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陳剛 編輯 |王芳麗
西雙版納,古代傣語為“勐巴拉娜西”,意思是“理想而神奇的樂土”。
第一次知道西雙版納,是小學時讀的一篇課文,叫《難忘的潑水節(jié)》。講的是周總理在西雙版納和傣族人民一起過潑水節(jié)的故事。語文老師聲音柔美,她用抒情的口吻說:“那個地方叫西雙版納,四季如春,以美麗的熱帶雨林自然景觀和少數(shù)民族風情而聞名于世,是鑲嵌在祖國南疆的一顆璀璨明珠……”讀這篇課文的時候,大約已經(jīng)到了深秋。鄂西南的山區(qū),早已寒風肅殺,我們嘴里吐著白氣,凍得上牙磕著下牙,哆哆嗦嗦地敲打出童稚的聲音:“火紅火紅的鳳凰花開了,傣族人民一年一度的潑水節(jié)又到了……”坐在寒冷的教室里,我們多么希望能生活在四季如春的西雙版納,可以身著薄衣衫,讓水像絲綢一樣從我們的身體上滑落,“那個美麗的地方,叫西雙版納。一年四季,濃蔭匝地,繁花似錦?!崩蠋煹穆曇敉nD了一下,她用手指著掛在黑板上的中國地圖,那是一只雄雞的大腿部位。在一派空虛的沉寂里,我們順著“雞腿”進入到闊大的想象里,那里有明媚的陽光,美麗的孔雀,成排的椰林,斑斕的傣服,飄著白云的藍天,還有漫天翩躚的蝴蝶……
當然想到蝴蝶,已經(jīng)又過了許多年,是讀徐霞客游記的時候。他在云南旅行的日子里寫了一篇文章:“……山麓有樹大合抱,倚崖而聳立,下有泉,東向漱根竅而出,清??设b。稍東,其下又有一樹,仍有一小泉,亦漱根而出,二泉匯為方丈之沼,即所溯之上流也。泉上大樹,當四月初,即發(fā)花如蛺蝶,須翅栩然,與生蝶無異;又有真蝶千萬,連須鉤足,自樹巔倒懸而下,及于泉面,繽紛絡繹,五色煥然?!睍r光輕盈,日子如落花流水,一晃就人到中年了。但這些場景還像一幅幅油畫懸掛在我的回憶里,西雙版納對我一直充滿了咄咄逼人的虹吸力量。
2018年,有雜志社組織一干作家去云南采風。電話那頭傳來柔美的女聲,像極了童年時代的語文老師。我在電話里猶豫了一下,問:“是去哪兒呢?”她說“去西雙版納?!背了谛睦锖芫玫膲?,一下子醒了,逸出來了。我不再猶豫,趕緊說:“一定去,一定去!”
下午,我們驅(qū)車來到了勐??h勐混鎮(zhèn)賀開村的曼弄老寨,這是一個有著上千年歷史的拉祜族萬畝古茶園。同行的導游告訴我們,拉祜族在歷史上也被稱為“獵虎的民族”。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狩獵是拉祜族男子最主要的工作,而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面,主要由婦女承擔,以種植稻谷和茶葉為主。如今,他們的生存習慣已經(jīng)從狩獵慢慢改為采集、種植茶葉,這片原始茶樹林成了拉祜族男人最后的“狩獵場”。
西雙版納熱帶雨林 攝影/ VCG
曼弄老寨古茶園散落在一片原生態(tài)的森林里,濕氣在海拔1700米的高處凝聚,一派云遮霧繞的景象,茶林整齊密集,滿目蒼勁,令人心曠神怡。走近每一棵茶樹仔細觀察,茶樹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苔蘚,苔蘚留住了水分,其上又長出蕨類、蘭花等幾種附生植物,特別是那種叫石斛的附生植物,是名貴中藥。當?shù)厝诵蜗蟮胤Q其螃蟹腳,具有滋補養(yǎng)氣的藥效。古茶樹間綠草如茵,冬瓜豬在茶樹下悠閑覓食。舉目望去,生長達數(shù)百年的古茶樹情態(tài)各異,有的盤轉(zhuǎn)虬引、有的修直展臂,樹冠如傘。茶葉在微風中伸展,并汲取霧氣和陽光,新的生命在暗處蓬勃,等待又一個枝繁葉茂的春天。那時節(jié),蔚然的新綠將齊齊地站立枝頭。在迎春的鳥語里,生長是一件多么寂寞又熱烈的事情啊。
大家在古樹的濃蔭里合影留念,這是一個有趣的場景。草,人,木,我們在這里共同組成了一個象形的“茶”字。這個象形的字,此時成了一種生活的呈現(xiàn)。在一段宏遠的歷史縱深中,應該是從盛唐的朝陽開始,到清末落日的余暉里,敲擊大地的馬蹄聲一直絡繹不絕,也許就是從這里逶迤向遠方,直到遙遠的波斯國。若干年后,我們才把這條商道叫作茶馬古道。如果展開一張世界地圖,順著腳下微小而確鑿的點,就能連接川滇藏,一直延伸入波斯異域。一群碧眼虬髯的波斯人,在一堆來自中國的絲綢、景德鎮(zhèn)瓷器和普洱茶之間流連忘返。
拉祜族山寨與古茶園 攝影/ VCG
拉祜族山寨坐落于古茶林之中,農(nóng)家房屋掩映在茶樹之間。茶與屋,人與茶,構(gòu)成了一幅精美的天然畫卷。茶樹搖曳,綠植婆娑,我們圍坐在曼弄新寨的一幢吊腳樓里,烤火,閑聊,等著主人煨一壺烤罐茶。男主人將茶葉放進壺里在火塘邊烤焦,然后沖入開水,待“噗嗤”一聲響后再將泡沫捋去,最后才將茶湯倒入杯里。茶葉在溫度里收斂光華,幽花吐芳一樣彌漫出馥郁香氣,似乎每一片茶葉都隱藏了一個輕盈的靈魂,在等著滾燙的開水將她喚醒??竟薏璧臏ⅫS,如日光月影般澄澈,清香回甘,沒有一絲苦澀味道。有了這樣一壺茶,即使再寡淡的日子,也會變得溫暖且有滋有味。我們就著一壺醇香的普洱,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沉醉時光?!皢柦袷呛问?,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如此甚好!
