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

孫傳奇的大名叫孫科技。

我在青海格爾木銷售分公司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黨委副書記兼副總經(jīng)理。他說，咱也沒干啥驚天動地的事，對得起自己的工資。

我說，你的名字科技含量很高啊，咋起的？

嗨，他笑了，我出生那年，北京正好開科學(xué)大會，提出科技是第一生產(chǎn)力。大夫問給我起啥名？我爸抓抓腦殼，說要不請村里算命的給起個？我大伯說，請啥算命的？這不都開會了嗎？科技是生產(chǎn)力，這娃以后也是生產(chǎn)力，就叫個孫科技吧！

哈哈哈！孫傳奇又是咋來的？

別提了，那是我第一次領(lǐng)工資落下的雅號……

李老師，那不叫傳奇，活生生一吃貨的現(xiàn)實版。

那是2001年，我剛來中石油的時候，單位初建，一切還沒走向正軌，干了兩個月沒發(fā)工資。人事處說，先借給你們每人600塊，發(fā)了工資再扣。那時候，工資定的每月500塊，扣光一個月還不夠。

管他呢，錢拿到手了才是真的！

我從農(nóng)村出來，哪兒見過這么多錢？腦袋一下子就腫了。

跟我一塊兒工作的金乃倉，之前開過錄像廳、小書店，見過世面見過錢。我倆臭味相投，一見面就蛤蟆綠豆對上眼。

他說，這回有錢啦，走，我?guī)闳ラ_葷！

我倆來到西寧櫻花廣場，溜達了一圈兒，就鉆進了剛開張的大超市。好家伙，花花綠綠，鋪天蓋地，讓人神經(jīng)錯亂。以前我知道這地方，但從沒進來過。沒錢來干嗎？我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倆眼不夠使，不知道買啥好。

乃倉說，你別瞎看了，跟上我，今天我主導(dǎo)。

來到賣康師傅綠茶的攤位前——

這個喝過沒？

沒。

買兩箱！

好家伙，一箱24瓶。賣主當(dāng)時就樂傻了。

來到賣果凍的攤位前——

這個吃過沒？

沒。

大碗的來兩斤，小碗的來兩斤！

得，又樂傻一位賣主。

來到賣玉米軟糖的攤位前——

這個吃過沒？

沒。

來兩斤！

我倆提著這些東西，來到櫻花廣場，往地上一坐。

乃倉說，吃起來！你沒吃過的今天管飽，直接脫貧！

我倆一口氣，把48瓶康師傅綠茶當(dāng)啤酒喝了，四斤大小果凍吃了，兩斤玉米軟糖吃了，扔了一地糖紙。路人看見了，嚇得繞著走。

從此，我再也不沾這三樣?xùn)|西了。別說沾，一提起來就犯迷糊。

但當(dāng)時吃美了，覺得沒白來世上一遭。

乃倉問，還能吃不？

能。

跟我走！

又來到賣水煎包的攤位前——

這個吃過沒？

沒。

吃！

水煎包是牛肉粉條餡兒的，香味兒直沖腦殼。一屜20多個，一般人撐死了吃一屜，要不兩三個人吃一屜。我倆大馬金刀一坐，連吃了七屜！賣主沒樂傻，嚇傻了。這才是序曲，吃了干的，還有稀的呢。攤兒上有胡辣湯、小米粥。乃倉說，喝！我倆就喝開了。又是胡辣湯，又是小米粥。我們?nèi)サ脑?，排在了前邊。端出一鍋是我倆的，再端出一鍋，還是我們倆的。端出第三鍋時，排隊的人想總該是他們的了吧？沒想到賣主說，還是這二位爺?shù)?！哥兒幾個再等等！

哪想到，第四鍋，第五鍋，第六鍋，第七鍋，全是我倆的。

排隊的直接就走了。實在等不住了。

我倆咋那么能吃？沒別的毛病，就是餓的。肚子里沒油水，干瘦干瘦的。一上秤，我80多斤，他90多斤。我腰圍一尺五，他腰圍一尺七，我倆出去買褲子都買不上。當(dāng)?shù)啬腥藳]這么細的腰，我倆買了現(xiàn)場就得改，不改一提溜就到脖子根兒。

