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悟》內(nèi)容梗概
《漸悟》講述的是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中至九十年代末,北京南城太原會館大雜院里的故事。描述了大院里街坊們樸實無華的生活和溫馨的鄰里情,以及年輕人的成長經(jīng)歷;通過十幾個人物命運(yùn)之轉(zhuǎn)變呈現(xiàn)出故事的主題——漸悟,以及他們在不斷探索磨礪中逐漸悟出的人生真諦。
第一章
一九六五年的中秋節(jié)就要到了,北京南城太原會館大院里的街坊們都忙碌了起來,東院的街坊發(fā)面蒸團(tuán)圓餅,西院的鄰居殺雞燉肉準(zhǔn)備團(tuán)圓飯,一派過節(jié)的氣氛。應(yīng)景的是,這個時節(jié)各家房前屋后種植的蔬菜、水果全熟了。張大媽在自家門前的空地上種了十幾棵西紅柿,長得真是好,粉紅色的果實,掛滿了枝頭,別提多誘人了。趙大爺家種的是圓茄子,黑紫油亮,透著那么新鮮。老郭家種了碧綠碧綠的大絲瓜,足有二尺多長,誰從絲瓜架下經(jīng)過,忍不住都要多看幾眼。最招人的是徐大嬸家種的豬耳朵兒扁豆,個大肥壯,一個豆角緊挨著一個豆角,密密層層的,把籬笆墻都壓彎了。徐大嬸大方好客,誰要是夸夸她家的扁豆,她二話不說伸手就摘下幾大把塞到人家手里,還熱情地說:“回去把它切成絲,用開水焯一下,吃炸醬面用它當(dāng)菜碼兒,沒挑兒?!?/p>
在太原會館大院里,更讓人喜歡的是院子里的各種果樹。就說東小院金老爺子家門前的那棵石榴樹吧,秋天一到,滿樹的大石榴全都咧開了嘴,紅彤彤的石榴果能把孩子們的饞蟲勾出來。金老爺子樂呵呵地站在石榴樹下,拿把小剪刀把熟透了的石榴剪下來,分給大院里的孩子們吃,這日子口兒東小院成了孩子們的樂園。
大院里的姑娘小伙子們,更愛往西院里跑,每天傍黑兒他們都聚到李大媽家葡萄架下,一邊聽李大媽給他們說古論今講故事,一邊品嘗他們家種的玫瑰香葡萄,嘿,那叫一個爽!
西小院老鐵家門前還有一棵大棗樹,一粒粒紅瑪瑙似的大棗掛滿了枝頭。俗話說“七月十五棗紅圈兒,八月十五棗落桿兒”,中秋節(jié)的時候大棗都熟透了,老鐵的小兒子鐵豹爬到棗樹杈上,手里拿根大竹竿,噼里啪啦一通敲打,樹下面楊明、小婭、骨力兒、胖丫兒等一大群孩子們蜂擁而上,滿地?fù)尲t棗兒,小點兒的孩子剛搶著了棗立刻就塞進(jìn)嘴里,發(fā)出了咯咯咯的笑聲,那叫一個美!
今年中秋節(jié)大院里最忙活的是住在后院的常家,他們家在門前搭起了大棚,常三爺、高小燕、常小虎一家人里里外外忙活著。大棚里盤起了火灶,鮮魚水菜、鍋碗瓢盆擺放得到處都是,大家忙得四脖子汗流,沒個識閑兒。他們家今天有件大喜事,常三爺?shù)拇蟾缰u書演員常老大,自三五年從保定老家投奔天橋評書藝人陳明啟老先生的門下學(xué)說評書,至今已經(jīng)三十年了。他在評書圈兒里口碑載道,自成一派。今天,他在慶賀從藝三十年的好日子時要開門收徒了。
常家人蔫不出溜兒地忙活自己家里的事,可還是驚動了院里的街坊。西前院住著的孫福頭天晚上瞅見常家搭大棚,一打聽是常老大要收徒,這下把他氣著了,整宿覺都沒睡踏實。他一個勁嘮叨著:“京油子,衛(wèi)嘴子,保定府的勾腿子,這都是在論的呀!現(xiàn)如今可倒好,這大院里的京油子們有一個算一個,有哪個混得人五人六的呀?唯獨這保定來的鄉(xiāng)巴佬成精了,還收上徒了,你說這事兒氣人不氣人!”
孫福人還沒完全睡醒呢,他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眨巴眨巴那雙細(xì)篾兒似的小眼睛。這時一股燉肉的香味兒飄了過來,他聳著鼻子聞了聞,立馬兒來了精神,趕緊嘬了下牙花子,把就要流出來的哈喇子又咽了回去。他四下里一踅摸,香味是從常家大棚里傳出來的,屁顛兒屁顛兒地就奔常家來了。
高小燕正在屋里屋外地忙活。一眼看見了孫福,立馬兒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孫福來啦,吃了嗎?要是沒吃就在我這兒墊補(bǔ)墊補(bǔ)吧?!?/p>
“高姨就是會疼人,不瞞您說,離老遠(yuǎn)我就聞見你們家大棚里燉肉的香味了,我是聞著腥過來的?!?/p>
“你可真是個饞貓兒!”
常老大聽見屋外說話聲,推開屋門走了出來。今天是他收徒的好日子,特意穿了件平時只在戲園子里說書才穿的藍(lán)布大褂,衣服漿洗得干凈平整,一個褶子都沒有,透著那么利索。再加上新理的發(fā)剛刮的臉,更顯得容光煥發(fā),十分精神。孫福一看趕緊上前施禮,說:“恭喜常大爺,賀喜常大爺,小的孫福給您老請安了。”
常老大樂了,說:“街里街坊的,甭這么客氣。孫福啊,屋里坐坐吧?!?/p>
“得嘞您哪,恭敬不如從命,我正想跟您老盤盤道呢?!?/p>
孫福嘴里答應(yīng)著,也不理會人家說的是客氣話,一抬腿進(jìn)屋了。常老大只好跟著進(jìn)了屋,張羅著要給孫福沏茶。孫福趕緊把茶壺接了過來,說:“常大爺,哪能讓您老給我沏茶呀,這不是折小的壽嗎。待會兒您家里來了客人,沏茶倒水兒的活計我全包了,您老就好吧。”
孫福拿起茶杯給常老大倒了杯茶,接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大模大樣地坐到了常老大對面,擠巴擠巴那對小眼睛,瞥了人家兩眼,說:“常大爺,今兒個是您家喜慶的日子,按說我不能掃您老興??晌叶亲永镉幸恍┦聝合氩幻靼?,想跟您這嘚啵嘚啵,您老有心情聽小的絮叨兩句嗎?”
常老大呷了口茶,說:“今兒個你小子透著這么客氣,我還真不大習(xí)慣,有什么話,敞開說吧?!?/p>
“得嘞,那我可就說了。常大爺,您老是說評書的,愛這行那是沒說的。只是我想問問您,咱們北京的老少爺們兒是愛聽評書呢,還是愛聽相聲呢?”
“這分怎么說了,俗話說得好‘蘿卜青菜各有所愛。相聲和評書都有自己的票友,不好比呀?!?/p>
兩人聊得正歡,就聽高小燕大聲招呼:“大哥,客人來啦!”
常老大趕緊從屋里走出來,抬頭一看,師父陳明啟老先生來了,他在自己的徒弟小順子攙扶下,緩步來到了面前。常老大不由分說雙膝跪倒給師父行禮,口中說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弟一拜?!?/p>
常老大邊說邊把師父攙扶進(jìn)了屋里。孫福趕緊上前給老爺子沏茶,嘴里也不閑著:
“老爺子,看您老這精氣神兒福氣大了,再過五十年您還這么精神!”
“這是誰家的孩子呀這么會說話,再過五十年我還這么精神,那不成了老妖精啦?!北娙寺犃T都笑了。
“大彪兄弟來啦?!?/p>
隨著喊聲王大彪帶著北京摔跤隊的幾員虎將進(jìn)屋了。現(xiàn)如今王大彪外表有了很大的變化,已經(jīng)不留胡子,腮幫子刮得鐵青,一頭帥氣的黑發(fā)也改成了板兒寸。身形依然是那么魁梧,胳膊上和胸脯子上的肌肉練成了大疙瘩向外翻翻著,透著那么虎勢。他上身穿了件短袖運(yùn)動衫,下身穿了條燈籠褲,腳上蹬著雙白球鞋,這身短衣襟小打扮,一看就是個練家子。他現(xiàn)是北京摔跤隊中國式摔跤總教練,帶著隊伍走南闖北,摔遍天下無敵手。跟著來的這幾條大漢全是他徒弟,每人身上都掛著全國摔跤冠軍的頭銜,有的還是多次冠軍獲得者。
王大彪進(jìn)了屋,先給常老大賀喜,隨后四下里一瞧,沒見著常三爺,大喇叭嗓立刻吵吵開了:“我三哥呢,三哥,三哥!”
“大彪兄弟你小點兒聲,你這嗓門兒都趕上打雷了。”
常老大笑呵呵手一指大棚,王大彪嗖地就從屋里躥了出去。緊接著他眉開眼笑地把常三爺從大棚里拉了出來。常三爺如今也是五十出頭的人了,外表看像四十來歲的模樣。他常年練武摔跤,身子骨兒特別結(jié)實,前胸寬背膀厚,一雙粗壯的胳膊依然有千鈞之力。常三爺摟著王大彪肩膀,笑瞇瞇地問他:“全國比賽哪天結(jié)束的?拿了幾塊獎牌呀?”
“三哥,上禮拜結(jié)束的,咱們北京隊的成績真不賴,冠軍拿了五個,居全國之首。隊里這幾個小伙子真爭氣,今天我把他們?nèi)珟砹恕;仡^大哥的收徒儀式辦完了,我讓他們給大家撂幾跤,助助興?!?/p>
“好啊,二愣子和小全、老疙瘩他們幾個今天也來,正好一起切磋切磋跤法。”
“那可太好了,我有四五年的光景沒見到二愣子了,真想他呀!”
“他現(xiàn)在當(dāng)師長啦,身邊都有警衛(wèi)員了?!?/p>
“這小子可真有出息呀,當(dāng)了這么大的官兒。要是大牛從朝鮮戰(zhàn)場上活著回來,保不齊能當(dāng)上軍長呢。我想他呀,有時候夜里睡覺還夢見他呢。”
說著話王大彪和常三爺來到了常老大的屋里。王大彪招呼著摔跤隊這幾個小伙子:“來來來,你們小哥兒幾個站起來,給長輩行禮,這是大師伯、這是三師伯?!?/p>
幾個小伙子雙手抱拳,聲音洪亮齊聲說:“大師伯好!三師伯好!”
“嗬,這么熱鬧呀!”
說話的不是別人,是二愣子來了。他現(xiàn)在是解放軍駐京部隊某師的師長,一身帥氣的軍裝穿在他身上分外精神。他進(jìn)屋后先給幾位長輩敬了軍禮,隨后便和大家攀談了起來。北京隊這幾個摔跤冠軍看著二愣子神采飛揚(yáng)的樣子都羨慕地睜大了眼。這時王大彪說話了:“我說你們小哥兒幾個別老盯著他這身軍裝看呀,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是你們?nèi)龓煵亩降?,是咱們天橋跤行里出來的英雄,參加過志愿軍,在朝鮮戰(zhàn)場打過大仗,多次負(fù)傷,九死一生。還有他師哥大牛,也是志愿軍戰(zhàn)士,在金城戰(zhàn)役里身負(fù)重傷,還頑強(qiáng)戰(zhàn)斗,犧牲前用師父教他的殺招兒‘常三披一連氣兒摔死三個美國大兵,最后與敵人同歸于盡,他們哥兒倆都是戰(zhàn)斗英雄?!?/p>
王大彪說完話,大家都激動地鼓掌,就連坐在旁邊的陳明啟老先生也不住點頭稱贊。
這時大院里的老街坊趙大爺、李大爺、金老爺子、董二爺、老鐵、秦老板幾位老人來了,大家伙兒紛紛向常老大表示祝賀,金老爺子特意寫了一副對聯(lián)——
上聯(lián):三十載從藝成就斐然;
下聯(lián):五十年人生繼往開來。
橫批:志存高遠(yuǎn)。
“好!”陳明啟老先生看后率先叫好,眾人也紛紛喝彩。王大彪看著眼熱,說:
“老爺子,您這字、詞寫得都這么好,能不能給我們摔跤隊寫副對聯(lián)呀?”
“寫字沒問題呀,它得有個說頭啊?!?/p>
“當(dāng)然有了,我?guī)У谋本┧雨犇昧巳珖谲?,老爺子您說,這算不算個說頭???”
“算,算,你讓我想想啊。”
高小燕看這架勢,知道干爹要動筆了,趕緊把宣紙和筆墨為金老爺子準(zhǔn)備齊全,擺放在八仙桌上。金老爺子略加思考后,欣然地拿起毛筆,在硯臺上蘸滿了墨汁,揮毫潑墨,一氣呵成寫完了對聯(lián)——
上聯(lián):摔跤隊豪氣壯闊驚天;
下聯(lián):運(yùn)動員雄威勢不可擋。
橫批:奪金封冠。
“太棒了,明兒個我去琉璃廠把它裱起來,掛在我們摔跤隊訓(xùn)練場墻上,激勵這些小伙子們多拿冠軍。老爺子,多謝您了?!蓖醮蟊肽闷饘β?lián)一個勁地向金老爺子道謝。
常老大看了看大家伙兒對三弟說:“老三呀,人齊了,開始吧?!?/p>
常老大說完話小順子開始拜師。他先走到師爺陳明啟面前,雙膝跪倒磕頭,然后走到常老大面前跪倒磕頭,給師父敬茶。常老大喝了口茶,拿出來一塊說書用的醒木,對小順子說:“徒弟,這塊醒木是我學(xué)徒時,師父傳給我的,現(xiàn)在傳給你。它是咱們說書用的家伙什兒,有了它你就是說書藝人了。從今兒往后啊,你要做個老實本分的好人,一輩子用心去說書,要對得起聽眾,那是咱們的衣食父母,你記住了嗎?”
“徒弟牢記在心!師爺、師父,各位長輩,大家伙兒說的話我都記在心里了。我要好好跟師父學(xué)說書,告慰天上的父母,報答師父的再造之恩。”說完話,小順子給各位長輩鞠躬行禮。
“好了,收徒儀式就到這兒吧,咱們開席了,吃完飯還請大家觀看摔跤表演?!背H隣攲Υ蠹艺f。
“摔跤有什么可看的呀,一幫天橋的把式,凈他媽的光說不練?!睂O福在一邊低聲嘟囔著。
“孫福,你小子欠拾掇了吧,這張嘴怎么比你爸爸孫有財還損呢?”王大彪聽見了孫福剛才說的話,不客氣地回了他兩句。
“喲,王壯士,王大教頭,一不留神冒犯您了,真是該死。您老大人不計小人過,開了席我自罰三杯,讓您老消消氣。”
“誰稀罕跟你喝酒啊,你小子酒后無德,要不然當(dāng)年小鳳兒姑娘也不會把你踢成個活太……”王大彪說到這兒不說了,哈哈哈一通大笑,臉一扭,不看孫福了。
孫福的臉立刻變成了豬肝的顏色,嘴唇氣得直哆嗦,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憋了半天說出來一句話:“得,惹不起咱躲得起,走還不成嗎。我算看明白了,壓根兒就他媽不該來!”
孫福說完話兩腳一跺,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高小燕聽見了孫福和王大彪的對話,眼瞅著孫福氣哼哼走了,心里過意不去,走過來推了王大彪一把,說:“大彪兄弟,你話說重了?!?/p>
“這小子就欠我這么說他,那張破嘴,跟他爹孫有財一個德行,一丁點兒口德都不留,對他這號人甭客氣?!?/p>
“別這么說他。孫福里里外外也跟著忙活半天,什么都沒吃就走了,多不合適呀。得啦,我給他撥點兒菜,再端碗面送過去,好歹讓孫福填飽肚子呀?!?/p>
高小燕說完話扭頭進(jìn)大棚了。
孫福氣哼哼地回到了家,伸手抓起水舀子,從水缸里了半舀子涼水一揚(yáng)脖“咚咚咚”全灌下去了。他用袖口擦了擦嘴,胸脯一起一伏喘著粗氣,后槽牙咬得“嘎嘣嘣”作響。他咬牙切齒地罵道:“王大彪你他媽太不是東西了!今兒個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揭我的禿瘡嘎巴兒,專戳我心窩子,恐怕別人不知道我是絕戶,我忌諱什么你說什么,你媽沒教過你打人不打臉,說人不揭短嗎?”
他順手一摸自己兜里還順了人家一瓶酒呢,拿出來一瞧樂了,說:“老白汾,真是好酒啊,就是你了,大爺今兒個全干嘍,一醉解千愁嘛!”
孫福從桌子上拿過來個茶碗,倒了滿滿一碗酒,一揚(yáng)脖兒干了,接著又倒了一滿杯,也干了。肚子里沒食兒,兩杯酒下肚后,孫福立馬兒是暈頭轉(zhuǎn)向,有點兒扛不住了,他往床上一歪想瞇會兒,可是腦子里老想著今天發(fā)生的不痛快事兒,說什么也睡不著,他把自己從進(jìn)大獄和后來進(jìn)街道工廠遇上的不順心的事兒全想起來了……
孫?;锿瑥?qiáng)子以斗蛐蛐兒的名義騙小寶兒和二龍賭博,東窗事發(fā),他被判了三年徒刑。一九六二年孫??偹闩沃虧M釋放了。出獄后,街道派出所安排他到一家街道工廠工作。孫福拿著派出所給他開的介紹信,去這家街道工廠報到。進(jìn)了廠門孫福傻眼了,他看了看四周,這里哪像個工廠啊,跟農(nóng)村的小作坊差不多。這家坐落在廣安門河邊上的小工廠,完全深陷在一個大土坑里,廠子里的幾排廠房在大土坑北面,廠房的屋脊全在地面以下。廠子南面是個大土坡,坡上面堆滿了工廠鍋爐里倒出來的爐灰。幾個灰頭土臉兒的小孩兒在爐灰上撿煤渣,一陣風(fēng)吹過,爐灰被風(fēng)卷了起來,形成了一道灰色煙障,讓人喘不過氣來。
孫福心里難受,他無力地嘆了口氣,說:“我可真是罐里養(yǎng)王八,越養(yǎng)越抽抽兒?!?/p>
孫福來到廠辦公室,王主任熱情接待了他,說:“小孫呀,你的具體工作由后勤科馬大發(fā)科長為你安排,今后你就歸他管理?!?/p>
孫福心說,后勤工作無非就是倉庫和食堂,這兩樣工作我都不在乎,干什么都成。孫福腦瓜子里胡思亂想著走到后勤科,他輕輕推開后勤科辦公室的門,只見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椅子上看報紙,他面前放了個很大的玻璃杯,里面的茶葉足有半茶杯,茶水顏色很深。孫福心說,喝這么釅的茶,肚里油水兒大呀,看來這位爺伙食不錯。這時看報紙的男人說話了:“你是誰,這么沒規(guī)矩,怎么進(jìn)屋不敲門兒呀?”
“哦,對不住,我是新來的,不太懂規(guī)矩,下回一定改。請問您是馬大發(fā)科長嗎?”
“哦,是新來的,你是孫福嗎?”
“正是,我叫孫福?!?/p>
馬大發(fā)放下了手里的報紙,翻了翻眼皮看了孫福一眼,說:“聽說你在里邊表現(xiàn)還不錯,我們才決定要你。你進(jìn)了我們廠也不能放松思想改造,要服從工作分配,不能挑三揀四的,讓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還要好好干,不能偷奸?;桓苫?,你要是表現(xiàn)得不好,我們隨時會把你退回街道去。聽明白了嗎?”
孫福聽著很不是滋味,馬大發(fā)說的話句句都像小刀兒似的扎在他心口窩兒上,心說聽他這口氣還是把我當(dāng)成勞改犯呀,上來就拍唬我一通,這可真是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啊。孫福答應(yīng)著:“請馬科長放心,您安排我干什么我都會好好干的?!?/p>
“這就對了。我們安排你的工作是清潔工,具體負(fù)責(zé)每天打掃廠里男女廁所,疏通下水道?!?/p>
“啊?就讓我干這個?”
“你不愿意干嗎?”
“也不能說不愿意干,您能不能因人而異呀。我是有技術(shù)的工人,以前是國營機(jī)床廠三級車工呢?!?/p>
“那你還回機(jī)床廠干你的車工去呀。”
“您這不是跟我開玩笑嗎,我一折進(jìn)去就被工廠開除了,回不去啦?!?/p>
“這不就結(jié)了嗎。我們廠車間不缺人,就缺清潔工,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你可以另謀高就,我們絕不勉強(qiáng)你?!?/p>
孫福就跟吃了蒼蠅似的,別提多惡心了。他說:“我整天干這個,回家還吃得下去飯嗎?”
“習(xí)慣就好了。要照你這么說,人家掏大糞的清潔工人還不吃飯啦?”
孫福沒詞了。就在孫福最難受的時候,女工楊秀琴來到了清潔班,跟他一起打掃廁所,疏通下水管道。孫??戳丝礂钚闱?,三十四五歲的樣子,高挑的個頭,白白凈凈的,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透著善良和俊俏。孫福心里直犯蒙,他心說這位楊師傅一直在食堂干活,為人老實巴交的,她得罪誰了,讓她跟我一塊遭這個罪?
孫福猜想這個楊秀琴八成是馬大發(fā)派她來監(jiān)督我的,怕我偷奸?;桓苫顑?。那我還不順坡下驢,有活兒都讓她干得了,我還落個輕省呢。
孫福想到此,壞點子又來了。他對楊秀琴說:“楊師傅,我這幾天胃不舒服,得去醫(yī)務(wù)室看看,打掃廁所這活兒您先干著,我看完病就回來干。”
“你去吧,有病你就歇幾天,這活兒就交給我吧?!?/p>
“得嘞,楊師傅有勞您了?!?/p>
孫福高興地一溜煙跑了出去,他軟磨硬泡纏著醫(yī)務(wù)室大夫給他開了兩天病假,在家美美兒歇了兩天,第三天孫福又硬著頭皮上班來了。出乎他的意料,楊秀琴把全廠廁所打掃得一干二凈,屎、尿凍成的冰坨子都被她清理掉了,孫福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楊秀琴看了看孫福,問:“小孫呀,你病好利索了嗎?”
“沒有,時不時還難受?!?/p>
“那你得上大醫(yī)院去看看,千萬別厲害了。”
“我也想去看,可不上班就得扣工資,盡著扣工資,我吃什么呀?!?/p>
“這倒也是。”
楊秀琴低頭想了想,對孫福說:“小孫呀,有病可不能耽擱。我看這樣吧,你每天來廠里點個卯,讓馬大發(fā)看見就行了,然后你就去看病,該歇就歇,打掃廁所的活兒我一個人先干著。”
“這多不合適呀。再說了,我老不露面也不成啊?!?/p>
“沒事,別人問起你,我給支應(yīng)著,說你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再說了,咱們這掃廁所的臨時工誰問呀,我把活兒干完了不就得了嗎?!?/p>
“楊師傅您心眼兒真好,那我可不客氣了,從明兒個起就照您說的辦,我去大醫(yī)院看病?!?/p>
“去吧,去吧,年紀(jì)輕輕的,千萬別落下病根兒?!?/p>
孫福心里一熱,還是毫不猶豫地腳底板抹油,溜了。
孫福掉腰子不上班在家泡病假,溜溜兒歇了十來天兒,歇著歇著他自己個兒毛了,心里犯嘀咕:我就這么在家裝孫子,人家楊秀琴天天兒干倆人的活兒,一分錢不多拿,還不扣我一分錢,這工夫長了,她該躥兒啦,回頭向馬大發(fā)一抖摟,我非得吃不了兜著走。孫福想到這兒在家待不住了,第二天他蔫不唧兒上班來了。
廠子里清潔工有一間休息室,屋里靠墻根兒放著兩個小木柜,那是孫福和楊秀琴的更衣柜,每天上下班,他們就在這里更換工作服。窗戶下面放著個二屜桌,抽屜里分別放著孫福和楊秀琴的飯碗和把兒缸子。二屜桌前面橫著把用角鐵焊成的大椅子,一米多高,兩米來長,死沉死沉的,它既是椅子,人在上面一躺還是張窄床,孫福中午吃完飯經(jīng)常會躺在上面悶一覺。
孫福剛走到休息室門前,隱約聽見屋里有個孩子在哭,心里納悶,趕緊推開了屋門,只見一個小男孩躺在椅子上,他兩只手和臉蛋兒上都是大水皰。孩子疼得齜牙咧嘴直叫喚,眼淚順著眼角一個勁往下流。
孫福急忙問他:“你是誰家孩子呀?”
小男孩說:“我是楊秀琴的兒子鐵蛋兒?!?/p>
“你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
“今兒早上,我在大土坡上揀煤核兒,有一車剛出鍋爐的煤核兒倒了出來,還沒燒透呢,紅紅的冒著煙兒,大伙兒都上去搶,一個大哥哥在后邊推了我一下,我沒站住趴在了煤核兒上,就燙著了?!?/p>
“你媽呢?”
“掃廁所去了?!?/p>
“她怎么不帶你上醫(yī)院呀?”
“我媽說孫叔叔病了,她得替孫叔叔干完活兒才能帶我去醫(yī)院,讓我先在這兒躺一會兒等著她。”
孫福心里十分愧疚,他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整天在家泡病假,人家楊師傅兒子燙得這么厲害,她還要先把我的活兒干完了,再帶孩子去看病,這都是為了我呀。楊秀琴雖說是個女流之輩,辦事兒真仗義,是個大好人。想到這兒孫福對鐵蛋兒說:
“孩子,你別著急,我就是孫叔叔,我這就去替換你媽,讓她帶你上醫(yī)院?!?/p>
孫福趕緊換上工作服跑了出來。來到廁所一看,楊秀琴累得滿頭大汗,頭上都冒著白煙兒,鐵釬子敲打下來的冰尿渣子濺落得到處都是,她頭發(fā)上都沾了不少,也顧不得甩掉,嘴里不住叫著:“兒子,兒子,等著我……”
她眼里含著淚,雙手用盡了全力,跟冰坨子拼了。
孫福眼圈紅了,他趕緊上前搶過了楊秀琴手里的鐵釬子,說:“我接著干,楊師傅快帶孩子上醫(yī)院吧。”
“小孫,你病好了嗎?”
“楊師傅,您別管我了,鐵蛋兒疼得直哭?!?/p>
楊秀琴聞聽此話,兩腿一軟,險些跌倒,孫福趕緊扶了她一把,問:“楊師傅您沒事兒吧?”
楊秀琴用袖口擦了一把眼角流下來的淚水,說:“小孫,謝謝你,我?guī)Ш⒆由厢t(yī)院了?!?/p>
“去吧,身上的錢夠不夠啊,不夠我這有。”
“不用了?!?/p>
楊秀琴心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第二章
第二天是星期天,廠子里休息。孫福放心不下楊秀琴娘兒倆,買了些糖果上她家來了。楊秀琴家離工廠不遠(yuǎn),溜達(dá)著也就十來分鐘。她家是個獨門小院,院墻也就半人來高。孫福是頭次來,他往院子里看了看,里面有兩間東房。房子很舊,房頂上長了不少蒿草,房檐下邊的椽子和門窗都糟朽了,勉強(qiáng)在那里支撐著,墻面是用碎磚頭壘的,已經(jīng)有不少磚頭脫落了,一個小坑連著一個小坑。孫??粗睦镏卑l(fā)涼,心說這兩間年久失修的舊房破損得太厲害了,下場大雨保不齊就會塌嘍,楊師傅娘兒倆住在里面忒懸啦。
孫福輕輕拍了拍院門,說:“楊師傅在家嗎?我是孫福啊?!?/p>
東屋門吱吱扭扭地推開了,楊秀琴從屋里走了出來,邊走邊說:“小孫來啦,大禮拜天兒也不歇著,找我有什么事呀?”
說著話,楊秀琴笑盈盈地打開了院門。
“楊師傅,鐵蛋兒怎么樣了,我心里惦記著他,夜里都沒睡踏實。”
“還算好,就是表皮燙了幾個泡,醫(yī)院給上藥了?!?/p>
兩個人說著話進(jìn)了屋。孫福走上前看了看孩子,鐵蛋兒臉上、手上都涂抹著藥膏,正躺在床上睡覺。孫福長出了口氣,說:“那天真讓我揪心,生怕給孩子燙壞嘍,謝天謝地,總算沒大事兒?!?/p>
孫福抬眼掃視了一下屋子,猛然發(fā)現(xiàn)墻上掛著男人的遺像,不由得心頭一緊。他低聲問楊秀琴:“楊師傅,相片上這位爺是?”
“鐵蛋兒他爸,去年走的。”
“這么年輕就走了,是得了暴病沒的?”
“唉,車禍?!?/p>
“沒聽您提過呀?要是知道您孤兒寡母的,哪能讓您替我受那么大累呀。我真不是個東西!”
“別這么說小孫,你也不容易。咱們都是工友,誰有難處,互相幫一把唄,這不算什么,甭往心里去?!?/p>
楊秀琴伸手拿起茶壺給他倒了杯茶,孫福喝了口茶,問:“楊師傅,您是什么時候來咱們廠上班的?”
“我是去年進(jìn)廠的。鐵蛋兒他爸原來是咱們廠食堂廚師,他因公去世后,廠里領(lǐng)導(dǎo)看我們孤兒寡母生活上有困難,就讓我接鐵蛋兒他爸的班,在廠里食堂當(dāng)了一名臨時工。”
“您在食堂干得好好的,怎么又把您調(diào)到我這兒,干這個臟活,遭這份罪呀?”
“唉,還不都是因為馬大發(fā)。”
“您怎么得罪他了,他這么對付您?”
“一言難盡呀!小孫,你也不是外人,我跟你說的話,千萬別對外人說?!?/p>
“那是,那是,我一個人兒知道就打住了。”
“馬大發(fā)就是個畜生呀!”
楊秀琴把自己的遭遇向?qū)O福講了出來……
楊秀琴娘家在京郊平谷,她本人是個農(nóng)村姑娘,二十五歲那年,經(jīng)人介紹,她和周村的小伙子周滿倉結(jié)了婚。滿倉小伙子有手藝,他是一名廚師,紅案白案都能干。他憑著這個本事在城里工廠找了份差事,具體工作是職工食堂炊事班長。
結(jié)婚三年后,秀琴懷上了鐵蛋兒。滿倉為了照顧媳婦,在工廠旁邊租了兩間小平房,把秀琴接到自己身邊來住。兒子出生后,秀琴就沒再回農(nóng)村干活,她一心一意照顧丈夫和兒子。憑著勤快又麻利的身手,秀琴把家務(wù)操持得頭頭是道,幸福的笑容時常掛在一家人的臉上。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就在鐵蛋兒兩歲那年,秀琴家里禍從天降,滿倉蹬著三輪車去菜市場給食堂買菜,被一輛工地的大卡車撞了,秀琴聽到兇信后,抱著孩子拼命跑到醫(yī)院,滿倉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這可真是天塌了,她抱著滿倉骨灰盒連著哭了三天。工廠的領(lǐng)導(dǎo)也十分難過,他們看著秀琴和鐵蛋兒孤兒寡母的,生活上失去了經(jīng)濟(jì)來源,對他們娘兒倆非常同情。領(lǐng)導(dǎo)們商量研究后,一致同意讓秀琴頂替滿倉,作為一名臨時工來工廠食堂上班。
秀琴娘兒倆每天平淡地過日子,生活上雖然緊巴了點兒,還能對付得過去。讓秀琴想不到的是,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她就被身邊一雙色瞇瞇的眼睛盯上了,這個人就是后勤科長馬大發(fā)。自從秀琴頂替滿倉在食堂上班以來,馬大發(fā)不止一次在暗中觀察過她,他心說,你看看這小寡婦長得多給勁呀!豐滿的乳房,性感的屁股,長長的胳膊大腿,再加上白里透紅的臉蛋兒,水靈靈的大眼睛,太饞人了!
馬大發(fā)雖說五十出頭了,精力挺旺盛,對待女色有特別的愛好。盡管老伴兒對他挺不錯,一個心眼兒地跟他過日子,畢竟是年老色衰了,馬大發(fā)早就有了移情別戀的心思,總想著來口老牛吃嫩草,在年輕女人身上嘗嘗鮮兒?,F(xiàn)在他看著秀琴這么個年紀(jì)輕輕的小寡婦,長得這么俊,又在他管轄之下,就動上壞心眼兒了。
這一天午休的時候,后勤科小院安靜極了,院子里空無一人。馬大發(fā)瞅準(zhǔn)時機(jī)把秀琴叫到了他的辦公室,臉上笑瞇瞇著說:“秀琴呀,你來廠幾個月了,表現(xiàn)不錯,我想升你做炊事班副班長,你高興吧?!?/p>
秀琴感到很意外,說:“我怎么能干得了呢?”
