等滤懔?。他們認為我跟甫明宣有關(guān)系,剪了娘家人的眉毛,那是旁人打胡亂說;我勞力弱,娘家人肯搭手,我會找五姓外人幫忙嗎?要是娘家人真的不愿意幫這個忙,休怪我真的做出掃他們臉的事。
康大明正在灶房門口拔雞毛,康三坡也在大哥家里,同一個侄兒一個侄女在桌子上斗地主??刀P從氣氛上判斷,大哥家今天中午應(yīng)該是吃團年飯。要是以前,她也會在大哥家里來團年的,不禁心里涌起縷縷酸楚,裝著沒有任何成見隔閡一樣,大大方方地說:今天我的腳還洗得干凈,趕上團年飯了。
康三坡白了她一眼,侄兒侄女們也沒有招呼她??荡竺髂ㄊ稚系碾u毛,冷著臉走過來問她:你跑起來做啥子?康二鳳臉上汪著僵硬的笑:家里年豬殺不死,想請大哥和老三幫個忙??荡竺髡f:你少來我們家頭逛,是不是嫌康家的臉還沒被你丟完?請人幫忙,你存得有情沒得嘛?康二鳳說:沒有。康大明說:對啰,你不曉得現(xiàn)在人際關(guān)系變了,人家有事,你要去幫忙存情,你有事人家才來還你的情,嗯?你曉得魯平貴是咋個說你的啵?說不管哪家有紅白喜事,從來沒看見你去幫過忙;不相信你家里就萬事不求人,等你求人時再說,跪著求都不會來幫你的忙。
大哥的話,把康二鳳說得像樹樁一樣站在那里。這些年來,她確實沒有出去幫過忙。女婿不爭氣,在城里打工,不好好找事做,賭博拉下幾十萬元債,給水公司借,還不起,人家要追殺他;怕牽扯到家里,女兒敏敏逼迫跟他離婚。之后,敏敏外出打工,把一歲多的果果丟在家里讓她帶。果果很黏她,到哪里走一步,果果都要哭著鬧著攆路。把果果帶去,又愛調(diào)皮搗蛋,招惹是非。前年老糖房蔡家接媳婦,帶果果去吃酒,他開頭跟一個娃兒打架,后來?;鸩癫铧c把房子給人家點燃。男人又死得早,女兒在外打工也掙不了幾個錢,她想一年喂幾頭豬,賣點錢把房子修一下,還要跟外孫存點錢起來,以防不時之需。這樣一來,康二鳳就有干不完的活路。她安排自己:白天做田間地頭的活路,晚上做家里的活路。一天到黑,丟了揚叉拿掃把,難得有一刻嫻靜的工夫。長年高強度勞動,落下腰椎間盤突出、骨質(zhì)增生、風濕病等纏疾,經(jīng)常痛得直不起腰來。近兩三年,她根本抽不出時間出去幫忙,與村里人的關(guān)系,越來越冷淡,越來越疏遠。想起這些,她就心頭發(fā)酸,眼里含淚:我不是有意不出去幫忙的,是家里丟不脫手,沒得辦法。大哥說:哪個又一天耍到黑,沒得事做呢?這都不說,你喂豬用尿素催肥,有沒有這個事?你聽人家是咋個罵你的?黑心爛腸,死兒絕女??刀P低低切切地說:現(xiàn)在我要專門喂純糧食豬了,過年叫你外甥女敏敏回來,就是要給她說這個事,叫她不要出去打工了,跟我一起喂正宗的糧食豬,挽回名聲。大哥說:你這種鉆進錢眼里去了的人,我不想再給你兩個談了,康家人的臉被你丟完了,你少到這里來走。說著扭身拔雞毛去了。
康二鳳見大哥走了,康三坡和侄兒侄女打著牌,瞟都沒有瞟她一眼,更不要說幫忙。她心里發(fā)酸,兩腿發(fā)軟,差一點跪下去,汪一聲哭開去。但她竭力忍耐著,克制著,沒讓眼里的淚水掉下來,扭頭走了。她告誡自己,寧愿不殺年豬,也不得給人下跪。
滿腹心酸地回到家里,錢長生見她一個人,睜大那雙三角眼不解地問:你請的人呢?康二鳳話中怨氣火氣喪氣夾雜:請不到人,算了,不殺了。說著把站在院壩頭的大黑,撿了一根竹丫枝,吭哧吭哧地吆進豬圈關(guān)上。錢長生見康二鳳不是說來耍的,冷冷地把殺豬工具撿進背篼,甩在肩膀上背著走了。路上碰著魯平貴,問他哪里殺豬來。他說康二鳳家。魯平貴說:豬都沒聽見叫一聲你就殺死了,手藝高超啊。錢長生說:沒有人幫康二鳳的忙,我殺不死豬。魯平貴嘴巴快,以錢長生殺跑跑豬為由頭,把這當笑話到處說。當然這是后話。
甫明宣聽說不殺豬了,臉上涌起幾縷寡淡的訕笑。他還沒有緩過勁來,一動步胯子就扯得生痛。他堅持著站起身,對康二鳳說,對不起,沒有幫到忙,一扭一扭地走了??刀P不好挽留,也不忍心人家就這樣走了,但也沒有辦法,只好說對不起,慢走。
果果站在大門口,右手二指尖銜在嘴角里,轉(zhuǎn)動著小眼睛,見康二鳳把殺豬的板凳抬進屋,一抱抱住康二鳳的大腿,悲悲切切地說:外婆,我想媽媽了,把大黑殺了嘛。
康二鳳騰出一只手,摸著果果的頭,望著院壩外面,兩眼空空洞洞,心里五味俱陳。喔…喔…。山灣里,哪家在殺年豬,驚天扯地的嚎叫聲,箭一樣射進康二鳳的耳朵里。她的心猛然一顫,眼窩子發(fā)燙,對果果說:走,我們?nèi)ソ幽銒寢?,好不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