我第一個月工資就這么造的。還是借的。

單位的人一吐大舌頭，哎喲喂，傳奇呀！

說起來，我能進中石油，功勞全在奶奶。

咋呢？進這么高大上的單位，沒文化想都別想，認識誰都不好使。

我的文化是被奶奶從小逼出來的。

還記得那是夏天的晚上，我跟奶奶坐在場院里，數(shù)天上的星星。

星星呀星星真美麗，星星呀星星數(shù)不完。

奶奶說，科技，你啥時候給咱們村考出個大學(xué)生！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啥叫大學(xué)生。

奶奶說，你讀完小學(xué)，又讀初中、高中，完了再讀就是大學(xué)生。

我掐指頭一算，哎喲，那要十幾年，太長了！

奶奶說，不讀書就成不了人，成也是個廢人。你必須去給我上學(xué)！沒有書包，奶奶給你縫個袋子;沒有饅頭，奶奶給你蒸。你走著、爬著也得去上學(xué)。咱們孫家誰都可以要飯，只有你不能！你是我的長孫，你必須給我學(xué)出去，必須給我考大學(xué)！

奶奶這些話，夠我用一輩子。

我也用了一輩子。

老人去年才走的，活了九十多。

她六十歲的時候，還一個字不識。到了八十歲，電視上所有的字都能認。她用實際行動給我做了榜樣。

我童年的印象，一個是奶奶跟我說的這些話，一個是村口的老井。

那是方圓數(shù)十里唯一一口甜水井。每天一大早，挑水的男人們就在井邊排起隊，蜿蜒而坐。坐的姿勢都一樣，扁擔(dān)橫在水桶上，屁股坐在扁擔(dān)上。在裊裊升起的旱煙中，寒暄家常，間或開懷大笑。打水靠轆轤，古老又質(zhì)樸。放轆轤是個把式活兒，呼嘯的空桶牽著井繩奔向深藏的甘露，桶底碰到水面的那一聲脆響，在幽幽的井壁回蕩，算是對早起辛勞的一份回報。地里缺水，十年九旱，人們眼看著莊稼活生生干死。老井里的水太少了，哪兒能澆地啊，連吃都不夠。挑水的男人們雞叫頭遍準起，起晚的只有對著淘上來的泥嘆氣。偶爾，也會有女人來挑。村里有一個比我大三歲的女孩，上四年級，漂亮又活潑，村里的孩子不管男的女的，都愛跟她玩兒。她家離老井近，她就承擔(dān)起家里的吃水。一天早上，她死了，死在了井里。她用轆轤放桶下井時，轆轤轉(zhuǎn)得太快，井繩把她卷進了井里。村里的人都去救，會水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她爸，一個是外來戶。外來戶當(dāng)時正在地里干活兒，聽到消息，跟大家一起奔向老井。她爸連衣服都沒脫就下去了。起初女孩還活著，大家圍在井口，聽見她喊爸爸救我！她爸下去后，用褲帶把她綁在自己身上，雙手抓住井繩，喊了一聲拉！井上的人們就拼命搖轆轤，眼看人快到井口，褲帶斷了，她爸撕肝裂肺地號。那悲聲在我耳邊響了一輩子，那慘景在我眼前過了很多遍。下去的是她爸一人，上來還是她爸一人。后來，外來戶趕來，又下了井。撈上來人已經(jīng)涼了。

她死了。死在甘甜的井水里。

女孩的死，奶奶數(shù)星星時說的話，成為我永遠抹不去的記憶。

奶奶看我的每個眼神里，都是你要好好學(xué)，你要考大學(xué)！

我上小學(xué)的日子非?？唷W(xué)校在一座古廟里，沒電，沒燈，都是自己提著煤油燈去。那個燈是我自己做的。我家是離學(xué)校最遠的，每天早早起來，背上饅頭就走。為了抄近路，我在玉米地里鉆了三天，到底鉆出一條路。肚子餓了，一路吃生玉米。沒有喝水缸子，在垃圾里撿了個破碗，上面還有個豁口。不是淘溝里的水喝，就是路過人家的門前討一口。上初中時，學(xué)校更遠了，爸給我弄了一輛自行車，28加重的。我又瘦又小，才一米二，騎不上去，只能從大梁底下掏著腳蹬，整個車都是歪的。有一天，我從一個大坡往下沖，迎面來了車，心里一慌，連人帶車掉進溝里。車閘從嘴里戳進去，戳斷了三顆門牙，流了一脖子血。吃不了飯，喝不了水，一吃一喝就疼。整整疼了四年。