“有什么干不了的,憑你這能力干個副班長沒問題?!?/p>
馬大發(fā)說著話站了起來,他走到屋門口從里邊把門插上了。
秀琴很緊張,問道:“您插門干什么?”
“我有重要話對你說。”
馬大發(fā)來到秀琴身邊,伸手摟住了秀琴的腰,秀琴用力推著他的手說:“您別這樣,讓外人看見了多不好啊?!?/p>
“放心吧,這會兒沒人來。”
秀琴使勁掙脫,馬大發(fā)生氣了,大聲吼道:“秀琴你聽我說!”
馬大發(fā)一聲大吼把秀琴鎮(zhèn)住了,她以前總是看見馬大發(fā)笑瞇瞇地說話,從來沒見過他發(fā)怒,現(xiàn)在當(dāng)他大喊一聲并瞪圓雙眼時,真把秀琴嚇呆了,這個柔弱女子傻愣愣站在那里不敢動彈。馬大發(fā)一看更來勁了,另一只手也伸出來,緊緊抱住了秀琴,他在秀琴耳邊輕聲說:“秀琴呀,提升副班長是要漲工資的。以后還能由臨時工轉(zhuǎn)成正式工呢,這是多好的事兒呀,是我為你爭來的?!?/p>
馬大發(fā)越說把秀琴摟得越緊,秀琴使勁要推開他,推不動。她只得把頭往后一仰,疑惑地凝視著他,她并不相信馬大發(fā)的話,要從他眼神中找出答案。兩個人的臉離著很近,鼻子和嘴幾乎碰到了一起,彼此都緊張地喘著氣。馬大發(fā)抓住時機(jī),張嘴就和秀琴的嘴親到了一起,秀琴急忙躲閃,可自己頭被馬大發(fā)的一只大手摁住了,根本動彈不了,她想喊叫,嘴被他堵了個嚴(yán)實,說不出話來。他那條帶著煙味和唾沫星子、長滿厚厚舌苔、令人惡心的舌頭在秀琴緊閉的嘴唇上磨來磨去,總想著伸到秀琴嘴里,與她舌頭舔到一起。秀琴急眼了,一張嘴使勁咬住了馬大發(fā)的舌頭,疼得他一把推開了秀琴,血水順著嘴角流了下來。馬大發(fā)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抬手擦去了嘴角上的血,一雙色狼的眼睛還死盯著秀琴不放。
秀琴哭了,她手指著馬大發(fā)說:“不帶你這么欺負(fù)人的!”
說完話秀琴使勁推開屋門,頭也不回地跑了。
馬大發(fā)在耍流氓,秀琴如果勇敢站出來,向廠領(lǐng)導(dǎo)反映,馬大發(fā)一定會受到處分的??尚闱偈菑霓r(nóng)村來的小媳婦,她沒有社會生活經(jīng)驗,本性善良又膽小。面對掌握自己命運(yùn)的頂頭上司,秀琴害怕了,她沒敢找廠領(lǐng)導(dǎo),只是回到家大哭了一場,第二天又不得不硬著頭皮上班來了。
秀琴跑了以后馬大發(fā)也很后怕,心里一個勁打鼓,生怕秀琴去廠領(lǐng)導(dǎo)那里告發(fā)他。馬大發(fā)提心吊膽地在辦公室里貓了一整天,沒聽著什么動靜,第二天瞅見秀琴又上班來了,他懸著的心踏實了,心說一個農(nóng)村來的小寡婦,就是好欺負(fù),我都把她那樣了,她連個屁都沒敢放,看來我遲早能把她擺平嘍!
有了這種邪念,馬大發(fā)得寸進(jìn)尺色膽包天了。有一天下班,他讓后勤科的小胡帶著秀琴的兒子鐵蛋兒去看電影,自己尾隨著秀琴回了家,他花言巧語千方百計的誘使秀琴跟他上床,秀琴是說死了不從,馬大發(fā)急眼了,將秀琴按倒在床上撕扯她的衣服。秀琴拚命反抗,無奈勢單力薄,眼看著就要被馬大發(fā)強(qiáng)暴,秀琴急中生智,對馬大發(fā)說:“我答應(yīng)你,你先等等,我有個要求?!?/p>
“你都快光眼子了,還提條件?料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活來。你說吧?!?/p>
“咱倆干這種事兒,不能讓滿倉看著,這樣不吉利,對你對我都不好。”
“話說得也是,那就把滿倉遺像放到床底下吧?!?/p>
“不行,絕對不能放在屋里,必須放到他看不見咱倆的地方才行呢?!?/p>
“放在哪???”馬大發(fā)不耐煩說。
“就放在我們院兒那口空水缸里吧,上面蓋塊木板,再壓兩塊磚頭就沒事兒了?!?/p>
“真啰嗦。行,你去弄吧,不許跑嘍!”
“你都把我脫成這樣了,我怎么跑啊?”
馬大發(fā)聽到這話樂了,他淫笑著瞥了秀琴一眼,說:“可不是嗎,身上就剩一條褲衩了,你個小女人家家光不出溜兒的往哪兒跑?。∪グ?,快去快回,我這憋得都受不了啦。”
秀琴一聽馬大發(fā)答應(yīng)了,如釋重負(fù),使勁推開了馬大發(fā)的身子,一出溜兒下了地,剛要穿衣服,馬大發(fā)急了,大聲叫著:“不許穿,光著出去。讓你穿條褲衩就不錯了,別蹬鼻子上臉?!?/p>
秀琴嚇得直哆嗦,她摘下滿倉遺像抱在胸前跑了出去。院子里有條新洗的床單在繩子上晾著,還滴答水呢,秀琴也顧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拽下來裹在身上。她猛地打開院門,站在當(dāng)街大聲喊著:“來人呀,我家進(jìn)流氓啦,快來人呀!”
馬大發(fā)正在興奮地脫衣服,剛脫光了身子,就聽見秀琴高聲呼救,嚇得他立刻從床上蹦了下來,驚叫道:“哎喲我的媽呀,被小寡婦耍啦!”
他三下兩下穿上褲子,上衣和鞋子都沒來得及穿,抓在手里就跑了出去。秀琴看著馬大發(fā)跑遠(yuǎn)了趕緊把院門插上,接著又回到屋里插上屋門,她的心還怦怦怦激烈地跳動著。
秀琴用白手絹輕輕擦拭著滿倉遺像,邊擦邊哭,說:“滿倉,是你救了我呀,你在那邊也護(hù)著我……”
秀琴把遺像掛好后,捅開爐子燒水,她把洗衣服大盆拿出來倒好水,自己從上到下洗了個干凈,身上凡是被馬大發(fā)觸碰過的地方,她都反復(fù)洗上好幾遍。嘴上還一個勁說:“我要洗得和原來一樣干凈!”
秀琴遭受馬大發(fā)侮辱后氣壞了,也豁出去了,第二天她直眉瞪眼地沖到后勤科,要找馬大發(fā)算賬。她想好了,只要見到馬大發(fā)就薅著他脖領(lǐng)子找領(lǐng)導(dǎo)去,領(lǐng)導(dǎo)要是管不了他,就上派出所,反正今兒個和他拼了??墒邱R大發(fā)沒來,過了一天他還沒來,連著十幾天也沒見著馬大發(fā)的影子,一打聽才知道馬大發(fā)病了。
那天晚上馬大發(fā)從秀琴家里跑出去以后,唯恐被人抓住,玩命蹽丫子,差點兒沒跑死。他光著膀子出了一身白毛汗,大涼天兒冷風(fēng)一吹他著了涼,回到家就病了,先是感冒發(fā)燒,接著轉(zhuǎn)成了肺炎,他心里有鬼不敢上醫(yī)院,把病耽誤了,轉(zhuǎn)成了肺結(jié)核。
秀琴聽說馬大發(fā)得了重病,解氣地吐了口唾沫,說:“活該!真是惡有惡報!誰讓你欺負(fù)我來著,這就是報應(yīng)!”
秀琴解了氣,這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又和兒子一起平靜地過日子了。
馬大發(fā)上班后,整天對著秀琴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數(shù)落著,千方百計找碴折騰她,把秀琴貶到清潔班,讓她和孫福一起掃廁所,清理疏通下水管道,干最臟最累的活兒,以此來出他這口惡氣。
孫福聽秀琴把話說完,氣得七竅生煙,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張口罵道:“馬大發(fā),我操你八輩祖宗!你欺負(fù)人家孤兒寡母算他媽什么玩意兒!你老丫挺等著,看孫爺我怎么折騰你,咱們走著瞧!”
秀琴見孫福氣得不善,給茶杯里續(xù)上水,端到他面前,說:“小孫,別跟那畜生一般見識,他都遭報應(yīng)了。坐下歇會兒吧,別氣壞了身子?!?/p>
“楊師傅,您放心,不能就這么便宜他,我早晚把這老小子收拾嘍。”
孫福喝了口茶,話題一轉(zhuǎn)說:“楊師傅春節(jié)您在哪過呀?”
“我?guī)еF蛋兒回娘家,老人們都健在,我們娘兒倆拜年去。”
“好啊,您這房子空出來了就交給我吧,我找?guī)讉€哥們兒幫您修修房子?!?/p>
孫福的話讓秀琴很感動。春節(jié)過后當(dāng)秀琴娘兒回來后原來的兩間破房變成了兩間新房,解除了她家的后顧之憂。打這以后,秀琴對孫福以親弟弟相看,每天上班,都給他帶點好吃的,她親手做的小菜、豆包、糖三角,有時還做碗熱騰騰的疙瘩湯裝在飯盒里帶給他吃,孫福心里熱乎乎的。楊姐對他越好,他越想著要為楊姐出口氣,一定要找機(jī)會收拾馬大發(fā)。孫福發(fā)現(xiàn)馬大發(fā)有個習(xí)慣,他每天來工廠干的第一件事兒就是解大手,還只蹲最靠北墻那個茅坑。他心說就從這兒下手,好好折騰折騰這孫子。孫福在馬大發(fā)常蹲的最靠北墻那個茅坑上做了手腳。他找了一把瓦匠用的刨錛,把茅坑邊上的磚頭撬下來幾塊,用刨錛都給敲掉了一個斜角,然后悄悄地又碼放在原處。磚頭表面是平的,下面是斜的,外表什么也看不出來,人腳踩上去,磚頭吃不住勁,一下子就得滑到茅坑里去。為了不傷及無辜,孫福利用冬天滴水成冰的氣候,給刨過的磚頭下面澆上涼水,磚頭很快就凍上了,別人踩上去一點事兒沒有。準(zhǔn)備停當(dāng)以后,孫福就等著馬大發(fā)上鉤了。
第二天,孫福早早兒上班來了,他拿著鐵鍬把男廁所各個茅坑里的屎都鏟到了馬大發(fā)常蹲的這個坑里,還覺著不夠,自己又親自蹲上去拉了泡屎。他怕屎凍上,還從鍋爐房提來了一大壺開水,每隔幾分鐘就往屎上澆點開水,始終不讓它們凍上。他的小眼睛往廁所外面踅摸著,賊著馬大發(fā)。
馬大發(fā)也該著倒霉,他今天鬧肚子,夜里拉了好幾次,一到廠里又憋不住了,捂著肚子就往廁所跑。孫福看得真真兒的,他趕緊把水壺里的開水往茅坑磚頭上澆,磚頭下面的冰化了,磚頭松動了。孫福低頭看了看放心了,提著水壺趕快跑了出來。
馬大發(fā)只顧著低頭往廁所跑,雖然與孫福碰了個照面,他也沒看清楚是誰。孫福轉(zhuǎn)回身看著馬大發(fā)的背影兒心頭一陣狂喜,他站在廁所外面聽著動靜。
“撲通”一聲,接著聽見馬大發(fā)“哎喲,哎喲”地叫喚。孫福一蹦老高,搖頭晃腦哼著京戲“我正在城樓觀山景……”回了清潔工休息室。
馬大發(fā)可糗大了,他下半身兒掉在茅坑里,兩只胳膊搭在茅坑邊上,在那兒干號。剛才馬大發(fā)進(jìn)了廁所,習(xí)慣地往最靠北墻那個茅坑邊上一站,還沒來得及脫褲子,腳下一滑,直接出溜兒進(jìn)了茅坑里,腳也崴了,下巴頦兒磕在了茅坑邊上,牙咬了舌頭,血也流出來了。馬大發(fā)本來就有潔癖,平時見什么都嫌臟,衣服總是洗得干干凈凈的。今天他兩只腳全都踩在了稀屎湯里,惡心得直吐,肚子里又特別內(nèi)急,快憋不住了,他急著要從茅坑里爬出來,腳崴了使不上勁,茅坑邊上又是冰,越著急越爬不上來,玩命一使勁,人沒爬出來,肚子里的屎拉了一褲兜子。他都快氣瘋了,站在茅坑里大聲喊著:“來人呀!快來人呀!”
馬大發(fā)在浴室里洗了倆鐘頭才出來,身上的臟衣服他全不要了,讓小胡去他家取來了全套的干凈衣服和鞋襪給他換上。馬大發(fā)一瘸一拐地回到辦公室后這個氣呀,他把茶杯子和暖水瓶全給摔了,還覺著不解氣,又把桌子上一大摞報紙抓起來一張張地撕了個粉碎。
小胡在旁邊看著,大氣兒不敢出,手里拿著笤帚和簸箕,馬大發(fā)摔碎什么他就掃起來什么,倒進(jìn)臟土箱子里。他邊掃邊叨咕:“好不秧兒的怎么會掉進(jìn)茅坑了,以前從沒發(fā)生過這種事兒呀?”
小胡的話提醒了馬大發(fā),他一拍桌子,大聲說:“說得對!肯定有人害我?!?/p>
馬大發(fā)的暴脾氣在廠里是出了名的,他身邊的人都怕他。他一拍桌子,小胡嚇得就是一激靈,說:“科長,誰會存心跟您過不去呀?”
“還能有誰,除了清潔班那兩塊料,廠里沒人這么恨我?!?/p>
“楊師傅老實巴交的,她不會干這種害人的事兒,剩下就是孫福了,他跟您沒冤沒仇的,害您干什么呀?”
“你看孫福今天的那份德性,看見我倒霉,他幸災(zāi)樂禍,這通說片兒湯話氣我,一丁點兒同情心也沒有,就是這小子玩兒的壞,沒錯!”
“孫福有那么壞嗎?”
“當(dāng)然有了。一個勞改釋放犯,什么壞招兒他都會使。小胡呀,你再去廁所看看,他動了什么手腳,讓我一下子就掉進(jìn)了茅坑?!?/p>
“是,我這就去看看?!?/p>
小胡不敢耽擱,一路小跑來到男廁所,站在馬大發(fā)掉下去的那個茅坑旁邊仔細(xì)地察看,茅坑邊上的磚頭換了兩塊新的,他站上去試著踩了兩腳,很穩(wěn)固。小胡回來報告,馬大發(fā)聽后哈哈大笑,小胡不解地問:“科長您笑什么呀?”
“這案破了,我能不笑嗎?”
“破了?您怎么破的?”
“小胡,你太老實了,你看不出這里的破綻嗎?我今兒剛踩上茅坑邊上的那塊磚頭,一下子就滑進(jìn)茅坑里了,這就說明有人在磚頭上動了手腳。你剛才去察看,那些磚頭換新的了,這不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嗎?誰有機(jī)會老在廁所里折騰,只有清潔工有這個便利條件,除了孫福和楊秀琴還能有誰?男廁所衛(wèi)生由孫福負(fù)責(zé),我可以下結(jié)論了,孫福干的?!?/p>
馬大發(fā)自負(fù)地點著頭,左手兩個手指頭在辦公桌上輕輕敲打著。突然,他左手握成了拳頭重重砸在了辦公桌上,大聲對小胡說:“去,把孫福給我找來?!?/p>
孫福趁馬大發(fā)去浴室洗澡的工夫,著急忙慌地把廁所里他動過手腳的磚頭換了。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換這些磚頭,過后馬大發(fā)來查看就全明白了,我讓他抓個現(xiàn)行,事兒可就大了,非得定我個“陷害領(lǐng)導(dǎo)”的罪名,把我開除嘍。雖說換上新磚頭也會讓馬大發(fā)懷疑,那就好找轍了,見招兒拆招兒唄。
孫福被叫來了,馬大發(fā)坐在椅子上瞪著兩只大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瞪著孫福,足足瞪了五分鐘。孫福站在他對面,斜瞄著眼盯著他。兩個人誰也不說話,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彼此的心思都通過眼神兒釋放了出來。馬大發(fā)的眼神兒是惡毒的,它恨孫福到了極點,心說,你個勞改釋放犯,用這么下三爛的損招兒害我,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純粹是作死!孫福用挑釁的眼神兒瞄著馬大發(fā),心說,你個肥頭大耳的家伙就是一頭畜生,今兒個我就是要拾掇拾掇你,替我楊姐出口惡氣,讓你好好嘗嘗孫爺?shù)氖侄?,又奈我何?/p>
馬大發(fā)這時冷笑了兩聲,故作輕松地說:“孫福啊,多大了,不是孩子吧,還這么淘氣?咱倆誰跟誰呀,我看你表現(xiàn)不錯還想給你轉(zhuǎn)成正式工呢,用這么陰損的招兒害我,太不夠意思了。得了,誰讓我比你多吃了幾年干飯呢,不跟你計較,以后可不許再這樣對待領(lǐng)導(dǎo)了。說說吧小孫,今兒個為什么要這么干呀?”
“馬科長,您說什么呢,我怎么越聽越糊涂呀,您自己個兒掉茅坑里了,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呀?”
“別裝糊涂,就是你干的,我不是傻子。”
“你有證據(jù)嗎?”
“證據(jù)在那兒明擺著,還用我提醒你嗎?”
“還是提醒一下的好?!?/p>
“那好,我問你,廁所茅坑的磚頭是你新?lián)Q的吧?”
“我不換它,別人誰管呀?”
“承認(rèn)是你換的啦?”
“有什么不敢承認(rèn)的,這是我的工作呀?!?/p>
“你為什么要換它?”
“您洗澡的時候,我去廁所看了看,茅坑怎么會掉下人呢?敢情是茅坑邊上的磚頭碎了。我還納悶?zāi)?,茅房的磚頭不是又臭又硬嗎?咱們廠倒好,武大郎賣豆腐,人慫貨軟,茅房的磚頭,一踩就碎。再加上您的分量也忒重了點,它禁不住啦。我麻溜兒地把破磚頭換了,要不然,指不定誰會接著掉下去呢。我這是在干好事兒呀,您不表揚(yáng)我,反過來還懷疑我,這可真成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呀?!?/p>
“你——”馬大發(fā)卡殼了,他突然意識到小瞧了孫福,沒想到這壞小子輕描淡寫幾句話,給自己擇得倍兒干凈。馬大發(fā)心說,孫福真是又賊又滑,如同池塘里的泥鰍,抓不住他的尾巴呀。
馬大發(fā)畢竟是個老油條,他走過來拍著孫福的肩膀說:“我聽明白了。剛才問你的話都是工作需要嘛,小孫呀,別往心里去,沒事了,干活去吧?!?/p>
孫福多賊呀,眨巴眨巴小瞇縫眼兒,一琢磨馬大發(fā)變招兒了,他的笑臉兒跟著就堆了出來,假迷三道地說:“馬科長,您沒大事兒吧?用不用我推輛三輪送您回家歇著去呀?”
馬大發(fā)心里干生氣,他攥緊拳頭,真想一記重拳,打?qū)O福個滿地找牙??伤袣獍l(fā)不出,如同是王八鉆火炕,連憋氣帶窩火。他抬手捋了捋胸脯子,長出了口氣,話中有話地說:“不用,這點兒惡心事兒算個屁呀,我能栽在他手里,那也太小瞧我了。”
孫福從后勤科走了以后,小胡不解地問馬大發(fā):“科長,您放過孫福啦,不生他氣了?”
“放他媽的屁!不治了這小子我姓馬的誓不為人!別看他現(xiàn)在得意,折騰不了幾天,別以為我像個兔子似的好欺負(fù),我是兔子成精,比老虎還厲害!早晚讓我咬死他?!瘪R大發(fā)說完話揮起拳頭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
孫福從后勤科出來,心里這叫美,哼著小調(diào)兒回到了清潔班。他關(guān)上屋門,在秀琴面前樂得直撂蹦兒,說:“楊姐,你知道馬大發(fā)怎么掉進(jìn)茅坑里的嗎?”
“誰又沒推他,自己個兒掉茅坑里了,該著倒霉唄?!?/p>
“這事兒是我干的。楊姐,這次我可給你出氣了,馬大發(fā)讓我氣得放屁打飽嗝,上下都冒氣?!?/p>
馬大發(fā)把孫福放了回去,氣兒沒出了不甘心,仔細(xì)盤算著這個壞小子為什么要害我呢?他進(jìn)廠后我們倆沒紅過臉,我沒難為過他呀,見了面一直挺客氣的,沒什么過節(jié),這里肯定有原因。馬大發(fā)正琢磨呢,突然聽見楊秀琴在院子里喊:“小胡,我領(lǐng)把掃帚?!?/p>
馬大發(fā)猛地一驚,明白了,拍著大腿說:“就是為了她!”
馬大發(fā)想到楊秀琴和孫福,整天在一起掃廁所,什么知心的話不說呀。他倆一個寡婦,一個光棍,干柴烈火的,很容易走到一塊去。孫福為什么害我也就說通了,肯定是小寡婦把我上次要擺平她的事兒告訴孫福了,才招來這小子這么恨我。
馬大發(fā)并不知道孫福性功能上有缺陷,他心術(shù)不正,以男女亂搞的心態(tài)來看待孫福和楊秀琴的關(guān)系,他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兒。心里對孫福和楊秀琴就越放不下,這都成了他的心病。他有事兒沒事兒老往清潔班跑,總想著偷窺他們倆的秘密。這天中午,人們都在吃午飯,馬大發(fā)心病又犯了,連午飯也顧不上吃,直奔清潔班來了。
秀琴這些天心情特別好,她對孫福的情感又進(jìn)了一步。在她看來,小孫雖說犯過錯誤,蹲了幾年監(jiān)獄,那不就是因為賭蛐蛐兒這點兒事嗎?他倆在一起工作的這些日子,秀琴發(fā)現(xiàn)小孫是個有情有義的小伙子,好打抱不平,為了給自己出口氣,不怕得罪馬大發(fā)。雖然她也不贊成小孫搞的惡作劇,可事后秀琴也覺得挺解氣的。她特地在家里包了餃子,煮熟后裝在飯盒里給孫福帶來了。
吃午飯的時候,孫福拿起飯盒剛要去食堂打飯,秀琴笑吟吟地說:“別去食堂了,我給你帶好吃的來啦?!?/p>
“楊姐就是疼我,給我?guī)э溩觼砹??!?/p>
“你也太聰明了,怎么猜到的呀?”
“好吃不過餃子嘛,您說帶好吃的來了,那一準(zhǔn)兒是餃子?!?/p>
“姐給你帶來的還真是餃子。來,張開嘴,嘗嘗好吃不好吃?”
說著話,秀琴打開飯盒蓋,兩個手指頭捏出來個餃子送到了孫福的嘴邊。孫福張著大嘴,剛要吃這個餃子,馬大發(fā)拉開屋門正看到這一幕,他立刻醋意大發(fā),陰陽怪氣兒地說:“喲,都喂上啦,還能怎么親呀?”
秀琴頓時兩頰緋紅,急忙躲閃到了一邊。孫福嘴里嚼著餃子,大大咧咧地笑了笑,說:“馬科長看不得我們姐兒倆親熱呀,這有什么呀,不就是吃個餃子嗎?您想吃嗎?坐下來一塊吃?!?/p>
“我還沒吃飯呢,你這一讓我真餓了。秀琴包的餃子是夠香的,我也嘗嘗,享享口福?!?/p>
說著話,馬大發(fā)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抓起一個餃子塞到嘴里,大嘴麻牙地吃了起來。秀琴急了,她走上來伸手搶過飯盒,紅著臉說:“你嘗嘗就行了,這餃子不是給你包的,你再吃我們倆中午飯就不夠吃了?!?/p>
馬大發(fā)尷尬地站了起來,說:“我就是逗著玩兒的,你們吃,你們吃?!?/p>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馬大發(fā)氣不打一處來,他抓起桌上的飯盒一甩手扔到了地上,米飯和菜撒得滿地都是。
從這天起,馬大發(fā)認(rèn)準(zhǔn)了楊秀琴和孫福在搞對象。他是過來人,從秀琴看著孫福那羞澀的眼神兒和通紅的臉龐上,能看清這個女人的心思。他醋海翻波,又急又氣,好比是掉進(jìn)開水鍋里的蝦米,急紅了眼兒,千方百計想招兒要拆散他們。
馬大發(fā)行動了,他在后勤科,在全廠,到處散播楊秀琴和孫福倆人的謠言,說他們倆不正經(jīng),楊秀琴是破鞋,孫福是因強(qiáng)奸婦女被判的刑,還說他們倆工作時間在清潔工休息室亂搞,一時間廠子里謠言滿天飛。秀琴和孫福也很納悶兒,平時沒人往清潔工休息室溜達(dá),這些日子經(jīng)常有人扒門縫往里看,還有人突然拉開屋門進(jìn)來瞧瞧。
對這些反常的舉動,孫福沒當(dāng)回事,秀琴坐不住了,出于女人的敏感,她心想這里面肯定有事。炊事班的王姐跟秀琴是無話不說的好姐們兒,她找王姐一打聽全明白了,秀琴氣壞了,哭著跑回了家。
夜里,秀琴說什么也睡不著,她披上衣服在床上坐了起來,腦子里亂極了。她把進(jìn)工廠以來發(fā)生的事兒從頭至尾想了一遍,眼前老有兩個人影在晃動,馬大發(fā)、孫福。這是她平時接觸最多的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的科長,笑面虎,時刻在窺視著她,隨時有可能欺負(fù)她,想起馬大發(fā)秀琴不寒而栗。再一個是她的同事猶如她的親弟弟,天天在一起工作,關(guān)心照顧她。想起孫福,秀琴就感到安全和溫暖。
秀琴抬腿下了地,來到丈夫滿倉的遺像前,雙目凝視了許久,說:“滿倉,你在那邊過得好嗎?你知道我過的是什么日子嗎?”
秀琴說到這兒眼淚止不住地流,她低聲抽泣著,說:“一個寡婦,最重要的就是名節(jié)呀!現(xiàn)在,我們科里、廠里到處都是糟蹋我名節(jié)的謠言。滿倉,我要被謠言淹死了,要不是為了咱們的兒子鐵蛋兒,我早就找你去了。滿倉,現(xiàn)在有一個男人對我挺好的,他叫孫福。廠子里給我們倆造謠,說得可難聽了,逼得我沒路走啦。我想干脆就和他好吧,讓他當(dāng)我的靠山,這樣別人也就不能再胡說八道,那個畜生馬大發(fā)也就不敢再欺負(fù)我了,滿倉你看成嗎?”
秀琴邊哭邊說,一宿都沒睡。
星期六,秀琴下班前對孫福說:“小孫,你明天有空嗎?”
“明天是星期日,我沒什么事兒,就是在家里睡大覺。楊姐有事兒找我?”
“嗯。你明天中午到我家吃飯吧,我有事跟你說?!毙闱僬f完話,羞得兩頰緋紅。
孫福沒注意到秀琴表情的變化,他高興地說:“太好了,明天又能吃餃子嘍?!?/p>
星期日上午十點來鐘,孫福高高興興地來到秀琴家,一看鐵蛋兒沒在屋里,問秀琴:“楊姐,鐵蛋兒呢?”
“我媽想他啦,孩子他舅舅昨天來接鐵蛋兒去姥姥家住幾天?!?/p>
“挺好,您一個人兒也過幾天清閑日子。就您自己個兒住可要注意安全,用不用我找個姐們兒陪您住兩天?!?/p>
“不用,我早習(xí)慣了。小孫,喝茶呀?!?/p>
“哎,喝茶?!?/p>
孫福端起茶杯呷了口茶,甜的。他抬起頭問秀琴:“楊姐,今兒您可是太疼我了,還給我沏糖茶水喝,您這唱的是哪出兒???”
秀琴臉“騰”的一下紅了。她羞答答地說:“甜嗎?”
“那還用說嗎,忒甜了,差點兒沒齁兒著我?!?/p>
“小孫,你想一輩子都這么甜嗎?”秀琴滿臉通紅,一直紅到了脖梗子。
孫福咂摸出味兒臉也紅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楊,楊姐,您是要跟我……”
“跟你一輩子,你同意嗎?”
孫福腦瓜子“嗡”的一下,亂套了。他是一點兒思想準(zhǔn)備也沒有,自從認(rèn)了秀琴為姐姐,一直沒往別處想。在他的眼里,秀琴心地善良,通情達(dá)理,是一個疼他愛他、知冷知熱的好姐姐。在秀琴的身邊,孫福找到了母愛,找到了家的感覺,他已經(jīng)離不開這個姐姐了。可是,由于自己性功能上的缺陷,他從沒有娶妻生子的奢望。今天這個好姐姐要和他往前走一步,孫福為難了,拒絕她,于心不忍;答應(yīng)她,自己不配。孫福痛苦地尋找著答案,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怎么辦?我怎么跟她說呀?
秀琴在旁邊觀察著孫福,發(fā)現(xiàn)他沒有一丁點兒高興的樣子,還顯得很痛苦似的,秀琴失望了,她的臉色由紅變白直到發(fā)灰。她冷靜地說:“小孫,我不為難你,你要是覺得我配不上你,就直說,我能接受?!?/p>
“楊姐,我,我,我有苦說不出來呀!”孫福說完話雙手捂著臉哭了。
秀琴平靜地看著孫福,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同意,咱們就往前走一步,你要是不同意咱們就還是姐姐和弟弟。”
“楊姐,不是我不同意,您說我都三十大幾的人了,能找到您這么好的女人做媳婦,那是積了八輩子德啦,我哪會不同意呢?!?/p>
“那是為什么呀?”秀琴感到很納悶。
“我實話告訴您吧,我,我,我就不是個男人呀!”說完話,孫福嗚嗚地哭出了聲。
孫福把自己年輕時對小鳳兒姑娘耍流氓,被人家姑娘踢傷,造成終身性功能殘疾的苦水全倒了出來。秀琴聽得目瞪口呆,看著面前這個非常熟悉的人,突然間變得那么陌生,秀琴害怕了,止不住地渾身哆嗦著,孫福沒注意秀琴表情變化,還在痛心地懺悔著,說:
“這是自己作的孽呀,誰讓我年輕時不學(xué)好呢。楊姐,您是不了解呀,我底兒太潮啦,我原來比馬大發(fā)還壞呢,我們倆是一類人呀?!?/p>
孫福掏心掏肺地向秀琴訴說自己不堪的過去,希望能讓她了解自己,原諒自己。性格懦弱的秀琴沒有悟出孫福的本意,嚇壞了。她驚恐地說:“什么,你們倆是一類人?你原來也是個壞人?我怎么沒有看出來你?我怎么這么傻呀?”
秀琴說完話,轉(zhuǎn)身趴在被臥垛上大哭了起來。孫福走到她身邊輕輕推了推她,說:
“楊姐,你……”
“你別叫我楊姐,我不是你姐姐,你走吧,再也別來啦。”
孫?;氐郊液攘送◥灳?,迷迷糊糊睡著了,夜里受了風(fēng)寒,第二天發(fā)燒了,溜溜兒地病了一個星期才痊愈。病好后孫福來廠里上班,他來到休息室準(zhǔn)備換工作服,進(jìn)屋一看秀琴不在,打開抽屜秀琴的飯碗和把兒缸子也沒了。他吃驚地跟后勤科里的同事打聽,大家說秀琴辭職了,帶著鐵蛋兒回了老家。孫福扔下工作服發(fā)瘋似的跑到秀琴家,院門兒上了鎖,孫福從院墻爬進(jìn)去,屋門兒也上了鎖,他趴玻璃窗往屋里一看,屋里全搬空了。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孫福打了個冷顫,刺骨的寒冷從頭涼到腳。他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眼淚一對對兒地掉下來,他悲傷地哭道:“楊姐,你怎么走了?在咱們廠提起孫福就跟一泡屎似的,他們都嫌臭,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你來了以后不嫌棄我,還這么疼我,讓我的日子有了奔頭。你這一走,又回到了從前,這可讓我怎么活呀!楊姐,你在哪兒,弟弟想你呀……”
——孫福躺在自己的屋里,回想著過去的往事,眼淚止不住地流著。這時一個女人甜美的聲音從屋外傳了進(jìn)來:“屋里有人嗎?”
“楊姐,是楊姐看我來了?!?/p>
第三章
孫福驚喜地擦了把眼淚,一下子從床上蹦下來,推開屋門一看,高小燕左手端著面碗,右手端著菜盤子,笑盈盈地看著他,孫??蘖?。
高小燕看著孫福,說:“還生氣呀,至于嗎?你大彪叔就是那么個粗人兒,說話不走腦子,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說,你別生他的氣,得啦,我替他給你賠個禮兒吧?!?/p>
聽到這暖心的話,孫福哇哇大哭起來。高小燕很納悶,她關(guān)心地問:“孫福,你怎么了?”