原始森林公園離景洪城區(qū)很近,在瀾滄江以北一處叫菜陽河的山谷內(nèi),素有北回歸線以南保存最完好的熱帶溝谷雨林之稱。同行的導游告訴我們,最有特色的是孔雀放飛,數(shù)百只孔雀從對面的小山頂向湖邊飛來,滿湖的流光溢彩,場面極其壯觀。我們在湖邊逗留了許久,只是為了等一群孔雀從山埡口成隊地飛翔過來。在等待孔雀飛翔的這段空隙里,平靜的湖面,擺拍的游人,遠處高速公路上疾馳而過的汽車,顯得很不真實。
隨著一聲哨響,成群結(jié)隊的孔雀從對面的山埡上俯沖下來,場景果然驚心動魄。作為一個敏銳而無聊的觀察者,我注意到吹哨女孩的手里端了一盆粒狀的鳥食。因為她的氣力不夠充沛,哨音并不尖利,聽起來還有點怪腔怪調(diào)。從手里拋出去的鳥食才是她的秘密武器。孔雀只是有意覓食,并無心表演,一萬次的展翅,也只是為了那幾粒糧食。但每個觀眾的臉上都有著如蓮花般的喜悅,笑得如此和諧。我為自己不道德的偷窺,感到一陣心慌。
沈括有篇文章的大意是說,一個人想用藝術(shù)的眼光去欣賞真山實水的時候,一定要有“轉(zhuǎn)悠”的意趣,不可繞著某個目標角度不變地去看,而是要放眼背景作畫面觀,“如人觀假山耳”。若以這樣的姿態(tài)去觀山,去看景,可得造化之魂,乃不為山形所縛,胸中自會有了“大”的格局。我這次就真懷揣了“轉(zhuǎn)悠”的意趣,有意慢慢地掉了隊。在清風徐徐間呼吸,皆是山間連綿的草葉芬芳,一時果然奕奕然精神颯爽,有了自抱神采之感。轉(zhuǎn)到一座小橋處,看到一棵三人才得以合抱的枯樹,橫斜于兩山之間,是生命不堪重負的滄桑樣子。就往返迂回了幾次,遠觀近察。這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仍有臥龍之勢,精光內(nèi)蘊,雨落可短吟,風起能長嘯,該是千百年的姿態(tài)了。即使倒下,也無阿附之姿,連死后也是如此精神燦爛,有著渾大的氣象。再屏氣靜視,生怕驚動了這份天地初成的靜美和秩序,更覺天地寂寥,人太渺小,太脆弱。一棵千年古樹讓一顆四十多歲的心靈有如神通,我們對視的目光仿佛也能照見各自的心境。我沉默了一會兒,心里突然蹦出來這么兩句:立為古樹不屈風雨,臥亦巨龍還照日月。正暗自喜歡得不行,導游在百米開外叫了一聲:“快走吧,他們都出山門了。”心中一緊,大步跟上,心里卻念叨,“若有下次,樹復認郞否?”郞心里還念著樹哩。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西雙版納的氣候是四季長春的,就算冬天也擋不住蒼翠欲滴。所以,這里永遠看不到植物凋敝的景象,各種植物好像都在擁擠中爭搶著向上生長。即使在夕陽的余暉里,也呈現(xiàn)出萬物生長的蓬勃力量?;钪褪亲詈玫娜松鷬W義,生命的歡悅都在里面,這里真是一處頤養(yǎng)天年的市井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