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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還沒進村,就看見兩輛挖掘機在忙活。半個山頭已經(jīng)平掉,黃土溢滿路沿。不遠處就是高速路,時不時能聽見輪胎摩擦路面的聲響。王亞男還以為這熱火朝天的景象也跟扶貧相關(guān),腰也繃緊了,一直看著窗外。
到了村里,隊長黃艷沒下車,右手往耳后攏了攏頭發(fā),左手滑拉著手機。也不知過了多久,過來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黃艷搖下窗戶。來人說,還不到兩年,就給我換了四個人,光接待你們就夠忙乎的了。黃艷說,郝書記,話不能這么說,人我給你帶來了,你安排個住處就行。又給王亞男介紹,說這是柏葉底村的郝書記。王亞男見這男人垮著厚眼袋,嘴里仍是埋怨,點了下頭,算是招呼,便從后備廂里搬行李。郝明荃說,東西倒是不少,你說你們不在城里好好呆著,跑來受這罪干啥?帶來資金,人回去就行,我給你們把活干得漂漂亮亮的。黃艷說,光給錢能解決問題?你以為上面的人沒咱考慮得清楚?再說了,每年上頭給村里的錢還少?黃艷幾句話頂?shù)煤旅鬈鯖]再吭聲。
孩子們清脆的聲音從小學里透出來。郝明荃拖著王亞男的拉桿箱,徑直走進學校。房間里兩個女老師正在蒸饅頭。郝明荃說,先和老師們擠一擠,過些天,活動室修好了,再搬過去。黃艷說,新修的房子一時半會兒干不透,哪能住人?你也不給找個好地方。郝明荃給黃艷遞煙,說,條件就是這個。要是都跟你們城里一樣,還用扶貧啊。黃艷自己掏出一盒南京,遞給郝明荃一支。等郝明荃點燃,她吸了一口,才對王亞男說,你先在這里住下看看,有什么事和我說,或者找郝書記,我先回村里一趟,說是我訂做的黃土牌有機小米包裝袋回來了。郝明荃也跟著往外走,說,吃飯的事我給你找戶人家。我這陣子正忙著蓋飯店,等忙完這一陣,再陪你在村里好好轉(zhuǎn)一轉(zhuǎn)。王亞男腦子是懵的,完全沒想到工作了十幾年,又得睡上下鋪。好在老師們熱情,問東問西,王亞男話也多了起來。
女老師一個姓張,一個姓關(guān)。關(guān)老師擇著蒲公英,問她孩子多大了。王亞男說她還沒男朋友呢。一個三十二歲的女人還不結(jié)婚,這超出了她們的理解。她們問她是不是要求特別高,王亞男笑了笑。
見她閉口不談婚姻與孩子,張老師又說,你先前的那個同事待不住,通知村里六點開會,她四點就到了,結(jié)果到晚上八點,還沒一個人來,一個人在學校里嚎啕大哭。關(guān)老師也笑,說,是真哭,沒見過女人哭成那樣子的。盡管這事王亞男也聽說過,只是聽見她們把這當成笑談反復講,還是覺得別扭。王亞男說,她五十幾歲了,又沒有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是不容易。王亞男也沒在農(nóng)村待過,不過她喜歡徒步,喜歡跟著一幫朋友在野外閑走。身在荒山野嶺是寂寞,卻也能讓人平靜。又說了陣子閑話,見關(guān)老師揭開鍋蓋盛稀飯,王亞男起身,說是去村里走一走。關(guān)老師說,村里人吃飯晚,先喝碗米湯。王亞男說,村支書都安排好了,在一戶人家吃呢。
公路邊幾個女人蹲著,王亞男走上前去,問哪里有小賣部。其中一個手里夾著煙,往前指了指。到了大楸樹底下,見一平房跟前拿紅漆抹了三個大字:門市部。推開鐵皮門,不大的房間里,一桌人正擠在一起打牌。煙霧繚繞,王亞男定了半天神,也沒看清有幾個人。貨架上散亂地堆著煙酒、零食和雜物。王亞男買了兩個塑料盆,又稱了幾斤雞蛋,拿了一提衛(wèi)生紙。
她端著盆提著衛(wèi)生紙走在村里的時候,有些不自在。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她以為條件太差,至少也應該有個單間。得知要下鄉(xiāng),她還專門在京東上買了個美的多功能電飯煲。她是準備好好在這里待一段時間的。只是這會兒怎么盡快融入到柏葉底村呢?她端著盆,看見那幾個女人還在那說話。等她走過去,她們卻站了起來。其中一個女人臉色黑沉,跟在她后面,也不知道是向她告狀,還是發(fā)牢騷,說,精準扶貧扶了個啥?他一年二千九就是貧困戶,我起早摸黑掙了三千,就不是了。
王亞男對精準扶貧沒什么概念,轉(zhuǎn)過身問,什么?
女的又看了她一眼,說,你們應該好好管管這些不正之風,好好的村里搞得雞飛狗跳,太不公平了。
王亞男笑了笑,說,沒事多來學校坐坐,我是新來的第一書記,情況還不太熟悉。
路兩邊的草全拔了,有人在噴白石灰,有人在墻上寫標語。房子本來的色澤很好看,齊腰深的青草也不錯,現(xiàn)在卻被石灰噴成了整齊劃一的白色。
進了學校,一個年輕媽媽抱著個孩子走過來,才知道她也是老師,姓曹,老家不在本縣。平時周末別人都回城了,只有她住在學校。她剛結(jié)婚兩年,老公是搞建筑的,不是在浙江上海,要么就去云南貴州,一年也聚不了幾天。王亞男當時還想著,這婚結(jié)得有什么意思呢?太辛苦了。她甚至對曹老師跑到這么偏遠的地方來教書也不理解。僅僅是為了個穩(wěn)定的工作嗎?最好的年華都消耗在這里了。而曹老師沒有別的想法,就是指望熬過了見習期,再過幾年,也能像別人那樣,調(diào)到生活更為方便的縣城。想到曹老師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在柏葉底村都待了四年,她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再說,只要她不嫌折騰,每個周末都可以回省城。她逗了會小孩,又說了幾句閑話,才回到宿舍。
她都不知道多會兒天黑的,聽見音樂響起來,出門一看,只見對面教室里兩個女人正和男人跳交誼舞。滿天繁星,明亮得跟水洗過一樣。她在《民情日志》上寫了兩行字。她想起黃艷的話。路上她問黃艷,到鄉(xiāng)下怎么開展工作。黃艷說,工作一定要留痕。事情雜亂,要把每天干了些什么都記下來,時間一長,或許能形成一篇調(diào)研報告。黃艷說完,卻也感慨,她是想著為村里辦點事的??上Ц羧钗彘_會耗掉了她的熱情,成日雷同毫無意義的生活讓她對回憶感到絕望。黃艷說,我年齡大了,心勁不足,但你年輕,有的是機會。王亞男拿起筆的時候想著自己的機會,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機會在哪里。她把本子放到一邊,又玩開了手機。她沒事時愛登陸亞馬遜,看看又有什么打折的戶外裝備。沒多久,上眼皮就直掐下眼皮,洗漱了下,就在上鋪躺下了,老師們多會兒回的宿舍,她都不知道。
二
不到五點,她就醒了。鐵架床并不牢靠,她沒敢翻身,只是聽著窗外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下鋪的關(guān)老師開始起來和面,王亞男才探起頭,說,這么早就開始做飯啊。關(guān)老師笑了笑。王亞男爬下床,找出哥倫比亞跑鞋。
本是想著在村里走一走,誰知這么早,就有人開著拖拉機下地干活了。她笑著和他們打招呼,開拖拉機的人毫無表情,只是往前走了老遠,還回過頭看她。王亞男打開雙腿,彎了彎腰,壓了壓腿,小步跑了起來。太陽從遠處升起,山嵐消散。路邊成群的小野雞慌不擇路,要么一頭扎進草叢,要么扇著翅膀,搖搖晃晃,飛到斜坡上。她停下來,拍了幾張照片,又反轉(zhuǎn)鏡頭自拍。脖子上沁出一層細汗。她感覺到汗珠正順著脊柱往下走。
趁老師們上課,她才拉上窗簾,把身子快速擦洗了下。辦公的地方就在學校會議室,兩個文件柜里擺滿了檔案盒。她正在那亂翻呢,工作隊的人上來十幾個,說是馬上要檢查,得完善《扶貧手冊》。包柏葉底村的是果業(yè)局,隊長姓武。武貴明說,王書記,你要是沒事,幫我補一補工作日志。王亞男說,你們做了哪些工作,我根本不清楚啊。武貴明說,沒事,沒事,你隨便寫,你看看扶貧政策,就那幾項,抄抄文件也行,只是不要寫日期。
別人都在那填表,王亞男也拿著個本子抄省里的市里的縣里的扶貧文件,抄著抄著,她對扶貧要干的事也有了底。旁邊坐的人見她抄得認真,問是在寫什么。王亞男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是給武隊長補工作日志呢。那人就說,唉呀,老武,你還真會抓差,把我們弄來替你干活不算,又找了個秘書。武貴明端著茶杯就在那笑,說,大家都是為了革命工作,我以前就是個炒菜的,沒文化,寫字真不行。我負責給大家搞好后勤工作。
兩個月的時間過去,王亞男不能說不熟悉村里,只是那種熟悉多是道聽途說。一半的時間在開會,還有一半時間就是坐在會議室里補檔案。晚上,工作隊回了縣城,她也會去村里走走,只是她聽不太懂村民們說的話。她努力笑著,做出認真在聽的樣子。開始聽不分明,慢慢也從人們的臉上讀懂了情緒。到了后來,學校放假,她也樂得一個人清靜,眾人散去,她就拿著本勒華拉杜里的《蒙塔尤》,一看就是半天。她是想著學學別人怎么做檔案研究,也好發(fā)揮自己的優(yōu)長,給村里做點實際的事。往往她看得專心,天色黑了下來,才想起該煮點掛面吃。
來了這么久,王亞男總共也沒見過郝明荃幾回。倒是副書記吳明堂時不時地和她發(fā)牢騷,說這個郝明荃毬事也不干。王亞男對他們成天罵罵咧咧,把臟字掛在嘴邊特別不適應。有一回包村干部何鵬元來,說每月黨員活動日,幾個月沒開會了,得叫上黨員開一次會,把記錄補全。郝明荃又在那罵,說是毬事不干,成天就搞些形式主義。何鵬元就說,老郝,你也是黨員,黨員的義務就是要不斷學習,你要是不滿,寫個報告,給上面反映嘛。郝明荃還在罵,聲音卻低了下去。
王亞男通知過郝明荃,叫他組織人開會,郝明荃總說他正忙著蓋房子,有事叫副書記吳明堂就行。這回好不容易出現(xiàn),也只是不停提醒王亞男多角度拍些照片。甚至還讓王亞男幫他補會議記錄。好像她是檔案局的,補這些檔案完全是她的義務。何鵬元說村里黨務資料太少,學習討論的發(fā)言材料一份沒有。郝明荃又偏過頭來,要她一定得把材料弄妥帖。王亞男當時就急了,說,造假的事我可不會。
她梗著脖子,氣得好幾天都沒睡好。事后才想起來,她應該說得更直接些。我王亞男不是來給你們打雜的,你們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你要是不想干了就辭職,成天正事不干一件,把我當什么人了?和母親說起村里的工作。母親還叮囑她要見風使舵,和村干部搞好關(guān)系,小心駛得萬年船。王亞男說,這些人太壞了。母親說,你一個女孩子,哪里斗得過他們,要注意自己的安全。王亞男倒不擔心受到什么傷害。她只是感覺糟糕透頂。
村里的事就是這樣,忙起來的時候,一個星期可能連開七八次會。開會也不需要她做什么,簽個到,坐下來聽臺上的人念完文件就行了。閑下來,可能幾個星期也沒人來管她。到了村里,總得和人熟悉熟悉,要不來人檢查,入戶一問,誰也不認識她,事情就壞了。有事沒事,她就在村里轉(zhuǎn)悠,碰見開著拖拉機的人,也會停下來送過去一個笑臉。她隨身帶著幾盒南京,見人就遞。村口閑坐的老頭老太太歡歡喜喜地接過去,還說,王書記也抽煙啊。王亞男說,抽著玩。
墻根的太陽金黃,曬得人瞌睡。煙燃著,快燒著手指了,王亞男才彈了彈。老太太說,王書記,你們真不容易,大老遠跑來受這一茬子罪。王亞男說,村里挺好的,空氣好,人也好。旁邊過來個中年婦女,說,村里好什么好,都讓村干部們搞壞了。就說你們天天扶的那些貧困戶,還不是因為有關(guān)系。王亞男說,當個貧困戶也不是什么光榮的事情,何苦去爭?周圍幾個人見她年輕,圍過來,個個面色激動。其中一個老頭站起來,說,評個貧困戶吧,也不是人人想當,他要把自己的親戚塞進去,也能理解,一個巴掌,五個手指頭還不一樣長,要想做到公平也不容易,只是最初分的地差不多,咱辛辛苦苦,沒日沒夜地苦,光景過得好了,反倒沒人說個好,平日里我們都瞧不起的懶漢你們倒爺爺奶奶一樣伺候。甚至好多時候他們也不全是懶漢,條件又能比我們差多少?怎么他家就進了貧困戶,我就進不了。不就因為我說話直,他不愛聽嘛。王亞男說,評這些貧困戶的時候,不是都公示了嗎?