孫福傷心地說:“高姨,我心里苦??!”
“別著急,慢慢說?!?/p>
孫福像個孩子似的哭了好一陣才止住。他坐在高小燕對面,痛苦地說:“我三十大幾的人了,不能娶妻生子,看著那些同學(xué)、發(fā)小們,人家現(xiàn)在都當(dāng)?shù)?,孩子滿地跑了。我就這么光棍一條,別說孩子了,病了連個倒水喂藥的人兒都沒有,您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嗎?多盼著身邊能有個說知心話的人兒呀。在廠子里好不容易碰上了一個對心縫的好姐姐,人家不嫌棄我,還表明了要嫁給我,誰想到跟她一說實話,她嚇跑了,再想見,連影兒都沒啦……”
孫福把他和秀琴的事一五一十地全對高小燕說了。
高小燕聽孫福說完,感覺楊秀琴真是個好女人,她和孫福的姐弟關(guān)系聽著真讓人感動,她這么匆忙一走了之未免太草率了,對孫福打擊也確實很大。高小燕正尋思著,孫福說話了:“高姨您能幫我挪挪窩嗎?”
“你不想在那家工廠干啦?”
“剛才跟您說了,我們那個后勤科長馬大發(fā)就是個王八蛋,凈想法子整我們。秀琴在的時候,我們倆能互相幫襯著,還能寬寬心。秀琴這一走,就剩下我自己個兒了,馬大發(fā)什么氣都往我身上撒,實在沒法干啦。”
高小燕點了點頭,說:“那個姓馬的,不是個好人,你在他手底下工作,確實不痛快。這么著吧,我琢磨琢磨,想法子給你找個新單位上班吧?!?/p>
“太好了高姨,我先在這兒謝謝您了。”
高小燕是個急性子,她第二天就到派出所找了張警官,跟他說了孫福的事兒。小張說:“孫福是個臨時工,工作調(diào)動比較簡單,只要找好了接收單位,我們派出所給他出個證明就行了。我這里給他掃聽著,高姐,您也給他打聽打聽,看看有什么合適的單位能要他。”
“好嘞,咱們都給孫福踅摸著?!?/p>
小張表情嚴(yán)肅,話鋒一轉(zhuǎn)說:“那個馬大發(fā)問題是很嚴(yán)重的,真要是像孫福說的那樣,馬大發(fā)對楊秀琴就是強(qiáng)奸未遂,是犯罪,要繩之以法。我會向分局匯報并通過街道黨組織找到他們廠黨支部,對馬大發(fā)嚴(yán)肅處理?!?/p>
“對,像馬大發(fā)這類壞人,不能讓他逍遙法外?!?/p>
高小燕從派出所出來麻溜兒地奔金老爺子家來了,她把孫福的事兒跟金老爺子叨咕了一遍。
金老爺子聽后點了點頭,說:“應(yīng)該幫幫孫福啊,這小子變了?!?/p>
“您是說他變好了嗎?”
“是。就拿他給秀琴家蓋房的事兒來說吧,變化就很大。孫福以前是什么人?多雞賊呀!只有他坑人騙人占人便宜的事兒,從來沒見過他幫助過別人。這回對秀琴,可算是傾其所有,出錢出力給秀琴家蓋新房,和他從前比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呀?!?/p>
“干爹,您說的還真是這么回事兒?!?/p>
“再者說,他跟秀琴坦白自己的過去,這就是一個很大的進(jìn)步呀!有誰愿意在外人面前訴說自己不光彩的過去,去揭自己見不得人的禿瘡嘎巴兒?只有真心懺悔的人才有這個勇氣呀。只可惜秀琴沒悟出孫福的本意,反而被他不光彩的過去嚇壞了,帶著鐵蛋兒辭職回了老家,實在是個誤會呀。要是秀琴明白了孫福的本意,就不會跑了,即便是成不了夫妻,姐弟關(guān)系還是可以維持下去嘛。孫福以前接觸的是強(qiáng)子這些地痞流氓,他能學(xué)得了好嗎,最后折騰進(jìn)去了?,F(xiàn)在他接觸的是秀琴這樣善良本分又老實巴交的好人,他的心靈逐漸地被洗禮了,讓他由一個玩世不恭的小痞子一點點兒地往好了轉(zhuǎn)變?!?/p>
“沒錯,干爹您看得真準(zhǔn)?!?/p>
“要我說呀,孫福這是漸悟啊,逐漸明白了善惡,悟出了生活的真諦。等他真正覺悟了,就如老話說的‘浪子回頭金不換,衣錦還鄉(xiāng)做賢人了。我們要想方設(shè)法地幫助孫福逐漸轉(zhuǎn)變,給他創(chuàng)造好的條件,爭取把他變成個好人才是?!?/p>
“干爹,您說得太對啦,我也這么想的。孫福一個人兒過日子,多冷清呀,真是挺可憐的。要是工作再不舒心,整天以酒消愁,那保不準(zhǔn)兒會變成什么人呢。咱們在這時候還得幫他一把?!?/p>
“是這么回事兒,得給他想想辦法。我有幾個老同學(xué)都是單位負(fù)責(zé)人,我跟他們打聽打聽,看看誰能接收孫福?!?/p>
一周以后高小燕又找金老爺子來了,她問:“干爹,有譜兒了嗎?”
“真差不離兒。我的老同學(xué)蘇洋是一個中學(xué)校長,前天我去找了他一趟,跟他聊了孫福的事兒。他挺同情孫福的處境,跟我說,他們學(xué)校總務(wù)處倉庫管理員老吳上個月退休了,正準(zhǔn)備再配個管理員呢,要是孫福能來就不用再找別人兒了?!?/p>
“太好了,我這就跟孫福說去,謝謝您了干爹?!?/p>
“你把孫福找來,我還有幾句話要囑咐他。”
“知道了?!?/p>
見了金老爺子,孫福感激地說:“金爺爺,讓您替我操心了。想起以前我凈惹您生氣,真是覺得愧得慌?!?/p>
金老爺子看了看孫福,笑了。他對高小燕說:“我說得沒錯吧,孫福變了。他知道慚愧了,這就是很大進(jìn)步啊。孫福,你這份新工作是學(xué)校倉庫管理員,技術(shù)含量不高,你能干得來。學(xué)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對員工的素質(zhì)要求是很高的。你到學(xué)校工作以后,要有基本的道德操守,不能打架罵人,不能酗酒,行動辦事要講禮貌??傊?,你身上原來的那些痞里痞氣的壞毛病都必須改掉,孫福你能做到嗎?”
“金爺爺您放心吧,我這個人呀,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碰上馬大發(fā)那種人,我他媽說話沒好聽的。要是碰上老師和同學(xué)們,我也文明著呢?!?/p>
聽了孫福的話,金老爺子和高小燕都笑了。
第二天,孫福麻利兒地到廠里辦辭職手續(xù)。手續(xù)辦完后,孫福站在大土坡上看了看工廠,感慨不已,他想起了楊姐,也想起了馬大發(fā),心中仍有幾分放不下,不由得又來到了后勤科,一種復(fù)雜的心緒促使著他還要再見見馬大發(fā)。他推開后勤科的屋門,坐在科長椅子上的人換成了小胡。孫福有些意外,他問道:“馬大發(fā)是不是又病了?”
“他讓公安局帶走了。”小胡平靜地說。
“這老小子犯事啦?因為什么呀?”
“具體的我也說不太清楚,只聽說與楊秀琴有關(guān)。”
“太好了!”
孫福激動地從屋里跑了出來,對著天空大聲喊道:“楊姐,你聽見了嗎?馬大發(fā)被法辦啦,你的這口氣,出啦!”
孫福扯著嗓子不停地喊著,他真想讓秀琴聽到自己的聲音,喊到最后,秀琴沒有喊來,自己的眼淚流出來了。
孫?;氐郊遗錾狭烁咝⊙?,她問:“馬大發(fā)的事兒你知道了嗎?”
“知道了。我去廠里辦調(diào)動手續(xù)那天聽說的,馬大發(fā)被公安局帶走了,真叫一個解氣!高姨,您怎么對我們廠的事兒也門兒清呀?”
“前兩天我去派出所開治保主任會,小張警官跟我說了處理馬大發(fā)的事兒。他對你挺關(guān)心的,讓我告訴你在新單位好好干?!?/p>
“高姨,您再見到張警官,替我謝謝他。秀琴知道馬大發(fā)被法辦了嗎?”
“知道了。是秀琴把她那件被馬大發(fā)撕破了的白背心交給了警察,才迫使馬大發(fā)低頭認(rèn)罪的?!备咝⊙嗾f。
“?。織罱阏业嚼?,她現(xiàn)在住哪兒呀?我想看看她?!睂O福急切地說。
“你想看秀琴就去唄?!备咝⊙嗾f。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呀?”
“馬大發(fā)被帶走以后,廠領(lǐng)導(dǎo)又請回了秀琴,還讓她在食堂工作。派出所張警官跟秀琴做了解釋,消除了你們之間的誤會。他們娘兒倆還住在老地方,你隨時可以去看她?!?/p>
孫福聽后激動得說不出話,兩行熱淚流了下來。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來到了秀琴家,院門沒上鎖,孫福抬起手剛要敲門,又遲疑地放了下來,他想起了和秀琴分手那天她說的話:“我不是你姐姐,你走吧,再也別來了?!?/p>
孫福尷尬地蹲了下來,掏出煙悶頭抽著。這時就聽見鐵蛋兒在屋里說話:“媽,您怎么包這么多餃子呀,咱們倆吃得了嗎?”
“傻孩子,這是給你孫叔叔包的,那天他走得急,一個餃子也沒吃,回到家就病了,我聽說后心里挺不落忍的。咱們現(xiàn)在回來了,我尋思著,過了這么多天,你孫叔叔肯定想吃媽媽給他包的餃子了。”
聽到秀琴和鐵蛋兒的對話,孫福騰的一下站了起來,推開院門快步走了進(jìn)來,嘴里大聲地說:“姐姐,弟弟看您來啦?!?/p>
秀琴趕緊從屋里迎了出來,看到多日不見的孫福,面容憔悴,消瘦了許多,秀琴走上來一把拉住了孫福的手,兩個人都落了淚。孫福說:“姐,我想你呀,你走后,我每天都惦記著你們娘兒倆。”
“好弟弟,姐姐回來再也不走了。”
姐弟二人再次相認(rèn),手拉著手,有說有笑地進(jìn)了屋。孫福興奮地對秀琴說:“姐姐,馬大發(fā)被抓起來了,您知道了吧?”
“知道了。前些日子民警同志找我了解馬大發(fā)的事兒,我對他們?nèi)f了。民警同志說,‘時間過去半年多了,要想懲辦馬大發(fā),得有證據(jù)才行。我想起了讓馬大發(fā)撕壞了的那件白背心,上面有馬大發(fā)的血。那是我和他撕扯時把他的手摳破了,他的血流到了白背心上。民警同志見到白背心后說,‘有這件物證就好辦了?!?/p>
“姐,您怎么這么聰明啊,還知道留下物證?”
“嗐,我當(dāng)時也沒想那么多,就想著不能讓馬大發(fā)白毀了我的衣服,我要讓他賠。第二天到廠里找馬大發(fā),他病了沒來上班,我就把這件白背心收在箱子里,想著等馬大發(fā)上班了,再拿上它找馬大發(fā)算賬。沒想到馬大發(fā)得了重病,半年多才好利落。等他上班后,我想他也遭報應(yīng)了,算了吧,就沒再找他賠白背心?!?/p>
“這就叫該著!馬大發(fā)現(xiàn)在肯定是把腸子都悔青了,那管什么用啊,晚了!”
孫福和秀琴都開心地笑了。
當(dāng)天下午孫福帶著秀琴回太原會館大院,先去看望金老爺子,正巧董二爺也在,他沒聽說過秀琴,坐在一邊心里直納悶,他問孫福:“從我給你們家拉包月起,你們家什么事兒我不知道啊,你什么時候有了個姐姐呀?”
孫福樂了,他眨巴眨巴小瞇縫眼兒,故意逗董二爺:“老爺子,您歲數(shù)大啦,健忘了,這位姐姐是我爸爸二房生的?!?/p>
秀琴使勁推了孫福一把,說:“去你的,凈瞎說?!?/p>
“你小子放屁!你爸爸孫有財抽大煙差點沒把你賣嘍,他會有能個兒娶二房?簡直是胡說八道。”董二爺紅著臉爭辯著。
金老爺子說話了:“孫福啊,你開玩笑也不分個人兒,董二爺是誰呀,可著咱們太原會館大院,就數(shù)他最門兒清你們家的事兒,你能蒙得了他?”
“嘿,我怎么忘了‘騙子最怕老熟人兒呀。”
大家伙兒都樂了。
日子過的很快,轉(zhuǎn)眼到了一九六六年,立夏以后一場大的運(yùn)動開始了。在運(yùn)動之初,全國范圍內(nèi)掀起了“破四舊”的風(fēng)潮。當(dāng)時很多老玩意兒成了燙手山芋,人們不敢留著,能甩就甩了。就拿孫福的一個忘年交嚴(yán)老先生來說吧,旗人,祖上傳下來一些舊家具和瓷器字畫都在他手上,平時他對這些東西看得比命都重要,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家里人誰也不敢碰這些老玩意兒。他對兒女們說:“我收藏的這些寶貝,值老鼻子錢了,將來我死了,它們就是傳家寶,你們要一代代傳下去,年頭越長越值錢?!?/p>
嚴(yán)老先生雖說很看重手里的這些老玩意兒,可運(yùn)動一來,他就沉不住氣了,他跟孫福說:“大兄弟,我手里這些老玩意兒拿不住了,我想甩嘍?!?/p>
孫福對嚴(yán)老說:“您手里的老玩意兒是好東西,雖說現(xiàn)在社會上‘破四舊,依我看它就是一股風(fēng)兒,您老沉住了氣,這股風(fēng)兒刮過去就沒事兒了,您就踏踏實實留著吧?!?/p>
嚴(yán)老當(dāng)時不說什么了,高高興興回了家。沒過幾天他心里又犯嘀咕了,找到孫福說:“大兄弟,我出身不好,這些舊東西放在家里懸,指不定哪天招來災(zāi)禍,你能不能幫我找人收了去?!?/p>
“找人沒問題,可現(xiàn)在這日子口兒,這些老玩意兒賣不出價呀?!?/p>
“這個我清楚,只要有人要,給錢就賣,免得留在家里生禍害?!?/p>
“您要是這么說,您手里那些個老玩意兒我要了,我身上的錢全給您?!?/p>
“得嘞,咱們就說定了?!?/p>
孫福身不動膀不搖,沒花費(fèi)多少錢就收了一批老玩意兒,心里那叫一個高興。最讓他得意的就是收了嚴(yán)老家的那件沉香木屏風(fēng),它特別名貴,世間難尋,價值連城。孫福把它擺放在屋里,滿屋芳香,在它旁邊一站,就感覺提神醒腦身心舒暢。孫福高興得整宿覺都沒睡,凈在屋里深呼吸了。
當(dāng)時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鋪了,大街上能見得著收舊貨的商店叫委托商行。運(yùn)動開始后,委托商行里堆滿了各種舊貨,價格都很便宜,明代的黃花梨多寶槅十塊錢一個,一對兒清代黃花梨浮雕龍紋太師椅八塊錢;牛皮西洋沙發(fā)兩塊錢一個。這些東西偶爾還能遇上買主兒,委托商行也就擺在店鋪里賣。一些明清的瓷器字畫,委托商行大多都不敢收,唯恐在運(yùn)動中把它們毀嘍,委托商行就賠了。后來“破四舊”的風(fēng)兒刮過去了,委托商行才敢收一些舊瓷器字畫,價格也是出奇的便宜。
孫福是古玩行里的蟲兒,很有眼力,能估得出來這些舊貨值多少錢。看著這些地板價的老玩意兒擺在委托商行里沒人買,孫福心說,該著孫爺我撿漏兒,他把自己工作后十幾年的積蓄全從銀行里取了出來,還從親朋好友們手里借了一筆錢,他買下了金絲楠木書柜、明代黃花梨多寶槅、羅漢床、座屏和清代黃花梨浮雕龍紋太師椅、小葉紫檀條案等一屋子的明清舊家具,還買了一大堆古董。
孫福是有心人,他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把這些舊貨擺在家里太扎眼,指不定哪天讓人給砸了,那就虧大發(fā)了。他仔細(xì)盤算了一下,把這些明清舊家具從委托商行直接拉到了貧農(nóng)出身的楊秀琴家,把收上來的古董裝滿了三個大箱子,上了鎖放在了他的好哥們兒工人武師傅家,保證了這些老玩意兒完好無損。改革開放后他這些老玩意兒一出手,讓他賺嗨了。孫福雖說在“破四舊”中撿了漏也遭了罪,他當(dāng)時是學(xué)校倉庫管理員,在“破四舊”的風(fēng)潮中,學(xué)生們把收上來的字畫、瓷器等老玩意兒集中在一起,暫時存放在倉庫,讓孫福負(fù)責(zé)看管,準(zhǔn)備在下星期召開的誓師大會上統(tǒng)一銷毀。孫福在清點這些物品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里面竟然有兩件國寶,一件是宋代汝窯天青釉洗,另一件是明代成化斗彩雞缸杯。孫福輕輕地捧著這兩件國寶,愛不釋手,他心想,這么寶貴的好東西,平白無故讓他們給摔嘍,太不像話了!說什么我也要保護(hù)好這兩件瓷器。
孫福找學(xué)校負(fù)責(zé)人劉全喝酒,借著酒勁他對劉全說:“咱們倉庫里有一大堆老年間的玩意兒,是不是下個禮拜就都銷毀了?”
“那是當(dāng)然了,都是些過去的破爛貨嘛,必須徹底砸爛!”
“哥哥,這里面有兩件小東西我覺得有點意思,想借走玩玩兒行嗎?”
“哦,這里有你喜歡的,都是什么呀?”
“就是一個小盤一個小碗,我最近正在練毛筆字,想用它們洗洗毛筆?!?/p>
“是為了干這個用,這算什么呀,你拿走吧,玩兒膩了想著還回來就行了?!?/p>
孫福如愿以償,他回到倉庫把宋代汝窯天青釉洗和明代成化斗彩雞缸杯兩件國寶用軟紙包好,抱在胸口窩兒上回家了。
孫福把國寶藏了起來,也就為自己埋下了禍根。幾天以后劉全慌慌張張找到孫福說:“兄弟,你借走玩兒的那兩樣?xùn)|西明天必須還回來?!?/p>
孫福聽了很緊張,問:“干嗎這么著急呀?”
“昨天上面開會了,有些單位看管不嚴(yán),準(zhǔn)備銷毀的物品有丟失的,上面說了,凡是監(jiān)守自盜的人均嚴(yán)懲不貸?!?/p>
“這可麻煩了,我拿回家的那兩樣小玩意兒一不留神讓我給摔了,我還尋思著跟您說一聲呢,誰摔不是摔呀,反正也不能留下它們。”
“怎么會這么巧?你可讓我為難了,我只能如實上報,對不住了兄弟?!?/p>
劉全根本不替孫福瞞著,他跟上級匯報說:“孫福肯定是見財起意,他說摔了,哪有那么巧?。俊?/p>
上級指示說:“如果孫福真是沒拿住摔了,就讓他把摔碎了的瓷片拿出來,要是能對得上號,就算了。如果什么也不拿出來,就是監(jiān)守自盜,立刻抓起來?!?/p>
劉全不敢怠慢,他讓孫福交出那兩件瓷器,孫福說:“哥哥,那破玩意兒交不回來了,不是跟你說了嘛,我給摔了?!?/p>
“好,好,就算是摔了,把碎片交回來,只要能對得上數(shù),我還是不怨你,誰讓我答應(yīng)你拿走玩兒兩天呢?!?/p>
“哥哥,你們家平常要是摔個碗還留著碗碴子嗎,當(dāng)場就得掃干凈倒嘍呀,省得碗碴子扎手呀。我留它干什么呀?”
聽著孫福的辯解,劉全怒了,他一拍桌子大吼道:“孫福,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是不是?別以為你這一套花言巧語能蒙得了誰,實話告訴你,我們早猜到你會這么說。組織上了解你,也了解你們家,你爺爺、你爸爸都是開古玩店的資本家,你是在古玩行里長大的,你小子懂行,你越是不把東西交出來,越說明你拿走的東西值錢。你是見錢眼開!”
“我沒你說的那么下三爛。你說它值錢,那你們干什么還要摔了它呀?”
“這些過去的破爛貨必須銷毀,你盜竊它們,說明你不是好人,我們不會對你客氣的。來呀,把他綁起來,關(guān)到地下室去!”
劉全變臉了,他不容孫福再說話,立馬兒把孫福押了起來。隨后,他們抄了孫福的家。孫福早就做了準(zhǔn)備,他們除了抄出幾張舊照片,什么也沒抄到。劉全不甘心,又審了孫福幾次,還是一無所獲,實在沒轍了,他們把孫福交了出去。
孫福未經(jīng)正規(guī)的司法審判,就以“盜竊犯”的罪名,被判了五年徒刑,押送到唐山監(jiān)獄服刑。
孫福心里憋屈呀,他心說,第一次進(jìn)來自己確實犯了法,可這次自己是在保護(hù)國寶,干的是好事兒呀,還被判了這么重的刑,這上哪兒說理去呀!孫福夜里躲在被子下面?zhèn)牡乜蘖恕?/p>
一九七一年十月,孫福刑滿釋放了。當(dāng)時像他這樣的二進(jìn)宮勞改釋放人員,被就近安排到了唐山磚廠工作。
說來也巧,小鳳兒姑娘當(dāng)年走投無路時就來到這里應(yīng)聘,她被磚廠的許師傅收為徒弟,當(dāng)了磚廠工人。后來小鳳兒又和許師傅戀愛結(jié)婚,生了個兒子。小鳳兒和許師傅早年都是孤兒,家里老人全沒了,孩子出生后沒人照看,小鳳兒就辭去了磚廠的工作,專心在家?guī)Ш⒆?。許師傅是磚廠的老職工了,他入了黨,新近又被任命為廠長,工作上勁頭兒十足。
這一天人事干部小楊拿著個牛皮紙口袋來到廠長辦公室,她對許師傅說:“廠長,有個勞改釋放人員被分到了咱們廠,這是他的檔案,讓他具體干什么,請廠長安排?!?/p>
許師傅接過檔案打開一看,姓名:孫福,家庭住址:北京市宣武區(qū)太原會館,剛看到這幾個字,他的腦袋“嗡”的一下,就要炸開了。俗話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看到孫福的名字,他就想起了當(dāng)年那個對小鳳兒姑娘耍流氓的壞蛋,后來聽小鳳兒跟自己哭訴時,他氣得當(dāng)時就要上北京找孫福算賬,如今這個壞小子落到了自己的手里,許師傅攥緊了拳頭,恨不得掄圓了揍孫福一通。
孫福走進(jìn)唐山磚廠的院子,他看了看四周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這廠子比馬大發(fā)的那個街道工廠還破呢,地方是不小,到處都是磚頭,人們頂著太陽脫磚坯,這一天活兒干下來,身上非得曬脫了皮不可呀。”
孫福正站在那兒發(fā)呆呢,聽見有人叫他:“孫福,去趟廠長辦公室,許廠長找你。”
孫福低著頭,無精打采地來到廠長辦公室,他站在許師傅面前習(xí)慣地喊了一聲:“報告政府,我是孫福?!?/p>
許師傅上下打量著孫福,瘦高個兒,略微有點兒駝背,身子骨兒很單薄,其貌不揚(yáng)。許師傅平靜地說:“別那么說話了,叫我老許吧?!?/p>
許師傅拿起茶杯倒了杯熱水遞到了孫福的手上,示意他坐下說話。孫福端著茶杯,感到一股溫暖。他抬頭看了看許師傅,五十來歲的年紀(jì),身體很結(jié)實,皮膚黝黑,是個純樸的男人,給人一種親近感。
許師傅沉思了片刻,問道:“孫福,你今年多大了?”
“報告廠長,我今年四十了?!?/p>
“你這些年都是怎么過的呀?”
“唉,怎么說呢,瞎混唄。雖說我也是四張的人了,二進(jìn)宮啦,在那里頭前后腳兒忍了八年,人生最好的年歲我他媽都獻(xiàn)給大牢了?!?/p>
“你因為什么二進(jìn)宮啊?”
“咳,我他媽讓竇娥給拽進(jìn)去的,里里外外就是一個字,‘冤呀!”
“你的意思是判你五年是個冤案?”許師傅很吃驚。
“是呀?!?/p>
“那你跟我說說你冤在哪兒了?”
“廠長,我也甭跟您細(xì)說,我就問您一句話,保護(hù)國寶的人被判了五年徒刑,您說這事兒是不是個冤案呀?”
“哦,你是說你保護(hù)了國寶?”
“那能有假嗎?”
“國寶呢?”
“不知道。廠長,不是我信不過您,誰問也是這句話,要是國寶再讓人給毀嘍,我這五年徒刑不是白受了,那才是冤到家了呢。”
“孫福,我能打聽打聽你說的國寶是什么東西嗎?”
“這個可以告訴您,古瓷器,是難得一見的寶貝?!?/p>
許師傅聽明白了,重新審視了一下眼前的孫福,發(fā)現(xiàn)他不像信口開河的樣子,一種復(fù)雜的心態(tài)擾亂了自己的思路,眼下也難辨真?zhèn)危坏脫Q了個話題說:“孫福,你到了磚廠能干什么工作呀?”
“這得聽您的呀。我一個剛放出來的人,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不把我當(dāng)成臭狗屎甩嘍,我就感恩不盡了。”
“我們廠可沒有輕省活兒,都是出力流汗的差事,你先跟著脫磚坯吧,如果身體頂不住再說。”
“廠長,謝了您哪?!睂O福沖許師傅躬了躬身,走了。
孫福第二天就開始干活了。脫磚坯是個強(qiáng)體力活兒,慫主兒還真干不了這個。孫福雖說也是個大老爺們兒,可他身子骨兒太弱了,他有胃病,平時吃得少走路都打晃,現(xiàn)在脫磚坯一天定額兩千塊,孫福哪干得完呢。頭一天他連跑帶顛地忙活了一整天,才出了五百多塊磚坯,給他累得通身是汗,收工的時候全身跟要散了架似的,就連幾十米外的廁所他都沒勁走過去了,索性在磚坯旁邊就解上大手了。
打這以后,孫福天天是真賣力氣,可定額是天天完不成。一個月下來,他脫的磚坯跟定額指標(biāo)差了一大截。發(fā)工資的時候,他被扣了一些錢。晚上,孫福心里堵得慌,他買了兩瓶白酒,一個人坐在磚坯旁邊喝開了。由于是喝悶酒,孫福很快就喝醉了。當(dāng)夜里巡廠的工人發(fā)現(xiàn)他時,只見孫福身邊放著兩個空酒瓶子,他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孫福被送進(jìn)醫(yī)院搶救,小鳳兒知道后把家里下蛋的老母雞殺了,熬成湯來醫(yī)院看他,孫福特別感動。幾天后許師傅也來醫(yī)院看孫福對他說:“在你生病的這些日子,廠里也對你進(jìn)行了外調(diào),發(fā)現(xiàn)你的案子確實疑點很多,主要集中在兩點上:第一,你說瓷器摔碎倒掉了,他們不信,認(rèn)為是你私吞了,可他們并沒有找到實物證明你有罪,僅憑著懷疑就匆忙給你重判了五年徒刑是不妥的。第二,你從始至終也沒有簽字認(rèn)罪,一直在喊冤。這是兩大疑點。那天你說保護(hù)了國寶,我想你敢這么說,也證明兩點,第一,國寶沒有損壞,在你手上。第二,你心懷坦蕩,不想私吞國寶。當(dāng)然,你現(xiàn)在不肯交出來我們也能理解,現(xiàn)在的客觀形勢確實比較復(fù)雜,對保護(hù)國寶不利,我們相信將來形勢好了,你會把國寶交給國家的。”
聽到這番話,孫??蘖?。他拉著許師傅的手說:“廠長,您真是明白人呀!”
許師傅接著說:“依據(jù)這些調(diào)查和分析,我們認(rèn)為不能把你當(dāng)犯罪分子看待,我們把你當(dāng)同志。你身子骨弱,不適合強(qiáng)體力勞動,廠里決定調(diào)換你的工作,以后你就到后勤部門,繼續(xù)干你熟悉的倉庫管理員吧?!?/p>
孫福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流,他一個勁給許師傅作揖,說:“廠長,您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能認(rèn)識您,是我這輩子的福分呀?!?/p>
打這以后孫福就把許師傅和小鳳兒當(dāng)成了親人。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這一天,許師傅在廠里值班。凌晨三點多,他在廠子里巡視,發(fā)現(xiàn)孫福宿舍的燈還亮著,就走了過去,推門一看孫福又喝多了,趴在飯桌上睡著了。許師傅搖了搖頭,說:“這酒就是戒不了呀,又喝成了這樣,好了傷疤忘了疼啊?!?/p>
許師傅把孫福拽起來,扶到床上躺下,給他搭上毛巾被,關(guān)了燈,這才走出來。沒走幾步,他忽然發(fā)現(xiàn)天空閃出一道白光,一聲驚雷隨即炸響,隨著一陣狂風(fēng)呼來,腳下的大地恐怖地晃動開了,許師傅站立不穩(wěn),摔了個大馬趴。他爬起來驚恐地大喊:“地震,大家快出來,地震了!”
人們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還在熟睡著。房屋在劇烈的搖晃中發(fā)出了“嘎吱吱”嚇人的響聲。許師傅最先想到了孫福,他喝多了,肯定醒不了。許師傅一腳踹開了孫福的屋門,拉起他往外就跑。來到屋外的平地上,許師傅放下孫福,驚出一身冷汗,擦汗的工夫,孫福醒了,他嘴里嘟囔著:“干嗎讓我在院子里躺著呀,該著涼了?!?/p>
孫福說著話又鉆進(jìn)屋里。許師傅回頭看見孫福進(jìn)屋了,急壞了,他一頭撲進(jìn)屋里,揪著孫福抽了他兩個大嘴巴,瘋了似的吼道:“醒醒,地震了!”
這時屋子已經(jīng)嚴(yán)重傾斜了,在它倒塌前的一剎那,許師傅拼盡全力將孫福推出屋門,自己被埋在了里面。孫福讓許師傅打醒了,他回頭一看,房子塌了,廠長被埋在了里面,孫福急了,拼命地挖著磚土,嘴里大喊著:“廠長,大哥,您快出來呀!”
這時又跑來了兩個工友,他們聽說廠長被埋在里面,全急了,幾個人不敢用鐵鍬挖,怕傷著廠長,就用手拼命扒土,每個人的手指頭都磨出了血,總算看見廠長的身體了,當(dāng)他們把他挖出來后,許師傅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孫福抱著許師傅的身體號啕大哭,他說:“大哥,我的好大哥呀,本來傷不著您,您都是為了我呀,才……”
許師傅這時身體抽搐了一下,孫福停止了哭聲,趴在許師傅的嘴邊問:“大哥,您有話說?”
“去看看……小鳳兒……小豆子……”
許師傅說完這句話,長出了口氣,帶著難舍難離的遺憾走了。
孫福差點沒哭暈過去,旁邊的工友推了他一下說:“別再哭了,還得救人呢?!?/p>
孫福這才醒過昧來,猛然想起了許師傅臨走前交代他的話,一下蹦了起來,朝著許師傅家就跑了過去。雖說他家離磚廠不遠(yuǎn),孫福已經(jīng)認(rèn)不出道了。眼前是一片廢墟,到處都是房倒屋塌,如同被原子彈轟炸過一樣,慘不忍睹。孫福在黑夜中摸索著,他憑著原來的記憶,朝著大致的方向找了過去。突然,他聽到哭喊聲:“救命,救命啊!”
這聲音聽著那么耳熟,是小鳳兒,是她的聲音。孫福激動地喊道:“謝天謝地,小鳳兒還活著!”
孫福循著聲來到了跟前,只見許師傅家的屋子已經(jīng)塌了,兩面的山墻傾斜著靠在一起,小鳳兒的聲音是從山墻的縫隙里傳出來的。孫福扒開外面的磚瓦,朝里面看看,說:“我是孫福,小鳳兒,你在里邊嗎?小豆子也在你身邊嗎?”
“孫福哥,是我呀,我們娘兒倆在一塊呢,在八仙桌下面躲著呢?!?/p>
聽到這句話,孫福長出了口氣,說:“你們千萬別動,我這就過來救你們娘兒倆出去?!?/p>
孫福挖開了一條通道,他順著通道爬了進(jìn)去,在摸索中他的手和小鳳兒的手碰到了一起,小鳳兒激動地哭了。孫福說:“你拉著我的手,我給你拽出去。”
“先把小豆子拉出去,再拉我吧?!?/p>
“行啊,小豆子呢?”