但是，想起奶奶的話，我忍住了。我堅持了。我不服輸。

像一只小螞蟻在無邊的樹上爬，我在上學(xué)的路上蹣跚前行，好不容易熬到了高考。

班主任對我說，科技，你有潛力，相信你能考好?，F(xiàn)在還有八個月，你排個時間表好好溫習(xí)，盡最大努力展現(xiàn)一把！

我說，您放心，就是為了奶奶，我也要努力。

那八個月的時間，不知啥叫吃飯，啥叫睡覺。

高考的時候，第一門考英語，第二門考化學(xué)。英語馬馬虎虎，化學(xué)是我最拿手的。一打開卷子，哇，都是我會做的。甚至有一道題我還給同學(xué)們演示過。老天太照顧我了！一激動，血上頭，我一屁股從板凳上摔下來。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監(jiān)考的老師不知從啥地方弄了一杯紅糖水，倆人合力把我架起來，夾住了，把紅糖水給我灌下去。我沒死。我睜眼了。這時候，離收卷只有30分鐘了。我答得飛起來，兩個小時的卷子，我只答了30分鐘，有幾道選擇題都沒來得及做。最拿手的化學(xué)考砸了！

我覺得自己廢了，連高考志愿都沒填。

公布成績那天，爸讓我去學(xué)?？捶帧Ｎ也幌肴?，丟死人了！一直在家里磨蹭，天黑了還沒走。

爸就罵我，你還是不是男人？你是男人就去看！就是考個零分，你也是孫家的人。這回考砸了，咱也死心了，往后你也別學(xué)了。

奶奶聽見了，大聲喝斥，你說啥呢！

老爸不吭聲了。

學(xué)校離家有四十多里。我說，爸，我騎你的摩托車去。

爸說，不行！那個破車，再把你摔了。

媽心疼我，知道我車技好，就把備用鑰匙偷偷塞給了我。說你要慢騎啊，對媽要負責(zé)！

我說，放心吧，天黑我開著燈。

摩托車一響，爸就追出來。哪兒還追得上？氣得回家把鍋都砸了。他怕我路上出事。爸是好人。

我騎到學(xué)校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校長、老師，還有我們這屆的同學(xué)，都聚集在大門口，黑壓壓的。忽聽人群里喊，那不是孫科技嗎？他來啦！人們一下子亂起來。

我一個頭三個大！

壞了，這是等著我批斗??！

班主任第一個沖上來，科技，你考了全校第二名！

??？

你考了651分！

多少？

651！

我驚叫一聲，從車上掉下來。

我連高考志愿都沒填！

我連看分都不敢來！

我考了651分！

物理老師和化學(xué)老師一起拽住我，像拽住一頭驢。

物理老師說，走，到我家喝酒去！

化學(xué)老師說，走，到我家吃肉去！

我物理考了全校最高分。

化學(xué)雖然沒考好，分數(shù)也高出老師的預(yù)料。

兩個老師，一左一右，我分身無術(shù)。

最后，還是物理老師占了上風(fēng)。

他說，我家開了小賣鋪，你回家剛好從我家過，走！

我用摩托車帶上他。嗚！

我倆一直喝到凌晨兩點，把他家小賣鋪里的啤酒全喝光了。

那時候沒電話，跟誰都沒法兒聯(lián)系。我去學(xué)校看成績，四十里山路一去不回，村里開了鍋！全村人把所有進村的路口都站滿了。提著馬燈，打著手電，吵吵嚷嚷，望眼欲穿。