王亞男扔掉煙,打開手機錄音功能,又重復了一遍,意思是郝明荃他們做事從來不公示嗎?那婦女就冷笑:公示?他們怎么不公示?自己貼出來,拿上手機拍了照,馬上就撕掉,這就算公示了。他們心里要不是有鬼,還能怕我們看見?我們百姓就是好欺負。他們和上面早就狼狽為奸了。
王亞男笑了起來,在村里這么久,她一回聽人說成語。她笑了笑。那婦女戴著金耳環(huán),王亞男又看了一眼,才想起來她剛進村,就是這個中年女人追在她背后發(fā)牢騷的。先前說話的老頭就是郝明荃的叔叔,和前任交接時,同事專門提起來過,讓她留心的。老郝又插了一句,論理我不應該說閑話,吳明堂這兩年也做了不少事,你看給村里裝了路燈,又要來幾十萬修了黨員活動室,大家也受了不少益。
王亞男起初沒聽明白,想著裝路燈、修黨員活動室都是上級財政撥款,怎么就成了吳明堂的功勞,后來反應過來,村里人就是認為這些事都是吳明堂任上才做成的。王亞男說,村里的事不都是郝明荃主持嗎?那中年婦女又接過話,說,受苦的人都是吳明堂做,撈好處的事都歸了郝明荃。老頭說,這個郝明荃可不是一般的壞,前兩年修高速路,占了村里的地,賠了七八十萬,可社員至今沒見到一分錢。王亞男說,他也不害怕?老頭說,他有親戚在縣上呢。王亞男說,這可不是小數(shù)字。老頭說,他拿錢,我們也能理解,沒點好處,誰去做事?問題是他拿了錢,卻沒給村里做一件正經(jīng)事。他那個小隊,總共五個黨員,他們父子倆就占了兩個,其余三個都反對他,其中一個告了他,結(jié)果他還找人把人打得住了院。王亞男聽得心驚,直說,還有沒有王法了。
三
大概才六七歲,去崇善寺燒香,母親一臉嚴肅,王亞男呢,也舉著一根香,像模像樣地禮佛。她喜歡跟著母親去寺里,剛從寺里拜完佛的母親總是很開心,不會摔鍋扔碗,找父親吵架。
早上去教堂的路上,王亞男突然和朱東講起父母離婚的細節(jié)。她說她媽還沒結(jié)婚呢,成天就在打架。不知道是走路耗掉了精力,還是被她的話刺激到了,朱東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笑了起來,說,你簡直是不長一點記性啊。王亞男只是喊腳疼,沒注意到朱東的怪異表情。
在小巷里拐來拐去,撞見崇善寺,兩人走了進去。廟里人不少。男男女女百十來號人跟在僧人的后面誦經(jīng),王亞男也雙手合十。朱東像是走得累了,一屁股坐在廊檐下,拿出手機對著遠處。王亞男過來問他,朱東說他在錄風鈴的聲音。見善男信女提著從海鮮市場買來的魚蝦,成箱的鳥籠去放生,朱東問,怎么你不買些東西放放生?王亞男沒接話。朱東又來了一句,這些被飼養(yǎng)的生物能活下去嗎?王亞男說,但凡信仰都需要儀式。朱東說,你們不過是圖自己心安吧。
進了橋頭街基督堂,朱東被門口幾個中年女人問長道短,王亞男徑直走了進去,見臺上放著鋼琴,沒忍住,雙手按了下去。鋼琴的聲音傳出來,朱東也沒心思和她們周旋了,也跟了進去。他聽著王亞男旁若無人的彈琴,也從桌位上掏出本《圣經(jīng)》看。
正默念了幾遍主禱詞,窗外一陣雷聲響起,天昏地暗,不知是哪里的玻璃稀里嘩啦。朱東還說,嚇死人了,沒想到跟你進了教堂,天色大變。王亞男說,老天爺都看見了,你不是個好人。朱東說,你看看,好不容易見上一回面,也依你,去教堂做你喜歡的事,怎么總是想著說我的不是?你還是個信主之人,這么說一說心里就舒坦了嗎?王亞男說,我只是想搞明白,想看看一個男人還能再壞到什么程度。朱東說,真是沒有意思。王亞男說,我也是奇了怪了,你見了我也這么不情愿,干嗎還要陪我來?我再跟你強調(diào)一遍,不要動不動就說我是信主之人,我也是女人,也要過世俗生活。
下鄉(xiāng)前,兩個人的關(guān)系變得很糟糕了。得知男人還在與別的姑娘曖昧拉扯,王亞男不甘心。一場架吵下來,最后還動了手。誰先動的手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反正他一記老拳搗得她半天沒站起來。好些天,她小便出血,起初還以為是例假不規(guī)律。兩個星期了,還是瀝瀝拉拉,不消停。平日吃點東西,還沒送到嘴邊就吐。朱東笑話她,說她如此皮實的一個人,怎么突然就嬌氣了。不會是懷孕了吧?兩人各自拿著手機百度,相關(guān)癥狀輸進去,雙雙傻了眼。去婦幼兒童醫(yī)院檢查,終于證實了。想起自己都懷了孕,還挨了男人一頓打,王亞男就忍不住流淚。都這個時候了,男人還在狡辯,說他實在是受不了她沒完沒了地懷疑和審問,昏了頭,才動的手??伤降资谴蛄伺恕K蛄怂?,不光沒有道歉,還要為自己的暴行開脫。這樣的男人還能處嗎?盡管母親極力主張把孩子生下來,男人也希望她再考慮考慮,她還是強硬地回絕了。當然,她回絕得也底氣不足。她說,剛懷上就天天流血,我又挨了打,心情也不好,萬一生下來是個畸形,不害了她一輩子?這話把人問住了。朱東沒再堅持。做完檢查,醫(yī)生也給開了單子,讓她先吃三天的藥,再去人流。她才意識到這是個重大的決定,可憐巴巴地先問大夫有沒有保胎的藥,又問保住了,孩子健不健康。大夫忙著填病歷單,頭都沒抬,說,這種情況誰也無法保證,得你們小兩口自己做決定。王亞男望向男人。朱東沒敢和她對視,說,我去樓下給你灌點熱開水。
那兩天是怎么過來的,王亞男記不太清了。吃了米非司酮就昏睡,要不就嘔吐,到最后連抬頭找垃圾桶的力氣都沒有,只是黃色的苦膽汁從嘴角溢出來,流到胸口。等到約好的那個上午,到醫(yī)院,見別的女人都是挺著肚子牽著男人的手,只有她孤獨地走向冷清的藥流室。護士來了,給了她三片米索前列醇,說是沒事兒多動一動,蹲蹲盆。不到半個小時,又開始嘔。朱東著了急,直喊快咽回去,說他上網(wǎng)查了,如果吐出來,沒了藥效,或者藥流不干凈,前兩天的罪白受了不算,恐怕還得再刮一回宮。她渾身癱軟,沒有一點念想,聽見還要刮宮,嚇得把溢到嘴邊的嘔吐物又硬生生包回嘴里。結(jié)果嗆了一鼻子。母親看不下去,一把薅開她的手,說,趕快吐吧,想吐就吐。等她吐完,朱東還在嘮叨,直喊完了完了,這藥肯定白吃了。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她沒什么印象了,就記得朱東時常怪異地幫她回憶,說她如何在吐完之后,又大小便失禁,屙出一垞東西,護士還認真地拿個鑷子在水龍頭跟前反復沖洗。說完了,往往還要補上一句:要是你不吃藥,我們的孩子也快一歲了。
說來說去,好像都是她的問題。那段時間,她是抑郁的。更有可能的是,她完全被他精神控制了。要不然怎么解釋,他都把她折磨成了這樣,不知道逃離,還巴巴指望著男人來求婚?