“他在我身后呢。哎喲,被磚頭擠著,我們倆掉不開身呀,怎么辦?”
“那就先把你拉出去,回頭再拉他吧?!?/p>
孫福不敢怠慢,拽著小鳳兒的胳膊就往外爬,總算爬出來了。孫福大口大口喘著氣,汗水把衣服都濕透了。他看了看小鳳兒說:“你怎么樣,砸著沒有???”
“還算幸運(yùn)吧,哪兒也沒傷著。剛才正好我起夜,趕上地震了,我拉著小豆子就鉆到了八仙桌下面,才保住了命。你是從廠里來的吧,老許怎么樣啊?”
孫福的眼淚在眼睛里打轉(zhuǎn),他不敢把噩耗告訴小鳳兒,怕她當(dāng)時接受不了,就說:“我先把小豆子拉出來再跟你說吧。”
孫福又鉆了進(jìn)去,他剛拉住小豆子的手,正要把孩子從八仙桌下拉出來,這時強(qiáng)烈的余震發(fā)生了,一大塊墻垛子倒了下來,砸在了孫福的小腿上,當(dāng)時就把他小腿的骨頭砸折了。孫福“哎喲”大喊一聲,就暈了過去。
小鳳兒在外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大叫著:“孫福哥,你怎么了?你說句話呀?”
孫福一點兒聲也不出,小鳳兒嚇哭了,她站在地上大喊著:“來人呀,救命呀!”
過了好久,小鳳兒聽見了孫福的呻吟聲,孫福醒過來了。他低聲叫著小鳳兒的名字,小鳳兒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說:“孫福哥,我聽見了,你怎么樣???”
“有一堆磚頭砸在我小腿上,我動不了窩兒,你得幫我把磚頭搬開,小豆子沒事,還在八仙桌底下呢。”
“行,我?guī)湍惆衢_磚頭,你忍著點疼啊?!?/p>
小鳳兒摸索著找到了孫福的小腿,上面實實拍拍壓著一大塊磚垛子。她輕輕地晃了晃,孫福疼得當(dāng)時就叫出了聲。小鳳兒為難地說:“孫福哥,它太重了,我搬不動,你看怎么辦呀?”
“搬不動也得搬呀,我的腿一直在流血,不搬開它,我的血就止不住,時間長了就麻煩了?!?/p>
小鳳兒聽后真急眼了,她咬著牙說:“我說什么也要把它搬開!”
人在沒有退路的情況下,會爆發(fā)出超出想象的能量來,小鳳兒眼下是真急了,渾身上下每一根汗毛的力量都用上了,她兩只胳膊死死抱住磚垛子,運(yùn)足了一口氣,大喊著“嘿!”,磚垛子被她抱起來扔到了旁邊,她累得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孫福感激地說:“小鳳兒,謝謝你。你在外面等著吧,我這就把小豆子給拉出去。”
孫福傷得很重,由于失血過多,他很虛弱,身上一點兒勁也沒了,已然拽不動小豆子了。他對小豆子說:“孩子,別怕,慢慢爬到叔叔的背上來,叔叔帶你出去。”
小豆子很聽話,他一點點爬到了孫福的背上,孫福咬著牙,一寸一寸地在地上爬,鮮血不住地從斷腿上流了出來,染紅了爬過的路。當(dāng)小鳳兒終于從孫福的背上抱起兒子時,孫福沖他們娘兒倆笑了笑就暈了過去。
天漸漸亮了,小鳳兒娘兒倆看著自己殘破的家和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孫福都哭了。正當(dāng)他們六神無主的時候,遠(yuǎn)方人頭攢動,隨著他們軍帽上的五角星在陽光照映下閃閃發(fā)光,小鳳兒激動地脫口而出:“解放軍,解放軍救我們來啦!兒子,咱們有救了!”
唐山大地震以后,很多家庭都?xì)埲辈蝗耍藗優(yōu)榱诉^上好日子,都往前看,重新組成了一個個新的家庭,過上了新生活。小鳳兒心里念叨著:老許呀,為了孩子,我往前走一步吧,我和孫福還有小豆子重新成個家,今后的日子就會好過了,你在天國也可以放心啦。
小鳳兒打定了主意,這一天她對孫福說:“孫福哥,咱們也組成個家庭吧,你同意嗎?”
孫福臉紅了,說:“說實在話,我琢磨過,咱們在一塊兒搭伙過日子,是件挺好的事兒??晌也皇莻€健全人兒,讓我給小豆子當(dāng)?shù)鶝]問題,給你當(dāng)丈夫就不行了,你知道我沒那功能呀?!?/p>
小鳳兒臉也紅了,說:“孫福哥,你聽說過那句話吧‘少來的夫妻,老來的伴兒,咱們都是奔五十的人了,也有了兒子,沒什么更多的要求了,我們彼此組成個家庭,就是互相找個伴兒,老了好有人管,你說是不是這樣呀?”
孫福想了想說:“小鳳兒啊,你說得全對,我同意啦?!?/p>
孫福和小鳳兒娘兒倆組成了家,開始了新的生活。
第四章
隨著運(yùn)動的開展,太原會館大院的老街坊們都身不由己的裹了進(jìn)去。一九六六年六月初的一天,常小虎興沖沖地從學(xué)?;丶襾砹恕K┲簧硗柿松呐f軍裝,胳膊上戴著紅袖章,兩只袖口整齊地挽到了胳膊肘的上面,腰上系著武裝帶,頭頂綠軍帽,腳蹬綠色帆布球鞋,一個軍用挎包斜背在肩上,渾身上下透著英武帥氣。
常三爺和高小燕剛要吃午飯,看見兒子進(jìn)屋了,都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趕緊張羅兒子吃飯。高小燕從櫥柜里拿出了碗筷,常三爺從籠屜里拿出了幾個饅頭。常小虎伸手抓起個饅頭,張嘴就咬下了大半拉,狼吞虎咽地吃上了。
“也不洗洗手就吃,多不衛(wèi)生呀?!备咝⊙嗾f。
“媽,這幾天可把我餓壞了。我們學(xué)校運(yùn)動開始了,每天從早忙到晚,哪顧得上吃飯呀。您知道嗎,我是?!洞髮W(xué)生特刊》的總編輯了,事兒可真多,累得夠嗆?!?/p>
看著兒子興奮的樣子,常三爺不放心,問:“你們可是學(xué)生呀,整天忙這些個東西還上得了課嗎?”
“學(xué)校都停課了,不光我們學(xué)校,其他學(xué)校也停課了?!?/p>
“兒子,考上大學(xué)不容易呀,咱們大院的孩子們都挺佩服你的,千萬別把學(xué)業(yè)荒廢嘍,再忙也得看看課本,要不然畢業(yè)考試的時候就傻眼了。”常三爺再三地叮囑著兒子。
“爸,我知道了,您的兒子各方面都不會給家里丟臉的。”
“咱們家小虎從小就爭氣要強(qiáng),孩子他爸,你就放心吧。”
高小燕滿意地看著兒子,緊著往小虎碗里夾菜。
“媽,您給我準(zhǔn)備幾件換洗的衣服,我明天要出遠(yuǎn)門兒。”
“上哪兒去呀?”
“韶山、井岡山、古田、遵義、延安和上海。我們是去大串聯(lián)。”
“要去多長時間呀?”
“少說也得一個多月吧?!?/p>
“帶多少錢和糧票呀?”
“您什么都不用準(zhǔn)備。我們大串聯(lián),吃、住、行全都免費(fèi)。帶張介紹信就能領(lǐng)到鐵路部門的‘乘車證,各地的火車站,都安排了師生接待處,專門接待從四面八方來的學(xué)生們?!?/p>
“這回我兒子可開眼啦?!?/p>
“媽,不能這么說,這多庸俗呀。我們這叫經(jīng)風(fēng)雨,見世面?!?/p>
“要注意身體,別累病了,到哪兒了想著給媽捎個信兒回來,別讓我和你爸擔(dān)心?!?/p>
“知道了?!?/p>
小虎和同學(xué)們大串聯(lián)走了以后,家里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常三爺是中國式摔跤名家,在體委機(jī)關(guān)上班,隨著運(yùn)動的深入,他被單位辦了學(xué)習(xí)班。
常三爺整天回不了家,高小燕急壞了,她去單位找了好幾趟,門衛(wèi)不讓進(jìn)。高小燕情急之下找到了王大彪,她說:“大彪兄弟,你三哥進(jìn)了學(xué)習(xí)班也不知道怎么樣了,我這心里快急死了?!?/p>
“嫂子,您先穩(wěn)住了神兒,給三哥辦學(xué)習(xí)班的一個小伙子是我的徒弟,我去找他打聽打聽,您等信兒吧?!?/p>
“那可太好了。你三哥腰上有病,血壓也不穩(wěn)定,時高時低的,你能想辦法幫我送些藥給他嗎?”
“沒問題,這事兒您交給我吧?!?/p>
王大彪拿著藥急匆匆地走了。他通過徒弟幫忙和常三爺見了面。常三爺說:“兄弟,見過你嫂子了嗎?”
“見了,就是她讓我給您帶來的藥。”
“大彪,你現(xiàn)在怎么樣,在運(yùn)動中受沖擊了沒有???”
“我還行,哪派都不參加,他們說我是‘逍遙派。我心說了,愛什么派什么派,反正整人害人的事兒,我王大彪不干,咱爺們兒向來都是憑良心辦事兒?!?/p>
“好啊,做人就得這樣。大彪,哥哥現(xiàn)在身不由己出不去呀,我特別擔(dān)心你嫂子?!?/p>
“嫂子挺好的,您甭?lián)乃?。您在這里該吃吃,該喝喝,按時吃藥,照顧好自己個兒就行了?!蓖醮蟊氡M量寬慰著常三爺。
“我還是不放心呀,你嫂子是從蒔花館里出來的人,我怕有人翻她的舊賬。”
“嫂子是從小被賣到妓院的,也是受苦人呀,不會有什么事兒的?!?/p>
“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呀。大彪兄弟,三哥我就托付你了,時常地過去看看你嫂子,家里有什么難事,你給照應(yīng)著點兒,能幫就幫她一把?!?/p>
“三哥,您放心吧,您家里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我會時常地去看看嫂子?!?/p>
“師父,時候差不多了,別再聊了,回頭讓我們頭兒看見就不好辦了?!蓖醮蟊氲耐降茉陂T外焦急地說。
常三爺和王大彪緊緊地握了握了手,依依不舍地分開了。
高小燕的處境還真讓常三爺說著了,她因為處理了一件治安事件,招來了瘋狂的報復(fù),讓她措手不及,精神崩潰。
七月初的一天,高小燕從居委會出來,看見前面不遠(yuǎn)處有人在打架,高小燕趕緊跑過去一看,地上躺著三輛自行車,三個小伙子糾纏到了一起,兩個打一個,拳腳相加,大打出手。那個被打的青年人兩只眼睛已經(jīng)被打腫了,被迫用兩只胳膊支撐著,眼看就要頂不住了。
高小燕在旁邊大喊道:“不許打人!”
當(dāng)時鎮(zhèn)住了兩個正在打人的青年,那個被打的青年趁機(jī)跑到了高小燕的身邊,說:“高姨,強(qiáng)子打我。”
聽著聲音耳熟,高小燕仔細(xì)一看,被打的青年是二龍,打人的是強(qiáng)子和他的一個哥們兒。他們?yōu)槭裁创蚣埽咝⊙嘈睦镉袛?shù)了。
這個強(qiáng)子就是住在三廟街的流氓,幾年前他和孫福以賭蛐蛐兒為名騙二龍巨款,二龍告發(fā)了他倆,結(jié)果他倆都被判了徒刑。強(qiáng)子出獄后,對二龍懷恨在心,伺機(jī)報復(fù)。今天,強(qiáng)子和他的哥們兒騎著自行車從儲庫營胡同穿過,迎面正碰上二龍騎車回家。強(qiáng)子眼尖,認(rèn)出了二龍,他對哥們兒說:“兄弟,迎面來的那小子,就是告發(fā)我的人?!?/p>
“那還不抽丫挺的?!?/p>
“對,打他?!?/p>
二人說著話,騎著自行車沖著二龍的車就撞了上去。二龍沒有防備,一下子就被撞倒了。強(qiáng)子他們兩個人跳下自行車,拽著二龍就是一頓暴打。等二龍看清了打自己的人是強(qiáng)子,兩只眼睛已經(jīng)被打腫了。
高小燕對強(qiáng)子說:“打人是犯法的,你們幾個人跟我去居委會?!?/p>
“你是誰呀,我們跟你走得著嗎?”
“我是居委會治保主任高小燕,你們在我們胡同打人,這事正歸我管。”
強(qiáng)子沒轍了,只得跟著高小燕去了居委會。強(qiáng)子沒想到,高小燕處理糾紛的能力這么強(qiáng),她只說了三句話,強(qiáng)子就沒詞了。高小燕說:“我不管你們誰撞的誰,也不問你們誰罵了人,我就看你們誰身上有傷?!?/p>
二龍說:“我眼睛被他倆打得都看不清東西了,我根本沒打人,他們身上沒傷?!?/p>
高小燕問強(qiáng)子:“二龍說得對嗎?”
強(qiáng)子和他的哥們兒都無話可說了。
“事實已經(jīng)清楚了,二龍是被打者,強(qiáng)子你得帶二龍上醫(yī)院,他治傷的一切費(fèi)用由你們倆出。如果你們不同意,我現(xiàn)在就給派出所打電話,警察馬上就到?!?/p>
“我還有事呢,沒工夫帶他上醫(yī)院?!睆?qiáng)子氣哼哼地說。
“你不去醫(yī)院也行,把錢留下,我?guī)Ф埲メt(yī)院,他傷情如何看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事后再找你?!?/p>
強(qiáng)子傻眼了,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的哥們兒小聲對他說:“給丫倆錢兒算了,破財免災(zāi)呀?!?/p>
強(qiáng)子摸了摸兜,不情愿地掏出了十塊錢,說:“我身上就這么多錢。”
“可以,先拿這錢給二龍看傷,不夠了再找你。”
高小燕寫了十塊錢的收據(jù),幾個當(dāng)事人都在收據(jù)上簽了字,高小燕也簽了字,收據(jù)一式三份,強(qiáng)子、二龍和高小燕各有一份。打架糾紛就這樣解決了。
回到家強(qiáng)子氣得直跺腳,他看著手里的收據(jù),在地上來回走遛兒。忽然他想起了一件往事,說:“在牢里的時候,我聽孫福說過這個高小燕,以前是八大胡同的名妓,她生不了孩子,還抱了個兒子。她家的那些破事,我他媽的門兒清。別看她今天人五人六的,底兒也夠潮的,跟我這裝什么孫子呀!”
強(qiáng)子的哥們兒一聽來勁了,湊過來說:“強(qiáng)子,那你還猶豫什么呀,寫大字報臭她呀?!?/p>
“對!現(xiàn)在時興貼大字報。她讓咱哥們兒不舒服,咱讓她也好受不了!現(xiàn)在就寫,明天早上趁著沒人,我把大字報貼到居委會的墻上,讓丫的在整街筒子人面前丟人現(xiàn)眼?!?/p>
強(qiáng)子他們兩個人這通寫呀,連著寫了三篇大字報,寫完以后兩個小子一宿都沒敢睡覺,怕睡過了頭,有人在場他們是不敢貼的。第二天早上五點多,趁著人們還沒起床呢,兩個小子偷偷摸摸地來到居委會,把三張大字報全貼在了居委會大院的墻上,題目很刺激:“高小燕是封資修的破爛貨,是封建社會的寄生蟲,是八大胡同最爛的妓女?!?/p>
大字報內(nèi)容胡編亂造,滿紙都是羞辱和人身攻擊的話。
兩個小子貼完了大字報,心滿意足地走了??蛇@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讓高小燕精神崩潰了,她怎么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在舊社會被摧殘得遍體鱗傷的女人,今天被人當(dāng)作賤貨、爛貨隨意地羞辱,今后還有誰會看得起我,我怎么面對兒子,今后這日子還怎么過?
高小燕晚飯也沒吃,在屋里哭了一宿,直到天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著。這時兒子回來了,常小虎去外地大串聯(lián)走了五個省和一個直轄市,真是經(jīng)了風(fēng)雨,見了世面。為了留作紀(jì)念,他每到一地都特意買些紀(jì)念品,裝滿了一書包,抱在懷里興奮地回家了。
小虎推開屋門看見媽媽正在床上躺著呢,心里一驚,大白天的媽媽怎么還不起床呀,以前每天都是她起得最早,生火、做飯、掃院子,等我們起床時,里里外外都?xì)w置得干干凈凈,早飯也擺在桌子上了。今天這是怎么了?常小虎四下里瞅瞅,桌子上碗筷都沒收拾,暖水瓶是空的,火爐子是涼的,屋地上、院子里亂七八糟的都沒有打掃過。媽媽是不是生病了,也可能是太累了,讓她多歇會兒吧。想到這兒常小虎放下書包,拿起笤帚輕手輕腳地把院子打掃干凈,又把屋里收拾整潔,蜂窩煤爐子也給點著了,又拿起鐵壺?zé)_水,忙活完了他進(jìn)屋一看,媽媽還在昏沉沉地睡著。她在做噩夢,夢見自己被日本鬼子摧殘時可怕的情景,她拼命反抗,大聲呼喊著:“你們這些畜生,不得好死!”
小虎嚇了一跳,只見媽媽雙眼緊閉,腦門上滲出了汗珠,眼角上還有淚痕。他推了推媽媽,輕聲說:“媽,我回來了。”
高小燕驚醒了,翻身坐了起來,見到兒子回來了,一陣驚喜,隨后一種恐懼襲來,全身都在顫抖。小虎看著媽媽害怕的樣子,心里不明白,問:“媽,您怎么了?”
高小燕伸出雙手死死地抱住了小虎,哭著說:“媽的好兒子,你一定要相信媽媽呀!甭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離開媽媽?!?/p>
小虎被嚇了一跳,他使勁抱著媽媽,安慰她說:“媽,您在做噩夢,誰說我要離開您了?您和爸爸這么疼我、愛我,我還沒來得及孝順你們呢,咱們一輩子也不分離!”
“真的嗎?”高小燕帶著哭腔將信將疑地看著兒子,眼淚一串串往下流。
看著媽媽憔悴的面容和紅腫的眼睛,小虎很心疼,他趕緊打開背包,把紀(jì)念品一件件拿了出來,他興奮地說:“媽,您看我?guī)Щ貋淼募o(jì)念品多棒呀!這是韶山?jīng)_的紀(jì)念章,它是我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誕生的地方。這是革命搖籃井岡山,革命圣地延安,中共一大會址……”
高小燕含著淚不住點頭說:“真好,真好,媽媽太喜歡了。”
“媽,我餓了,家里有什么吃的呀?”
小虎簡單的一句話又讓高小燕回到了眼前。她緊張地說:“我上街買菜,回來就做飯。兒子,你想吃什么呀?”
“我特想吃媽做的炸醬面,在外地的這些日子吃的大多不順口兒,我夜里做夢還饞這一口兒呢?!毙』⒄f完話調(diào)皮地沖媽媽做了個鬼臉。
“好,炸醬面,就吃炸醬面。”
高小燕機(jī)械地答應(yīng)著,抄起菜籃子要走,常小虎關(guān)心地說:“媽,您要是不舒服就歇著吧,我上街買菜去?!?/p>
高小燕聽了極度緊張,她不敢讓小虎出門,生怕他聽到別人的議論,生硬地喊道:“你不許動,就在屋里待著!”
說完話,她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常小虎嚇了一跳,自己長這么大媽媽從來沒有這么說過話,向來是溫柔地跟他談心聊天,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今天的媽媽緊張驚恐,有些神經(jīng)質(zhì),讓他感到陌生。媽媽這是怎么了?常小虎歪著腦袋想了想,實在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往床上一倒,等著吃炸醬面了。
高小燕剛從家里出來就看見了張大媽,老太太站在屋門口眼巴巴地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不住地流著眼淚,高小燕鼻子一酸,眼淚也流了出來,扭過臉趕緊往外走。
太原會館大院今天顯得很躁動,高小燕從后院往外走,看見各個院里的人們?nèi)齼蓛傻販愒谝黄鸾活^接耳低聲議論著。她看見趙大嬸在跟西院的街坊們連說帶比劃著,像是在解釋著什么,她心里很感動,知道干媽肯定是在為她辯解,向人們說出事情的真相。她看見劉嬸、徐大嬸和老郭媳婦在東院里和一些街坊在爭論著什么,老郭媳婦嗓門挺大,她說:“燕子嫁到咱們院這么多年了,誰都看得見,是個多好的媳婦啊,誰家有困難她都伸手幫一把,對張大媽就像是親媽似的孝敬,給老太太洗衣服做飯,洗澡擦身,老太太生病住院了還陪住伺候,是個熱心腸的好人呀。她自個兒省吃儉用地把兒子小虎培養(yǎng)成大學(xué)生,小虎能在大二就入了黨,這與他們的家庭教育也有關(guān)系呀。她絕不是大字報上說的那種人!”
高小燕再一次感動了,眼淚不住地往下流,她不敢停留,生怕人們看見她,問長問短的,怎么回答呀,低著頭快步走出了太原會館大院。
常小虎躺在床上感覺很舒坦,他自言自語道:“還是家里好呀,舒舒服服往床上一躺,等著吃媽媽做的香噴噴的炸醬面,這是多大的福氣呀,有媽疼真好!”
小虎感覺有些脹肚,一骨碌從床上下了地,說:“我得趕緊去趟廁所,為炸醬面騰騰肚,好多吃兩碗?!?/p>
廁所在胡同里,男女廁所中間隔著一堵兩米來高的磚墻,墻頭上沒有封死,兩邊廁所里人們聊天的話,彼此都能聽得見。常小虎痛痛快快地解了個大手,提起褲子剛要走,就聽見女廁所那邊有人說話:“王姐,您說高小燕平時一本正經(jīng)的多神氣呀,原來都是假正經(jīng)呀。”
“可也是呀,看她那模樣文文靜靜的,誰會想到她是八大胡同最爛的妓女呀!”
小虎聽到這兩句話腦袋“嗡”的一聲,腿一哆嗦差點兒掉進(jìn)茅坑里。他氣壞了,兩只手攥緊了拳頭,緊閉著嘴唇,牙齒咬得“嘎嘣嘣”直響,橫眉立目地從男廁所走了出來。他要等女廁所說閑話的那兩個女人出來,跟她們玩兒命。
工夫不大,兩個女人從廁所出來了,常小虎攔住了她們,怒氣沖沖地說:“剛才說高小燕壞話的是你們兩個人吧?敢再說一遍嗎?”
兩個女人嚇了一大跳,王姐穩(wěn)了穩(wěn)神說:“你這孩子干嗎這么兇啊,誰說高小燕壞話了,明明是大字報上說的嘛,全胡同的人都知道了,你裝什么傻呀?!?/p>
“大字報?在哪兒貼著呢,我怎么沒看見?”
“小伙子,我們沒跟你瞎說,你去居委會看看就明白了,墻上貼了好幾張大字報呢?!?/p>
常小虎聽罷扭頭就跑,一口氣跑到了居委會的院子里。今兒個人可真不少,大家都在驚奇地看著大字報,三三兩兩地低聲議論著。常小虎走到近前仔細(xì)觀看,那些惡毒的話就像尖刀扎在自己的身上,心在流血,胸口陣陣劇痛,喘不上氣來,難過得要昏厥了,終于他支撐不住癱倒在了地上。
人們這才注意到他,大家把他攙扶了起來,人群中有太原會館大院的街坊認(rèn)識他,幫著把他扶回了家。眾人走后,常小虎漸漸清醒了過來,此時他的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出媽媽慈愛的面容——
自己生病了,媽媽給我端水喂藥;餓了,媽媽把好吃的紅燒肉全夾到了我的碗里;三九天,媽媽把棉鞋拿在火爐邊烤暖和了親手給我穿上;三伏天,媽媽流著汗在床邊給我扇扇子……
想到這些常小虎委屈地哭了,他自言自語道:“媽媽,多慈愛的媽媽呀,她怎么會是那種人呢?”
這時他又想起了大字報上的話:“她自己生不了孩子,從窮苦人家買個兒子回來,她是心滿意足了,人家親生父母心里得多難受啊?!?/p>
常小虎心里刀絞似的疼。他心想,是呀,我的親生父母得多痛苦呀,他們現(xiàn)在還活著嗎?他們在哪兒呀?
他又想起了大字報上那些最難聽的話:“她雖然是治保主任,卻是個爛貨!她外表很干凈,內(nèi)心很糜爛,骨頭都是臟的!”
想起這些話,常小虎氣得渾身哆嗦,雙手顫抖著抓起茶壺,狠狠摔在了地上,“啪”的一聲,茶壺摔了個粉碎,碎碴子濺得滿屋都是。
高小燕買菜回來推開屋門驚呆了,看到眼前的情景,心中已然明白了八九分,她強(qiáng)忍著悲傷的心情,臉上勉強(qiáng)掛著微笑,對小虎說:“茶是昨天沏的,不能喝了,我這就給你沏壺新茶去。”
“不用了,我不想喝!”
“你歇會兒吧,炸醬面這就下鍋?!?/p>
“別做了,我不想吃!”
“你剛才還鬧著要吃,我這肉和醬都買回來了,你怎么又不吃了?”
“我嫌臟!”
高小燕聞聽此話一屁股坐在地上站不起來了。她哭著對小虎說:“兒子,你都聽到什么了?”
“我不僅聽到了,還親眼看到了,墻上的大字報說的就是你。你的過去……”常小虎痛苦得說不下去了。
高小燕悲傷地哭出了聲,她哀求著兒子:“孩子,不要聽他們胡編亂造,不是他們說的那樣,我永遠(yuǎn)都是你的好媽媽?!?/p>
常小虎不想聽了,他抓起軍用挎包,抬腳就要走。高小燕驚恐地問:“孩子,你要干嗎去?”
“找我親娘去!”
高小燕聞聽此話如同五雷轟頂,眼前發(fā)黑直冒金星,她不顧一切地伸出雙手死死地抱住小虎的大腿,大聲哭喊著:“兒子,你剛才還說了一輩子不和媽媽分開呢,兒子,媽的好兒子,你爸爸也進(jìn)了學(xué)習(xí)班,媽媽身邊就剩下你了,求求你別走,我離不開你呀!”
聽到這句話,常小虎心頭一顫,低頭問道:“我爸爸怎么了,因為什么事呀?”
高小燕抽抽噎噎地說:“我也說不清楚?!?/p>
常小虎不知所措,愣住了。
“兒子,我和你爸爸都是被冤屈的呀!”
常小虎看著媽媽哭成了個淚人,心里一陣難過,眼圈也紅了。他蹲下身子扶著媽媽的胳膊說:“我不走也行,就一個條件,你是親娘我就不走。你是我的親娘嗎?”
高小燕痛苦地?fù)u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看來大字報上說的都是真的,你竟然騙了我這么多年!”小虎推開了媽媽,頭也不回地走了。
高小燕想追他,自己癱坐在地上腿軟得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她在地上爬著,哭喊著:“兒子,好兒子,回來呀……”
當(dāng)晚,高小燕用毛巾蓋住了臉,迷迷糊糊地蜷縮在床上,忍受著心靈上的折磨,她為自己叫冤,為丈夫擔(dān)心,更不放心摔門出走的兒子,這個家還會存在嗎……
這時門外一聲親切的呼喚:“閨女,睡覺了嗎?媽看你來了?!?/p>
高小燕聞聽此言,眼淚就像決了堤的洪水嘩嘩地往下流,她強(qiáng)撐著身子從床上下了地,推開屋門叫了聲“干媽”,身子一側(cè)歪險些摔倒,趙大嬸急忙騰出一只手扶住了她。
趙大嬸端著一碗香噴噴的熱湯面,熱情地張羅著:“閨女,你看媽給你做的熱湯面臥了倆雞蛋呢,點了香油熗了蔥花兒可香啦,先把這碗面吃嘍。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甭管什么事兒,先吃飽了再說。”
高小燕摟著趙大嬸哭了,她就像是走丟了的孩子再次見到媽媽一樣,無所顧忌,毫不掩飾地放聲大哭,哭得渾身直抽搐。趙大嬸拿出手絹不住地給她擦著淚水,說:“孩子,別難過了,有媽呢,你什么都甭?lián)模磺卸紩^去的?!?/p>
趙大嬸這番貼心話,讓高小燕淚流不止。她依偎在趙大嬸懷里委屈地說:“他們變著法敗壞我呀。我幼年被賣到妓院抵債身不由己,他們說我是八大胡同最爛的妓女,完全是胡說八道!”
趙大嬸同情地點了點頭,說:“造謠誹謗是站不住腳的,我們都是你那段歷史的見證人,會向上級領(lǐng)導(dǎo)反映的,早晚能還你清白。閨女,既然事兒已經(jīng)出來了,咱們就不怕事兒。我今天跟街坊們說了真相,大家都很同情你。咱們不生氣了,往開了想吧。孩子,你一天沒吃飯了吧?”
“嗯。”
趙大嬸趕緊把熱湯面端了起來,說:“那怎么成呢,來吧,媽喂你吃,全吃干凈嘍。”
高小燕含著淚把一碗熱湯面全吃了,趙大嬸說:“這就對了。明兒個,我給你包餃子,越是這種時候越得吃飽嘍?!?/p>
“干媽,我放心不下小虎呀,他看了大字報,吵著鬧著要找他親娘,我勸他,他也不聽,一甩手就跑了。小虎這孩子自尊心特別強(qiáng),我真怕他經(jīng)受不住這種打擊,干出傻事兒來。”
“小虎這孩子從小就要強(qiáng),事事走在前頭,現(xiàn)在因為家里的事讓他丟了面子,他是氣兒不順呀。我和老頭子商量商量,去大學(xué)找他,把他勸回家來,給你認(rèn)個錯。”
趙大爺和趙大嬸惦記著常小虎的事兒,這天早早兒地出了家門,去大學(xué)找常小虎。一進(jìn)校園大門,兩個學(xué)生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其中一個說:“為人民服務(wù),同志你找誰?”
趙大爺一愣,馬上明白了,也按照他們說話的方式回答:“愚公移山,我找常小虎。”
“前途是光明的,北樓二層?!?/p>
“道路是曲折的,謝謝。”
趙大嬸在一邊聽著想笑又不敢笑,等兩個學(xué)生走遠(yuǎn)了,她才笑出聲來,沖著老伴兒伸出了大拇指,說:“老頭子,你怎么跟得這么快呀,一點兒不打奔兒?!?/p>
“嗐,我早就聽人說了,現(xiàn)在大學(xué)里都這么說話,看來我還得多準(zhǔn)備幾句,要不然再往下說真沒詞了,那不就麻煩了嗎?”說罷,老兩口都笑了。
常小虎看見趙大爺老兩口來找他不由得打了個愣兒,問:“爺爺、奶奶,您二老怎么上我這兒來了?”
趙大嬸鼻子一酸,拉住了小虎的手說:“孩子,你怎么不回家呀,你媽都快急死了,我們來是想帶你回家。”
小虎眉頭緊皺,干脆地說:“讓您二老費(fèi)心了,我現(xiàn)在不想回那個家。她不是我親媽,我不想見她。”
趙大爺聞聽此話氣憤地說:“就算她不是你親媽,從小把你養(yǎng)大,沖這十幾年的養(yǎng)育之恩,你也不能太絕情了吧?!?/p>
常小虎緊張地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說:“爺爺、奶奶,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換個地方說話吧?!?/p>
常小虎帶著趙大爺老兩口離開了北樓,在學(xué)校的中心花園里,找了一處僻靜的角落,三個人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趙大嬸說:“孩子,我們都是親眼所見呀,你從小到大爸媽操碎了心,沒人比他們倆更疼你。”
“哼,親爹、親娘會更疼我的。”
“他們對你的疼愛勝過親爹娘呀!”
“奶奶,咱們不爭論這個好嗎?我又沒見過親生父母,沒法下結(jié)論?!?/p>
“好吧,咱們不說這個,就說說你媽媽的過去吧,你真了解她嗎?”
“有什么好了解的,大字報上都說清楚了,八大胡同的名妓,渾身上下都是臟的。”
“胡說!小虎,不許這么說你媽?!壁w大爺生氣地打斷了小虎的話。
“孩子,你太單純了,人家別有用心,敗壞你媽的聲譽(yù),你怎么就不用腦子分析呢?他們說什么,你就信什么,你媽受了多大的冤枉呀!”