奶奶蒙準了我要從村東的路口回來。她和我媽、我妹站在村東頭等。

天再黑，我也能看見她們大睜的眼睛！

科技回來啦！科技回來啦！鄉(xiāng)親們喜大普奔。

奶奶第一句話就問，考得咋樣？

我說，奶奶，我先不能跟您說，我不敢跟您說！

奶奶兩眼死盯著我，好像分數(shù)在我臉上。

我拉著奶奶往家走。遠遠地，看見爸站在房頂上。

我家蓋的房子，房頂是平的，莊稼下來能鋪在上面曬。

我連跑帶跳上了房頂。

爸問，考了多少分？

651！

啥？

651！

爸聽清楚了。

可是，沒有笑容，一臉驚恐。

科技，你千萬別跟村里人說！萬一判分的弄錯了，讓人家笑話！

就這樣，全家悶著聲，誰問都不說。

奶奶嘀咕，錯不了，那分就是我孫子的。

爸說，又不是您判。

直到有一天，軍醫(yī)大通知錄取我了，全家人才松了一口氣。

我不是沒填志愿嗎？為啥被軍醫(yī)大錄取了呢？

原來，爸跟學(xué)校說，我家科技沒填志愿，干脆讓他參軍去吧。我考了這么高的分，一聽說要參軍，軍醫(yī)大就錄取了。

很快，體檢通過了，政審?fù)ㄟ^了。

軍醫(yī)大高高興興來提檔，想不到——

我檔案沒了！

哎喲，哪兒去了？

西北農(nóng)大捷足先登了！

奶奶說，我的好孫子，我到底盼來這一天，奶奶閉眼也滿足了！

我說，奶奶，您睜著眼，看我把大學(xué)好好讀完，回來再跟您一起數(shù)星星！

大學(xué)的生活終身難忘，就像歌里唱的，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fēng)以及冬天的落陽，風(fēng)花雪月的詩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長。

這期間，發(fā)生了一件事，我的同學(xué)崔天被車撞了。他跟我不是一個班的，但他是我的發(fā)小。一塊兒讀的初中、高中，又一塊兒考上了西北農(nóng)大。那時候，西安的黑市上有賣舊自行車的，很便宜。崔天約了個同班同學(xué)，跟他一起去買。到了地方，同學(xué)沒看上，他自己買了一輛。在回來的路上，他騎車帶著同學(xué)，被一輛逆行的汽車撞了。倆人都受了傷。送醫(yī)院一查，同學(xué)只是外傷，崔天不光是外傷，還有內(nèi)傷。脾臟破裂，肺葉受損。

崔天家很窮，住的是草房，根本拿不起醫(yī)療費。那個同學(xué)家有錢。兩家人一起去找肇事司機劉老三。想不到他是個小流氓，張嘴就說你們想找死啊！有錢那家人一看惹不起，就跟崔天他爸媽說，咱惹不起躲得起。這樣吧，一事兩辦，你家辦你家的，我家辦我家的。各治各的病，各花各的錢。說完就帶孩子去醫(yī)院了。崔天家慘了，不搶救只能死。學(xué)校出面掏了搶救費，隨后就不想管了，說崔天違反校規(guī)，出遠門不請假，應(yīng)該自己負責(zé)。

崔天躺在ICU，他爸媽給劉老三下跪磕頭，說求求你，救救我兒子。劉老三說，不關(guān)我的事，憑啥讓我出錢？

看到這樣的情景，我非常生氣，明明他逆行撞人，咋不關(guān)他的事？后來我才知道，劉老三在事故管理科有人，他串通交警把肇事現(xiàn)場改了，逆行改成同行。這樣一來，崔天反而占了機動車主道，成了主要責(zé)任，劉老三只是附帶責(zé)任，輕多了。

這也太欺負人了！

不行，這事我要管！

我當(dāng)時留著胡子，又黑又瘦，不像學(xué)生，像在社會上混的。

我站在劉老三跟前，盯著他看。

劉老三嘴里叼著煙，對崔天的爸媽吼，事故科都說了，你們家兒子主責(zé)，沒我的事，我拿啥錢？

我突然沖上去，出手一指劉老三——

這是醫(yī)院，你把煙給我拿出去抽，要么就在這兒給我掐掉！

劉老三嚇了一跳。

誰敢跟他這樣說話？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程咬金？

他兩眼虎著我，我第二句話跟著爆發(fā)——

劉老三，你逆行撞人還耍橫！我知道你家！我給你15分鐘，你趕快把救人的錢拿來，不然我讓你活不過今天！快滾！

這一嗓子，徹底把劉老三鎮(zhèn)住了。

當(dāng)時，老師、同學(xué)都在場，他們也被嚇得不輕。但誰都沒吭聲。

沒吭聲倒好了，形成肅殺的氛圍。

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劉老三乖乖回家拿了4000塊，說家里就這么多，再想辦法湊。