檔案局人少,男的更少,單位一時騰不開更多的人手去扶貧,有一回在酒桌上,分管副書記問她,想不想到鄉(xiāng)下鍛煉鍛煉。她當時對鄉(xiāng)下生活一無所知,平時聽人說起鄉(xiāng)下如何苦,也沒放在心上。鄉(xiāng)下再苦,能有把嚼碎的藥吐出來了再咽回去苦?她說,一切都服從組織安排,到哪里工作都是工作。話說過,她也就忘了。到了六月份,人事處長找她談話,說是組織部文件下來了,十五號前,她就得去村里報到。
男人肯定是有罪的。她一直這么認為。他怎么忍心打她呢?他都打了她,她還是不知道逃得遠遠的,是不是也有問題?她不是受虐狂,只是想弄明白事情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就連母親都想不明白,她的姑娘怎么就中邪了,一副離了男人不能活了的樣子?甚至在王亞男選擇去扶貧,母親還松了口氣,好像終于解脫。王亞男也以為自己想開了。沒想到的是,一回到麥城,自己又跟個傻子似的,經(jīng)不起朱東的撩逗。也許不是他在撩逗她,而是她繼續(xù)折磨他。只有加倍的折磨,才能緩解她的焦慮和絕望。
四
半夜里聽見門外什么東西在撓,王亞男心底發(fā)虛,也沒敢出門打望,早上開門一看,一只黑色小奶狗靜靜臥在臺階上。王亞男心都快化了。忙抱進宿舍,剪開牛奶就喂。村里的貧困戶來復印資料,見王亞男抱著個狗,就笑,說這是誰家的小母狗不要了?王亞男這才知道,當?shù)厝瞬幌矚g母狗,一生一窩,難養(yǎng)。
學校開學,校長知道王亞男養(yǎng)了條狗,就說,學校小孩子多,萬一咬到了人,得了狂犬病,麻煩就大了。王亞男說,這狗是被人拋棄的,老實得很,哪里敢咬人?見校長執(zhí)意要把狗送走,王亞男說,實在不行,我另找個住處吧。
檔案局在蒙城有五個隊員,三女兩男,這天幾個人在縣城聚齊了,準備坐車回省城。王亞男起先還在說養(yǎng)了條狗,因為養(yǎng)狗,學校不讓她住。說到住的條件差,王亞男掀起胳膊,說,這鬼地方真是沒法兒住,不知道被什么蟲子咬的,腫了一大圈。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在鄉(xiāng)下生活有多好,養(yǎng)上膘了。其他兩個女的,也說她們在村里生活如何不方便。夏天還好對付,到了冬天可怎么活。黃艷是隊長,說,我都在鄉(xiāng)下湊合兩年了,真是不想再將就。有人說科技廳、工商局都在縣城租房集中居住呢。黃艷說,住在縣城也沒什么意思,還不如在村里租個房子。要不小王你給寫個申請。
在位置相對方便的柏葉底找見了五孔磚窯。按黃艷的設想,還把一孔窯洞改造成了洗手間和廚房,打開就有熱水。一間窯洞公用,做成客廳,用舊門板做了兩張桌子當茶臺。又在窯正中間放了個鑄鐵壁爐。地板也重新鋪上了青磚。收拾了兩個月,終于搬進去,先在壁爐里點了一把火。等核桃木噼里啪啦起來,整個窯洞都透著亮光。王亞男把照片發(fā)給朋友,都哇哇驚嘆,說這生活也太愜意了,直問她是不是準備在村里找個男人扎根了。王亞男就笑,我們不過是苦中作樂,要是天天發(fā)負能量的東西,你就不會這樣想了。她想起拍照片的時候總是不停選角度,完了還要用美圖修改。這么一想,她又有些心慌,想著自己到底不能面對真實生活。她把這些美化的圖片發(fā)給朋友們,目的是什么呢?讓他們嫉妒嗎?一想至此,她又有些難過。
黃艷還把陜西一扶貧女隊員和貧困戶結(jié)婚的新聞發(fā)給她。王亞男先跟著傻樂,后來就有些不自在。她想,在眾人的眼中,她的婚姻是個困難戶了。只是她自己不甘心,沒有勇氣承認而已。日常生活,她連找個能好好說話的人都沒有。
五個人平時說在同一個鄉(xiāng)鎮(zhèn),幾個村子離得也不近,平時早早起來,都回村各忙各的去了。黃艷來的時間長,和人關(guān)系處理得也不錯,又兼著副鄉(xiāng)長,分管一村一品一主體,也是挨個村子到處跑。王亞男反倒成了個閑人,每天睡到自然醒。
這天正坐著看書呢,院子里進來一個老人,頭發(fā)炸得像個獅子,直喊,唉呀,書記,你可是住得美了。王亞男先沒反應過來,以為他也是和時不時闖進院子的人一樣,是來參觀她們改造好的窯洞,等到戴上眼鏡,才看清,不就是隔壁老郝嘛。老郝問,書記,這些廢紙箱都不要了吧?王亞男說,你都拿走吧。老郝卻有些遲疑,說,這么多,書記自己不賣了?王亞男說,你拿走就是幫我的大忙了。老郝弓著腰,捆扎了半天紙箱,卻也沒有要走的意思。王亞男見了,就說,進來喝茶吧。老郝進了門也不坐,滿屋子找了半天,卻又掉頭去了門外。
黃艷回來,問,怎么這老漢又來了?王亞男說,老漢可憐得很。黃艷說,這是你們村有名的老上訪戶,你可要小心些,不要被他抓住什么把柄。話音剛落,老郝提了個桶進來,倒扣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王亞男說,這是我們隊長,也是鄉(xiāng)里的副鄉(xiāng)長。老郝說,黃鄉(xiāng)長,我認識你,你不認識我吧?黃艷說,怎么不認識?你不是郝明荃的叔叔嗎?咱們縣里的名人呢。
說到郝明荃,老郝有些激動,說,我哪里有那樣的侄兒?上回發(fā)面,好多村干部都有,就沒我們非貧困戶的,你說他這么做對不對?黃艷接了句,每回慰問,米面油也沒有政策說全部發(fā)給貧困戶,要是什么都給了貧困戶,我們接下來怎么展開工作?老郝人卻不聽黃艷的話,說,就因為這個,我找你們的郝書記反應情況,結(jié)果他根本就不搭理我,說跟我是對牛彈琴,我七十二歲的老漢了,不說年長他多少歲,也不論親戚了,從來沒人罵我是牛啊,他竟然說我是牛。黃艷說,郝書記可能是性子急,順嘴溜出來的話,哪里想到專門去罵你?老郝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他這是門縫里瞧人呢。黃艷說,你們還是親戚,你不能天天這樣找他的麻煩,你要是好好和他說句話,不要動不動就說要告他,他也不會專門跟你過不去。老郝說,我都七十幾歲了,什么沒見過,之前的事我不說了,反正下一回你們得給我兒子找個營生干,要不然后果不堪設想。經(jīng)黃艷一提醒,王亞男才意識到這個老人去年把縣里二十幾號干部弄得不好過,當時省衛(wèi)計委主任來調(diào)研,問起享受過什么醫(yī)療政策沒有。老人說什么也沒有,什么也不知道。好多醫(yī)療政策鄉(xiāng)里、村里都發(fā)了宣傳冊,只是多數(shù)人接了也不看,順手又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黃艷見老郝情緒激動,說,你兒子都成了那樣,能干啥?老郝移了下桶,說,你們都是正派人,今天的話到此為止,出了這個門我就不認了,你們坐著,我回家喝米湯啊。
等到老郝走了,黃艷才說,老上訪戶難纏。你要多做做工作,上回咱們局長來慰問,他就攔住問了半天,把局長給問火了。
王亞男說,村里像這么能說會道的人也少見,多數(shù)都木訥得很,問半天憋不出一句囫圇話。要是人人都這么關(guān)心政策,有主人翁意識,倒也好辦。黃艷說,他兒子你見過吧,精神時好時壞。前兩年都是用鐵鏈鎖在屋里,后來給拉到南方住了半年,回到村里,倒是能找到回家的屋了。王亞男像是想起了什么,想說卻又沒接話。黃艷還在感慨,說村干部也不好做,舉個簡單的例子,以前他們還可以收稅,截留一部分辦公,現(xiàn)在呢,信息也發(fā)達,任何一件事情做得不好,就有可能出問題。沒有辦公經(jīng)費,迎來送往,都需要開支,能怎么辦?好多時候還得貼著錢干。王亞男想起剛來不久,村活動室剛蓋好,她本是好意,問郝明荃村里有沒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東西,可以從她帶的一萬塊辦公經(jīng)費里走走賬。郝明荃說是買個電視,置辦些生活必需品,方便你辦公。結(jié)果從鄉(xiāng)財務所支了六千元,就買了兩張床,窗簾至今都沒掛起來。
有那么一陣子,兩人只是坐在茶臺前,各自玩著手機,沒說一句話。黃艷走到院子里,小黑狗撒著歡兒攆出來,小短腿蹦來蹦去,像個滾動的肉球。王亞男見了,對著黃艷的背影拍了幾張照片。畫面里小狗喜人,她用美圖秀秀修改了半天,也沒遮掉破敗的院子。
五
有事沒事,王亞男習慣點開柏葉底村委信息通知群。這天點開有人發(fā)的視頻,一個男人被車撞了,半個腦袋稀爛,像砸在水泥地上的西瓜。王亞男在火車上和同事說起這起車禍,并沒有感覺多驚心。等到夜色黑下來,其他幾個村幫扶的同事還沒回來,她才有些虛。打開微信,半天也沒找見該和誰視頻,忍不住還是點開了朱東。只聽朱東在那頭哈哈大笑,說,這么久沒消息,你又從哪座墓里冒出來了?當時她沒有細想,等掛了電話,看見四壁的青磚,冷清的窯洞,她突然想起電視里見過的墓葬,才意識到自己身在的空間陡然變得詭異。
早上起來,她安安靜靜地縮在被窩里,不像往日天沒亮提上鞋就往村口跑。到底是熬不住,就在院子里進進出出。有一天,她問自己到底還怕什么呢?趁著天還沒黑,她走到現(xiàn)場。過去了一個多星期,下了兩場雨,紅褐色的血跡還印在新鋪的柏油路上。王亞男繼續(xù)往前慢跑,卻見一條肥胖的狗滿臉是血地蹲在路邊,嚇得她倒退了好幾步。定下神才看清,那狗戴著鈴鐺,是郝明荃家的。王亞男拾起塊石頭扔過去,那狗才不緊不慢地離開。再往前走,卻見她收養(yǎng)的小黑渾身是血。她還以為是被郝明荃家的狗咬傷了,連忙跑過去,這才看清小黑正在那津津有味地吃野雞呢。
王亞男只在小時候的課本里讀到過,北大荒的野雞可以飛到鍋里來。剛來柏葉底,看見一路上時不時野雞群飛,她還興奮得很。時日一長,見路上時不時有野雞被車碾壓,也不再奇怪。她只是沒想到這地方剛撞死了人,幾條狗就在附近吃野雞。
好幾個晚上她做噩夢。和同事們說起來,都說她是在自己嚇自己。她見柏葉底的微信群里還有人關(guān)注這件事,死的人就是柏葉底的,他媳婦帶著幾個孩子去公安局,卻也沒要得什么賠償。肇事逃逸的人過了三天才抓到,他家里也沒什么錢。王亞男去死者家里看了看,女人神色哀凄。說了幾句勸慰的話,到底無力。她給孩子留下二百塊錢,又去門市部買了些香蠟紙燭,走到村口燒了。
當時太陽快掉到塬下去,溝溝壑壑一半金黃,一半灰色。她也不管地上干不干凈,輕輕躺在公路上。她想象不出人死后的樣子。有那么半天,她看著明亮的天空,想到人真是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生物了。
這天,鄉(xiāng)鎮(zhèn)通知去縣里培訓。等黃艷帶著她幫扶村的村支書過來,一起坐車往城里走。不知怎么說到即將舉行的換屆選舉。那村里的支書說,柏葉底有沒有什么問題,應該還是郝明荃吧?王亞男說,郝明荃這樣的人,賭博、打人,不好說。對方就說,不太可能吧?王亞男說,村里老百姓意見大得很,他再干下去,又有什么意思?這人就說,村支書都是選舉的呢,他要是真想繼續(xù)干,提前做工作,就不可能出現(xiàn)落選的情況。王亞男聽得著急,正要說什么,黃艷插嘴道,村里的人事不可能樣樣周全,現(xiàn)在我們來了,就是要和他們講規(guī)矩,你只要講程序、講原則,他們也奈何不了。
到了會場,黑壓壓全是人,簽了到,兩人也沒進去。王亞男去端了兩杯水,兩個人站在門口。王亞男問黃艷,你真和他們講原則啊。黃艷就笑,這是個工作技巧。黃艷又說,剛才你當著外人說郝明荃的那些話也不合適,誰知道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萬一傳回郝明荃耳里,你在柏葉底怎么待得下去。一定要和村里人搞好關(guān)系,要不然在村里待著太難受。再說了,誰沒個缺點?要是人不聽你的話,沒按你說的做,沒配合你的工作,就是壞人,那這世上壞人也太多了。重要的是,盡到自己的一份心,把自己份內(nèi)事做好就好了。王亞男點著頭。黃艷又說,好好做個調(diào)研,你想想人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我們也算是讀到大學,素質(zhì)也不低了吧?為什么到了這個地方也變得跟他們一樣罵罵咧咧、牢騷滿腹?他們有缺陷,我們毛病也不少。問題是,光從人性上論斷就夠了嗎?