“冤枉不冤枉的,是妓女這一點沒說錯吧?這不就結(jié)了嗎?妓女都是臟的,能有什么區(qū)別呢?我必須要斷絕和她的關(guān)系?!?/p>
趙大嬸含著眼淚近乎在哀求常小虎,說:“孩子,回家吧,媽媽多疼你呀,你不能寒了她的心呀。”
“奶奶,不是我不想回家,我得回親娘的家?!?/p>
“這么做不成白眼狼了嗎?!”趙大爺氣得臉色鐵青。
“這沒辦法,現(xiàn)在就得這么做。趙爺爺,趙奶奶,希望你們能理解我?!?/p>
“我不理解!”趙大爺說完話,氣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腦袋扭向了一邊。
常小虎面無表情地看了看趙大爺,冷冷地說:“我還有個會,不能再和你們聊了,二老回去吧?!?/p>
說完話,他沖趙大嬸點了點頭走了。趙大爺看著他的身影氣憤地說:“這孩子怎么變成這樣了,冷血無情!可憐小燕兩口子那么疼他,到頭來就換個斷絕母子關(guān)系,太讓人失望啦?!?/p>
趙大爺無奈地嘆了口氣,趙大嬸眼淚流了下來,她看著走遠(yuǎn)了的常小虎,自言自語說:“回去以后可怎么跟小燕說呀,她還眼巴巴盼望著小虎能回心轉(zhuǎn)意呢?!?/p>
趙大爺說:“算了,跟小燕實話實說吧,讓她有個思想準(zhǔn)備,免得冷不丁的小虎真和她斷絕了母子關(guān)系,對她打擊太大呀。”
“唉,也只能如此了?!?/p>
高小燕在家里提心吊膽地等著趙大嬸回來,心里就像有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坐立不安,又不敢出去找,只是隔著窗戶不停地朝外張望著。天擦黑兒了才看見趙大嬸的身影,心里這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她趕緊推開屋門把趙大嬸迎進(jìn)屋,兩只帶著血絲兒的眼睛不安地盯著趙大嬸,唯恐她帶來不好的消息。趙大嬸為難地嘆了口氣,高小燕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兒,帶著哭腔問道:“干媽,小虎怎么說的?”
“小燕你要有思想準(zhǔn)備呀,我說出來你可別太難受?!?/p>
高小燕當(dāng)時就哭了,她難過地說:“干媽,您說吧,我聽著。”
“小虎這孩子不明白事理呀,要與你們斷絕關(guān)系,只認(rèn)他親娘呀?!?/p>
聽到這句話,高小燕肝腸寸斷兩眼發(fā)直,趙大嬸急忙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說:“孩子,你千萬別著急,遇到事兒要往開了想啊?!?/p>
高小燕聲淚俱下痛苦地說:“小虎,你可知道媽媽的命多苦啊,不能和我斷絕關(guān)系呀……”
第二天早上下起了雨,趙大嬸連日操勞揪心不得休息,她的身體頂不住了??吹接晁畯拇翱跒R了進(jìn)來,她起身關(guān)窗戶,感覺天旋地轉(zhuǎn),腳底下跟踩了棉花似的,兩腿一軟險些摔倒。她心里清楚自己高血壓的老毛病犯了,必須得回家吃藥。她看了看身邊的高小燕還在睡著,心想別驚醒她,這些日子可夠她受的,好好睡一覺吧。我先回家吃藥,再做好早飯給小燕端過來。
想到這兒趙大嬸雙手扶著墻走出高小燕的家,在院里迎面碰上常老大,他手里打著傘,急急忙忙往外走。趙大嬸趕緊叫住他:“老大,怎么老沒看見你呀?”
“是趙大嬸呀,您挺好的,我回老家了,昨兒個才回來?!?/p>
“你三弟家出事啦,你聽說了嗎?”
“喲,出什么事兒了,我不知道啊?!?/p>
“唉,一言難盡,你跟我到家說去吧?!?/p>
趙大嬸說完話身子一側(cè)歪,常老大趕緊扶住了她,說:“您病啦?”
趙大嬸擺了擺手說:“不礙的,老毛病了,我會對付。”
常老大攙扶著趙大嬸回了家。
趙大爺看見常老大來了百感交集,他拉著常老大的手說:“老大呀,咱們得幫著你三弟家過這一劫呀!”
常老大一聽迫不及待地問:“我三弟家出什么事啦?”
趙大爺剛要說話,張大媽氣喘吁吁地推門進(jìn)來著急地說:
“快,快,快去找小燕吧,她奔護(hù)城河了?!?/p>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兒呀?”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剛才在上斜街胡同口上看見她的,下著大雨也沒打傘,披頭散發(fā)直眉瞪眼地奔了護(hù)城河,我喊她兩嗓子,也沒搭理我。你們快去看看吧,再晚就來不及了?!?/p>
“哎喲,我苦命的閨女呀,你可不能尋短見呀!”趙大嬸當(dāng)時就哭出了聲。趙大爺急得鞋都沒穿好,趿拉著鞋就從屋里跑了出去,常老大什么都顧不得想了,撒腿往外就跑。
趙大嬸今天早上從高小燕家走了以后,下雨的聲音把她吵醒了,高小燕沒有起床,腦子里還在想著兒子,常小虎從小到大成長中的經(jīng)歷就像過電影似的,一幕一幕不停地轉(zhuǎn)動著,每一幕都讓她落淚,最讓她難受的就是小虎那句冰冷的話:“我不走也行,你是親娘我就不走。你是我親娘嗎?”
高小燕心碎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到了小虎身上,苦熬苦業(yè)地把孩子養(yǎng)大,到頭來被兒子無情地拋在了一邊,他的心里已經(jīng)沒有我了,他的情感全給了他的親生父母。自己算什么?一個被舊社會摧殘得遍體鱗傷的女人,一個被侮辱迫害而又無處申冤的女人,一個沒有溫暖絕望的女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這么委屈地活著有什么意義?高小燕的心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死的念頭,這個平時她根本不會去想的念頭,如今清楚地在她心里產(chǎn)生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似乎伸手就能觸摸到它。死亡這個令人膽怯的字眼兒,如今對她來說卻有幾分親近,似乎這是她最好的歸宿,正如人們常說的,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自己再也不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著,再也不用家里家外地操心受累了,死亡是一種解脫,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又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自己可以了卻這一生的悲哀,去安安靜靜地休息,去見故去的父親母親……
她想起了八大胡同那些年老色衰走投無路的妓女們,最后懸梁、服毒、跳井,結(jié)局都極其悲慘。那些恐怖的場面在她心中留下的傷痛太深了,一輩子都忘不了。因此她發(fā)誓要養(yǎng)個兒子,自打把小虎抱回來以后,她把全身心的愛都傾注到了兒子的身上,指望著他為自己和常三哥養(yǎng)老送終。誰承想等來的卻是斷絕母子關(guān)系的噩耗,她什么指望都沒有了,萬念俱灰,絕望地哀嘆道:“難道不是親生兒子,就留不住嗎?難道我和那些悲慘的妓女是一樣的結(jié)局嗎?”
復(fù)雜而又痛苦的心緒攪得她肝腸寸斷,越想心里越窄,自己似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在這漆黑冰冷的屋子里,她渾身顫抖著,恐懼地等待著地獄之門的打開。
她靜靜地等著死亡的降臨,此時除了雨水的落下,什么也沒等到,她焦躁地站了起來,兩眼發(fā)直,頭也不回地奔了護(hù)城河。
她站在護(hù)城河邊,一步一步往河里走,河水已經(jīng)沒過了膝蓋。她含著淚兩眼直勾勾看著河水的深處,突然腳被一塊尖利的石頭扎了一下,她疼得眉頭緊皺,本能地停了下來。說:“河神呀,你別攔著,讓我去死吧。我這輩子太苦了,遭日本鬼子禍害,遭人潑臟水,還遭到兒子的拋棄,真沒法活了。三哥呀,我對不起你啦,你自己多保重吧,咱們夫妻陰曹地府里見吧……”
高小燕在河水中的哭訴為常老大贏得了寶貴的救人時間,他最先跑到了護(hù)城河邊,看見高小燕正在往河里走,河水已經(jīng)漫過了腰。常老大顧不上自己不會水,噼哧撲通地下了河,來到了高小燕的身后。高小燕聽見了動靜,本能地一回頭,正與大哥碰了個正著,不由得哇哇大哭起來。常老大也不說話,拽著高小燕的胳膊就往河岸上拉。高小燕使勁要掙脫大哥的手,常老大說話了:“弟妹,我不會水,你再拉我,咱倆可就一塊堆兒淹死了。”
聽到這句話,高小燕愣住了,她突然覺得自己手上攥著兩條性命,就算自己不想活了,也不能把大哥拉下水呀。于是她使勁往岸上推常老大,說:“大哥,別管我,您快上岸吧!”
常老大哪能松手啊,兩只眼睛瞪圓了,雙手死死地攥著高小燕的胳膊拼命往岸上拽她,高小燕還是頭也不回地要往河中心走,正在相持不下時,趙大爺趕到了,老爺子不由分說下了河,來到高小燕跟前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說:“閨女,不能走這條道!有什么話,咱們回家說去?!?/p>
高小燕看著年近古稀的趙大爺也站在河水里拽自己,她叫了一聲“干爹”,撲在趙大爺懷里放聲大哭。趙大爺趁勢和常老大一起把高小燕拉上了岸,這時趙大嬸和張大媽也呼哧帶喘地趕到了河邊,兩個老太太看著渾身濕透的高小燕都哭了。張大媽說:“孩子,別想不開呀,有什么話跟我說。”
趙大嬸說:“閨女,你不是沒人疼了,有大家伙兒在,兒子不在身邊沒什么大不了的,千萬要往開了想啊?!?/p>
眾人連說帶勸,把高小燕拉回了家。
第五章
高小燕發(fā)起了高燒,無力地躺在床上,緊閉著雙眼一句話不說。大家伙兒圍坐在四周,想著法兒解勸她。
常老大說:“弟妹,我昨兒個才回來,剛知道你們家里的事兒,你放心吧,明兒個我就去學(xué)校找小虎,一定把他勸回來?!?/p>
趙大嬸清楚高小燕的心結(jié)在兒子身上,就對著她心縫說:“閨女,我想了個辦法,能讓你們娘兒倆見上一面?!?/p>
高小燕打了個激靈,睜開了眼,問:“干媽,您有什么辦法呀?”
“我是這么想的,小虎這孩子不是想見他親娘嗎,見就見吧,他都這么大了,什么事兒不懂啊。再者說了,你都承認(rèn)了不是親媽,他想見親娘,這也是人之常情。何況又不是外人,是你們弟妹呀,一筆寫不出兩個常字來,原本都是一家人,就是小虎認(rèn)了親娘,又能與你遠(yuǎn)到哪兒去?”
高小燕的身子像遭受電擊似的抽搐了一下,趙大嬸說的話句句都在理兒上,她努力平復(fù)著自己的情緒,想了想說:“孩子大了瞞不住,我知道早晚得有這么一天?!?/p>
“我想小虎鬧著要去找親娘,你越回避,他越有好奇心非見不可。與其被動地讓他們母子相見,不如小燕親自帶他去見,這么做一來去掉了他的好奇心,二來顯示出你這個當(dāng)媽的做事光明磊落。再者說老七兩口子這么多年不見小虎心里也是掛念,讓他們見上一面雙方都踏實了。小燕這么做也會讓老七兩口子心存感激,反而會做小虎的工作,讓他還認(rèn)你這個媽?!?/p>
常老大說:“趙大嬸說得好,小虎不是老三買來的孩子,是從兄弟家過繼來的,這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讓小虎見見親娘,對比一下媽和娘誰更疼他也沒什么不好,省得他身在福中不知福?!?/p>
大家說得高小燕心緒好了起來,她說:“干媽,我可以帶小虎去見老七兩口子,只是有一樣,他見了親爹娘不能提居委會大字報的事兒,也不能說我過去的事兒,在親戚面前要給我和三哥留點兒臉面?!?/p>
“這是當(dāng)然了,我想小虎這孩子也不會那么沒有分寸的,你放心吧?!?/p>
趙大爺說:“小虎在學(xué)校大小也是個負(fù)責(zé)人,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他現(xiàn)在回太原會館大院不太方便,萬一被人看見反映到他們學(xué)校,對這孩子不利呀?!?/p>
“那可怎么是好啊?”高小燕又為難了。
“我看不如你買好了去保定的長途汽車票,你們娘兒倆直接到長途汽車站見面得了?!?/p>
“唉,這倒是個辦法?!?/p>
常老大按照大家商量好的,第二天去學(xué)校找到了常小虎。見了面,常老大開門見山,說:“孩子,你想不想見見親娘呀?”
常小虎驚喜地說:“當(dāng)然想了,做夢都想。大爺,當(dāng)年我爹娘為什么要把我賣了呀,您知道嗎?”
“我什么不知道啊,這事兒就是我張羅成的,不是賣,是過繼。你七叔就是你親爹,他家里有六個孩子,你最小,生活很困難,為了幫他家減輕生活負(fù)擔(dān),也為了你三大爺家后繼有人,我出的主意,你兩歲那年過繼給了三大爺。這種親兄弟之間過繼孩子的事,在咱們這兒很普通。這些年來,你爸媽年年都往你親爹家匯錢,時常還給他們寄些穿的用的,沒短了接濟(jì)他們,幫他家過上了好日子?!?/p>
“這些事兒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還小。有些事兒也不便對你直說,怕你誤解呀?!?/p>
“大爺,您哪天帶我去見爹娘呀,我可想他們了?!?/p>
“我最近團(tuán)里有演出,離不開。讓你媽帶你去吧。你哪天回家呀?”
“這個……”常小虎猶豫了,不知該如何是好,急得他雙手使勁揉搓著,汗珠子從腦門兒上滲了出來。
“我看這樣吧,你要是覺得回家不方便,就讓你媽買好了長途汽車票,你們娘兒倆直接到長途汽車站見面,不就得了嗎?”
“那好吧,就按您說的辦?!?/p>
常小虎去保定見親爹娘的事兒就這么定下來了,時間選在了星期日上午。高小燕在星期六就買好了車票,給兒子準(zhǔn)備了過節(jié)時才吃的團(tuán)圓餅,給常老七一家人帶了好些穿的用的,包成了個大包袱,又從銀行取了一百塊錢帶在身上。
星期天早上天剛透亮,高小燕就起床了,她生怕被人認(rèn)出來,臉上蒙著紗巾,身后背了個大包袱,手里拎著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缶W(wǎng)兜,急急忙忙出了太原會館大院,奔了長途汽車站。
高小燕很早就到了,她正在收拾行李,就聽身后一個熟悉而又冰冷的聲音說:“我來了。”
高小燕驚慌地回頭一看,正是兒子站在她身后。常小虎嘴上戴了個大口罩,頭上的帽檐壓得很低,似乎是怕被人認(rèn)出來。
終于見到兒子了,高小燕興奮地將小虎摟在懷里,淚水模糊了雙眼。
常小虎沒有流淚,木呆呆地站著,冷冷地說了一句話:“咱們上車吧,車快開了?!?/p>
常小虎說完話一臉的迷茫,痛苦地低下了頭,任憑高小燕再說什么話,也不搭理她了。高小燕看了看他,說:“小虎,我再囑咐你一件事,我遭別人潑臟水的事兒,到了保定你不要跟他們提,別敗壞了我和你爸爸的聲譽(yù)。你能做到嗎?”
“能?!?/p>
常小虎輕聲地從嘴里吐出了一個字,接著就緊緊地閉上了嘴。他面無表情眼神麻木,高小燕在旁邊看著心里直發(fā)涼。她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那就行了,咱們上車吧?!?/p>
高小燕背起包袱,拎著大網(wǎng)兜,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常小虎低著頭,跟在高小燕的身后上了汽車。
一路上母子倆跟陌生人似的,誰也不說話,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常小虎心想,我親爹親娘生活在貧困的鄉(xiāng)下,他們?nèi)缃袢兆舆^得怎么樣呀?我兩歲多就離開了,現(xiàn)在他們能認(rèn)出我嗎?高小燕心里更不是滋味,她心想,見了老七兩口子我怎么張口說呀?
母子倆各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任憑老舊的長途汽車上下顛簸得難受,他們都強(qiáng)忍著身體的不適,誰也不主動和對方說話。
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常小虎打了個冷顫,他雙手抱肩斜靠在座位上不停地咳嗽著。高小燕皺了皺眉,問:“感冒了?吃藥了沒有?”
“我沒感冒,不用吃藥?!背P』⒗淅涞鼗亓艘痪洹?/p>
“你餓不餓呀?”
常小虎默默地?fù)u了搖頭。高小燕心疼地看了看兒子,嘆了口氣,打開網(wǎng)兜從里面拿出了一塊團(tuán)圓餅遞給小虎,說:“今天這么早出來的,肯定沒吃早飯吧,這是我特意給你蒸的團(tuán)圓餅,你從小就愛吃,打個尖兒吧?!?/p>
常小虎心頭一熱,眼淚流了下來。他已經(jīng)兩天沒吃飯,餓得眼珠子都綠了。他學(xué)校的飯票兩天前就用光了,身上僅有的幾塊零花錢都用來給親爹親娘買罐頭和點心了,在學(xué)校還不敢讓同學(xué)們看見,都偷偷地藏在被臥里。今天一大早兒同學(xué)們還沒起床呢,他抱著這些好吃的,奔了長途汽車站。身上沒有錢,他也坐不了公共汽車,愣是用了兩個多小時從學(xué)校走到長途汽車站。這一路上,他餓得眼前發(fā)黑,好幾次都要暈倒,硬是咬牙堅持著才沒趴下。
小虎兩眼死死盯著團(tuán)圓餅,使勁咽了咽口水,手卻沒有伸出來。他緊張地前后踅摸著,生怕被學(xué)校的同學(xué)看見。
“我都看了,沒有認(rèn)識你的,放心吃吧。”高小燕說。
常小虎放心了,他抓起團(tuán)圓餅,張嘴就咬了一大口,呼囔呼囔地吃了起來。
“餓壞了吧,慢點吃,別噎著?!?/p>
高小燕話音未落,常小虎“嗝”的一聲就噎住了,他立馬兒站了起來用手捋著脖子,想把食物捋下去,根本不管用,噎得他滿臉通紅,太陽穴上的青筋都鼓了出來,眼淚也流了下來。高小燕見狀趕緊掏出水壺遞給小虎,水壺里是滿滿一壺涼白開,小虎“咚咚咚”喝了大半壺,這才把噎著的糖餅順下去。他長出了口氣,把水壺遞給高小燕說:“媽,您準(zhǔn)備得真齊全,要沒有這壺水,我今天非得噎出個好歹不可?!?/p>
聽到小虎又管自己叫媽了,高小燕眼淚奪眶而出,她愛撫地捋了捋小虎的頭發(fā),問:
“干嗎吃這么急呀,又沒人跟你搶?!?/p>
“我兩天沒吃飯,都快餓暈了?!?/p>
“因為什么不吃飯呢?”
“沒錢買飯票?!?/p>
“你怎么不回家來拿錢呀?”
“我……”常小虎這時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頭一低,又不說話了。
高小燕心里明白,這又觸到了小虎心中的痛處,她鼻子發(fā)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趕緊把頭扭向了車窗外。
車窗外是一望無際的華北大平原,眼下麥?zhǔn)找呀?jīng)結(jié)束了,綠油油的青紗帳長勢喜人。農(nóng)民們?nèi)齼蓛傻卦谟衩椎乩飫谧?,耪地,施肥,汗流浹背地忙活著。高小燕觸景生情,想起了一九四九年初春,她坐在常三爺趕著的大車上,頭次來保定常老七家時的情景。當(dāng)時常小虎才兩歲多大,站在地頭上看著全家人在地里干活。孩子穿得很單薄,上身兒穿了一件不合體的破衣服,衣角過了膝蓋,一看就是哥哥穿剩下的。下身兒光著小屁股,站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孩子雙手抱著只空碗,正在用力舔著碗邊上殘留米湯的痕跡。他的父母和哥哥姐姐們正拼盡全力在大田里拉犁。老七媳婦費(fèi)勁地扶著犁,老七拉頭鞭,大兒子和三個閨女每人身上套著一根繩子,吃力地幫著爸爸拉犁。四歲大的二兒子小鼠兒把小手放在犁把子上,使著吃奶的勁幫媽媽扶著犁。
高小燕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讓她很激動,不知道老七一家人現(xiàn)在生活得怎么樣呀?這一蹦子就是十幾年沒見面,眼下一個招呼也不打,冷不丁的娘兒倆回來了,常小虎還要認(rèn)親爹親娘,是不是太唐突了。
高小燕還在瞎想著,這時就聽見售票員高聲喊道:“常家村到了。”
高小燕一驚,趕緊抱起包袱,拎著大網(wǎng)兜,招呼著常小虎下了車。高小燕雖說來過一次常家村,畢竟是十七年前了,這次再來,看哪兒都眼生。村口一間房屋的山墻上,醒目地寫著三個大字“常家村”。村子里的房屋變化很大,解放前高小燕來常家村時,農(nóng)民們住的房子多是土坯墻,茅草頂。今天來了一看,各個農(nóng)戶家里大都蓋了新房,換成了紅磚墻、石板頂。大隊部院子里幾間房蓋得更好些,一水兒的大瓦房。
在村子?xùn)|西南北的四個把角上豎立著四根木頭桿子,上面架著高音喇叭,它一出聲,全村都聽得見。大隊給每戶社員家里安裝了一個小喇叭,隊里播個通知、找個人、開個動員會什么的,在小喇叭里一說,每家就都知道了,也挺方便快捷的。
每天早上五點半村里的大喇叭就準(zhǔn)點播放《東方紅》樂曲,之后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對人民公社社員廣播”,接著便是“新聞和報紙摘要”。村里人聽見《東方紅》樂曲一響就都起床了,接著是聽著廣播燒火做飯,廣播結(jié)束,早飯也吃完了,社員們便拿起家伙什兒下地了。
高小燕娘兒倆今天來得挺寸,正趕上村子里開社員大會,各家各戶的人們?nèi)宄扇旱貋淼搅舜箨牪康脑鹤永?。他們娘兒倆進(jìn)村后看到人們都往一處走,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也就跟在人群后面進(jìn)了院子。
院里北房的屋檐下掛著一條橫幅,上面寫著“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誓師大會”,房前擺放著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就算是主席臺了。大隊黨支部書記,大隊長,貧下中農(nóng)代表坐在椅子上。大會開始后先是宣讀文件,接著是領(lǐng)導(dǎo)講話,最后是貧下中農(nóng)代表發(fā)言。高小燕和常小虎無精打采地在后面聽著,今兒個起得早,又是一路顛簸,兩個人都直打瞌睡。這時就聽見會議主持人說:“下面,請貧下中農(nóng)代表常老七同志發(fā)言?!?/p>
高小燕一激靈,頓時睡意全無,睜大了眼使勁盯著主席臺。
常老七大步走到臺前,穩(wěn)了穩(wěn)神兒,朝大家伙兒看了看。高小燕認(rèn)出來了,真是老七,眉眼和臉型跟三哥都有點兒像,只是年近半百的人了,白頭發(fā)長了不少,再加上整日在田間勞作,日曬雨淋的,臉上刻滿了一縷縷皺紋,老七身板很健壯,是個魁梧的莊稼漢。高小燕心頭一熱,眼圈紅了。她看了看小虎,他還在打瞌睡,高小燕趕緊推了他一把,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下面發(fā)言的就是你親爹。”
常小虎一下子驚醒了,他不由得往前走了兩步,眼里含著淚緊盯著生父看。常老七說話聲音洪亮,他推開別人遞給他的麥克風(fēng),說:“用不慣這個,我一嗓子地頭上都聽得見?!?/p>
人們都笑了。常老七說:“我沒文化,不會說什么,我就記住一個道理,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是共產(chǎn)黨讓我們貧下中農(nóng)翻身過上了好日子,我這輩子就跟著黨走。毛主席號召我們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沒說的,我們就種好莊稼,多打糧食,支援國家建設(shè)。大家伙說對不對呀?”
“對?!薄罢f得對!”
人們都跟著喊,常小虎激動地擦了把眼淚,也大聲喊著。
會散了,人們?nèi)齼蓛傻赝和庾?。常小虎木呆呆站在原地,兩只眼睛緊盯著常老七不放。高小燕走上前拉起小虎的胳膊,朝著常老七走了過來。
“三嫂,您怎么來了?”常老七認(rèn)出了高小燕,驚訝得睜大了眼。
“老沒見面了,想你們啦,這不,帶著孩子一塊兒來了。”
“孩子,這就是小虎嗎?”常老七不錯眼珠緊盯著小虎看。
“是呀,正是小虎呀,你看他都長多大了,快比你高了。我今天帶著他認(rèn)你這個親爹來了。”
“哎喲,三嫂您怎么把這個話茬提起來了,咱們不是說好了嗎,小虎過繼給您和三哥當(dāng)兒子,你們就是這孩子的父母,跟我們沒關(guān)系了?!?/p>
“唉,有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的,咱們?nèi)ゼ依锫陌?。怎么沒看見弟妹呀,她挺好的?”
“她眼神兒不好,得了青光眼,看不見東西了?!?/p>
“???病得這么重呀,你怎么也不知會我們一聲呀,把弟妹接北京去看病,興許能治好嘍?!?/p>
“嗐,她得的是急性青光眼,兩三天工夫眼就瞎了,上哪兒看都不管用,也就沒告訴你們?!?/p>
“唉,我這弟妹,真是個苦命的人呀!”高小燕說著話拿出手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常小虎在旁邊聽著已是淚流滿面了。
他們邊走邊聊,工夫不大來到了常老七家。高小燕抬頭一看,嗬,竟然是三間青磚大瓦房,她說:“老七,你家房子不錯呀,比我解放前來的時候強(qiáng)多了。”
“這房子原來是地主家的,土改那年,貧協(xié)認(rèn)為我家是全村最窮的,就把這房子分給我家住了?!?/p>
他們說話的聲音傳到了屋里,老七媳婦站了起來,雙手摸索著來到了門前,推開屋門問:“誰在院子里說話呀?”
“是三嫂來了?!背@掀哒f。
“???三嫂來了。昨天聽見樹上喜鵲叫,我心說可能有好事兒,誰承想今兒個您就來了,真是太巧了。三嫂啊,十幾年沒見面了,我真想你們呀?!?/p>
“弟妹,我也想你們呀。”高小燕說著話走上前來,緊緊摟住了老七媳婦,老姐兒倆都流出了眼淚。
常小虎這時咳嗽了幾聲,老七媳婦嚇了一跳,她趕忙問:“三嫂啊,您不是自己個兒來的吧,你身邊是不是還有個人呀?”
“是呀,我不是一個人來的,弟妹,你猜我?guī)дl來啦?”
“這我哪猜得出呀,我又看不見。”
“是小虎,你的老疙瘩小虎回家來了?!?/p>
“三嫂啊,您怎么帶小虎回來了,您和三哥不要他了?”
高小燕的淚水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她擦了把眼淚,努力控制著情感,平靜地說:“我們怎么會不要他呢,是小虎想見他親爹娘啦!”
話一出口,高小燕實在控制不住了,低聲抽泣了起來。老七媳婦也流了淚,說:“小虎啊,過來讓我摸摸你?!?/p>
常小虎愣磕磕地走了過來,仔細(xì)端詳著親娘,和善的臉龐,灰白的頭發(fā),深深的皺紋,兩只眼睛睜得很大,黑眼球變成了青綠色,眼角不斷流著淚,常小虎看著特別心疼,眼淚也流了出來。
老七媳婦一把抓住了小虎的胳膊,急切地把他左胳膊的衣袖捋了上去,伸手撫摸著。十七年前小虎從家里抱走時,她為了以后還能認(rèn)得出來兒子,狠心在小虎的胳膊上咬了一口,留下了兩排深深的牙印?,F(xiàn)如今兒子長大了,胳膊上還留著牙印呢。老七媳婦一下子摸到了,嘴唇哆嗦著說:“小虎,是我的小虎回家來了……”
常小虎哭著跪在了親娘面前,雙手抱著娘的腰悲傷地說:“娘,我回來晚了,您再也看不見兒子長什么樣了……”
老七媳婦抱著小虎的頭大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兒呀,你那會兒才兩歲半,天天在娘的懷里撒嬌,把你抱走后娘整天想你,睡不著覺呀,一閉上眼就是你伸著小胳膊,嘴里哭喊著‘娘,娘的樣子,我夜里老是哭醒嘍啊……”
聽著老七媳婦的訴說,高小燕也跟著流淚。她掏出手絹擦了擦眼睛,伸手捋了捋頭發(fā),把來時帶的包袱皮卷了起來,往胳肢窩里一夾,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對常老七兩口子說:“我把小虎給你們送回來了,你們一家人拉拉家常吧,我回去了。”
“三嫂,您可不能就這么走啊,這算怎么檔子事兒呀?咱們兩家說好了的,小虎過繼給你們當(dāng)兒子,我和媳婦從來沒反悔過呀?!背@掀呒t著臉說。
“老七,我明白,這事兒不怨你們兩口子,孩子長大了,有自己做主的能力了,正如老話兒說的,兒大不由娘,咱們就聽他的吧?!?/p>
“三嫂,話可不能這么說,您和三哥這些年多疼小虎呀,你們培養(yǎng)他上了大學(xué),長大成人了,多不容易呀。他這剛有了點兒出息,就翻臉不認(rèn)你們了,那我們也不能答應(yīng)啊。您還得把小虎帶回去,讓他在你們身邊盡孝。”常老七說。
“老七,謝謝你們的好意,別為難孩子,我得趕緊走了?!?/p>
“十幾年沒見面了,哪能說走就走啊,住幾天再走也不遲呀。”老七媳婦也跟著勸說。
“我這幾天身子骨兒不得勁兒,還想明天去醫(yī)院抓兩服中藥吃呢,就不住了。等過陣子有空兒,我和三哥一塊兒來?!?/p>
“那也得吃了晚飯再走啊?!?/p>
“不價了,我買了回程票,再過一會兒就趕不上車了。我走了,你們和孩子好好聊聊吧。”
高小燕一個勁要走,常老七兩口子怎么也攔不住,沒辦法只能依著她。老七媳婦趕緊對老七說:“當(dāng)家的,你把咱家的小米給三嫂帶走點兒,回去給三哥熬粥喝,他就愛喝這口兒?!?/p>
常老七應(yīng)聲從米缸里了一口袋小米,轉(zhuǎn)手遞給了常小虎,對他說:“幫你媽背到汽車站?!?/p>
常小虎應(yīng)了一聲,背起米口袋抬腿就走。高小燕跟常老七兩口子告別后跟在常小虎身后走了出來。娘兒倆到了汽車站,常小虎把米口袋往地上一放,對高小燕說了句“我回去了”,轉(zhuǎn)身就要走。
高小燕急忙叫住了他,伸手從衣兜里掏出了個小布包,她打開包拿出了一百塊錢,對常小虎說:“這錢給你換飯票用,別再餓著自己個兒了?!?/p>
“太多了,我一個學(xué)期也用不了這么多錢。”
“余下的給你親爹親娘買點兒好吃的,多年沒見面了,在他們身邊盡盡孝吧。你小時候跟韓爺爺學(xué)的捏腳手藝忘沒忘???”
常小虎搖了搖頭說:“一輩子也忘不了?!?/p>
“那就好,給你親爹親娘捏捏腳吧,他們現(xiàn)在都上了年歲?!?/p>
“我會的?!背P』⒄f完話又要走。
高小燕再次叫住了他,說:“你回學(xué)校刻個人名章吧,以后我每月通過郵局給你匯飯錢,省得你回太原會館大院不方便?!?/p>
常小虎聽了這句話心存感激,眼睛濕潤了,他怕讓高小燕看出來,頭一低快步走了。高小燕看著小虎的背影,眼里充滿了淚水,漸漸地小虎越走越遠(yuǎn),看不見了,高小燕還在使勁地看著,嘴里輕聲念叨著:“兒子,兒子,媽的好兒子……”
第六章
常小虎在常家村汽車站送走高小燕回到家后,常老七說:“我問問你,你是怎么知道我三哥三嫂不是你親爸親媽的?”
“從大字報上看的?!?/p>
“大字報?有人給我三哥貼大字報啦?”
“不是,是給高小燕貼的?!?/p>
“你怎么不叫媽呀,點名道姓的沒規(guī)矩,高小燕是該你叫的嗎?!”
“我……”小虎想申辯幾句,看見爹嚴(yán)厲的目光瞪著他,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委屈地低下了頭。
老七媳婦說話了:“孩子,不是我們不認(rèn)你,是不能認(rèn)你呀。十七年前,快要解放那會兒你兩歲多,咱家窮得揭不開鍋,眼瞅著你們幾個孩子吃不飽飯,一個個瘦得都是皮包骨呀。我心里別提多著急了,真沒轍呀。這時候你大爺帶著三哥三嫂來咱家,他告訴我們,三哥三嫂不能生養(yǎng),老了以后沒人在跟前盡孝,想從咱們家過繼個孩子,留在我三哥身邊,將來好有人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他們想過繼你當(dāng)兒子,我當(dāng)時是真舍不得,可心里一琢磨,家里孩子這么多,我們養(yǎng)不起,要是把你餓出個好歹來,還不如過繼給他們,上城里享福去呢。我盤算著又沒把你給出常家門兒,都是親哥們兒弟兄,狠了狠心答應(yīng)了,你這才有了一條活路。現(xiàn)如今你長這么大了,成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小伙子,好好想想吧,誰養(yǎng)活的你呀?我們現(xiàn)在怎么能從三哥三嫂的手上把你要回來呢?有那么做人的嗎?孩子,你說是這么個理兒吧?”