我知道你家，我讓你活不過今天，都是我現(xiàn)編的。

想沒想后果？想了。無非是玩命，腦袋掉了碗大疤，豁出去了！

初戰(zhàn)告捷，給了我信心。第二天一早，我又沖到事故管理科去了。老師們不放心，緊跟在我后面。烏泱泱一隊人馬。

我買了一包九塊錢的煙，進屋先發(fā)了一圈兒。

交警們嘻嘻哈哈抽著煙，我突然一拍桌子，啪！——

前天你們出現(xiàn)場的時候，我們也出現(xiàn)場了！你們拍了照，我們也拍了照。劉老三已經(jīng)認罪掏錢了！你們要是懂得規(guī)矩，把事故恢復(fù)原狀，我今天就啥也不說了。要不然，我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說完，我扭頭就走。

一屋子交警全傻了。

大眼瞪小眼，誰也不知道我是干啥的。

后來，事故科重新鑒定了交通事故，劉老三負全責(zé)。

劉老三一分不少交了醫(yī)療費，還掏了營養(yǎng)費、誤工費。

那個同學(xué)他爸找到我，說我家孩子花了幾萬，你也幫我們?nèi)ヒ伞Ｎ艺f老爺子，我今天不叫你叔了，你說一事兩辦，你家辦你家的，他家辦他家的，潑出去的水能收回來嗎？

他爸蔫了。

一件事把人心看透。

孫科技正跟我說得來勁兒，手機響了。

是媳婦來的，說家里燉了雞，讓他晚上回家吃飯。

我說，嘿喲，夠心疼你的。你倆咋認識的？

嗨，孫科技笑了，過程太簡單了！我打提前量，先說說。

說起這事，也算我的羅曼蒂克史吧。

沒有史，就一次。

像人家說的，沒看見林子，先在一個樹上吊死了。

好在老天看我可憐，給了我個優(yōu)秀媳婦。

前奏非常簡單，都瑞咪發(fā)嗦啦西，七個音就用了三個。

我一直單身，公司領(lǐng)導(dǎo)就惦記。有一天，領(lǐng)導(dǎo)給我打電話，說孫科技，你到我辦公室來！我就去了。一進屋，就看見我未來媳婦坐在那兒。領(lǐng)導(dǎo)說，我給你介紹這個姑娘，人家是大學(xué)生，沒談過戀愛，人不錯。我觀察好幾年了。你看沒看上？領(lǐng)導(dǎo)這么直白，我連看都沒敢看，就說看上了。很好。領(lǐng)導(dǎo)又問我未來媳婦，你看科技咋樣？我未來媳婦說，我不喜歡戴眼鏡的，他不戴眼鏡。領(lǐng)導(dǎo)說那你就是喜歡唄。未來媳婦說，我喜歡不行，還得看我爸媽呢。領(lǐng)導(dǎo)說，那就領(lǐng)他見去，丑媳婦早晚見婆婆，丑男人早晚見岳丈！

于是，未來媳婦就安排去見她爸媽。

很關(guān)鍵。很重要。千鈞一發(fā)。機不可失。

見面之前，未來丈母娘問閨女，小孫愛吃啥？咱們在家請他吃個飯。未來媳婦就問我，我媽問你愛吃啥？我說好吃不過餃子！她就跟她媽說，小孫愛吃餃子。啊，行，餃子好，又是主食，又是副食。你看老太太這詞兒用得多精準，主食就是面，副食就是餡兒。

家宴的食譜有了。包啥餡兒呢？

她媽又問，小孫愛吃啥餡兒？

我轉(zhuǎn)而回答，茴香的。

結(jié)果，買不上茴香。又問，香菜吃嗎？吃！

未來丈母娘一拍大腿，就包豬肉香菜餡兒！

見面那天，是星期六，剛好未來小舅子也在家，全家包餃子迎接我。未來丈母娘說，包一回不容易，咱們多包點兒，包一個星期的，凍上，留著日后吃！

一家四口干開了，拌餡兒，搟皮兒，包。

包了一整天，打算凍上吃一個星期！

我大老遠趕來了。一進門，未來丈母娘就說，你走累了，你先吃！說完，就下了一碗餃子，端上來讓我吃。我不懂得讓，確實也走累了，拿起筷子就吃。嗨呀，薄皮大餡兒，豬肉香菜，那叫一個好吃！豬八戒吃人參果，眨眼一碗沒了。我把筷子放在碗上。我們陜西人吃好了飯，筷子要往碗上放，不能放桌子上。放桌子上沒禮貌。未來丈母娘說，哎喲，吃完了？再上！又下了一碗端上來。風(fēng)卷殘云，眨眼又沒了，筷子又放碗上了。他們也不說話，又上。他們上，我就吃，稀里糊涂，一直吃，吃出一頭汗。