聊到后來,黃艷又說,我跟你講這些,其實也沒什么意思。我來了這里快兩年,誰不想做點成績?問題是,你想做什么,如果村里的人不支持你,就永遠落不了地。要是他們喜歡干什么事,那倒是很快,天天在后面催你。王亞男說,你還不是給他們策劃了個黃土牌有機小米嗎?黃艷說,確實,待在檔案局太憋屈,這不孩子也讀了大學,和老公也早沒了要成天粘在一起的新鮮勁兒,到鄉(xiāng)下來,總得找點事干吧。王亞男說,黃副,你太謙虛了,你不知道多少人羨慕你的生活呢。黃艷說,羨慕?讓他們到鄉(xiāng)下住上兩個月試試。
黃艷的話,有些王亞男聽進去了,有些卻也沒記住。王亞男不知怎么總想著把郝明荃的短處都捏在手里,關(guān)鍵時刻參他一本。聽黃艷說到后來,王亞男又有些泄氣。她怎么就跟一個村干部較上勁了呢?
培訓結(jié)束,讓第一書記們提建議。有個中年女人,短發(fā)頭,全白了,站起來話還沒出來,先帶著哭腔:我是想到村里好好做點事的,這不我把我老母親都接到村里來住了??墒谴謇锷钐y了,我壘個灶臺都找不到人給我搭把手,說起來真是想哭。
黃艷在旁邊說,這人去年在全縣評為優(yōu)秀。王亞男聽了,鼻腔泛酸。平日里,幾個同事晚上住在一起,也沒感覺多苦,只是這回聽人說到生活的不自由,一想到還要在這個地方待上兩年,用朱東的話說是,等你扶完貧回來,你就快四十了,不免心慌。
另一個年輕人,可能是剛結(jié)婚不久,說孩子不到半歲,每個星期往麥城跑一回,辛苦還能克服,怕的就是一到周五說加班,上面要來人檢查,這不我都快一個月沒回去了,我媳婦是天天和我吵。媳婦罵我得忍著,在村里貧困戶也嫌我們不給他們辦實事,成天就是找他們填表簽字按手印,我真是希望以后再有這種機會培訓,不要再找些人只是讀一遍文件,說什么壓實責任。也得給我們找個心理輔導老師,幫我們釋放下壓力。實在不行,給我們一人發(fā)個沙包也中。
王亞男的眼淚沒忍住,嘩地就流了出來。
王亞男回村弄了個意見箱,掛在黨員活動室門口。生怕人不知道,還專門在柏葉底微信群里吼了幾聲。只是平日里百姓牢騷不少,真弄了個意見箱,幾個星期了,也沒收到一張紙。郝明荃應該知道了王亞男的心思,下回再見面,對王亞男也客氣不少,一口一聲王書記,說,王書記,我現(xiàn)在房子也蓋好了,你說吧,你想去哪跑,告我一聲,我給你當司機。王亞男見不得人前后態(tài)度變化如此大,不過也鄙視不起來,害得她窩了多日的氣,也沒繃住。她面無表情,只是說,你叔到底怎么回事啊,成天到處告狀,你得把他的事擺平,要不遲早會出問題。郝明荃說,他什么好處都想要,你去村里問問,他為難了幾個人?王亞男說,他是你叔,你得跟他把政策講清楚,人也不是天生就壞,不過是你們工作方式方法不講究,一口氣順不過來。郝明荃說,我還有氣呢?他有本事告去,看能不能把我的毬咬著。王亞男見他油鹽不進,也懶得再多話。
六
和朱東坐公交去橋頭街,半中間上來兩個姑娘。
其中一個說,李麗你知道吧,找了個男的,四十來歲,認識到結(jié)婚不到半年,男的毛病全出來了。生了孩子,李麗還是受不了,不甘心,鬧著離婚,一起貸款買的房子車子全不要,就要男的每個月給點生活費。就這,男的還不情愿,非得李麗追著罵,什么難聽的話都罵得出來,男的這才磨磨唧唧給點生活費。她還不是因為著急,都二十八九了,壓力也大?,F(xiàn)在生孩子了才三十一。家里也催我,我不管了。湊湊乎乎結(jié)了,萬一到時自己痛苦一輩子怎么辦?我有個堂妹,之前也相親,認識個男的,約她出來吃兩回飯就消失半年。下回我堂妹問起來,男的還說出差了。堂妹自然知道他還有選擇,在約別的姑娘,才會這般三心二意。后來,認識個東北男孩,可能是相親太多,心灰意冷了,還沒見過對方家人,就說要結(jié)婚。萬一鬧了半天,對方家人不愿意,或者是對方家里全是負擔,豈不是麻煩?我說過她兩回,她也沒聽,我怕再說,她還以為我嫉妒她結(jié)婚。
旁邊的姑娘說個不停,朱東一直看著她們。
王亞男就說,她是不是你喜歡的類型,喜歡就去追哇。
朱東說,什么話,你沒聽見她這是說給你聽的嗎?什么都是男人的錯,隨便吧,現(xiàn)在吃到苦果了吧?
王亞男說,明明是說你好不好,三心二意。不過你這個鳳凰男真的可以再挑一挑。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王亞男想起,她和他也有問題,只是年紀都大了,沒人捅破那層紙。兩個人下了車,她著急找衛(wèi)生間。等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卻沒見到朱東。她也沒想著要給他打電話,轉(zhuǎn)了半天,等到七點,她又走進了教堂。
又過了兩個星期,還是沒有他的一點信息。王亞男終于松了一口氣。她以為自己解脫了,還想著等到扶貧結(jié)束,就要振作起來,換一種生活。
只是這種心勁兒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氐禁湷牵矝]心思做別的,總是拿著手機在那翻,好像手機里有她想要的生活。她明白自己到底抗不過一個人的煎熬,在期待有人聯(lián)系她。等到對一切都倦怠了,她才懨懨地爬起來。
有時候一個人坐在窗前,沒來由地走神。她在琢磨自己的人生到底在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大四那年,眾人一心復習讀研,要么考公務員,她呢,卻在橫店漂著,一心想著當演員。得閑了,還和一幫朋友組織朗讀莎劇。擁擠的出租房里,大家談論得異常熱烈。如果揭開房頂,從天上看下來,她們的做法也談不上多么與眾不同,可能和傳銷團伙沒什么區(qū)別。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選擇。還建了一個微信群,每夜都有人發(fā)語音,朗誦詩歌。就是后來回到麥城,在報社折騰兩年,最后聽了母親的話,老老實實考到了檔案局,仍會時不時看一眼群里的動態(tài)。好像看到曾經(jīng)相似的一幫人,仍然在堅持,做著自己喜歡的事,好像她身為一個旁觀者,也能重獲被工作消磨掉的尊嚴。還能怎樣呢,生活不是照樣還過得下去么。她甚至和朋友們分享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好像潛藏著一份歡喜,原來她這樣的人早被人寫成了小說。
在這被拉長的時間中,她以為自己想明白了,卻沒料到在一次聚會上,又遇見了朱東。喝了酒,幾個人就站在馬路邊聊天。王亞男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朱東說著話。結(jié)果另外幾個人消失了。王亞男問他們干嗎去了。朱東說他們按摩去了。
你們男人結(jié)了婚都會背著老婆亂來嗎?王亞男問。
就是那天晚上,王亞男失眠了。白天她待在村里,到處串門,和人說著家常,或者發(fā)些宣傳資料。要么就是去鄉(xiāng)鎮(zhèn),或者到縣城聽會。等到天色暗下來,幾個同事在窯洞里吃了飯,大家都仿佛筋疲力竭,再也沒了交談的興致。
七
上午和工作隊長武貴明去村里發(fā)資料。幾個貧困戶在太陽傘底下打麻將,武貴明窩著背,遞過去煙,他們頭都沒抬,接上煙就夾到了耳朵后面。王亞男說,打完這一把,先簽幾個字。其中一個人說,你們毬事干不成,天天就是來找我們按手印、發(fā)資料,幾年了一點實惠和好處都沒見到。武貴明賠著笑,說,話也不能這么講,幾千上萬的錢沒給過,你爸的輪椅不是我們爭取過來的?你媽去醫(yī)院住了半個月院,不也沒花一分錢?不是我們工作隊的幫著照應?那人沒再吭聲。
王亞男說,現(xiàn)在扶貧不一樣了,過去是給錢給物,現(xiàn)在呢,政策多樣,只要條件符合,都能行。即便享受不了政策,村里通電通路,還不是全村人得利?那人說,現(xiàn)在政策好是好,就是太繁瑣,我們老百姓,能認得幾個字?前不久你們來,說只要是貧困戶,就能弄大家養(yǎng)殖,等我們把證明材料都復印好了,又開始說這不合適,那也有問題。最后辦成的,還是跟干部們有關(guān)系的。我也不是對你們有意見,今天話就撂在這里,你們要是一直這么不公平,我遲早要去告你們。