常老七說:“我和三哥從小就投緣兒,他一直護(hù)著我。那年他來咱家,眼瞅著一家老小在地里干活累死累活的,還吃不飽飯,當(dāng)時就急眼了,張羅著給我們家買了一頭老黃牛幫著耕地。那時候??少F了,一頭牛的價錢能買一處院子。我三哥眼都沒眨,拿出了全部家當(dāng)兒,愣是把牛給我牽了回來?!?/p>
“小虎,你知道這頭牛對咱家?guī)椭卸啻髥??這么說吧,要是沒有這頭牛,咱家人就是累吐了血,也吃不飽飯呀,你們幾個孩子指不定有誰熬不到今天呢?!崩掀呦眿D說到這兒眼淚流了下來。
“自打你過繼到我三哥家,他們不僅勞心受累地把你養(yǎng)大成人,還沒短了接濟(jì)咱們家,年年都給我們匯錢過來,還時常寄過來衣服、被褥,特別是遇上天災(zāi),糧食歉收的年景,他們都及時寄來錢和糧票,這些年咱們家就是靠著我三哥三嫂的幫助才走到了今天呀?!?/p>
常老七說到這兒從兜里拿出了裝煙葉的小布袋,抄起桌子上的旱煙袋,裝滿了煙葉,從灶膛里抽出來一根燃燒著的柴火,煙袋鍋對著它使勁吸了幾口,煙葉點著了,濃烈干辣的煙味兒嗆得他一陣劇烈的咳嗽,腦門兒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眼淚也嗆出來了,順著眼角往下流。他張開大手抹了把臉,隨后又吧嗒吧嗒猛抽了幾口,這鍋煙抽完了以后,他把煙袋鍋子往鞋底兒上使勁磕了磕,這才長出了口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往炕頭兒上一坐,盯著小虎說:“孩子,做人要知恩圖報。我三哥三嫂對咱家的恩情不能忘,他們把你養(yǎng)大成人,上了大學(xué),多不容易呀!他們對你有養(yǎng)育之恩,你這輩子也不能忘!將來他們老了,你要床前盡孝報答他們?!?/p>
常老七本來嗓門兒就大,他話說到最后一句時有意提高了嗓門兒,聲音在屋子里回蕩,震得窗戶扇嘩嘩作響。他看了一眼小虎問:“我說的話你聽進(jìn)去了嗎?”
小虎點了點頭,常老七接著說:“做人還要講信用。把你過繼給我三哥三嫂當(dāng)兒子,不是他們生搶硬逼的,是我們自覺自愿的,是我們兩家說好了的。我們答應(yīng)了,就不能反悔,無論他們家遇上什么天災(zāi)人禍,你都是他們的兒子,要和他們一起擔(dān)著。我們都要信守承諾,這是做人的本分。孩子,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p>
老七媳婦說:“孩子,今兒個在家住上一宿,明兒個見見你的哥哥姐姐們,他們都挺惦記你的。后兒個就回城吧,別讓你媽傷心。你認(rèn)識咱家門兒了,什么時候想我們就回來看看?!?/p>
“知道了,我給您捏腳吧?!?/p>
小虎在爹娘身邊住了三天。這幾天,農(nóng)村的生活環(huán)境讓他感到陌生,很不適應(yīng)。農(nóng)民的生活習(xí)慣與他這個城里來的學(xué)生反差太大,讓他很不自在。就拿每天一早一晚來說吧,小虎每天早上都愛委窩子,能多睡會兒就多睡會兒。高小燕媽媽也總是由著他的性兒,從來不叫早兒。到該起床的時候媽媽也不催他,而是把他愛吃的香噴噴的荷包蛋煎好了,端到他的床前,輕聲說:“乖小兒,吃早飯了,快聞聞,香不香?。俊?/p>
在香味兒勾引下,小虎才伸個懶腰,睜開了眼睛??稍诔<掖?,每天早上五點半,自己睡得正香呢,村里高音喇叭就廣播上了,接著就是爸爸急切的催促聲:“小虎,該起了,拿柴火燒水做飯。”
用柴火燒水做飯,這在農(nóng)村人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大人孩子都會干。可對城里人來說,不費(fèi)點兒工夫?qū)W習(xí)學(xué)習(xí),你還真點不著它,經(jīng)常是燒得滿屋子黑煙,不見火苗子。小虎也不例外,點了半天灶火,給自己熏得鼻涕眼淚全下來了,一點兒明火也沒見著。氣得他把柴火往地下一扔,跑到屋外喘氣去了。這時,性格直爽的爹還要說他兩句:“挺大人了,連個灶火都點不著,除了多認(rèn)幾個字,你還會干什么呀!”
小虎心里那個憋屈勁就別提了。到了晚上,小虎有熬夜看書的習(xí)慣。在北京家里時,媽媽從不打擾他,從他身邊走過時輕手輕腳的。到了夏天,媽媽怕蚊子叮咬他,還默默站在他的身后,輕輕地給他扇著扇子。在常家村,天一黑人們就上炕睡覺了,誰也沒有挑燈夜讀的習(xí)慣。小虎被迫跟著上了炕,一時半會兒的睡不著,凈在炕上“折餅”了,好不容易剛睡著,沒多一會兒村里高音喇叭又開始廣播了,簡直要把小虎煩死。
小虎還很難適應(yīng)爹抽的旱煙。在北京的家里,媽媽不會抽煙,爸爸以前抽煙,后來小虎得過一次肺炎,爸爸為了兒子狠心把煙戒了??傻搅说依?,他的煙癮太大了,每天是煙袋鍋子不離手,煙袋嘴兒不離口,有事兒沒事兒都要抽上兩口兒。到了晚上睡覺前,他更是要狠命地抽上兩鍋煙才睡覺呢,整間屋里彌漫著濃烈干辣的旱煙葉子味道,嗆得小虎頭都疼??傻飬s能在煙霧繚繞中安然進(jìn)入夢鄉(xiāng)。
才住三天,小虎就想北京城里的家了。他一個人來到村頭大寨渠邊,漫無目的地走著,腦子里亂極了。他深刻地反省自己:爸爸和媽媽心地善良為人正派,自己的親爹親娘從心里感激他們,過了這么多年,這種感恩之情依舊那樣強(qiáng)烈。自己不是他們從窮人家買來的,而是親兄弟之間過繼的,這無可厚非。那幾張大字報完全是胡編亂造,是惡意的誹謗,可為什么自己那么幼稚,竟信以為真了呢?看來是錯怪了高小燕媽媽,雖說她當(dāng)過妓女,那也是舊社會逼的,媽媽是值得同情的,而我還這么絕情地要與她斷絕母子關(guān)系,這不是往她的傷口上撒鹽嗎?媽媽太可憐了!
小虎心里惦記著還在學(xué)習(xí)班里的爸爸什么時候能落實政策回家,他更擔(dān)心媽媽被貼了大字報以后,怎么面對生活……
常小虎告別了親生父母從常家村悄悄的回到了太原會館大院,他不好意思回家,買了媽媽愛吃的水果罐頭,托李杉趙武和秦玉將罐頭送給了媽媽,自己回學(xué)校了。他剛進(jìn)學(xué)校大門正遇上同班同學(xué)張霖手里拿著藥盒迎面走了過來。小虎問他:“你病了?”
“我沒病,這藥是沈老師的女兒送來的?!?/p>
“沈老師,是中文系的沈教授嗎?”
“是呀,他進(jìn)學(xué)習(xí)班了?!?/p>
“喲,因為什么呀?”
“他是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嘛?!?/p>
“我跟你一塊去看看他。”
中文系的沈教授,小虎是他的學(xué)生。在小虎心里,沈教授知識淵博,為人正派,是位令人尊敬的師長。沈教授的課最受歡迎,他的聲音富有磁性,非常好聽,他講解歷代著名文學(xué)家的代表作品時,聲情并茂,感人至深。李白的《將進(jìn)酒》,從他口中講出來,詩人借酒消愁、豪縱狂放的個性,表現(xiàn)得酣暢淋漓;他講述岳飛的《滿江紅》,能讓民族英雄的氣概和報國之情在學(xué)生們的心中激蕩;而講述《葬花吟》,他把林黛玉的多愁善感、濃烈而憂傷的情思都充分展現(xiàn)了出來,學(xué)生們聽得是潸然淚下。每當(dāng)他給學(xué)生們講授《中國文學(xué)史》時,大講堂里座無虛席,過道里都站滿了學(xué)生。
今天看見沈教授這樣優(yōu)秀的老師也進(jìn)了學(xué)習(xí)班,小虎很震驚??粗蚪淌谏袂榛秀钡臉幼?,他走到沈教授的身邊,問:“老師,您身體哪不舒服嗎?”
沈教授抬眼看了看,認(rèn)出他來了,嘴角上露出了一絲苦笑,無聲地?fù)u了搖頭。
“您有什么需要我?guī)椭膯幔嬖V我,我給您辦。”
沈教授眨了眨眼睛,又嘆了口氣說:“你忙去吧,別給你找麻煩了。”
常小虎說:“老師,您甭有什么顧慮,有什么需要您盡管說。”
“好吧,請你幫老師個忙,我愛人身體不好,正在住院,我不放心她,你能替我去醫(yī)院看看她嗎?”
“這個沒問題,我下午就去醫(yī)院?!?/p>
“還有就是我女兒,她叫沈悅,現(xiàn)在是個中學(xué)生。受我的影響,這孩子很喜愛文學(xué),對古詩詞很偏愛,對現(xiàn)在的新生事物看不慣。我擔(dān)心她跟不上形勢,會吃虧的,你也替我開導(dǎo)開導(dǎo)她吧?!?/p>
“好的,我跟她交流交流思想吧?!?/p>
“我告訴你個小秘密,沈悅這孩子接觸人喜歡找知音,跟她對不上口的,她可是不愛搭理。”
“怎么才能對上口?。俊?/p>
“其實也很簡單,她有來言,你得有去語,她說上句,你得對下句。這孩子不是喜歡古詩詞嗎,她說一句,你得對上一句才行。”
“這可夠難的,我知道她嘴里會冒出來哪一句呀?萬一答不上來多尷尬呀?!?/p>
“你甭緊張,她才是個中學(xué)生,她肚子里的那點兒古詩詞,在你這個中文系的大學(xué)生面前,不過是班門弄斧而已。”
“好吧,我試著跟她聊聊?!?/p>
第二天,小虎買了些水果上醫(yī)院來了。沈教授的夫人患腦血栓住院治療,正躺在病床上輸液。她身邊坐著一位十五六歲的姑娘,文文靜靜的,皮膚白皙面容姣美,手里正在捧著一部線裝本的《楚辭》認(rèn)真地閱讀。
小虎在病房外輕輕地敲了敲門,聽到“請進(jìn)”的答話推門走了進(jìn)來。沈夫人和沈姑娘都驚奇地看著他,小虎把水果放到了沈夫人的床前說:“阿姨好,我是沈教授的學(xué)生常小虎,我替沈教授來看您。您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謝謝你,我見好,老沈怎么樣???”沈夫人不放心地問道。
“還好,身體沒什么問題,精神也挺好的?!?/p>
“那就好,拜托你們要善待他呀,他都五十多歲的人了,血壓也高,禁不起折騰呀。”沈夫人說著話眼淚流了下來。
沈姑娘趕緊掏出手絹給媽媽擦去淚水,輕聲說:“媽您別著急,醫(yī)生說您只能靜養(yǎng),不能激動?!?/p>
“沈悅姑娘說得對,您千萬別著急,我會照顧好沈教授的。”小虎說。
沈悅回過頭吃驚地問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爸爸告訴我的?!?/p>
沈悅頭一低,不說話了。
小虎接著說:“你爸爸還希望我能和你聊聊?!?/p>
“有什么可聊的,你看我們家這個樣子,‘悲莫悲兮生別離?!?/p>
小虎一驚,心想真如沈教授說的,姑娘的古詩詞這就上口了。他趕緊答道:“別那么傷感,‘樂莫樂兮新相知嘛。”
沈悅抬眼看了看小虎,又來了一句:“呦呦鹿鳴,食野之蘋?!?/p>
小虎答曰:“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沈悅樂了,她問小虎:“你也喜歡讀《楚辭》嗎?”
“那是當(dāng)然了,中國古典詩詞歌賦對于中文系的大學(xué)生來說,都是必讀物?!?/p>
“你是學(xué)中文的?太好了,這本書里有些部分我看不太明白,你能給我解釋一下嗎?”
“完全可以,只是這里不太適合,別影響阿姨休息,咱們到外面花園里去說吧。”
“好吧?!鄙驉偢吲d地答應(yīng)著,跟著小虎走出了病房。
醫(yī)院的中心建有一個小花園,蒼松翠柏環(huán)繞四周,奇花異草點綴其間,花園里建有一座簡潔古樸的涼亭,亭旁竹林掩映,流水潺潺,充滿了詩情畫意。沈悅帶著小虎來到了這里,她輕聲問:“你看這里行嗎?”
“太好了。這里真安靜呀,在這兒探討《楚辭》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我很喜歡這個小花園,每次來到這里,都很舒心,時常想起白居易的詩‘好看落日斜銜處,一片春嵐映半環(huán)?!?/p>
“是的,這座涼亭古色古香的,它讓我想起了杜牧的詩‘日晴空樂下仙云,俱在涼亭送使君。”
“大哥哥,眼下還能碰上你這樣文縐縐的大學(xué)生真不容易?!?/p>
“我們也不能脫離這個時代,你這么沉浸在古詩詞中是不是與周邊的環(huán)境有些格格不入呀?”
“然也。同學(xué)們給我起了很多外號呢,什么‘老夫子‘舊文人‘滿清遺少,可是不少。無所謂,嘴長在別人身上,想怎么說由他去,本人照樣我行我素,懶得搭理他們。”
小虎皺了皺眉,說:“這樣可不太好,現(xiàn)實社會是無法回避的,你不可能做到‘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秋冬。在別人都滿口革命詞匯時,你一上來就‘之乎者也的,很不合群。你現(xiàn)在還只是個中學(xué)生,沒什么大礙,將來你長大成人走入社會了,還是這樣為人處世,恐怕就要吃虧了,這也是你爸爸最為你擔(dān)心的地方?!?/p>
“我爸爸是不是讓你來開導(dǎo)我的?”
“有這個意思,我想你還是多聽聽大人們的話,俗話說‘聽人勸,吃飽飯嘛,何況大家都是為你好呀?!?/p>
沈悅聽進(jìn)去了小虎的話,她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說:“我想想。大哥哥,你給我講《楚辭》吧?!?/p>
小虎用了一個下午給沈悅講《楚辭》,講得是口干舌燥,身心俱疲。沈悅聽得卻是如醉如癡,心想他怎么懂得這么多呀,跟他一比,我的那點文學(xué)常識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沈悅打心眼里佩服這個大哥哥。
夕陽西下,小虎總算講完了,他對沈悅說:“快回病房看看你媽媽吧,該給她打飯了?!?/p>
“大哥哥,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天你給我講了很多知識,我真得好好謝謝你。”
“甭客氣,還想聽什么就說,我再來給你講就是了?!?/p>
“真的嗎?你下次能給我講講《風(fēng)》《雅》《頌》嗎?我對《大雅》和《小雅》的區(qū)別搞不太清楚?!?/p>
“沒問題,我研究過《詩經(jīng)》,下次來給你講?!?/p>
“好呀,我等著你。”
沈悅開心地笑了,臉蛋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小虎下意識多看了她兩眼,這才發(fā)現(xiàn)沈悅長得很美,不由得臉紅了。
打這以后,小虎每個星期天都來給沈悅講課。沈姑娘求知欲旺盛,對古典文學(xué)興趣極高,聽著小虎娓娓道來的講解,真是如饑似渴。她仰視小虎,對這位英俊又學(xué)識淵博的大哥哥心生愛慕,覺得跟他一見如故。小虎講的每一課,沈姑娘的內(nèi)心都得到了滿足。
小虎也很快慰,面對著這個漂亮的姑娘,那么好學(xué),那樣的純真,雖然家里發(fā)生了很多傷感的事情,可她依然擁有一顆真誠柔軟的心,擁有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依然追求清風(fēng)明月,依然保留著對美好事物的感懷,這一切都使小虎對冰清玉潔的沈悅姑娘心生憐愛。
一個月以后,沈夫人痊愈出院了,沈悅請小虎到家里來講課。沈夫人也盼著他來,從他嘴里能了解到丈夫的狀況,還能托他給沈教授送些穿的用的。時間一長,小虎成了沈教授家最受歡迎的人。
小虎對沈教授很掛心,時常地去學(xué)習(xí)班看望。管理學(xué)習(xí)班的學(xué)生是他的同班同學(xué),關(guān)系不錯,小虎來去自如,沒人管他。有一天他又去學(xué)習(xí)班看沈教授,只見老師臉色蒼白,雙眼緊閉,頭靠著墻,顯得很難受的樣子。小虎問他的同學(xué):“沈老師這是怎么了,病了嗎?”
“可能是血壓高又犯病了,老毛病。”
“給他吃藥了嗎?”
“吃了,好像沒什么效果?!?/p>
小虎聽了很著急,說:“我給他治治病吧。”
“你會治?。俊?/p>
小虎點了點頭,他把暖水瓶里的熱水倒進(jìn)了洗腳盆里,端到了沈教授的身旁,說:“沈老師您泡泡腳吧?!?/p>
沈教授強(qiáng)打著精神睜開眼,看見是小虎,一股暖流涌上心頭,坐直了身子,說:“是小虎呀,謝謝你又來看我?!?/p>
“老師,您是不是高血壓又犯了?”
“可能是吧,這一陣子時常這樣?!?/p>
“您先泡泡腳吧,然后我給您捏捏腳。”
“捏腳能治病嗎?”
“能呀,我以前跟清華池的師傅學(xué)過捏腳手藝,能治很多病呢?!?/p>
“真是好孩子?!?/p>
沈教授泡過腳后,小虎開始給他捏腳。小虎抱住沈教授的腳丫子,手指頭在他腳上的涌泉穴、昆侖穴和大敦穴上反復(fù)按摩,不斷發(fā)力,沈教授逐漸覺得頭不暈了,身上也有了力氣。小虎給他按摩了半個小時以后停住了手,問道:“老師,您感覺怎么樣?。俊?/p>
“好多了,看來捏腳真能治病呀?!?/p>
“管用就好。我明天還來給您捏腳,連著十天是一個療程,捏上兩個療程您的老毛病就會明顯緩解了。”
“小虎啊,真沒想到你還有這個本事,在老師不舒服的時候,你給我捏腳治病,真是雪中送炭呀,老師謝謝你。”
小虎靦腆地說:“老師您甭客氣,照顧您是應(yīng)該的?!?/p>
沈教授驚喜地看了看小虎,說:“以后你甭管我叫沈老師了,該是我叫你常師傅了。”
沈教授說完開心地笑了。小虎半年來頭一次見到沈老師的笑容,自己也欣慰地笑了。
轉(zhuǎn)眼三年過去了,在落實對知識分子“再教育,給出路”的政策中,沈教授從學(xué)習(xí)班里出來了,小虎也大學(xué)畢業(yè)了,分配到青海省教育系統(tǒng)工作。小虎走之前來到沈教授家里辭行,沈教授設(shè)家宴為他餞行。沈悅已經(jīng)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她以父母身體不好需要照顧的理由沒有上山下鄉(xiāng),被分配到一家工廠上班。
今天,沈教授家就跟過年似的,沈悅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沈夫人做了一桌子好菜,沈教授也穿戴整潔,精精神神的。十點來鐘,小虎提著果脯、葡萄酒和糕點興沖沖地來了。他剛一敲門,沈悅喜盈盈地跑出來迎接,美麗的大眼睛笑成了一條縫,開口叫道:“大哥哥好,常老師好!”
小虎樂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悅說:“叫哥哥就別叫老師了,都叫生分啦?!?/p>
“好呀,以后我們就兄妹相稱了。”
沈悅一只手接過小虎手中的禮品,另一只手挎著小虎的胳膊高高興興地進(jìn)了屋。
小虎見了長輩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嘴里叫道:“老師好,師母好。”
“小虎呀,悅悅早就盼著你來呢?!鄙蚍蛉藰泛呛堑卣f。
“不光是我,我爸爸媽媽昨天就念叨你呢。大哥哥你打噴嚏沒有???”
“怪不得我打了一天噴嚏呢?!毙』⒌脑挵汛蠹叶颊f樂了。
沈教授請小虎坐下,拉著他的手說:“好孩子,我在學(xué)習(xí)班的這些日子多虧有你照顧呀,我身上不舒服的時候,你還給我捏腳,我才挺了過來。不僅如此,你師母的病你也沒少費(fèi)心,悅悅這孩子也讓你開導(dǎo)得不錯,懂事多了,我們?nèi)胰硕家煤弥x謝你呀。”
“沈老師,您千萬別這么客氣。在大學(xué)里您教給了我文化知識,提高了我的文學(xué)修養(yǎng),使我終生受用,我要好好地謝謝您?!?/p>
沈教授臉上浮起了慈祥的笑容,他欣賞地看著小虎,稍后他說:“小虎呀,老師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去辦,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yīng)?”
“老師您說吧,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一定努力去做?!?/p>
“好的?!?/p>
沈教授從書柜里拿出了一個厚厚的紙包,打開后里面是一大摞手稿。沈教授說:“我研究中國民族詩歌多年了,準(zhǔn)備撰寫一部《中國民族詩歌發(fā)展史》,為此我走訪了一些少數(shù)民族,從他們那里收集了不少的素材。還準(zhǔn)備再去采訪的時候,運(yùn)動來了,就全停了下來?,F(xiàn)在運(yùn)動結(jié)束了,我們要把耽誤的時間搶回來,完成未干完的工作。只是經(jīng)過這場浩劫,老師的身體垮了,再去邊疆走訪力不從心了,我希望你能抽時間去采訪,咱們師生共同完成這部學(xué)術(shù)著作,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小虎聽后很激動,他捧著老師的手稿,雙手都有些顫抖,說:“老師,謝謝您這么相信我,我一定努力完成您交辦的這項意義非凡的工作,不辜負(fù)您的期望?!?/p>
“小虎呀,你要到外地工作了,不知道你擠得出來時間嗎?”
“我覺得可以。我這次被分配到青海省教育系統(tǒng)工作,我不想坐機(jī)關(guān),我要申請去中學(xué)教書,這樣既可以去基層支教,也可以利用寒暑假的時間去少數(shù)民族采訪,一舉兩得。老師您看怎么樣?”
“太好了。只是辛苦你把假期都搭上,你的身體吃得消嗎?”
“我這么年輕沒問題。”
“大哥哥,你去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采訪,風(fēng)餐露宿一定會很辛苦的,你可要照顧好自己,讓我們放心?!?/p>
“我會的。每去一個地方,那里的風(fēng)土人情和山川景色,我都會給你和老師寫在信上,讓你們跟著我去游歷祖國的風(fēng)光?!?/p>
“好呀,好呀,大哥哥,我就盼著你的來信了?!?/p>
一年年的寒來暑往,小虎用了整整五年的時光,走訪了五十六個民族,素材搜集齊了。隨后,他又用了三年時間編輯整理,終于在沈教授交給他這項任務(wù)的八年后,小虎拿出了著作的初稿。當(dāng)他雙手捧著《中國民族詩歌發(fā)展史》初稿交給沈教授時,老師激動得流下了眼淚。
這一年正趕上教育系統(tǒng)整頓教師隊伍,已經(jīng)擔(dān)任大學(xué)常務(wù)副校長的沈教授在辦公會議上說:“轉(zhuǎn)眼十年過去了,我們教師隊伍人才匱乏,青黃不接,我們要不拘一格降人才,把優(yōu)秀的師資力量引進(jìn)來?!?/p>
沈教授在會上推薦了常小虎,他還特別展示了常小虎花了八年時間完成的《中國民族詩歌發(fā)展史》初稿,他說:“這個年輕的中學(xué)老師,有著嚴(yán)謹(jǐn)?shù)闹螌W(xué)精神和頑強(qiáng)的意志。八年來,他沒花國家一分錢,自費(fèi)走訪了五十六個民族,他的足跡踏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他撰寫的這部著作,學(xué)術(shù)價值很高,是我們大學(xué)教學(xué)急需的重要讀本。因此,我推薦把常小虎選調(diào)進(jìn)我校的教師隊伍?!?/p>
與會人員熱烈鼓掌,一致同意沈教授的舉薦。
運(yùn)動結(jié)束后,常三爺從學(xué)習(xí)班里回了家,常小虎也回來了。他當(dāng)面向媽媽認(rèn)了錯,他說:“媽,我年輕,聽信了大字報上的謠言,對您有誤解,我錯了,請您和爸爸原諒我吧?!?/p>
聽小虎這么說,常三爺和高小燕眼睛都濕潤了。常三爺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你說得對,年輕、幼稚,這都算不了什么,誰都是從年輕的時候過來的嘛。兒子,你記住嘍,我和你媽不會變,以前怎么疼你,以后還怎么疼你?!?/p>
高小燕說:“兒子,雖說咱們娘兒倆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你從小到大,我們一直是用心在疼你呀。孩子,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媽媽和兩個爸爸都在疼你,這是多大的福分呀。”
小虎流淚了,說:“爹娘對我有生育之恩,爸爸媽媽對我有養(yǎng)育之恩,恩重如山!我要用一生來報答,請爸媽放心,您的兒子是個孝順的兒子?!?/p>
小虎的話把爸媽都說哭了。
自此以后小虎就去了青海支教。這些年來,常三爺和高小燕與小虎的聯(lián)系只是書信往來,小虎每到一地都會給爸爸媽媽寫信。老兩口對兒子的婚事也很掛心,常三爺時常在嘴里念叨:“小虎這孩子早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了,娶媳婦的事兒怎么從來沒聽他說過呀?”
高小燕說:“小虎不是忙事業(yè)嗎,你甭著急,我看他心里有數(shù),沒準(zhǔn)兒早就找好了,你就踏實等著吧?!?/p>
老兩口雖說心里著急,可誰也不便催兒子,只能是干等著。
這一天常三爺和高小燕正在家里吃晚飯,猛然間屋門開了,小虎從青?;丶伊耍吲d地說:“爸爸媽媽,我回來了?!?/p>
高小燕樂得眉開眼笑,她上下打量著小虎,說:“好兒子,你讓爸媽想死了??茨闶莸?,小臉兒都一條了,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常三爺拉著小虎的手,摸摸頭,拍拍肩膀,把他摟在懷里久久不想松開。
小虎在爸爸懷里激動地說:“爸、媽,告訴你們個好消息,我這次回北京就不走了!”
“小虎,你調(diào)回北京了,干什么工作呀?”
“媽,我在北京的大學(xué)里當(dāng)老師?!?/p>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兒呀,從今兒往后咱們一家三口見天兒的都能在一起了?!备咝⊙噙呎f邊用袖口擦著喜悅的淚水。
“還有件好事兒也要跟你們說,我有女朋友了,明天帶她來家見爸媽,您二老要是沒意見,我們倆就成了。”
“喲,這更是大喜事兒呀,我們今天還念叨你的婚事呢,沒想到你都搞好了,真是蔫有準(zhǔn)兒呀?!?/p>
一家人是歡天喜地。高小燕下廚房又炒了倆菜,從櫥柜里拿出了瓶酒,滿滿地倒了三杯,共同舉杯相慶。
第二天上午,常小虎把漂亮大方的沈悅姑娘帶到家里來了,常三爺和高小燕都樂壞了。高小燕拉著沈悅的手問:“姑娘,你屬什么的?”
“阿姨,我屬龍的,比小虎哥小五歲?!?/p>
“哎喲,這可真是巧了,小虎他爸爸也屬龍,我比他爸也小五歲?!?/p>
“阿姨您是屬雞嗎?”
“是呀?!?/p>
“叔叔您和阿姨一個屬龍,一個屬雞,這是絕配呀。”
“怎么個絕配呀?”
“龍鳳配呀,這要是在過去,你們這是有當(dāng)皇上和娘娘的命呀,婚姻是很幸福的?!?/p>
常三爺和高小燕聽了哈哈大笑。常三爺說:“這姑娘說話真對人心縫?!?/p>
沈悅看了看常三爺說:“叔叔,看您的身板多硬朗呀。”
“我爸爸是摔跤運(yùn)動員出身,長年鍛煉,體格就是棒。”小虎自豪地說。
“是的,我聽小虎哥講過叔叔的英雄事跡,您的絕活‘常三披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叔叔,有空您給我講講打小鬼子的故事吧?!?/p>
沈悅姑娘小嘴兒嘣兒叭的,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特別讓人愛聽,常三爺和高小燕打心眼里喜歡這姑娘,認(rèn)定她就是常家未來的兒媳婦。
在這幾年里,太原會館大院除了常小虎找到了自己的終身伴侶,老鐵的小兒子鐵豹也收獲了一份真摯的愛情。
那一年冬天,太原會館的孩子們都迷上了滑冰,每天晚上院子里的十幾個半大小子都愛去北海冰場滑冰。冰場是年輕人聚集的地方,京城一些老泡兒、頑主和學(xué)生們都愛去那兒消遣,因此打架,甚至打群架都時有發(fā)生。太原會館大院的孩子們?yōu)榱瞬槐黄圬?fù),就一個勁拉著鐵豹去滑冰。
鐵豹對滑冰還是挺感興趣的,他在上初中的時候也常去滑冰,冰上技巧還真不錯,只不過上高中以后,功課多學(xué)習(xí)緊張,鐵豹為了考上大學(xué),把精力都用在高考復(fù)習(xí)上了,沒工夫去冰場。現(xiàn)在學(xué)校停課了,他整天閑著難受,院子里的小哥兒幾個一攛掇,他也就滑上冰了。
這天傍晚天剛擦黑兒,鐵豹和趙武、秦玉等幾個孩子就在北海冰場上滑開了。趙武滑冰是個二把刀,剛上冰就摔了個屁股蹲兒。鐵豹撲哧一笑,說:“你不要著急滑冰,要先學(xué)會跐冰,你看我怎么滑?!?/p>
鐵豹滑出一段距離后返回頭向著趙武飛快地滑了過來,眼看就要撞上了,趙武嚇得直往邊上閃,這時鐵豹漂亮地單腳跐冰,冰刀在冰面上滑出了個半月形,帶出了一片冰沫后穩(wěn)穩(wěn)地停住了。
“豹哥,你滑得真牛!”趙武雙手豎起了大拇指。
這時候冰場的喇叭里正播放《騎兵進(jìn)行曲》,鐵豹興奮地在冰上跑開了大圈,他按著樂曲節(jié)奏,模仿著騎兵的動作,左手牽著馬韁繩,右手揮動著馬鞭,一邊滑一邊跳躍,就像騎兵在大草原上狂奔。他動作逼真,節(jié)奏感強(qiáng),很有感染力。他的出色滑技博得了人們的稱贊,很多人都停下來觀看鐵豹的表演,這其中有個穿戴時尚的女孩子,身穿綠軍裝,一件將校呢的大衣披在身上,亭亭玉立,格外吸引人們的目光。她剛開始學(xué)習(xí)滑冰,技術(shù)很生疏,推著輛冰車站在那里羨慕地盯著鐵豹看。
趙武在旁邊看得真切,當(dāng)鐵豹滑到他跟前時,他趕緊叫住了鐵豹,低聲說:“豹哥,那邊有個婆子正看你呢,你看看她,盤兒亮,條兒順,多颯呀!配豹哥你再合適不過了。把那婆子拍過來,給哥哥你做壓寨夫人吧?!?/p>
鐵豹樂了,他看了看趙武,說:“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本來挺浪漫的事兒,經(jīng)你嘴一說就成他媽的土匪搶親了,真倒胃口。”
“得,得,都怪兄弟我不會說話,拍婆子是正格的,趕緊過去吧?!?/p>
鐵豹朝那姑娘看了兩眼,她還真是在看自己呢,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姑娘不好意思地紅了臉,趕緊把頭扭向一邊。趙武在鐵豹的身后推了他一把,大聲說:“阿米爾,沖!”
鐵豹下意識地朝姑娘滑了過去,來到她面前,姑娘緊張地瞪圓了眼睛看著鐵豹,不知他要干什么。鐵豹也不知說什么是好,情急之下他使出了自己滑冰的絕活“醉八仙”,他像個醉漢似的,圍繞著姑娘倒滑轉(zhuǎn)圈,身體后仰,眼看就要摔倒了,兩只腳飛快地反方向跐冰,一個鯉魚打挺,身子又直了起來,接著再重復(fù)這一動作。他這么滑冰讓人看得眼花繚亂提心吊膽的,他就像個不倒翁似的,身體夸張地傾斜,可總是倒不了。周圍的人紛紛為他鼓掌,姑娘也高興地拍起了巴掌,不由得脫口而出:“太棒了,太棒了!”