只見未來老丈人端了一碗餃子湯，從廚房出來，吸溜著喝。

我說，叔，咋不吃餃子先喝湯呢？

未來老丈人扭頭走了，啥也沒說。

然后，未來小舅子也出來了，也端了一碗湯，說哥，你挺逮?。?/p>

逮，是當(dāng)?shù)赝猎?，意思是：美好?/p>

我說，我咋逮了？

這時，未來媳婦過來了，說你就這么能吃？我們一家人四口，一個星期的餃子，都叫你一個人給吃光了！我們?nèi)胰酥缓煤葴耍?/p>

啊？！

我嚇出一個大飽嗝兒。

我說，你們一勁兒下，我不敢說，怕不吃不禮貌。

那你吃飽沒？

我都撐得回不去了。

你吃撐了，為啥還把筷子放碗上？

這，這有啥講究？

在我們這兒，筷子放碗上就是沒吃飽，還要吃。吃飽了筷子就放桌子上了。懂嗎？

哎喲媽耶，你咋不早跟我說？看把我撐的！

第一次見面，以我吃餃子他們喝湯勝利結(jié)束了。

我走后，未來丈母娘說，閨女啊，這姓孫的你別談了，飯量太大，咱家養(yǎng)不起！你說他這餃子咋吃的？一頓能吃三四斤。就算一斤14塊，他吃三四斤，一頓就干掉四五十塊！你一個月工資才多少？夠他吃嗎？

未來媳婦沒說話，心里還琢磨，咋不早告訴他筷子放哪兒！

未來老丈人來了一句，我看這孩子挺好，實在！能吃還能干呢！成不成的，老人別吱聲，讓閨女自己決定！

得，未來老丈人一錘定音，我倆就算成了。

為啥？媳婦知道我冤枉。另外，我也不戴眼鏡。

老丈人也沒白夸我，后來我救了他一命。

咋回事兒？聽我慢慢說——

結(jié)婚以后，我就不叫老丈人了，叫不好成了老臟人。

我改叫岳父了，這多有品位。

岳父以前在藏區(qū)工作。他老鄉(xiāng)多，愛喝酒，喝的都是人家自己釀的酒，結(jié)果落了病，膽囊里全是沙子。那天，他吃了一塊油大的羊肉，膽管給堵了。發(fā)燒，疼。我小舅子剛開始有點兒大意了，想著往常也疼?？墒牵桨胍咕筒恍辛?。趕緊打120送康樂醫(yī)院。小舅子悄悄給我打了電話，我恨不得坐火箭趕到了醫(yī)院。沒敢給媳婦說，也沒敢跟丈母娘說。醫(yī)院一看，人不行了，說只有找李院長了?，F(xiàn)在人家都睡了，又是七十的老人了，咋整？我一聽要找李院長，心里咯噔一下，跟他有一面之交。那年石油公司體檢，我路過他辦公室，打了個招呼，說久仰您大名！本來是個尊重的話，想不到老人就讓我進去了，還給我留了名片?，F(xiàn)在，為了救岳父，我也顧不得是半夜了，就給他打了個電話。想不到老人剛睡，說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小伙子，你叫孫科技。你放心，我十分鐘就到。說完，老人披上睡衣，開車沖到醫(yī)院，來了就進手術(shù)室。

手術(shù)動了三個多小時。

凌晨四點，他出來了，問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說是女婿。

我還以為是兒子！你岳父情況很危險，全力搶救也只有一成希望，而且家里資金要雄厚。你現(xiàn)在拿個主意。

我說，沒問題，全力搶救，這個板我拍定了！

小伙子，我不能保證把人救過來，這么多年，我見這個病是第二例。第一例花了一百多萬也沒救過來。

我說，就是把我賣了，也要全力搶救！

好吧！

一直搶救到凌晨，我丈母娘知道了。一跑到醫(yī)院就癱地上了。岳父昏迷了，心臟已經(jīng)休克過一次。

黃鼠狼專咬病鴨子。就在這要命的時候，傳來壞消息，老家地震，我爸摔進坑里不省人事了。家里人趕緊送縣醫(yī)院。大夫說，顱內(nèi)出血了，估計沒多大希望，救過來也癱瘓。咋整？我媽說癱瘓了也救，只要人活著，我養(yǎng)他。不幸中的萬幸，腦外科主任是我爸的老同學(xué)，把我爸認出來，啥費也沒交，直接動手術(shù)。來不及開顱，在頭上打個眼兒，把血抽了出來。