一句話把武貴明點爆了,說,具體給你們貸不貸款,我們說了不算,得銀行審核。你們要是信用好,從前貸款沒有老賴,銀行能卡你們?別說什么公平不公平,這二年給你們改造危房,不是我們天天跑,去各個單位協(xié)調(diào),能有這么快?我們水不喝你一口,煙不抽你一根,你們還想告我們。
跟貧困戶吵了一架,幾個人也沒了興致。又拿著一沓沒發(fā)兩頁的宣傳材料回到活動室。留了兩個人值班,王亞男跟武貴明幾個進城,去博文裝幀設計工作室打印照片。在路上,幾個人說起這一茬,武貴明還是火氣難消。見前面一群野雞旁若無人地走在公路上,武貴明突然猛踩油門沖過去,居然撞飛兩只野雞。王亞男嚇得尖叫。不過,見男人們嘻嘻哈哈下車去撿還在動彈的小野雞,王亞男也莫名興奮。王亞男說這雞子和點辣椒炒,是一道好下酒菜。武貴明說,要不給你吧。小野雞還在動彈,慌得王亞男直擺手。心里念了幾遍主禱詞,仍是不安。
另一個人又說,光一道辣子炒野雞不夠吃啊,要不買條狗吧。武貴明說,王書記的黑狗就養(yǎng)得挺肥啊。王亞男說,你們吃個什么不好,非要吃狗肉。車上的人就笑,說,冬天燉狗肉火鍋正是時候。王亞男說,太造孽了。幾個人說歸說,臨下車的時候,卻把死野雞遞給王亞男,嚇得她連忙擺手。武貴明就說,不是讓你吃呢,這么點東西,吃也不夠一頓,還不如給你的狗,讓它打打牙祭。
到了博文裝幀設計工作室,還是整理一村一品檔案。店里擠滿了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人。打字員開始還在幫忙,后來有人叫,就給別人忙活去了。武貴明等得著急,就問到底是誰負責。老板娘在里間聽見,嫌武貴明說話難聽,說他一個大男人,干嗎喝斥小姑娘。孩子們昨晚加班到凌晨,就為給你趕這些材料,也不容易。王亞男說,不是我們找麻煩,這不先給我們弄,弄了一半,就撂下不管了。大家都是為了生活,相互體諒不就行了。武貴明火氣下不來,直問掙錢的事都不想干,就別應承這買賣。老板娘說,話不能這么說,你以為我們想干這活?都配合下,把這事應付過去就行了。又有人過來打圓場。打印完畢,要蓋章。之前氣鼓鼓的小姑娘這回挺配合,拉開抽屜,從一堆印章里把柏葉底村支委會的章翻了出來。
出得門來,武貴明說,這家店老板的男人是鎮(zhèn)長,不知道通過什么關(guān)系,縣里好些鄉(xiāng)鎮(zhèn)打印材料、做展板,都在這里。這幾年從縣里拿走上百萬。貧困戶脫沒脫貧,沒人清楚,反正大家都知道這家復印店致富了。要不人家能底氣那么足?動不動就說,要是嫌麻煩,就換個地方?王亞男先前看見墻上掛著“蒙縣政府采購協(xié)議供貨商”的銅牌。武貴明還在感慨,你是省里來的,想想這件事荒不荒唐,幾個鄉(xiāng)鎮(zhèn),好幾十號村委會的章都由一個打字員保管。王亞男說,是不可思議。武貴明又說,說明什么問題?就是為了整理扶貧材料的時候方便大家蓋章。
幾個人說道一通,其他幾人回家,王亞男又搭了個順風車回柏葉底。她一手抱著檔案,一手提著死野雞,回了住處,扔到小黑跟前。平日里歡實的狗,起初沒反應過來,夾著尾巴就跳開了。王亞男把雞扔在院子里,坐在茶臺前翻開《蒙塔尤》。好久沒看書,讀到后邊就忘了前面,后來又泡開了茶,時不時掃一眼小黑。小黑在窯洞里轉(zhuǎn)了一圈,又遛到院子里去了。它在野雞跟前嗅了嗅,才蹲在地上,一口一口,耐煩地吃起來。
晚上黃艷幾個人回來,吃了飯,坐在桌前喝茶。王亞男說,黃姐,你見我在微信群發(fā)的倡議書沒,我想為柏葉底的小學生搞個募捐活動。黃艷說,這是好事情,只是工作一定要做細,全部針對貧困戶。王亞男說,我是這么想的,不管貧不貧困,只要還在柏葉底上學的,條件應該都好不到哪里去。另外幾個人就附和,說之前村里定貧困戶,就不夠精細,好多家里有車縣城買了房的,都塞了進來,要是還按之前的規(guī)則辦事,反而沒意思。咱們不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黃艷說,也確實沒辦法,縣城里買房,也未必登記。咱不清楚,周圍鄰居卻是門清。先不說這個。你搞募捐,發(fā)動咱自己的關(guān)系,是一方面,還是得和局領(lǐng)導匯報一聲,讓單位的人也參與進來。王亞男最初的想法特別樸素,就是把籌集來的錢給柏葉底的小學生們發(fā)了了事,經(jīng)黃艷一提醒,又認為自己的考慮還是有欠周全。
到后來,黃艷向局領(lǐng)導匯報,又找村干部商量怎么做橫幅,跟縣里協(xié)調(diào)說局領(lǐng)導什么時候來,安排行程之類,王亞男沒怎么參與。郝明荃這回倒是積極,有事沒事就到窯洞來,還幫著給孩子們的父母打電話,特別交待來的時候要穿得普通樸素些,讓孩子多說些感恩戴德的話。王亞男說,就別讓孩子說這些了,多難為情啊。吳明堂說,小孩子從小懂得感恩不也挺好?黃艷說,你們組織吧,儀式盡量簡短些。
郝明荃忙前跑后,掛了電話,和黃艷表功,說,黃鄉(xiāng)長,柏葉底的人真是有問題,你看看我,這兩年也干了不少事,修了黨員活動室,把村里的自來水也解決了,又到處協(xié)調(diào)資金把柏油路修到村門口,前前后后,要來二百多萬,到了現(xiàn)在,還有人告我。王亞男見郝明荃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包攬,聽到后來,便出了院門。
黑夜靜謐,星空閃爍,王亞男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她不懂什么天文學,從前待在麥城,忙碌終日,很少抬頭,偶爾見到高樓背后的月亮,也沒什么特別感受。到了鄉(xiāng)下,白日忙著迎接檢查,和人說些瑣事,腦子轉(zhuǎn)不出絲毫想法,只有裹在夜色里,她才意識到宇宙多么瑰麗。她長久地看著夜空,不知怎么想到艾薩克·辛格筆下的費其遜博士:“雖然他不過是個軟弱無力的人,是絕對無限的實質(zhì)一個不斷變化的形式,他還是宇宙的一部分,是與天體同樣的材料制成的;只要他是上帝的一部分,他知道他是不會消滅的?!彼箯臎]盼過永生。就像黃艷的口頭禪,反正只能再活個一萬多天,與其糾結(jié),還不如行動。她羨慕黃艷的執(zhí)行力。黃艷說有一回失眠,凌晨兩點還睡不著,開著車就上了高速,第二天就到青海湖看日出。很難說是長途奔襲治好了她,還是高原反應讓她身體感到疲憊,反正她寧愿腦中空空,也不會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雜七雜八地亂想。
進到窯里,吳明堂和黃艷幾個聊得還很興奮。黃艷先是說要養(yǎng)五千只土雞。聊到高興處,又對吳明堂說,我見地里爛蘋果不少,你們應該搞個酒廠。這可比賣果子劃算。名字都替你想好了,青宿酒莊。吳明堂就笑,說每回和黃鄉(xiāng)長聊天,都能拓寬思路。又說,我給你十畝地吧。聽吳明堂的意思,柏葉底七百來口人,地就有八千畝,現(xiàn)在年輕人都去了外地,種地的人越來越少,地價便宜,一畝租金才二百元。吳明堂說,一年掏個五千來塊錢買樹苗、肥料,四年后掛果,按目前的價格,十畝地隨隨便便至少能到手十來萬。黃艷就笑,好好好,給王書記也弄上十畝地玩一玩,事情沒成,就當是少買了點化妝品,萬一弄成了,咱們?nèi)ザ砹_斯走幾趟“尸骨之路”的路費不都有了?
王亞男連忙拒絕,一來不想和村里的人糾葛太深,二來對黃土鎮(zhèn)一帶大規(guī)模種植梨果沒什么信心,現(xiàn)在一窩蜂都種果樹,萬一到時候賣不掉了怎么辦?資本主義國家把牛奶往河里倒的教訓,她小時候在政治課里不是沒學過。黃艷說她做事不夠大氣。王亞男嘿嘿笑,口氣含混,只說她一個姑娘家,掙那么多錢有什么用。黃艷說,只有實現(xiàn)了財務自由,人生才有更多的可能性。王亞男說,我看你們起高樓。吳明堂說,黃鄉(xiāng)長,事情就這么定了,改天我找兩個村干部作見證,咱也正規(guī)點,寫個合同,每年種地的事,我?guī)湍愎腿?,再過幾年,你過來收獲就得了。隔壁老郝一直站在院子里,終于插進來一句話,說,你們鬧地我?guī)筒簧厦?,蘋果倒是有不少,只要到時喝酒叫我一聲就成。吳明堂說,這老漢怎么突然開了竅?