聽到姑娘的表揚(yáng),鐵豹一分心,一屁股摔倒在了她面前,姑娘會心地笑了。鐵豹趕緊爬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冰碴,不好意思地說:“讓你見笑了?!?/p>
“怎么會呢,你滑得這么好,我哪有資格笑話你呀。不過看你倒下的樣子,我想起了一個俄羅斯詩人的話:‘在失敗面前無所謂高手?!?/p>
“這是普希金說的,他還說:‘在失敗面前,誰都是凡人。”
“你也了解普希金嗎?”
鐵豹沒急著回答姑娘的話,他背著手圍著姑娘瀟灑地倒滑小圈,深情地看著她,同時聲情并茂地朗誦普希金的詩:“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現(xiàn)了你,有如曇花一現(xiàn)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姑娘被深深打動了,忘情地和鐵豹一起朗誦了起來:“如今心靈已開始蘇醒,這時在我的面前又出現(xiàn)了你……”
當(dāng)最后一段美麗的詩句朗誦完,鐵豹漂亮地一轉(zhuǎn)身,滑到了姑娘面前,他這才發(fā)現(xiàn)姑娘眼里充滿了淚水。鐵豹不解地問:“你怎么了?”
“你朗誦得太好了,完美地表達(dá)了普希金的詩意,你打動了我?!惫媚锖鋈挥X得說走了嘴,頓時紅了臉。
鐵豹說:“我家里有一本《普希金文集》,有空就讀它。不夸張地說,整本書我都能背下來?!?/p>
“聊了半天,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咱們認(rèn)識一下吧,我叫張紅,八一中學(xué)的?!?/p>
“我叫鐵豹,北京四中的。”
張紅摘下手套,大方地向鐵豹伸出了手,兩個年輕人的手握在了一起,心似乎一下子貼近了。張紅說:“鐵大哥,我剛學(xué)滑冰,技術(shù)不怎么樣。你滑得這么好,能教教我嗎?”
“沒問題,只要你認(rèn)真學(xué),不怕摔跤,十天之內(nèi)教會你?!?/p>
“好的,一言為定!”
鐵豹比張紅大三歲,正好一個上高三,一個上初三,都算是老三屆的中學(xué)生。他們兩個人身上有很多共同點,都愛滑冰,都是文學(xué)青年,性格爽朗大方,單純善良,彼此特別聊得來,頭一次見面相互之間就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鐵豹一米八五的個頭,虎背熊腰,濃眉大眼,渾身上下透著青春的活力,尤其是他在冰上風(fēng)馳電掣的身手,十分出眾。張紅修長的身材,白凈的皮膚,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楚楚動人。他們兩個人猶如金童玉女一般,在冰場上格外顯眼。俗話說樹大招風(fēng),他倆剛認(rèn)識三天就出事了。張紅長得漂亮,又是一身“婆子”的打扮,在冰場上被一群海淀大院的孩子盯上了。
第七章
這一天,張紅來到了北海冰場,租了輛冰車推著,順便等著鐵豹。突然有個男孩子飛快地滑到張紅面前,唰的一下停住了,張紅嚇了一大跳,仔細(xì)瞧瞧,這個男孩全身穿的將校呢制服,頭上頂著羊剪絨的皮帽子,肩上披著條大圍脖,嘴里叼著煙,透著那么狂氣。
他圍著張紅轉(zhuǎn)了兩圈,沖她擠了擠眼說:“姐們兒盤挺亮呀。”
看著眼前這個流里流氣的男孩子,張紅心生厭惡,轉(zhuǎn)身推著冰車走了。沒想到這個男孩又追了上來,繼續(xù)說:
“姐們兒,我是海淀大院的,看你這身打扮也是大院里出來的吧,咱們都是革命戰(zhàn)友,交個朋友吧。”
張紅聽不下去了,生氣地說:“誰跟你是革命戰(zhàn)友,小屁孩上來就想交朋友,你不覺著輕浮嗎?”
說完話張紅扭頭滑走了。這個男孩站在那兒挺生氣,張嘴罵道:“你個臭婆子牛逼什么呀,今兒個我非得把你丫追到手?!?/p>
男孩罵完了剛要追張紅,鐵豹及時趕到了,一個單腳跐冰擋住了男孩的去路。鐵豹對他說:“兄弟,別費(fèi)心了,名花有主兒了,你想拍婆子,找別人去吧?!?/p>
男孩一聽就急了,瞪著眼對鐵豹說:“你說她有主兒了,是你嗎?”
“你看不出來嗎?”鐵豹傲慢地看著他。
“你想賣油郎獨占花魁,姥姥!你去打聽打聽我是誰,我一跺腳海淀就得翻了天,你想跟我搶婆子,門兒都沒有!”
鐵豹本來就是個暴脾氣,看這孩子不識好歹,口出狂言,火氣騰地就上來了。他咬著后槽牙說:“小兔崽子,跟豹爺我這兒拔份,你算瞎了眼,留神我摔得你找不著北?!?/p>
“嘿,你丫的還敢罵我,你別跑,看我的兄弟怎么收拾你。”
男孩把小拇指插進(jìn)嘴里吹了一聲口哨,頓時從冰場各個角落滑過來二十幾個男孩子,每人手里都拿著冰桿,把鐵豹圍在了中間。太原會館大院來滑冰的十幾個孩子看見鐵豹被圍都急了,紛紛湊了上來。冰場上正在滑冰的一些老泡兒、頑主們都好看熱鬧,聽著這邊兒罵起來了,覺得有好戲看,也都紛紛圍攏上來。短短幾分鐘的工夫,冰場中央聚集了上百人。人多,分量加重,冰面承受不住“咔嚓”響了一聲,人們?nèi)ε铝?,有人喊道:“冰響了,散了吧?!?/p>
眾人頓時鳥獸散,向四面滑開了,這場架沒打起來。
鐵豹滑到張紅身邊說:“今天冰場太亂了,咱們早點走吧。”
“我看也是,那幾個海淀大院的沒把你怎么樣吧?”
“沒事兒,明天咱們上什剎?;?,離開那幫小子,過幾天就什么事兒都沒了。”
鐵豹往周圍看了看,剛才那個要打架的孩子沒影了,就對趙武說:“你們哥兒幾個玩兒吧,我先送張紅回去了。”
“好嘞,豹哥你先走吧,要是遇上剛才那幫孫子,你就回來招呼我們一聲?!?/p>
“不怕,我對付得了。”鐵豹并沒把那些孩子當(dāng)回事兒。
鐵豹和張紅有說有笑地出了北海公園南大門,朝汽車站走去。誰承想,剛才那十幾個海淀大院的男孩子正在汽車站候著鐵豹呢。他們每人騎著一輛嶄新的錳鋼自行車,嘴里叼著煙卷,手指頭使勁按著自行車上的轉(zhuǎn)鈴,發(fā)出了一片“丁零零”的響聲。他們手里都拿著家伙,有的握著冰桿,有的拿著冰刀,就等著收拾鐵豹了。鐵豹看見這陣勢心里就明白了,他看了看身邊的張紅,心說那幫小子對她沒打好主意,我不能讓張紅吃虧,看來今天這場架是躲不過去了。張紅也看見那幫孩子了,緊張地對鐵豹說:“鐵大哥,他們沒走,看來是要對付你的,你快跑吧,我?guī)湍銛r著他們?!?/p>
“不行,他們找的就是你,我要是走了,他們會對你不規(guī)矩的。你先躲旁邊去,記住,甭管我這兒打得多熱鬧,你也別過來?!?/p>
鐵豹說完話把張紅往身后一推,徑直朝那幾個孩子走了過去。鐵豹說:“今天咱們怎么練呀,是你們單個來呀,還是一塊兒上呀?”
“你丫還挺牛逼,膽子不小啊。小子,我給你指條明路,先給我認(rèn)個錯,再把你身后那婆子讓給我,咱們好說好散,我們絕不傷你?!?/p>
“瞧你這份德行,你配嗎?人家看得上你嗎?老老實實回家睡覺去吧,別找不自在?!?/p>
“嘿,叫板是不是,看來不收拾你丫的不行了。哥兒幾個還愣著干什么呀,一塊兒上!”
隨著那個男孩一聲招呼,十幾個孩子從自行車上下來了,舉著冰桿和冰刀就沖了過來。鐵豹并沒慌張,他看準(zhǔn)了最先沖上來的孩子,抬腳踢在了他的襠上,那個孩子頓時“哎喲!”一聲叫喊,扔掉了手里的冰桿,痛苦地捂著襠蹲了下去,鐵豹順手撿起冰桿就掄上了。鐵豹又高又壯,力量也大,這通打呀,一連氣打趴下七八個。對方仗著人多,把鐵豹圍在了中間,有個孩子從他身后沖了過來,一板磚照著鐵豹的腦袋就拍了上去,“啪”的一下,磚頭碎成了兩半,鮮血當(dāng)時就流了下來。
張紅在旁邊看見了,著急地大叫:“血,鐵大哥,你流血了?!?/p>
鐵豹一看自己讓人給花了,急眼了,他就像頭暴怒的公牛,揮動著冰桿,在這群人里橫沖直撞,一通亂打。這時有個解放軍同志騎著自行車經(jīng)過這里,張紅趕緊跑上去攔住了自行車,哭著央求道:“解放軍叔叔您管管吧,他們欺負(fù)人,我男朋友被他們打傷了?!?/p>
解放軍同志停住了車,看了看,大聲喊道:“住手!不許打人!”
那幾個圍著鐵豹亂打的孩子被這句話鎮(zhèn)住了,他們停下了手,回頭看見解放軍同志正在瞪著他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鐵豹順勢從人群中沖了出來,跑到解放軍同志的身邊。張紅急忙拿出手絹捂住鐵豹的頭說:“鐵大哥,你受傷了,趕快去醫(yī)院?!?/p>
在醫(yī)院急診室,醫(yī)生給鐵豹清理了傷口,縫了七針,腦袋裹上一層厚厚的紗布。張紅扶著鐵豹說:“頭暈嗎?會不會腦震蕩呀?”
“不會,我沒那么嬌氣。”
“這都是為了我呀,鐵大哥,讓你受了這么重的傷。我送你回家休息吧?!?/p>
“不用,先把你送回家?!?/p>
“那怎么行,你受著傷呢。”
“不礙事,頭上破點皮兒,這對男孩子來說是常有的事,甭往心里去,回家吧?!?/p>
看到鐵豹的實在勁兒,張紅很受感動,她不好再推讓了,帶著鐵豹回了自己的家。他們走到京西一片二層小樓的外面,張紅停住腳步,說:“就送到這兒吧,再往前有警衛(wèi),你進(jìn)不去。”
鐵豹抬眼看了看這群樓房,說:“這里是干休所吧?”
張紅點了點頭,說:“對,里面住的都是老革命。”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呀?”
“他是老八路,抗戰(zhàn)時在太行山打鬼子?!?/p>
“原來你也是大院里的孩子?!?/p>
“是的,可我跟那幫海淀大院的孩子不一樣?!?/p>
“當(dāng)然了,他們太狂了,你很高雅嘛?!?/p>
“我可沒那么看自己,不過就是個黃毛丫頭嘛?!睆埣t說完開朗地笑了。
鐵豹忽然想起了什么,問:“你今天怎么找的那個解放軍叔叔,他是你爸爸的部下嗎?”
“什么呀,人家根本不認(rèn)識我?!?/p>
“那他怎么會聽你的話,幫我解圍呀,你是怎么跟他說的?”
“我當(dāng)時都急哭了,我對他說‘解放軍叔叔您管管吧,他們欺負(fù)人,我男朋友被他們打傷了?!?/p>
“你承認(rèn)我是你的男朋友了?”鐵豹興奮得兩眼發(fā)亮。
張紅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爭辯說:“當(dāng)時情況緊急嘛,再說了,你是我的朋友,又是個男的,說成男朋友不對嗎?”
鐵豹笑了,說:“按你這個說法,也可以說你是我的女朋友了?”
“是,是呀。”張紅沒想到鐵豹這么會鉆空子,說起話來口吃了,臉更紅了。
“張紅,你看咱倆像不像中國的保爾和冬妮婭?”
“鐵大哥你太能聯(lián)想了,如果說你跟保爾還有幾分像的話,我跟冬妮婭差得可太遠(yuǎn)啦。她是資產(chǎn)階級大小姐,我是紅色后代,她出身俄國大資本家,我爸爸是老八路,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p>
“我沒說冬妮婭的出身,我是說你和少女時的冬妮婭有幾分像,都那么單純善良。”
“是的,我也喜歡少女時的冬妮婭,她長大了我就不喜歡了,渾身都散發(fā)著資產(chǎn)階級大小姐的味道?!?/p>
“所以保爾才沒和冬妮婭走到一起。但愿咱倆的關(guān)系不要重復(fù)他倆的悲劇。”
“怎么會呢,咱倆都是革命青年,志同道合……”
張紅說到這兒發(fā)現(xiàn)自己又說走了嘴,立馬兒不說話了,不好意思地把頭扭向了一邊。
鐵豹笑了笑,說:“張紅,咱倆確實志同道合,我很喜歡你。雖說咱們認(rèn)識時間不長,彼此還需要再了解,我真心希望有一天你能成為我的女朋友?!?/p>
張紅頭壓得很低,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話:“有這個可能?!?/p>
鐵豹和張紅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了解和相知,逐漸的進(jìn)入了熱戀。這一天兩人在頤和園美麗的西堤再次約會,鐵豹說:“上次我讓海淀大院那幫孩子打破了頭,第二天我爸媽看見都急了,逼我說出為什么打架,誰把我打成了這樣。我說你們甭管了,我是為了保護(hù)一個姑娘受的傷。他們問我和這個姑娘是什么關(guān)系,我說她是我女朋友?!?/p>
聽鐵豹這么說,張紅臉紅了,羞澀地推了鐵豹一把,說:“人家還沒答應(yīng)你呢,你這么早就在二老面前挑明了,這要是見了他們多不好意思呀?!?/p>
鐵豹樂了,說:“你猜怎么著?爸媽聽說我有女朋友了,都挺高興,他們也不再追究我打架的事兒了,都對你特感興趣。我媽一個勁問我這姑娘好看嗎,個兒有多高呀,脾氣怎么樣,家里條件如何呀?!?/p>
張紅害羞得雙手捂住臉說:“羞死了,羞死了,人家才多大呀,就讓你在家長面前品頭論足的,多難為情呀。”
“這是早晚的事兒,俗話說丑媳婦總得見公婆嘛?!?/p>
“我丑嗎?”
“我就是打個比喻?!?/p>
張紅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鐵豹,羞答答地問:“你對媽媽是怎么說我的呀?”
“其實我對他們就說了一句,‘這姑娘沒挑兒。”
“這么簡單呀?”張紅顯然有些失望。
“我當(dāng)時頭疼著呢,不想多說話。不過可以再補(bǔ)上,我今兒回家就對媽媽說張紅可是個好姑娘,溫柔賢惠,美麗大方,可謂是傾國傾城呀!我這么說你滿意嗎?”
“去你的,凈耍貧嘴。”張紅開心地笑了,她的臉蛋上出現(xiàn)了兩個美麗的小酒窩,調(diào)皮又可愛,鐵豹被她的美貌迷住了,睜大了兩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張紅見鐵豹這個樣子,感到很羞澀,說:“干嗎那么看我呀,又不是沒見過?!?/p>
鐵豹忍不住了,走上前伸出兩只胳膊,一把將張紅抱在了懷里。張紅嚇了一跳,本能地要推開鐵豹的胳膊,她被鐵豹緊緊地抱著,根本推不開,她有些害怕,說:“讓人看見多不好??!”
“這么隱蔽的地方?jīng)]人來。”
鐵豹和張紅憑著一腔熱情,苦干實干,鄉(xiāng)親們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拿他倆當(dāng)成了自家人,有什么問題都找他倆出個主意。兩年多的時間里,他倆在東嶺村有了很好的群眾基礎(chǔ),村黨支部召開黨員發(fā)展大會,鐵豹和張紅都光榮的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鐵豹和張紅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著,成了知青們的表率。俗話說“五個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邊齊呢”,也有些知青路走得不大順當(dāng),秦玉就是磕磕絆絆走過來的。這孩子剛上初一就下鄉(xiāng)了,比其他知青歲數(shù)都小,承受艱苦環(huán)境的意志力也最差。
他從北京走的時候,媽媽給他烙了幾張芝麻醬糖餅讓他帶上,接連幾天他都躲在被窩里偷著吃糖餅。沒兩天工夫糖餅吃完了,接下去再不吃窩頭就得餓著了。他肚子餓得咕咕叫,晚上根本睡不著,瞪著兩只大眼珠子盯著屋頂,腦瓜子里凈想歪點子。他看見老鄉(xiāng)家的雞大都散養(yǎng)著,滿街溜達(dá),天黑了才回窩呢。秦玉壞招兒來了,他把老玉米豆鉆出一個小洞,用細(xì)線穿進(jìn)去,系個死扣,他手里攥著一把這樣的老玉米豆,第二天就去村子里抓雞了。他見了雞把老玉米豆往地上一撒,自己蹲在一邊等著。
這些雞滿街溜達(dá)就是在刨食吃,看見老玉米豆急著上來就吃。老玉米豆是吃下去了,它上面拴著的那根線在秦玉手里攥著呢,他沒事人兒似的站起身,背著手往前走。雞不會反芻,它們吃進(jìn)肚子里的食物根本吐不出來,嗓子眼里有根線牽著,雞也叫不出聲,只能一聲不吭地跟在秦玉的身后,他走到哪,它們就跟到哪,秦玉這樣逮雞還真鬧不出多大動靜。
秦玉一下子逮了三只雞,今天正好是該他輪值在伙房做飯,他把三只雞全宰了,燉了一大鍋雞肉,等不得同學(xué)們回來,自己先吃了一只,吃完了拿把鐵鍬在院子里挖了個坑,把雞毛和自己吃剩下的雞骨頭都深埋了,這才打著飽嗝,美滋滋兒地往炕上一躺,等著知青們回來吃飯。
大家收工回來一進(jìn)院子,聞到燉肉的香味全興奮了,都往廚房跑。秦玉樂呵呵地從廚房走出來對大家說:“昨天我家里匯錢來了,我買了兩只雞給大家改善伙食?!?/p>
知青們一聽全樂了,都夸秦玉夠哥們兒,秦玉心里這叫一個美。他嘗到甜頭也就收不住手了,后來又偷著抓了兩次雞,每次都收獲不小。俗話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秦玉再抓雞時讓老鄉(xiāng)看見了,他們向大隊部反映:“咱們村的知青里出了個‘雞司令,雞都聽他的話,他走到哪,雞都乖乖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也不知道他給雞施了什么魔咒嘞?!?/p>
耿書記經(jīng)過調(diào)查找到了秦玉,對他說:“你這孩子怎么凈琢磨邪門歪道啊,好幾家社員的雞都讓你吃了。我要不是看你歲數(shù)小,就把你送派出所了。你必須寫深刻檢查,保證以后不再干了。再讓我抓著你偷社員的雞,就讓民兵綁了你送派出所。”
秦玉被嚇壞了,再也沒敢動偷雞的念頭,老老實實地吃了一陣子窩頭。時間一長他又覺得素得慌了,抓耳撓腮地琢磨,不能吃雞了,找點什么吃食能解饞呢?他正在胡思亂想,一條大黃狗冷不丁地跑過去,嚇了他一大跳,撿起塊石頭就拽,大黃狗汪汪叫著跑了。秦玉看著它的背影樂了,心說弄只狗吃可比吃雞解饞呀。
秦玉想起來前些日子聽村里的耿爺爺說,他兒媳婦去墳地上墳被野狗咬了,這些野狗經(jīng)常偷吃人們上墳的供品,也時常偷吃老鄉(xiāng)家養(yǎng)的雞。提起野狗,村里人恨得牙根兒癢癢。秦玉心說,我得去墳地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能找到野狗嗎。第二天秦玉稱病沒下地干活,他扛著把鐵鍬就奔了墳地。
在東嶺村的西頭,有塊墳地,村里故去的老人都埋在這里,經(jīng)常有后人們?nèi)ド蠅?。秦玉在墳地里轉(zhuǎn)了幾圈,還真看見野狗拉的屎了,他高興極了,揮動鐵鍬在地上挖了個一人多深的陷阱,表面用樹枝子搭上,又鏟了一些浮土蓋在上面,心說只要野狗踩上準(zhǔn)得掉下去,我就能逮著它了。
秦玉挖好坑,看看外表沒什么破綻,高高興興地回家等著去了。第二天一大早跑來查看,什么也沒逮著,他穩(wěn)了穩(wěn)神回去了。連著三天,連根狗毛都沒發(fā)現(xiàn)。秦玉蹲在陷阱旁邊尋思著,這狗怎么不上套呀?想了一會兒明白了,沒放誘餌怎么能逮住狗呢,他從廚房里拿來個窩頭放在了陷阱的表面。第二天早上興沖沖地跑來一看,氣壞了,陷阱原樣未變,窩頭沒了。他知道這不是讓狗吃了,一定是讓上墳的人撿走吃了。
秦玉站在坑邊罵道:“誰他媽的這么不開眼,連個窩頭也不放過!”
罵歸罵,秦玉并沒泄氣,他想起來一句話“狗改不了吃屎”,心想我在陷阱上面拉泡屎,是人都會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是狗就會上來吃,那不就有戲了嗎?他脫下褲子,兩條腿叉開,踩在陷阱的兩邊,騎馬蹲襠式,高難度地拉了泡屎,又回去等著。功夫不負(fù)苦心人,沒過兩天真有一條狗掉進(jìn)陷阱里,讓秦玉逮了個正著。
這條大狗燉了以后,知青們吃了足有一個星期,真讓大家解饞了。
可是鐵豹擔(dān)心秦玉吃饞了嘴,野狗吃完了,再往后他就會盯上老鄉(xiāng)家的狗,又該闖禍了。鐵豹心說這孩子是為了跟著我才來太行山的,不能眼看著他走歪道兒不管,我得多關(guān)心他,想法子幫幫他。
鐵豹對秦玉說:“咱們村的農(nóng)民夜校要開地理課,我想讓你兼任地理課老師,給村里人上課,你干嗎?”
“豹哥,你可太抬舉我了,不瞞您說,我長這么大除了太原會館大院就是東嶺村,其他地方我哪兒都沒去過,講地理課您另請高明吧?!?/p>
“你可以先學(xué)呀,咱們有中學(xué)地理課本,你先學(xué)一遍,再給村里人講不就得了嗎?”
“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呀?”
“差不多吧,就是這個意思?!?/p>
“那也不行,我每天下地干活兒都快累傻了,晚上哪有精神給老鄉(xiāng)上課呀。”
“不讓你白干,耿書記說了,多勞多得,給上課教師記工分,一晚上記三分呢?!?/p>
“哦?這倒有點兒意思,我看可以試試,省得我每天晚上沒事兒干,凈他媽琢磨吃了?!?/p>
地理課的學(xué)生班長是個二十歲的大姑娘,名字叫小妮,她比秦玉大三歲,她剛走進(jìn)教室,就引起了秦玉的注意。小妮姑娘長得挺好看,圓圓的臉蛋上掛著一層紅暈,又粗又長的大辮子過了腰,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嫵媚動人,秦玉與她四目相視時,時時感覺心跳加快。
小妮姑娘心里也很稀罕這個地理課老師,他人長得那么俊,說話聲音就跟唱歌似的,悅耳動聽,他講的地理知識那么神奇豐富,栩栩如生,自己的心完全被他帶走了,一天不上他的地理課就跟丟了魂兒似的。一天天愛的積累,小妮姑娘心中的情感爆發(fā)了。這天下課以后,秦玉走出教室,突然從大樹后傳來姑娘的聲音:“秦老師,請等等?!?/p>
秦玉站住腳,回頭看是小妮姑娘。她從兜里掏出個鼓鼓囊囊的小包塞到秦玉的手上,秦玉一摸是雞蛋,問她:“小妮,你這是?”
“吃吧,煮熟了的?!毙∧菡f完話,大辮子一甩,羞答答地跑了。
秦玉被感動了,他手里握著雞蛋,看著小妮姑娘的背影,心潮起伏難以平靜,夜里做夢都是小妮姑娘甜美的笑容。
第二天上課,小妮姑娘給秦玉帶來包紅棗,過了幾天又帶來包核桃……
秦玉接二連三收到小妮姑娘送來好吃的,起初他很感動,后來明白了,這是小妮姑娘在向他表達(dá)愛意。秦玉深思了一整夜,他覺得小妮是個好姑娘,跟她在一起自己很快樂,在眼下的艱苦日子里,能得到姑娘溫馨的愛,是多么幸福呀。秦玉感到自己能和小妮姑娘走到一起是緣分,是命運(yùn)使然,是老天爺有意成人之美,自己要拋開顧慮擁抱幸福,全身心去追求她,大膽地向她袒露心聲。
小妮是農(nóng)村姑娘,她沒有城里的女孩子放得開,在戀愛過程中也是如此。小妮和秦玉戀愛兩年多,從來沒接過吻,也沒擁抱過,最多只是拉拉手。秦玉其實很沖動,他總盼著那激情一刻早日到來。直到他們戀愛進(jìn)入第三個年頭,機(jī)會終于來了。
這一年谷子長勢喜人,眼看著豐收在望。年年到了這時候,大隊都讓各個生產(chǎn)小隊派人“看青”,就是夜里在谷子地里值班,守護(hù)莊稼,防止被人盜割??辞嘁话愣际悄腥说牟钍拢@周輪到小妮姑娘家出人看青,小妮爹前兩天受了風(fēng)寒還在發(fā)燒,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小妮打算替爹去看青,娘不放心,說:“女娃娃一個人,在荒郊野地蹲一宿,你不害怕嗎?你去找秦玉嘛,讓他跟著你看青,娘也放心嘞?!?/p>
娘的話提醒了小妮,她跟秦玉一說,秦玉沒二話,跟著小妮就上地里來了。生產(chǎn)隊在地里給看青的人搭了窩棚,大部分都搭在地上。也有一些窩棚搭在半地下,就是挖個地窖,上面蓋上樹枝和木板。這樣的地窖比較隱蔽,對保護(hù)莊稼更有利,只是它高度不足,人們鉆進(jìn)去直不起身,只能平躺在地窖的土炕上,小妮看青去的就是這種半地下的地窖。
秦玉和小妮進(jìn)了地窖后雙雙躺在了土炕上。兩個人身體挨得很近,秦玉有些激動,他的手不由得向小妮的胸上摸去,小妮推開了他的手,身子躲到了旁邊。秦玉干了一天活很疲勞,躺在土炕上眼睛就有些睜不開了,不知不覺打上了呼嚕。小妮可不敢睡覺,她身上擔(dān)著責(zé)任,再加上又有些害怕,兩只眼睛瞪得圓圓的盯著外面,耳朵也小心聽著外面的動靜。
幾個小時過去了,已經(jīng)是半夜三更了,外面什么情況也沒有,小妮也困倦了,不住地打哈欠。這時一只野貓來到了地窖口探頭往里看了看,喵地叫了一聲,小妮打了個激靈,睜開眼正看見野貓兩只發(fā)著綠光的眼睛,嚇得她“娘呀”一聲驚叫,撲到了秦玉的懷里。
秦玉嚇了一跳,從睡夢中驚醒,往外看了看,什么也沒有,野貓早跑了。他見小妮倒在自己的懷里,身體抖動著。兩個人都是第一次擁抱對方,秦玉很興奮,抱著小妮柔軟的身子,沖動感上來了,他解開了小妮的衣服扣子,姑娘美麗的軀體展現(xiàn)他的眼前,他輕輕撫摸著,親吻著。小妮頭一次在異性面前裸露身體,羞澀,緊張,任憑秦玉溫柔地愛撫,她木然不知所措。突然她的敏感神經(jīng)被觸摸到了,渾身立刻興奮了起來,她使勁地抱著秦玉,抱緊,再抱緊……
兩個人伴隨著撕裂似的刺痛和激情的宣泄之后,一切歸于平靜了。他們誰也不說話,默默躺了很久,小妮哭了,她抽泣著說:“身子被你占了,日后要是你爹娘看不上我,不同意我做你們家兒媳婦,我可咋辦?”
秦玉把小妮摟在懷里,輕輕撫摸著她,說:“放心吧,我不是陳世美,我自己的事情我做主,誰反對也沒用。我會愛你一輩子的?!?/p>
他們倆誰也沒想到,偷吃禁果代價是嚴(yán)重的,秦玉和小妮的第一次就結(jié)出了果實,小妮懷孕了。
第八章
秦玉和小妮慌了神,不得以小妮跟爹娘說了實情,秦玉又帶著小妮回北京去見爸媽。秦玉的爸爸是京劇名家大武生秦老板,為人耿直又很好面子,他怎么也沒想到老兒子秦玉才20歲就和農(nóng)村姑娘搞對象,還把人家姑娘肚子弄大了,一氣之下將秦玉轟出了家門,自己氣吐了血。秦玉走投無路又回到了村里,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小妮的父親提出讓秦玉入贅,當(dāng)上門女婿,這樣結(jié)婚的一切費(fèi)用全由小妮家出了。身無分文的秦玉沒辦法,只得答應(yīng)了人家的要求。
結(jié)婚之后,秦玉兩口子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四年生了三個女孩,公社罰了他們款,秦玉也被做了絕育手術(shù)。秦玉為了養(yǎng)家,下煤窯挖煤,遇上井下塌方,自己脖子被砸傷,為了治病花光了老仗人家里的錢,氣的岳父把他從家里罵了出來。這天晚上秦玉對小妮說:“小丫還沒有斷奶,先在你身邊。明天我?guī)е笱竞投净乇本?,找她們爺爺奶奶去,我爸媽再不樂意,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兒子和孫女餓死 ?!?/p>
回到北京后讓秦玉想不到的是父親接受了他們一家人,并張羅著要在五一節(jié)給他們倆重新舉辦婚禮。正巧太原會館大院還有四對新人也要在五一舉辦婚禮,街坊們一商量索性新事新辦,舉行集體婚禮了。
一九八三年五月一日這天,康樂里小學(xué)的大禮堂熱鬧非凡,太原會館大院的五對兒新人要在這里舉行集體婚禮,這在當(dāng)時可是件新鮮事兒,驚動了各級領(lǐng)導(dǎo)。區(qū)政府、街道辦事處、居委會的同志還有大院的老街坊們都來賀喜,新人們的家長也都聚齊了。
寬敞的大堂里擺了十來桌,最外面的這一桌,孫福、小鳳兒、小豆子一家人和楊秀琴、鐵蛋兒娘兒倆,還有唐山磚廠的工友代表們坐在一起,喝著茶,抽著喜煙,吃著喜糖,有說有笑。工友張師傅說:“孫師傅,恭喜您和鳳兒姐還有小豆子組成了新家,我們看著都替你們高興呀?!?/p>
小鳳兒接過話茬說:“是呀,大家伙兒全為我們高興,特別是孩子他祖爺爺樂得合不上嘴兒?!?/p>
“孩子他祖爺爺?你們雙方的老人不是都不在了嗎?”
“哪兒呀,老爺子硬朗兒著呢。你們看他老人家那身板兒比我都結(jié)實?!睂O福說著話笑不唧兒地指了指坐在旁邊的董二爺。
“還真是嘿,這老爺子的身子骨兒透著那么硬朗,孫師傅、鳳兒姐給老人家請過來和我們認(rèn)識一下吧?!?/p>
“沒問題,你們等著?!?/p>
說話的工夫,孫福和董二爺?shù)膬鹤拥赂v著老爺子過來了。工友們都站了起來,給老爺子施禮。董二爺連忙招呼說:“大家伙兒別這么客氣,快坐下吧?!?/p>
孫福不認(rèn)識德福,跟著說:“這位大侄子也坐下吧。”
已經(jīng)八十三歲的董二爺耳不聾眼不花,他聽孫福管德福叫大侄子不干了,他眼睛一瞪,說:“你管誰叫大侄子呢?”
“不是這孩子嗎,看他這歲數(shù)也就十七八呀,我都奔五張的人了,當(dāng)他叔不算托大吧?”
“孫福,你小子知不知道什么叫蘿卜雖小,長在輩兒上了?”
“那能不知道嗎,二爺我明白了,這孩子輩大,我是不是應(yīng)該叫他‘大兄弟呀?!?/p>
“那也不成,他是我兒子,你應(yīng)該管他叫什么呀?”
“哎喲,我這眼也太拙了,連叔都沒認(rèn)出來呀。叔您好,大侄子孫福給您請安了?!?/p>
孫福趕緊給德福作揖,又把小豆子拉過來說:“兒子,見過你小爺爺。”
大家都給逗樂了。孫福擠巴擠巴小瞇縫眼,嘴湊到董二爺?shù)亩溥吷险f:“老爺子,您老可真有兩下子,花甲之年還能造小人兒,了不得呀!”
“這還得謝謝你小子?!倍敶舐暤卣f。
“您謝我干什么呀?”