兩件事攪在一塊兒了！

我跟丈母娘說，我得回去。

她說你快走吧！

從西寧趕回縣里，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爸從手術(shù)室推出來，麻藥還沒過，不認識我。大夫說，手術(shù)成功，但還有三天危險期。

就在這時，岳母給我來電話，說我岳父肺衰竭了，醫(yī)院要上呼吸機，全家人都不同意，不簽字。家里開了家庭會，不想救了，要放棄。呼吸機一上，是按分鐘收費的，怕錢白花了。他們把后事都安排了。在這生命垂危的關(guān)頭，李院長讓我丈母娘拿主意，丈母娘沒招兒，拿不出主意，就想起給我打電話。

我說，人只要活著，堅決不放棄！不管能不能救，救了以后咋樣，都不管，先救人！

丈母娘說，我聽你的。

我問，字誰簽？

她說，不管誰簽都行。

我說，簽我的！

后來，醫(yī)院里所有的單子，化驗單，搶救單，病危通知，都是我簽字。

不就是錢嗎？我不信我這一輩子還不清！

我這邊兒守著爸，那邊兒每天給丈母娘打電話問岳父。

三天后，爸危險期過了。大夫說沒問題了，救過來了。

岳父那邊兒還很嚴重，我還得趕過去。我媽不高興，我爸說你去吧，都是老人，我這邊兒沒事了。

我趕回西寧，媳婦就問了我一句話，科技，你覺著咋辦？

我說，你啥也不用管，你告訴你家所有親戚，說我孫科技救岳父救定了，不管是賣房子也罷，砸鍋賣鐵也罷，我救定了！他們誰也不用出錢，誰也不用找醫(yī)生找藥。我來了，有我就行。他們愿意來就來，不愿意來就去忙！

媳婦說，有你這句話就行。

我說，你回去把媽照看好，把兒子照顧好，醫(yī)院你就不用管了。

說老實話，我當(dāng)時也沒多大信心。

但是，我有這個勇氣！

我要盡最大的努力，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

岳父的治療，據(jù)說創(chuàng)了青海的記錄，呼吸機上了整整56天。其間，所有重大醫(yī)療方案都是我簽的字，我出的錢。我到處借錢。幸虧有中石油這樣的好單位、好同事，單位給了錢不說，同事你兩萬，他三萬，說拿去吧，不用還了。更有的說這是我的工資卡，里頭有多少錢不知道，密碼我給你寫上，你隨用隨??！

拿著這張工資卡，我哭了三天。

醫(yī)院一看，女婿能對岳父這樣也感動了。我都沒張口，醫(yī)院就主動減免了大部分費用。

一百多萬的治療費，我總共才干花了四十來萬！

要擱現(xiàn)在，哪兒會有這樣的事？

你想借錢都借不到。不興借錢！

岳父的病終于好了，我頭上的天開了！

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活了十多年。家住四樓能自己走下來，還能打一塊錢的小麻將。他的碗不讓別人洗，他自己洗。

李老師，你看，我打提前量說羅曼蒂克，一說就說了這么多。還是把話收回來，接著說我上大學(xué)吧。

前面說了，大學(xué)的日子很難忘。就像那首歌唱的，遙遠的路程昨日的夢以及遠去的笑聲，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面臨找工作，各奔東西。

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同學(xué)們紛紛找到心儀的工作，我還“待字閨中”，不免有幾分著急。