又說了一陣子閑話,吳明堂才往外走。王亞男坐在那里看手機,她見江西有人種金絲皇菊花,想著能不能在柏葉底也種上幾百畝。一想到塬上盡是黃菊花,還能采下來喝茶,她又多了幾份遐想。
八
有人在群里發(fā)信息,說,又來了。問,誰來了?說是督查組。還沒看全,何鵬元打來電話,說是督查組來了,趕快進村入戶,堅守崗位。王亞男說,我就在村里呢。這頭掛了電話,工作隊長武貴明又打來電話,問她在哪里,說是柏葉底有兩戶返貧的,得調(diào)整進貧困戶,一起去家里看看,照個相。
兩人會合,去找吳明堂。吳明堂知道還要保留宋春年,就說,宋春年這個人太壞了。武貴明問如何壞,吳明堂說,每年的扶貧物資郝明荃都給了宋春年。武貴明又問,干嗎要給他?吳明堂說,這你都還不知道?明荃跟宋春年的閨女相好啊。吳明堂的婆姨就在旁邊說,明荃干工作沒得說,就是這一點不好,道德作風有問題。武貴明就笑,說,明荃一個人,婚也離了,不給自己找點事干,日子怎么過。又問宋春年的閨女多大了。吳明堂說,三十幾歲,不到四十。武貴明就笑,說是不是你想著自己地盤上的肉被明荃叼走了,心里窩火?吳明堂黝黑的臉上露出一口白牙,說,這個老武,凈喜歡胡說八道。
邊說邊往巷口走。吳明堂說,明荃再這么搞下去遲早會出問題,老百姓意見都很大。武貴明說,怎么也得讓明荃給他老丈人送個順水人情,你也低調(diào)點,該協(xié)調(diào)的協(xié)調(diào),該配合的配合,明年給你老父親鬧個易地移民搬遷指標,要是他當選了,不還得再找他簽字?吳明堂開始還嘟嚷,到后來像是被說服了,一個勁地說是是是。
正說著話呢,武貴明見一條戴著鈴鐺的狗竟然把誰家的狗攆翻在地,轉(zhuǎn)眼工夫,兩條狗就勾掛上了。武貴明還以為是吳明堂家的狗,就在那笑,說老吳家的狗也學壞了。吳明堂說,這是郝明荃家的狗。武貴明說,這個郝明荃,不光人是這個德性,狗也學了人樣。兩個人邊說邊笑,王亞男聽他們說得猥瑣,故意落在后面。經(jīng)過時,這才看清是她收養(yǎng)的小黑被郝明荃的狗欺負了。兩條狗連在一起,見王亞男走近,嚇得直往野地里跑,一前一后,相互拉扯著,卻也跑不快。王亞男看著痛苦,撿起樹枝準備敲打。武貴明就在那邊喊,說,王書記,畜生的事你管不著,快別嚇著它們,大冷天的它們已夠難受了。
武貴明和吳明堂還在低聲商議誰該進貧困戶誰要保留,王亞男見他們說話像是故意回避自己,也就故意離得遠遠的。塬上沒有風,又出了太陽,曬得人還挺舒服。剛剛走訪的那一戶,老太太得了腦血栓,嘴也歪著,還是被男人牽著往村口走。武貴明轉(zhuǎn)過來說,王書記,這一戶確實恓惶,下回補評時,一定要把他報上去。
這天,王亞男在窯洞里逗狗,又玩了會兒手機,百無聊賴地站在窗前,才看見前面就是一條高速公路。剛搬來的時候,她知道那是條高速公路,還擔心太吵,和黃艷一說,專門找吳明堂挖了幾棵楓樹栽在院子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忘了那里有一條高速公路。這回,她看著高速公路,見時不時有車刷地開過去,不由愣了下。她沒想到自己又困到了這么一個窯洞里,竟然還自得其樂,成天想的不是去蘋果園里挖點小蒜,就是琢磨養(yǎng)幾只雞,喂兩只鵝。
遠處隱隱有雷聲,像是在謀劃一場大雨。王亞男放下手機,又走到院子里鋤草。弓著背忙了半天,汗從背心流下來。她擦了把汗,往陰影里站了站。又圍著干枯的蘋果樹看了看。剛來的時候,黃艷就說過要把這棵蘋果樹刨了,理由是院子里有棵死樹,風水不好。王亞男說,還沒全死,不又發(fā)出新芽,結(jié)了些蘋果嗎?到后來,黃艷忙著開發(fā)她的有機小米,也顧不上收拾院子。王亞男就地取材,弄了根電線拴在老蘋果樹上,晾衣服、曬被子。這棵老蘋果樹,和去年大不一樣了,樹梢干枯,又從樹腰生出無數(shù)的細枝,在烈日下,半院子都是陰涼。站在樹下看,根本注意不到這是一棵快死掉的樹。王亞男甚至想著,找果業(yè)局的技術(shù)員弄個高接換優(yōu)。一想到多汁的陰涼布滿院中,到了秋天還能收獲,王亞男立馬就站起來了。她一趟又一趟收拾著院中的垃圾,好像無法想象之前怎么就成日茍且,沒想到要把居住的環(huán)境弄得更好一些。
這天周末加班,幾個人正喝著酒呢,隔壁老郝抱著一箱蘋果進來,直說,王書記,喝酒也不叫我。老郝也不客氣,端起杯子就喝。酒喝到高興處,不知是誰說到人品好壞,老郝說,你說說我們之間誰是好人。你是嗎?他指著黃艷。黃艷打了個哈哈。又指著王亞男。王亞男沒敢直視。老郝指著吳明堂的鼻子問,他是嗎?他舉起酒杯和大家挨個碰,說,明堂之前當了十七年書記,抓人結(jié)扎上環(huán),欺上瞞下,什么壞事沒干過?吳明堂也笑。老郝說,你們也都知道,現(xiàn)在政策那么好,得罪人的事不用村干部干一件,他郝明荃卻把村里搞得亂七八糟。你們說說我是不是故意說他壞話?
吳明堂說,老郝你這做叔叔的也不能這么評價明荃。這兩年明荃也不容易,和媳婦離了,成天還為村里的事開著個車到處跑。老郝說,他?怕是拉著別人的老婆天天進城吧?吳明堂說,私事咱也管不著,說好說孬好歹村里也沒少沾他的光。其他幾個自然村的小隊長聽了,也跟著附和,說郝明荃生活作風上是有些毛病,不過人總得憑良心,不說別的,就精準扶貧這一項,誰有他那樣的精力天天去縣城,交通局,果業(yè)局,你不去跑,人家的錢能送到你家門口?王亞男說,他干什么了?讓他組織開個會,從來見不上人影。武貴明就說,弄材料的好多事情,他沒什么文化,是沒參加,其實做工程,弄項目,都是他去和鄉(xiāng)里、縣里各個口對接協(xié)調(diào)。
老郝見眾人口徑一致,怎么說也扳不過來,便又敬了眾人一杯,說今天這話也就爛在了這窯洞里,出了窯洞我就不認了。來來來,你們這些城里人不容易,跑到柏葉底這苦地方遭了幾年罪。我敬你們。說到這里,王亞男還仰起頭算了下,說,黃副,你夠可以的,你人生的二十分之一就是在這里交代的。黃艷說,說不說哇,反正還有個一萬多天好活。
等到人散,黃艷還說吳明堂這個人覺悟高。王亞男本想說吳明堂的這番話也是武貴明教的,故意說給眾人聽的。轉(zhuǎn)念一想,又何苦當眾揭人短處?反襯得她面目難看。黃艷像是明白了她的心思,說,郝明荃可能是沒那么好,不過去年我住在活動室,從沒人來看過我,只有他給我送過來個電暖器。就沖這一點,他也挺會為人的。王亞男聽見黃艷也向著郝明荃,更是胸悶。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的心胸太狹隘了。
九
每到周末,王亞男總是從柏葉底騎車到縣城,再坐大巴到平陽。到了這里,就能坐動車回麥城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走就是十來個小時。累是累,為了不耽誤結(jié)婚,她也能忍這份苦。她總是想著,再過半年,就熬到頭了。
新談的男友并不合她的意,個子太矮。母親卻不這么想。母親從她年輕時候的遭遇,說到隔壁一對搞裝修的夫妻,說看起來都不般配,孩子不也一個接一個長大了?再說,你都三十四了。母親只要開啟任何話題,最后都要拿這么一句話收尾,好像她一把年紀了,哪里還有挑揀的權(quán)利?她試著和新談的男友見了幾面。或許是每回在路上耗掉太多時間,等一面又一面見下來,她也習慣了。男人總是在暗示,說他如何喜歡孩子。好幾回做夢都想要一個孩子。她想了想他屁股后面跟著個孩子的情形,想到最后,也是浮皮潦草,沒個整形。
有個周末男人沒有提前聯(lián)系,她還胡思亂想了一陣子。到了第二天,他才發(fā)來短信,說是陪領(lǐng)導喝多了。怎么這么不成熟?以為喝了兩杯酒就能得到賞識?她心里窩著火,手機里還是假裝熱情,讓他好好休息。男人卻說,想見你。很快他就美團了兩張電影票。晚上見了面,吃了飯,看完電影已經(jīng)不早。他沒送她回家,直接把她帶到了恒大綠洲。夜色掩蓋了一切草率和不如意,兩個人都表現(xiàn)得急切又興奮,好像之前所有的鋪墊、忍耐,都是為了這一刻。事后,她才假裝著急,直喊完了完了,今天不是安全期。男人還挺體貼,說,生下來,生下來,我養(yǎng)。他把她當什么了?婚都不求,就想著給他生孩子。她有那么廉價?心里壓著火,整個身體也就有些僵。
接下來的幾周,她回到麥城,他到車站接她,直接回到恒大綠洲。他和她憋著勁,好像懷不上孩子,感情的事,就沒法兒再往下談了。有時候,見他強努著勁兒,王亞男就會走神,想著兩個人心心念念,想的就是為懷上個孩子。
只是讓她擔驚受怕的事遲遲沒有發(fā)生。例假還是準時到來了。男人再提什么孩子的事,王亞男都沒有接茬。她甚至有些恐懼,是不是年紀大了,身體出了問題。
到醫(yī)院做了個體檢,擔心的事情終于得到了證實,她的左側(cè)、右側(cè)輸卵管堵塞。醫(yī)生問詢了半天,她老老實實把幾年前做過兩次人流的事情都交待了。生怕醫(yī)生掌握的信息不準確,連做人流時吃的什么藥,嘔吐后擔心藥流不徹底,都坦白了。
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她一直昏迷。昏睡中,還喊了幾聲朱東。母親當時擔心,緊緊攥著她的手。等她能下地走動了,說起這一出,還笑話她是不是鬼迷心竅了。王亞男說,我喊的時候是不是咬牙切齒?母親沒接她的話,卻來了一句,或許是你們還有緣分。母親明明知道她跟朱東之前如何死纏爛打,這個時候卻還這么說話。誰知道他這會兒在跟誰鬼混?嘴里一百個不情愿,到底撥了朱東的電話。那頭鬧哄哄的。她說她在醫(yī)院。朱東說,你這是扶貧累倒在工作崗位上了?王書記,你這也快成了英雄典型了吧?王亞男沒說話。朱東可能意識到玩笑開得不是時候,直說現(xiàn)在太晚,又喝了酒,明天再去看她。
第二天,快到中午了,朱東才提著一袋櫻桃進來。王亞男縮在病床上,像塊薄紙片。他一點也不見外,徑直坐在床沿,拿起她的手。王亞男躲開了。王亞男母親說,你們聊會兒,我下樓轉(zhuǎn)轉(zhuǎn)。等病房里剩下她和他,朱東說,老丈母娘還挺有眼色的,知道為年輕人創(chuàng)造點私密空間。朱東臉皮還是那么厚,王亞男恨得牙根癢癢。或許是麻醉的藥效還沒完全過去,她渾身癱軟,到底沒有恨起來。得知她做的手術(shù),朱東說,當年要不是你執(zhí)意墮胎,我們的孩子都三歲了。現(xiàn)在呢,我一想到孩子,想到的都是兒童醫(yī)院下水道那一坨。王亞男突然就爆炸了。她幾乎是拼著全身力氣喊道:滾,你滾,你個畜生,你滾,你滾。
王亞男母親忙推門進來,抱住女兒,直問怎么啦怎么啦?王亞男渾身發(fā)抖,結(jié)巴得話也說不出來。朱東完全嚇傻了,又想過去牽王亞男的手。王亞男母親說,你快走吧。
母親終于睡著,王亞男掏出手機翻了半天,最后在記事本上打開了字。
這些年我過得并不快樂。我肯定也想過成名成家,萬眾矚目,成為世界的中心。哪個女孩沒做過這樣的夢?大學剛畢業(yè)那兩年,我一個人跑到橫店影視城當群演,其實是指望某一天有人慧眼識珠,選我當群演。周星馳跑了那么多年龍?zhí)祝皇墙K于成功了嗎?可惜同樣的好運氣沒有發(fā)生在我身上。不能說沒有收獲,幾年的熬煎,也有體會,這些關(guān)于群演的故事,我寫成了日記,發(fā)在豆瓣上,不知被誰看到,有一天竟然上了豆瓣首頁推薦。沒幾天,竟然有好幾千人關(guān)注。當時我還以為接下來的生活會大不一樣了。事實卻是,母親勸我回來。又是找人托關(guān)系,才進了報社。面試的時候,問我有沒有什么作品。我就把這些日記遞了上去。得到的評價是,文筆還行。那段時間,我喜歡何偉,愛看他的《尋路中國》,想著進了報社,也要用心寫點深入報道,可我成天都是跑各種會議,也不用自己動手,人家把通稿早就寫好了。再后來就是聽了我媽的,說是女孩子折騰什么呢?考個公務員吧??烊畾q了,進了檔案局。我老老實實地上班,不再幻想舞臺,甚至也不再期待愛情,我媽也像是終于放了心,好像我成熟了。很多事情我是知道的,活了這么久,我不過是用一個問題掩蓋另一個問題。小時候讀書,老師講打井的故事,挖一處地方打不出水,就挖一處地方,得出的結(jié)論是缺乏堅持。而我想的卻是樹挪死,人挪活。我只是厭倦了,渴望逃離,卻又不知道逃到哪里去。在單位也看不到出口,成日虛與委蛇,以為總有人會注意到我的消極怠工,竟也沒人說我的不是。單位派我來下鄉(xiāng)、扶貧,開始我還挺期待,是不是不一樣的生活我不確定,總想著能參與到一項火熱的歷史進程中。只是誰能料到,到了這里仍是官僚,沒完沒了的開會,整理材料。我甚至和他們據(jù)理力爭,講程序,理論規(guī)矩,目的也不是伸張正義和公平,就是想著這么撕破臉皮,把我遣返回原單位,也還算體面。誰知道他們卻用了另外一套辦法,不再要求我補材料,有事也不麻煩我了。落得清閑,我開心嗎?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出了問題。
和你說這些,是因為早上蹲廁所,突然又看見滿天星星,雖然半個屁股還被茅坑熏著,被冷風吹著。我想起了你。想起我們也曾努力過,最終卻還是迷失,找不到了自己。就像現(xiàn)在,我知道回到窯洞,還是會拿起手機,找開一個又一個APP。我沉溺在慣性里,想逃離,高速路近在眼前,卻又無能為力。
很多時候,我鄙視自己,想著自己都快三十四歲了。耶穌這個年紀為了他的子民選擇了死,而我呢,還陷在欲望的泥潭里。
寫完信,卻不知道該發(fā)給誰,想著這些抒情也無意思,索性刪了。把之前有曖昧的男人也全刪掉了。她想著自己才三十四歲,都還來得及。出院了,要按時吃飯,每天走一萬步。有些事逃避是沒有用的。也是明白了這一點,她不再那么焦慮了。就連平日認為沒什么意思的形式主義,她也試著不帶感情色彩地去看待。
出院辦手續(xù),前前后后,花了近六萬塊。母親說,這相當于你扶貧兩年的補助。王亞男本想說她扶貧不是為了領(lǐng)這點補助,感覺說出來更像是和母親抬杠,便忍住了。母親整理好一袋子發(fā)票,又把之前拍的片子裝在帆布袋里。王亞男看見,卻全部抽了出來,順手丟到了醫(yī)院門口的垃圾桶里。母親說,要是沒治好,下回來醫(yī)院找他們理論,連個票證都沒有了。王亞男說,媽,這鬼地方,我再也不想來了。要是受過這么多罪,還是懷不上,我也認了。
回家休息了一個星期,她有事沒事都在那里嚼黑芝麻。有回閨蜜看見,還問她。王亞男說得特別理直氣壯,我在保養(yǎng)卵巢啊,年齡這么大了,萬一哪天碰到個合適的男人,不說結(jié)婚,咱想生,也可以先要個孩子嘛。
十
村里換屆,先是開支部擴大會議。王亞男沒少做準備,專門研究了選舉規(guī)則,甚至連會上要說些什么話都打好了腹稿。她是想在選舉會上把平日入戶聽到的不滿都擺在臺面上好好說道說道的。
誰知道事情根本沒有按她設想的發(fā)展。選舉的時候,何鵬元說了填票規(guī)則和選舉辦法,直接就是投票。王亞男沒投郝明荃的票。她也不知道村里到底誰最能干,就按印象,把平時幾個為人還不錯的小隊長填上了。結(jié)果下來,郝明荃票也不低,還是進了四人候選名單。
過了一個星期,這次沒了村代表,全是黨員投票,選支委會。到了晚上,何鵬元先來,把她叫到一邊,問她準備選誰。上次選完,她走在后面,聽他們幾個人閑聊,鄉(xiāng)長還是偏向郝明荃,說是要平穩(wěn)過渡。當時還有一個老黨員,說搞政治就不能太死板,這個郝明荃雖然沒怎么念過書,但做事活套,其他幾個人怎么玩得過他。何鵬元也笑,說郝明荃是搞小動作。這回,聽何鵬元的口氣,自然希望她投郝明荃一票。王亞男說,還是上一屆那幾個人吧。等到人陸續(xù)到齊,她去了趟廁所。出來,卻見郝明荃在暗處等著,沒頭沒腦來了一句,何鄉(xiāng)長都給你說了吧。王亞男本來心里煩厭,卻也說,沒問題,你放心。投票的時候,她還想,既然上面都認可他,他也做了工作,他當選的可能性極大。這一票就做個順水人情投給他,要不以后見面,她自個兒心底不踏實。
投票結(jié)果一出來,她就后悔了。郝明荃和落選的七里腳隊長就差一票。要是她那一票沒給郝明荃,他就連支委都進不去。支委選出來,吳明堂、郝明荃幾個人在房間里悶頭抽煙,合計半天也無結(jié)果。老郝的瘋兒子舉著個鐵鏈在黨員活動室跟前走來走去,比劃著,找人要煙。武貴明說,狗日的,還挺有心眼嘛,這個時候知道幫你哥哥來壯聲勢了。他接過煙,也不說話,又要給點上。到了十點,幾個人從里間出來,何鵬元宣布,票數(shù)最少的郝明荃連任了支部書記。王亞男聽見何鵬元的話,胸口憋悶。武貴明得知結(jié)果,眉笑眼開,對專心吸煙的瘋子說,你給說道說道,你哥哥這個人怎么能這樣。瘋子聽了,居然吐出一口煙,說,能這樣,能這樣。
開了一夜會,回到窯洞,只見滿地棉絮。原來是黑狗把棉被扯了。見王亞男進來,它還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王亞男氣不打一處來,掄起桌上的搟面仗就朝床上撲過去。也不知道打沒打到狗,反正她瘋了一般,沒頭沒腦地滿屋子攆,嚇得狗嗷嗷直叫。隔壁老郝聽見動靜,在院子里問,王書記王書記,你沒事吧?王亞男這才安靜下來,答道,沒事。她窩著腰一點點收拾被狗弄得亂七八糟的床鋪,心里帶氣,又踹了一腳在墻角哀嚎的黑狗。她想起半生為人,做什么都不如意,最后被單位發(fā)派到這荒郊野外,以為從此能逃避冗雜事務,卻還是擺脫不掉深深的挫敗感。
她躺了會兒,到底是難過,看見柜子上的狗糧,才想起早上為選舉,走得急,忘了喂狗。又掙扎著起來去撒狗糧。狗縮在墻角,早屙了一地,見了她,雙爪直刨水泥地,好像是恨不得挖出個洞來。
黃艷幾個開完選舉會回來,已經(jīng)凌晨一點,見王亞男臉黑著坐在壁爐前,問怎么了。王亞男沒接話。又見小黑腿瘸著,縮在墻根,怎么哄都不過來,便問是不是狗吃了什么不好的東西了。王亞男這才說,不知道是被誰打了。黃艷說,這種被遺棄的動物命都不好,我就不敢養(yǎng),怕的就是個這。萬一養(yǎng)到最后死了,或者被人殺了,心里太不好受。
到后來,黃艷問柏葉底選舉結(jié)果怎么樣,王亞男這才講起前因后果。她說就因為沒堅持原則,害得柏葉底村還得讓郝明荃這樣的人繼續(xù)虛耗三年,感覺都成了人生的污點。黃艷就笑,說,新上來一個人,要經(jīng)驗沒經(jīng)驗,做事就比郝明荃更牢靠?恐怕也未必。何苦這么糾結(jié)?王亞男說,過去我還嫌村里的人沒主見,現(xiàn)在我自己倒成了墻頭草,才明白一個人要堅持自我有多難。黃艷說,好多政策的執(zhí)行,都免不了人情,你想想鄉(xiāng)鎮(zhèn)的人為什么也要為郝明荃說話?王亞男說,聽說高速路經(jīng)過村里時,因為賠償款,他們都有勾掛,照村里人的議論是,在狼狽為奸呢。黃艷說,你能怎么辦?你以一個黨員的操守去揭發(fā)去舉報嗎?王亞男在暗地里不是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現(xiàn)在經(jīng)黃艷這么一說,感覺也不是辦法,便問她該怎么做。黃艷說,派我們下來工作,也不是要讓我們來改造這里,只不過是讓我們帶個頭。我們把自己個兒的事做好,慢慢影響到周圍的人,事就成了。
王亞男默念了幾遍主禱詞,才慢慢平復。她想著起初下鄉(xiāng)本是圖個清凈,卻沒想到自己的腦子又被這樣一些瑣碎的事情占據(jù),侵蝕,整個人都被狂亂斗爭的念頭煎熬著。越是指責別人,她越是心驚。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這樣一個人。
周六,先是吳明堂給她打電話,說是這回選舉出了點差錯,鄉(xiāng)長把何鵬元、吳明堂、郝明荃幾個叫到縣城商量了一晚上,也不知道是什么結(jié)果。又過了一天,吳明堂打過來電話,問,王書記你在哪里?王亞男說在麥城。吳明堂說最近事情多,還沒顧上找人幫著從地里收金絲皇菊。又說,有件事還得麻煩你,鄉(xiāng)里要給我的合作社投點錢,你幫我看看合不合適。
看了微信上吳明堂發(fā)過來的照片,王亞男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她坐在電腦跟前,把照片里手寫的內(nèi)容又順了一遍,給吳明堂發(fā)了回去。
十一
連續(xù)幾天,吳明堂一直給王亞男打電話,說是鄉(xiāng)里決定了,郝明荃還是掛村支書的名,但由他來主持工作。吳明堂怕郝明荃心口不一,一心想著開個會,有個正式的會議記錄。武貴明也說,王書記,你應該主持公道,把黨員們,還有各個小隊人們的意見也收集一下。王亞男說,我拿個本子去記也不合適,人們見我正兒八經(jīng)地又問又記,還以為我要整他們的黑材料,不如你們和他們閑話的時候,直接用手機錄音。說了些對策,到底也沒行動。
這天,吳明堂打過來電話,說晚上要開選委會。到了七點半,何鵬元、武貴明、村支委,各小隊隊長,都來了,每個人都抽煙,嗆得王亞男眼睛都睜不開。何鵬元先是把郝明荃叫到另一個房間,后又把吳明堂叫過去。到了九點,何鵬元說正式開會。又對王亞男說,王書記,你給咱們把會議記錄做好。他說,會議正式開始之前,郝書記有幾句話要和大家說一下。
郝明荃散了一圈煙,才開腔:其實說句實話,我想干這個書記,也不是圖什么名和利,就想著再干三年,六十歲了,也能領(lǐng)點退休工資。大家也知道,我沒什么文化,平時又張羅飯店這一攤子,村里的這些事,這兩年也顧不上,好多次開會我也不在,耽擱了正事不說,弄得班子也不和諧。以后村里的事,就由明堂主持。我呢,配合大家。