一天夜里，我從實驗室出來，迎面刮來一陣風(fēng)，只聽咔嚓一聲，路邊宣傳欄里的布告被風(fēng)刮下來，整個糊在我的頭上。

我嚇了一跳，一把扯下來。

想不到，這么一扯，扯出了名堂。

咋回事？

布告是扯下來了，可上面粘的一小張A4紙，還貼在我臉上。我抓住剛要扔，哎喲，慢著，好像是招聘啟事！

湊到路燈下一看，可不是招聘啟事嘛！

哪兒的??？

中國石油的！

這正是我想去的單位?。?/p>

我一陣小激動。

再一看，壞了，招聘時間都過一個月了！

不行，管它過不過，上邊有電話，有聯(lián)系人，這個機會我得爭取。神州大地，沒有好辦的事，也沒有辦不到的事，就看你是不是真想辦。

回到宿舍，打開燈，我兩眼盯著聯(lián)系人的名字，劉貴洲。

我心里念著，貴洲啊，貴洲啊，你不是貴粥，你是我的貴人哪，我要給你打電話，我要讓你過了期還把我招走。我給你打電話，你會說啥呢？我又咋回答呢？

嗯，不能急著打，成敗在此一話！

想來想去，我決定先列一個提綱，把他可能要說的話都列出來，把我如何回答也寫出來，然后演練幾遍，爛熟于心，對答如流。

就這樣，心機滿滿，準備了一晚上。

第二天，撥通了電話。果不其然，他進了我的套兒——

我去學(xué)校招聘你為什么不來？

劉老師，真的很抱歉，這些日子我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實驗室里，想著將來離開學(xué)校了，再做啥實驗也沒這么好的條件了。所以發(fā)現(xiàn)您的招聘晚了，真是后悔莫及呀！

你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

土壤化學(xué)。

那跟我們石油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想招財會、機電、建工、環(huán)保。

劉老師，劉老師，土壤化學(xué)就屬于環(huán)保啊！

嗯，也對。

劉老師，您讓我到中石油干啥都行，倒貼都行！

哈哈！中石油哪有倒貼的？

劉老師，只要能去，我真的倒貼都行！

那為啥？

因為我愛中石油！我爸就是中石油的老人！我是油二代呀！

?。磕闶怯投?？

是啊，我是油二代。劉老師，還有比油二代更愛中石油的嗎？

對對，你說的對?？墒?，名額都滿啦，對不起你啦，小伙子！

說完，把電話撂了。

他把電話撂了，我可不撂，換著電話天天給他打。怕電話號熟了他不接。每打之前，我都列提綱，設(shè)計好圍追堵截。

就這樣，糾纏了差不多一個月。

有一天，他忍不住說，小伙子，我看你挺有韌勁，像你這樣死纏爛打的，我還真沒見過。那天你說是油二代，我還真動了心，挨著省給你查?，F(xiàn)在，只有西藏銷售還有一個名額，其他板塊你別想了。煉化，煉油，油田，都滿了。只能去西藏銷售，你去不去？

我說，去！

好，那你把就業(yè)協(xié)議書給我寄來，我把章給你蓋了。

太感謝您了，劉老師！

感謝過后，第二天我就反悔了。

為啥？我剛做了腸息肉手術(shù)，大夫說，西藏你不能去，海拔太高，去西寧還差不多。

大夫說西藏不行西寧還差不多，本來是一句開玩笑的話，我倒走心了。西寧的海拔就是比西藏低。

我打電話給劉老師，把做手術(shù)的事說了。

他說，哎喲，人命關(guān)天，不能掉以輕心。不過，西寧我沒把握人家還要不要人？你得自己跑一趟。我給你一個電話，你去找個人。

謝謝您啦，我跑！

我生平第一次坐飛機，自費飛到西寧，找到了劉老師介紹的人，當(dāng)時的人事處副處長向俊玲，處長孫永超也在。他們一聽我的來意，就現(xiàn)場出題，考我數(shù)學(xué)、作文。我當(dāng)場答完后，三天沒理我。

我心里25只耗子百爪撓。

第四天，我忍不住了，就上門去找。

孫處接待了我，說你答題還不錯，就是招聘時間過了。

我說，如果您們還有指標，您們認為不違反大原則，我請求收下我，我愿意為中石油盡一份力，愿意扎根青海高原。

誰讓你跑來的？

劉貴洲劉老師。要不你們給他打個電話？

孫處當(dāng)時就撥通了電話。

恩人劉老師說，對，是我叫他去的。咱們家的油二代呀，聽聽他這名字就錯不了，孫科技！

孫處放下電話，恭喜你，小伙子，簽協(xié)議吧！

就這樣，我來到了中石油。

老爸說，到了你還是接了我的班，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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