落選的七里腳隊長平日話不多,這回仗著喝多了酒,也說:我也講幾句。村里的事由明堂負責,我舉雙手贊成。當然,明荃也干了兩屆,上面也有不少人脈,能為村里跑回項目,還是要積極爭取,成績還是有的。總之一條,這一屆選舉成了個這,大家不管怎么樣,心里要裝著老百姓,而不是看見點好處就給自己親戚,看見點錢就往自己腰包里裝。要是這么干工作,我第一個不同意,我也會組織黨員們罷免你。
何鵬元見話有些僵了,忙起來打圓場,叫吳明堂也表表態(tài)。
吳明堂說:我要感謝村代表和黨員們投票支持我。大家能一起坐在這里,人性都不錯,人性好,大家擰成一股勁,就好辦事。你們放心,讓我主持工作,咱們一起努力,一定把事情辦得公道。有事大家坐下來商量,把事情擺在臺面上說。各小隊長,大家天天跑,通知人,也辛苦,別的方面即便補償不到,我把個人工資拿出來,大家平分。我個人不圖別的,就想著把咱柏葉底的風氣搞好,我呢干一屆,也就想留個名聲,村里人說起來,說這個明堂可以,是個干將。
王亞男聽到后來,松了一口氣。她現(xiàn)在不怎么關(guān)注真相了,只是瞪大眼睛,看人們怎么樣繼續(xù)表演。這么說還是不能準確表達她的真實想法。她還是想抱著善意。柏葉底的問題雖然很多,但有吳明堂這樣的人在,風氣應該能正過來。
說起村里選舉的事,黃艷說她在的村子,人們寧愿選個干不了事的人。王亞男問為什么?黃艷說之前選出來的村主任,太能干了,把村里的地全流轉(zhuǎn)給了別人,老百姓沒分得半毛錢?,F(xiàn)在人們學精了,還不如選個窩囊廢,什么事情都干不了,至少不給人心添堵。祖祖輩輩的地也還在,不會輕易被糟蹋了。王亞男笑,這個辦法好。笑完了,也不自在,她想不起是什么時候在村里這些事情上和人斤斤計較的了。
有兩個星期,王亞男周末也沒回麥城。男友打來電話,問她在忙什么。她說在給村里的人照全家福。男友說,你這一個月也回不了兩回,不想要孩子了???聽見男友開口閉口不光沒有一句關(guān)心她的話,還把懷不上孩子全推到了她身上,火氣也就上來了。她說,要不咱們算了吧。有些更狠的話,都涌到了嘴邊,她到底是忍住了。
每進一戶,王亞男都要求村民把窯洞里的鍋碗瓢盆全拿出來,擺滿一院子,然后支好三角架,讓一家?guī)卓谝?guī)規(guī)整整地坐在鏡頭前。起初村民不是太理解她的做法,等她把照片洗印出來,塑封好,再送給他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們沒想到成天在地里苦受,占有的東西竟然這么少。全家福系列沒拍完,她又給上了年歲的老人拍肖像照。
有一回,村民提了一口袋蘋果找到她,說是平日在外面忙,也沒顧上陪伴老人,去世后連個遺像也沒找到,幸好王書記給照了一張。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幸福蕩上心頭,王亞男像是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竟也是個有用的人。本是沒事找事,被人這么一通夸下來,她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只是說,其實我應該感謝你媽呢。那回碰見老人家,看見老人恓惶得想著給她錢,死話不要。我說二百塊錢也不值個錢。你知道老人家怎么說,老人說,現(xiàn)在的生活夠好了,我們老了,二百塊錢夠買好幾袋白面了,再能吃,也吃不下。倒是辛苦你們年輕人,大老遠跑到這地方,平白無故受這一茬罪。王亞男本來的意思是想說老人通透的看法鼓舞了她,過去那么多年,她總想著這也不夠,那也不夠,焦慮又痛苦,和老人細細碎碎聊了一截,本是想著寬老人的心,不曾想?yún)s被老人的話熨得展展貼貼。這些年,因為什么失眠呢?還是她想要的東西太多了。她總是想起老人笑著說話的樣子,皮包骨頭的手滿是斑點,卻也歇不下來,時不時地還要擦拭油亮的炕頭。王亞男是有一肚子話要說的。但面前的中年人顯然沒有耐心聽下去,又和人遞煙,打問準備明年去哪里發(fā)財。王亞男往旁邊站了站,順手抓起個蘋果在衣服上擦了擦,一口一口吃起來。
十二
這天,在村里應付完檢查已經(jīng)五點半,通知六點半座談。武貴明問她搭不搭車,王亞男想著山地車要是放在村里,回去也不方便,就說自己騎車去。打掃了下辦公室,騎上自行車沿塬而下。紅通通的太陽快掉到山后面了。她一路上鼓勵自己,之前總想著去鄉(xiāng)鎮(zhèn)那條塬坡度太大,從沒敢騎過去?,F(xiàn)在鍛煉了兩年,要是能騎到鄉(xiāng)鎮(zhèn),她還怕什么呢?
到了山腰,只見一輛推土機橫在半路。王亞男支住車,問,這是準備要投資做什么大項目嗎?司機愣了一下,說,什么項目,就是平一塊地,種玉米。
半座山推掉就為了種地,王亞男想不明白。黃土上面,全是浮土,想長出來點東西并不容易。她看見這土地上還有人戴著帽子在地里掰玉米,感覺自己并不理解當?shù)厝藶榱松嫒绱诉@般用心。她只是想著時間過得太快了。她想起夏夜,跳完廣場舞的大媽和孩子們散去,她一個人躺在小學的操場上,滿天星斗,她就那么望著,想著幾億光年的遠處,是不是也有人為俗世的生活掙扎。她想起平日的糾結(jié)和煩惱。她想不明白人竟然會為那樣的一些問題恐懼擔心憂慮。
正是冬天,山野里一片蕭索,那些風景似乎亙古不變,但只有她自己明白,有些東西結(jié)結(jié)實實地不同了。
只有十分鐘就要開會了,她還在溝底。騎到半坡上,自行車再也蹬不動。她推著車小步跑。到了塬頂,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她只想快點到有燈火的地方去。終于到了鄉(xiāng)政府,她扔下自行車,徑直闖進去。剛剛還在檢查的督查人員都回過頭來看她。她故作鎮(zhèn)定,掖了掖汗?jié)竦膬?nèi)衣。她憋了口氣,在微信群里和姐妹們說著話。
談到一村一品一主體,鄉(xiāng)長說這兩年,別的村不是搞深加工,就是發(fā)展養(yǎng)殖,柏葉底就種點玉米,產(chǎn)業(yè)一直沒有發(fā)展起來,好賴村支書郝明荃搞了個農(nóng)家樂、吳明堂搞了個種植專業(yè)合作社。這些帶頭人,我們要多扶持,多鼓勵。
明眼人都清楚郝明荃從來不干工作,在公路邊開個飯店,想的也是賺東去西來大車司機的錢。要照以往,王亞男肯定就急了?,F(xiàn)在她耐煩地聽下去。聽見鄉(xiāng)里又準備在柏葉底一帶建十里果業(yè)長廊,縣里也同意,開春就請中國鄉(xiāng)建院的專家來實地考察,做方案規(guī)劃。
王亞男走了一截子神,中途放下手機,也試著集中注意力。到底沒聽進去。她想著她的“服役期”滿了,再不能用人生“無聊”“虛無”一次次原諒自己,就這么混時間了。她壓了壓左胸口,好像要把怦怦亂跳的心臟按回原處。
會散了,王亞男把山地車卸成幾塊,正往黃艷的車里裝,省里駐蒙城的大隊長打來電話,說是一起吃個飯。黃艷說,不用去酒店,就來柏葉底吃火鍋吧。黃艷在那里計劃做些什么菜。
車窗外開始飄雪,細碎的雪粒落在身上,涼沁沁的。
到了院子里是誰提議的殺狗,王亞男記不清了。只聽人說,這狗老成這樣了,等明年開春你們一走,遲早也是個餓死,不如燉了吃了。黃艷又說,要殺你們得和王書記說,小心她跟你們拼命。王亞男見黑狗雖然瘸著,近來吃他們剩下的飯菜,倒也養(yǎng)得皮毛油光發(fā)亮。處了這么久,到底有了感情。聽人要殺她的狗,王亞男說,你們真是沒人性。有兩個性急的,正往黑狗跟前走,聽見王亞男這么說話,又站住了。
王亞男見眾人不尷不尬地站著,準備散去,又怕掃大家的興,就說,你們準備活活打死它嗎?怎么也得找根繩子吧。跟著一起來的吳明堂說,王書記這么喜歡狗,過幾天我家羅威那生了,捉兩只過來,比你這瘸狗要好看得多。隔壁老郝喝得醉醺醺的,聽見這頭囔囔,走過來,說,不就是殺只狗么,王書記下不了手,就讓我做這個壞人吧。他拿著電線就往黑狗前搶將過去,黑狗大約也預感到了什么,雙腿直刨著水泥地,嘴里低聲嗚咽,卻也沒想著逃跑。電線套到黑狗身上的時候,它還本能地搖開了尾巴。電線被吳明堂一把拽住,直接掛到了核桃樹上。老郝的瘋兒子咿咿啊啊地跑來跑去,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恐懼。
王亞男聽著吳明堂和人說笑,直說老郝家果真手毒心酷,也不給后輩積積德。老郝也不言語,只是剝著狗皮。又聽見外間剁得山響。一陣說不明的氣味不依不饒地鉆將進來,王亞男聞著,差點干嘔。她百度了嘔吐的癥狀,竟然和孕吐神似。黃艷還在門外喊,說是起來嘗嘗她策劃包裝的黃土牌有機小米。王亞男只覺頭腦發(fā)沉,哪里還有胃口。掙著看了一眼,敷衍了兩句,就回床上歇下了。半夜醒來,見黃艷酒喝得半酣,還在發(fā)朋友圈,推銷她的有機小米。
半夜做了幾個稀奇古怪的夢,嗓子發(fā)緊,想喝水,也沒力氣起來。天色亮了,伸手拿杯子,卻把水潑到了書上。她連忙去擦,才看清是好久沒翻過的《蒙塔尤》。走到窗前喝完一杯水,院子里一片雪白,核桃樹下安安靜靜,根本看不出昨夜還是血腥殺狗現(xiàn)場。她連喊了幾聲黃艷,問她吃不吃早飯,才意識到嗓子啞了,絲拉絲拉的,發(fā)不出丁點聲音。沒來得及采摘的金絲皇菊,像裹了松脂的化石,亙古立在那里。
編輯手記:
作家陳克海的中篇小說《在柏葉底》,兩條線索交織,既把目光放在了當下的扶貧工作,同時也寫王亞男的人生困境。新來的第一書記王亞男,在村子里開展扶貧工作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許多問題,也想通過個人努力改變一些現(xiàn)實,但似乎那些源自人性根本的惡的因子,以及農(nóng)村的現(xiàn)狀,不斷阻撓著她,讓她在工作中舉步維艱,讓她只能不斷妥協(xié)。除了扶貧工作,在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中,她同樣有些失敗,追夢不成,感情生活出問題,她來鄉(xiāng)下扶貧一開始是為了緩解生活中的焦慮和抑郁,殊不知最終在兩股力的不斷牽扯裹挾之下,王亞男依然一片迷茫。但在迷茫中,通過選舉,通過貌似懷孕,又隱隱有了一些希望。這是一篇極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小說,能讓我們對當下的扶貧工作、農(nóng)村現(xiàn)實和人的生存現(xiàn)狀有一定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