“你忘啦,那年我結(jié)婚的時候你說什么來著?”
“哦,我想起來了,我說了‘明年生個大胖小子,您說:‘還別說,保不齊我媳婦就真給我生個帶把的,你小子踏踏實實等著吧,我兒子生出來,你又多了個叔。二爺,我真服您了,說到做到啊?!?/p>
“那是呀,人活著就得爭口氣。幸虧你當(dāng)年說的是讓我媳婦生個大胖小子,你要是說生對雙胞胎,今天你小子又得多個小姑,你信不信?”
聽老爺子這么說,大家伙兒全樂噴了。
秦玉和小妮的這一桌,秦老板和秋萍今天是格外高興,看到兒子一家人生活安定了,老兩口都松了心。他們把小妮的父母從太行山腳下的東嶺村接了過來,兩家人圍坐在桌子旁邊說說笑笑都很開心。
秦玉回北京后,父親帶他找了趙大爺,請老爺子給秦玉療傷。趙大爺不愧是一代名醫(yī),他通過針灸和按摩推拿各種手法并用,療效顯著,秦玉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抬起頭了。趙大爺說再醫(yī)治兩三個療程就能把秦玉徹底治好了。
骨力兒和胖丫這一桌,年輕人活力四射,除了老田大哥和喜子兄弟老哥兒倆,余下的全是骨力兒當(dāng)兵時部隊的戰(zhàn)友。骨力兒十六歲當(dāng)兵,在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已是偵察連長的骨力兒帶著戰(zhàn)士們勇猛出擊,打得敵人潰不成軍。在激烈的戰(zhàn)斗中骨力兒負(fù)了傷,左胳膊被流彈擊中,血流不止。骨力兒沒有從戰(zhàn)場上退下來,他靠著另一只胳膊頑強(qiáng)阻擊著敵人的反撲,直到戰(zhàn)斗勝利他才撤了下來。由于傷勢過重,他的左臂被截了肢。骨力兒帶著榮譽(yù)退伍了。
骨力兒和胖丫同年同月出生,生骨力兒時媽媽難產(chǎn),當(dāng)時大人孩子只能保一個,媽媽為了保住兒子自己把命搭上了,骨力兒是吃胖丫媽媽的奶水長大的,后來胖丫的媽媽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誤食了有毒的野菜也很早就去世了。如今兩個孩子長大結(jié)婚了,老田大哥和喜子兄弟老哥兒倆是老淚縱橫。
鐵豹和張紅的這一桌,老鐵和張德忠將軍兩家人都來了。要說鐵豹和張紅這對戀人生活和事業(yè)上真是一帆風(fēng)順。在太行山的時候,他倆互相幫襯著,無論是生產(chǎn)勞動還是開展東嶺村的文化建設(shè)都搞得有聲有色,兩個人是太行山地區(qū)第一批入黨的知青。一九七七年九月,教育部決定恢復(fù)已經(jīng)停止了十年的全國高等院校招生考試,鐵豹和張紅都報了名。他倆政治上過硬,文化基礎(chǔ)好,再加上早早就進(jìn)行了復(fù)習(xí)準(zhǔn)備,他倆都順利通過了高考,成了北京著名大學(xué)新聞專業(yè)的大學(xué)生。今天,這兩個孩子就要成婚了,老人們都心滿意足,甭提多高興啦。
常小虎和沈悅這桌最熱鬧,在座的有沈教授和老伴兒,常三爺和高小燕,常老大和媳婦,常小虎的親生父母常老七和老伴兒,再有王大彪、二愣子、小全、老疙瘩等天橋跤行的兄弟們?nèi)珌砹?。有意思的是,坐在四周圍的賓客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女方家是以沈教授為代表的典型的知識分子,溫文爾雅,舉止斯文。男方家則是以常三爺為代表的天橋跤行里出來的武把式,一個個血氣方剛,作風(fēng)彪悍。這一文一武的兩家人,絕對是門不當(dāng)戶不對呀,今天坐在一塊兒不免有些尷尬,很難找到共同語言。
常小虎看著有點著急,心說這兩家人互相不交流怎么行呢,于是他就把今天早上在沈悅家“過關(guān)”的經(jīng)歷當(dāng)成話題聊了起來。他說:“爸,媽,今天你們差點兒見不到兒媳婦的面兒?!?/p>
“喲,怎么回事兒呀?”高小燕問。
“我早上去沈悅家接她的時候,被她表妹擋在了門外,非要讓我答三道題,答對了,才開屋門,答不對就要被人家轟回來了?!?/p>
“沈姑娘是逗你玩兒呢,出的題肯定特簡單,保準(zhǔn)兒讓你能答上來?!?/p>
“媽,可不是那么簡單,讓我急出了一身汗呢?!?/p>
“是嗎?都出的什么題呀,快跟我們說說?!?/p>
“一共出了三道題,是三首古詩,每首詩她寫了兩句,讓我答出另兩句,還有詩的題目、作者、寫作年代都答上來才算過關(guān)。”
“我的媽呀,這可太不容易了!嫂子,我王大彪要是遇上這么考我的媳婦,一道題也答不上來,索性拍拍屁股回家打光棍兒去了?!?/p>
王大彪的話把沈教授都給逗樂了,沈悅姑娘更是樂得前仰后合。高小燕挺感興趣,她追問道:“都是哪三首詩呀,你給我們說說。”
“頭一首詩她寫的兩句是:‘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這首詩我熟悉,當(dāng)時就答上來了,兩漢,司馬相如寫的詩《鳳求凰》。我接著答了這首詩里的另兩句:‘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真好。沈姑娘這詩題出得好,我兒子答得也好。后面兩首詩呢?”
“第二首也相對容易答,她寫的是:‘我悅子容艷,子傾我文章。我知道這是唐朝大詩人李白寫的詩《代別情人》,就跟著和了里面的兩句:‘起折相思樹,歸贈知寸心?!?/p>
高小燕說:“李白的這首《代別情人》我也很喜歡,年輕的時候整首詩都能背下來?!?/p>
小虎沖媽媽伸出了大拇指,接著說:“上面這兩關(guān)我過得沒費(fèi)什么勁。第三關(guān)可真讓我出汗了,她寫道:‘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這兩句我聽著耳熟,使勁想了想,答出了里面的兩句:‘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這首詩的題目《白頭吟》我也答上來了,當(dāng)時心里一緊張就是想不起作者和朝代了,我蹲在地上這通想啊,還是沈悅心軟,她從門縫里伸出兩個手指頭,一下提醒了我,這是兩漢卓文君的詩,我這才過了關(guān)。”
“這怎能算過關(guān)呢,沈姑娘給你伸出兩個手指頭就是露題了,你們這是作弊,不行,不行,還得重來?!蓖醮蟊肫鹬宓厝氯轮?。
“大彪叔,您是不想讓我把媳婦娶回來呀?重來也行,您得幫我答道題。沈悅,給大彪叔出道簡單點的,讓他答?!?/p>
王大彪傻了,一個勁擺手。沈悅也不客氣,張嘴就來:“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p>
王大彪趕緊求饒:“這么難的詩我哪會呀,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
“這還算難呀,連我都知道后兩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是唐朝李商隱的無題詩。兒子,我答得對嗎?”
高小燕說完話,神氣十足地看著常小虎和沈悅。
“完全正確!”常小虎和沈悅都給媽媽鼓起了掌,沈教授也笑盈盈地沖親家點頭贊許。
大家正在說笑中,金老爺子走過來對高小燕說:“人來得差不多了,時候也不早了,集體婚禮開始吧?!?/p>
“好的,我這就招呼他們。”
今天集體婚禮的主持人是高小燕,她站在麥克風(fēng)前面大聲說:“各位領(lǐng)導(dǎo),各位街坊,各位新郎、新娘以及遠(yuǎn)道來的親朋好友們,大家好!今天我們在此為太原會館大院的五對兒新人舉辦集體婚禮,完成他們?nèi)松械拇笫?。下面,請新郎、新娘上臺?!?/p>
在歡快的樂曲聲和大家熱烈的掌聲中,骨力兒、胖丫,鐵豹、張紅,常小虎、沈悅,秦玉、小妮,孫福、小鳳兒,五對兒新郎和新娘互相牽著手,順序走上了舞臺。新郎官們一個個是笑逐顏開,新娘子們則有幾分嬌羞掛在臉上。大家喜氣洋洋地站成一排,幸福地看著臺下。
高小燕這時帶領(lǐng)著新人們給男女雙方的家長、大院的街坊和來賓們鞠躬,新郎、新娘互相面對面鞠躬。然后是親友們致辭。張德忠將軍第一個走上臺,他聲音洪亮地說:“我是個帶兵打仗的軍人,我們這代人在毛主席的帶領(lǐng)下,抗日戰(zhàn)爭,我們打跑了日本鬼子;解放戰(zhàn)爭,我們推翻了蔣家王朝;抗美援朝,我們打敗了美國鬼子!我們這一生是同中華民族的命運(yùn)結(jié)合在一起的。如今,我們這代人老了,把接力棒傳給了下一代。鐵豹和張紅都是合格的接班人!今天他們結(jié)婚了,希望他們明年能生個大胖小子,讓我們的革命事業(yè),長江后浪推前浪,永遠(yuǎn)向前進(jìn)!”
張將軍的話引來了大家熱烈的掌聲。接著沈教授風(fēng)度翩翩走上舞臺,他手里拿著一大張宣紙,他讓沈悅幫著展開后,上面書寫了一首詩,沈教授朗誦道:
百閱紅顏情書函,
年歲相思夢里連。
好似信使?fàn)考t線,
合首共度今生緣。
沈教授最后把藏頭詩的四個字念了出來:“百年好合!”
“好!”全場的來賓都給沈教授熱烈鼓掌。
金老爺子接著走上舞臺,這位大書法家給五對兒新人寫了五副對聯(lián)。他給鐵豹、張紅寫的對聯(lián)是:
“志同道合好青年,心心相印喜結(jié)緣?!?/p>
他給骨力兒、胖丫寫的對聯(lián)是:
“一母之乳養(yǎng)育恩,同心報孝兩父親?!?/p>
他給常小虎、沈悅寫的對聯(lián)是:
“詩詞結(jié)緣情義久,恩愛夫妻永相守?!?/p>
他給秦玉、小妮兒寫的對聯(lián)是:
“上山下鄉(xiāng)喜聯(lián)姻,苦盡甘來一家親。”
他給孫福、小鳳兒寫的對聯(lián)是:
“鳳舞龍翔筑愛巢,福運(yùn)昌隆架新橋?!?/p>
金老爺子念完對聯(lián),分別贈送給了五對兒新人?;槎Y現(xiàn)場的喜慶氣氛達(dá)到了高潮。
接下來是新人致辭。骨力兒第一個走上來,給大家敬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他說:“我是名傷殘軍人,在為國而戰(zhàn)時負(fù)了傷,我不后悔,革命軍人身殘志不殘,雖然離開了部隊,照樣要保持軍人風(fēng)范,絕不向困難低頭。我今天和胖丫結(jié)婚,就要擔(dān)起家庭的責(zé)任,我一只胳膊也能撐起這個家!”
大家熱烈地給他鼓掌,很多人的眼睛濕潤了。
接下來是鐵豹致辭,他說:“剛才我岳父講的話,是一個八路軍老戰(zhàn)士對我們年輕人的希望,我和張紅不會讓他老人家失望的。我們結(jié)婚了,組成了小家庭,將來我們有了孩子,要讓他們記住長輩們?yōu)橹袊锩膭倮瑸⑾碌孽r血,我們要努力把孩子教育好,把他們培養(yǎng)成革命的接班人!”
大家聽了都很激動,張將軍站了起來,鄭重地給新人們敬了個軍禮,鐵豹帶著大家給張將軍鞠了一躬,親友們都為他們鼓掌。
在鐵豹發(fā)言之后,秦玉邁步走到了臺前。他打趣說:“今天結(jié)婚的這五對兒新人,數(shù)我們家人丁興旺,婚禮儀式還沒完,我都鼓搗出仨丫頭來了?!?/p>
大家全笑了。秦玉接著說:“我結(jié)婚早,要孩子也早,四年生了仨。由于沒搞計劃生育,我家經(jīng)濟(jì)上遇到了不小的困難,為了養(yǎng)活孩子,我下煤窯挖過煤,百十多斤重的煤塊壓在身上,我背著它從幾百米深的井下爬上來,每天要背四五次,那吃的苦受的累就別提了??梢哉f,我們干的活兒,牲口都干不了。”
秦老板聽著兒子的話,心中陣陣絞痛,他趕緊捂住了胸口,秋萍和小妮早已是淚流滿面了。秦玉話鋒一轉(zhuǎn)說:“回想下井挖煤的經(jīng)歷,對我是有好處的。那就是這些大苦大累我都經(jīng)受過了,今后再遇上什么樣的苦我也不怕!”
事實教育了趙武,他悟出來了干倒?fàn)敳皇莻€正經(jīng)差事,年輕人要想有出息還是要踏踏實實干實業(yè)。于是他跟著街坊小寶去了綏芬河做邊貿(mào)生意。
趙武來到綏芬河鎮(zhèn)上,小寶兒帶著他進(jìn)了一棟俄式小洋樓。這座三層的小樓在當(dāng)時是鎮(zhèn)上最豪華的建筑,有十幾家外貿(mào)公司在里面辦公。小寶兒的姐夫侯魁創(chuàng)辦的榮達(dá)貿(mào)易公司也在這棟小樓里,他們租了三室一廳的辦公室,分為總經(jīng)理室、會計室和業(yè)務(wù)員室??蛷d中間用屏風(fēng)隔出了兩個區(qū)域,一邊是茶水室,另一邊是會客廳。知道趙武要來,侯魁為他在業(yè)務(wù)員室里添加了一套辦公桌椅。
小寶兒帶著趙武走進(jìn)了辦公室,他向公司同事們大聲介紹道:“大家先停下手頭的工作,我來介紹一下,他叫趙武,北京來的,今后就是咱們新同事了?!?/p>
“歡迎你!”業(yè)務(wù)員老王首先上來和趙武握手。
“你好!”“很高興見到你!”會計張姐和業(yè)務(wù)員小李也都熱情地和他打招呼。
侯魁從總經(jīng)理室走了出來,他伸開雙臂和趙武擁抱,嘴里說道:“達(dá)瓦里希趙,滋得拉斯特為接,大瀑落拔拉娃起?!?/p>
趙武聽傻了,不知該說什么好,小寶兒解釋說:“侯總說的是俄語,意思是‘趙同志,你好,歡迎你?!?/p>
趙武這才明白,為了用俄語回敬人家,自己搜腸刮肚地想了想,冷不丁冒出一句:“烏拉!”
大家伙兒全樂了,侯魁說:“哥們兒,你就會說這一句吧?肯定是從電影《列寧在十月》里學(xué)的?!?/p>
“真讓您說著了。我還會用俄語唱一首俄羅斯名歌呢,《莫斯科郊外的晚半晌兒》。”
“哦,我的天哪!”侯魁大叫一聲,他和屋子里的人都笑噴了。
“我敢說,你唱的俄語歌,俄羅斯人準(zhǔn)聽不懂!”小寶兒笑著說。
“會唱總比什么都不會強(qiáng),過兩天娜塔莎來了,你給她唱吧,向俄羅斯姑娘展示一下北京音的俄語歌曲嘛?!焙羁ξ卣f。
“娜塔莎?你說的是瓦西里的妻子嗎?”
“嗨,這都哪兒跟哪兒呀,你還是沒走出《列寧在十月》。達(dá)瓦里希趙,你醒醒吧,你說的那個娜塔莎,是一九一七年的人了,如今過了六十多年,就算這個人還活著,也是娜塔莎奶奶了,還能稱作俄羅斯姑娘嗎?”
“哦,不是一個人呀。”趙武也樂了。
小寶兒對趙武說:“瓦西里和娜塔莎在蘇聯(lián)是很常見的名字,十個人中可能就有三四個人叫這個名字。我姐夫說的這個娜塔莎是一家蘇聯(lián)外貿(mào)公司業(yè)務(wù)員,經(jīng)常和咱們公司聯(lián)系生意,是個很不錯的俄羅斯姑娘?!?/p>
“哦,是個俄羅斯大妞呀,怎么樣,漂亮嗎?”
“那還用說嗎,盤兒亮,條兒順,倍兒颯。怎么樣達(dá)瓦里希趙,你有什么想法嗎?”侯魁笑呵呵地問。
“不敢,不敢,兄弟我色大膽小,絕不敢私闖禁地,不會越雷池一步的?!?/p>
趙武點頭哈腰,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大家看他那緊張兮兮的熊樣,都樂了。
候魁說:“下個星期,咱們那車皮二鍋頭酒就到貨了,買家也談得差不離兒了。酒運(yùn)來后先放進(jìn)庫房里,為了保證安全,這一段時間咱們晚上要留人在庫房值班,誰來接受這個任務(wù)呀?”
“我來吧?!壁w武搶先答道。
侯魁看了看趙武,說:“現(xiàn)在天冷了,庫房里沒有暖氣,存放的是酒,易燃易爆,不能點明火取暖,你待在里面會很不舒服。”
“沒事兒,我克服唄。”
“要不讓小李和你一起值班,你們倆倒換著回宿舍取暖,怎么樣呀?”
“我一個人就行,夜里實在凍得慌,我就在庫房外面點堆火,守在火旁邊就不冷了,小李還得抓緊賣酒呢,不用再搭上他了?!?/p>
“趙武,你真是浪子回頭啊,讓哥哥我刮目相看呀?!焙羁觅澰S的眼神看著趙武。
“侯總,大家都是老臣了,功勞顯赫,唯獨我是新來的,寸功未立,您就讓我表現(xiàn)表現(xiàn)吧,這也對得起您對我的栽培不是。”
趙武這一番話說得侯魁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幾天以后酒運(yùn)到了,全搬進(jìn)了庫房里,趙武從侯魁手里接過庫房鑰匙,又從宿舍里搬來了一張床板,用凳子支了起來,他在上面鋪了條毯子,滿意地說:“這就是趙爺我這幾天的臥榻了,我估摸著怎么也得熬個十天半拉月,等這批酒賣完嘍咱爺們兒再起駕回宮啊?!?/p>
說著話他還哼哼唧唧唱上了:“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
侯魁走過來說:“在庫房門外點篝火,千萬注意安全,庫房存的酒最怕火了。另外,夜里出來進(jìn)去的手上拿根棍子,這兒是山區(qū),狼和熊都有可能出來轉(zhuǎn)悠,提防著點兒?!?/p>
“知道了?!壁w武嘴上答應(yīng)著,心里并沒當(dāng)回事兒,沒想到這天夜里他真遇上大麻煩了。
綏芬河鎮(zhèn)周圍森林茂盛,連接著長白山支脈的老爺嶺原始森林。山里有熊、虎、野狼、野豬等猛獸出沒。眼下已是深秋,熊快要冬眠了,它要盡量多找食物吃,在體內(nèi)積蓄脂肪,以備熬過漫長的冬眠期。零星的山果已經(jīng)滿足不了熊的需要了,它會趁著黑夜從山里走出來,溜達(dá)到山下的鎮(zhèn)子里踅摸好吃的東西。
趙武長年住在北京城里,根本不知道野生動物的厲害,心里也沒有防范意識。晚上吃完飯,趙武打著飽嗝就溜達(dá)出來了,來到庫房里他插上門,用頂門杠把門頂結(jié)實了,打開電燈,身子往床板上一躺,就著燈光學(xué)上俄語了。
夜深了,趙武突然感覺肚子不太舒服,他從庫房里跑出來找了處僻靜的地方解大手,完事以后正在往回走的路上,猛然發(fā)現(xiàn)前方不遠(yuǎn)處有個體形巨大、圓頭圓腦的家伙,拱著背,緩慢地在地上晃動,仔細(xì)一看是頭東北棕熊,趙武立馬兒就定在原地不敢動了。
大熊也發(fā)現(xiàn)了他,站立起來看了看,趙武又是一驚,心說這家伙怎么這么大個兒呀,少說也有兩米多。讓趙武緊張的是,他在南邊,熊在北邊,相隔不到一百米,庫房處在他和熊中間,要想回庫房就得迎著熊跑回去,太危險了。
趙武本來可以掉頭就跑,不遠(yuǎn)處就是他的宿舍,跑回宿舍就安全了。可是由于出來得急,庫房門沒鎖,大門敞開著,庫房里除了堆放著二鍋頭酒,還有公司儲備過冬用的肉、菜和米面,自己要是不管不顧跑了,這頭大熊真闖了進(jìn)去,肯定會給庫房來個大掃蕩,后果不堪設(shè)想呀。
趙武冷汗流下來了,心說自己剛來公司,好不容易站住了腳,自告奮勇領(lǐng)受的這頭一項任務(wù)要是干砸了,給公司造成極大損失,我還有臉干下去嗎?想到這兒趙武急眼了,發(fā)著狠說:“說什么也不能丟下倉庫不管!”
他目測了一下距離,自己離庫房有三十幾米,棕熊距庫房有五十來米,如果自己玩命往庫房跑有可能先于棕熊進(jìn)庫房,進(jìn)到庫房里就安全了。話又說回來,自己要是跑不過熊,讓它占了先,把自己堵在庫房外,那時再想逃命可就跑不掉了,自己等于是往棕熊懷里撞,相互間的距離太近了,立馬兒就得被它拿住,真是太懸了!
趙武迅速思考著,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今天要是跑贏了,那是命不該絕,要是跑輸了,身喪棕熊之口,那就是命該如此,拼了吧!
想到此,趙武瞪圓了眼珠子,頭發(fā)絲都奓了起來,雙手攥拳高舉過頭頂,玩命大喊一聲“拼啦!”,迎著大熊猛跑過來。這頭棕熊起初嚇了一跳,本能地掉頭跑了兩步,回頭看看,來者個頭比自己小多了,大熊生氣了,它停了下來,立起身子張開大嘴露出了尖利的牙齒,朝趙武發(fā)出了“嗷嗚”的警告聲,趙武聽著大熊的嚎叫,后脖梗子都發(fā)涼,求生的欲望促使著他拼命往庫房跑。熊被逼急了,它俯下身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迎著趙武跑了過來。熊這一跑把趙武嚇著了,他原本以為熊這家伙又笨又蠢跑不快,那都是在動物園里的印象。野生棕熊跑起來時速能達(dá)到近五十公里,是人跑的速度兩倍以上,跟馬跑的速度差不多。
這頭大熊邊跑邊揚(yáng)頭沖著趙武咧開大嘴嚎叫著,它巨大的身軀跑起來呼呼帶著風(fēng),把身邊的浮土和干樹葉子都卷了起來,如同兇神下凡,非??植?。它急速地逼近了趙武,眼看著雙方就要迎面相撞了,趙武使出全身力氣,屏住呼吸,來了個生死沖刺,終于先大熊一步跑到了庫房門前,一頭鉆了進(jìn)去,回手就關(guān)上了門,又迅速用頂門杠頂住,這才顧得上喘口氣。
棕熊奔到門前,看見趙武跑進(jìn)去了,自己被擋在門外,氣得嗷嗷亂叫,立起身子用又粗又大的熊掌拍門,庫房大門被拍得砰砰亂響。趙武被眼前的情景震驚了,他知道熊這家伙就是一根筋,它要認(rèn)準(zhǔn)了什么非達(dá)到目的不可。自己要是不想個辦法對付它,任憑它這么折騰,這庫房大門雖說挺結(jié)實的,可也禁不住這家伙沒完沒了地拆呀,用不了多大工夫,門被拆散了架,它闖進(jìn)來,不僅庫房保不住,自己也性命休矣。
趙武此時急中生智,他從床板上拽下毯子扔在地上,抓起兩瓶二鍋頭酒摔碎在毯子上,他又四下里踅摸木棍子,想把毯子裹在木棍外面點著,做成個火把,心想長毛的動物都怕火,要是舉著火把沖出去,準(zhǔn)能把熊嚇跑。趙武心急火燎地四下里尋找,挺大的庫房里愣是沒有一根木頭棍子,他正抓耳撓腮地著急呢,門外面的大熊又是砰的一巴掌,門板被拍了個大窟窿,趙武與大熊透過這個窟窿已經(jīng)能夠互相看見了。大熊看見趙武的影子更來勁了,發(fā)瘋似的拍門,趙武連急帶嚇,渾身都讓汗水濕透了。
人在絕望的時候,往往會迸發(fā)出一股拼死的精神,在這種精神作用下,人已經(jīng)不知道害怕了,就是想著要絕處求生。趙武也是這樣,他這時反而冷靜了,腦子里迅速思考著對策。他計算著大熊還有多長時間會沖進(jìn)來,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根頂門杠,心想有這根杠子支撐著大門,應(yīng)該還能堅持幾分鐘。頂門杠,趙武又看了一眼它,頓時欣喜若狂,這不就是現(xiàn)成的火把棍子嗎,就用它了。趙武也想到了現(xiàn)在大熊撞門這么兇,如果撤去頂門杠,門瞬間就會被沖開,那時就要和這頭猛獸面對面了,一旦火把沒及時點著,自己就是必死無疑。
趙武覺得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殺出一條血路,跟這個家伙拼了。想到這,他一把抓過來頂門杠,迅速用毯子裹住了它,毯子上面的二鍋頭酒不住往下滴答,他掏出了打火機(jī)剛要把毯子點著,庫房門猛地被棕熊撞倒了,趙武正站在門后,大熊一下子撲到了他的身上,巨大的體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它張著大嘴在趙武臉前呼呼喘著氣,嘴里的黏液都流到了趙武臉上。
趙武的性命已是危在旦夕,此時他腦子里什么也顧不得想了,就一個念想,點著火把!他咬著牙點著打火機(jī),扔到了火把上,呼,火把點著了,就在棕熊張開大嘴剛要咬趙武腦袋的瞬間,他抬手舉起火把一下子橫在了他的臉和熊的大嘴中間,火焰把趙武的頭發(fā)和眉毛都給燎了,大熊一口咬下來,正咬在火把上,熊的舌頭給燙著了,臉上頭上的熊毛都著了,它疼得蹦了起來,掉頭往外就跑。趙武這招拼死抵抗見效了,從熊口下把自己的命撿了回來。
看著棕熊狼狽地逃竄,趙武氣壞了,他也顧不得害怕了,從地上站起來,手里舉著火把撒腿追了上去,邊追邊喊:“我燒死你!燒死你!”
趙武一口氣追出了二里多地,眼看著棕熊越跑越遠(yuǎn)了,這才停下腳步,轉(zhuǎn)身走了回來。他把倒在地上的庫房門扶了起來,又四下里撿了一大堆干樹枝,庫房門外點起了個大火堆,自己守在旁邊,脫下被汗水濕透的衣服在火邊烘烤,頂門杠緊緊抓在手里,再也沒敢離開庫房半步。
天亮以后,同事們來到庫房全驚呆了,趙武把夜里發(fā)生的事講了出來,同事們都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拉著侯魁的手說:“侯總,兄弟為了保護(hù)公司的財產(chǎn),昨夜里把命都豁出去了,我對咱們公司可是盡心盡力啦,你們以后別再看不起我了。”
趙武的話說得侯魁是熱淚盈眶,他緊緊抱住了趙武說:“兄弟,真是我的好兄弟!”
侯魁等趙武吃完早飯,帶他上醫(yī)院了。經(jīng)醫(yī)生診斷,趙武臉上燒起了水皰的地方屬于二度燒傷,為了有效醫(yī)治,不在臉上留下疤痕,醫(yī)生要求他住院治療。趙武擔(dān)心花錢多,苶呆呆看著醫(yī)生不敢答應(yīng),侯魁沒有猶豫張口說道:“住院吧,花多少錢都由公司報銷?!?/p>
聽了這話,趙武眼淚流了下來,他感動地說:“侯總,謝謝您。”
“應(yīng)該的。兄弟,你安心養(yǎng)傷吧,我們每天都來看你?!?/p>
一個星期以后,趙武的傷勢明顯見好,醫(yī)生打開了他臉上裹著的紗布,沒有留下明顯的疤痕,醫(yī)生高興地說:“恢復(fù)得不錯,再換兩天藥就可以出院了?!?/p>
趙武對著鏡子照了照,沒想到一把大火燒在臉上,沒留下殘疾,自己真是太走運(yùn)了。他得意地說:“嘿,真沒給哥們兒毀了容,找個洋媳婦還有門兒?!?/p>
“誰想找洋媳婦呀,我這可有現(xiàn)成的?!?/p>
趙武自言自語叨嘮著,讓剛進(jìn)門的侯魁聽了個正著,他笑呵呵地答著話,他身后真跟著一位漂亮的俄羅斯姑娘。趙武當(dāng)時看傻了,這位姑娘身材高挑,金發(fā)披肩,皮膚細(xì)膩白凈,水靈靈的雙眸忽閃忽閃的十分美麗迷人。姑娘大方地向趙武伸出了手,用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說:“你好,勇士,我是娜塔莎,很高興認(rèn)識你?!?/p>
趙武機(jī)械地握住了娜塔莎的手,轉(zhuǎn)臉問侯魁:“侯總,這個外國妞怎么知道我呀?”
“你成了英雄,上報紙了,娜塔莎看了那張報紙。”
“我怎么會上報紙了?”
“這事兒說來也巧,那天省報記者來綏芬河采訪,向我了解公司的發(fā)展情況,我們聊到了你。他聽后特別感興趣,寫了一篇報道:‘古有武松打虎,今有趙武斗熊,寫得挺生動。今天上午娜塔莎來咱們公司找老王聯(lián)系業(yè)務(wù),老王沒在辦公室,她就坐在客廳里隨手翻起了報紙,正看到這篇報道,她很佩服你,非要我?guī)齺硪娨姳救?,我這不就帶她來了嘛?!?/p>
“哦,是這么回事兒呀?!?/p>
趙武聽明白了,他客氣地對娜塔莎說:“謝謝您來看我,其實我也沒做什么,一切都是巧合而已。”
“趙先生太謙虛了。在我認(rèn)識的人里面,還沒有人能把棕熊斗敗,你憑著勇敢、忠誠、智慧和不怕死,做到了,你是了不起的英雄!”娜塔莎對趙武贊不絕口。
趙武聽她這么說太開心了,說:“今天能認(rèn)識您是我的榮幸,我在蘇聯(lián)的老電影里就見到過娜塔莎,她是瓦西里的妻子,溫柔又漂亮。電影里有幾句話我現(xiàn)在還記得:‘面包會有的,‘讓列寧同志先走,‘他已經(jīng)不咳嗽了!”
趙武連說帶比劃,把娜塔莎逗笑了,她感興趣地問:“趙先生很愛看蘇聯(lián)老電影嗎?”
“不光是電影,我很欣賞蘇聯(lián)文化,你們國家有很多大作家、大詩人、大畫家、大作曲家和大科學(xué)家……”
趙武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列賓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畫,普希金的愛情詩,門捷列夫的化學(xué)元素表,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還談到了托爾斯泰、肖洛霍夫和高爾基。
他東拉西扯這通白話,雖說是夸夸其談,卻讓娜塔莎聽了美滋滋的。趙武說完后,出于禮貌,娜塔莎也是娓娓而談,她說到了中國的四大發(fā)明,五千年文明史,孔子、孟子的儒家學(xué)說,詩仙李白、詩圣杜甫的詩歌成就。趙武吃驚地聽著,心說這個娜塔莎還是個“中國通”呢。
侯魁在旁邊津津有味地聽著,根本插不上話,他心說這簡直就是擂臺賽呀,我倒要看看他們倆誰更能侃。兩個人神聊了半個多小時,娜塔莎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說:“趙先生,我還有些事情要辦,今天就聊到這兒吧,改天再來看你。”
“謝謝,歡迎您再來?!?/p>
侯魁送娜塔莎出了門,他回來后,趙武笑瞇瞇地說:“侯哥,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我和娜塔莎這就是緣分吧,娜塔莎有男朋友嗎?”
“據(jù)我了解娜塔莎還真沒有男朋友。趙武,你小子膽子不小啊,惦記上外國姑娘了?!?/p>
“誰讓我對她一見鐘情呢?!?/p>
“你是認(rèn)真的嗎?”
“絕對是認(rèn)真的!侯哥,我喜歡娜塔莎,她對我也有好感,起步挺理想的,我不想錯過這個機(jī)會?!?/p>
“你說得也是,至于能不能追上她,就看你小子的造化了?!?/p>
“侯哥,要想追上娜塔莎,您還得助我一臂之力呀?!?/p>
“我能幫你什么呀?”
“您得讓我和娜塔莎多接觸,我們只有經(jīng)常見面,才有可能互相了解,增進(jìn)感情呀?!?/p>
“話說的也是,現(xiàn)在正好有個機(jī)會,咱們公司準(zhǔn)備在俄羅斯濱海邊疆區(qū)設(shè)立個辦公室,負(fù)責(zé)收集俄羅斯特產(chǎn)運(yùn)到中國來賣。我原打算讓老王和小李去駐守,現(xiàn)在就把小李撤下來,換成你和老王去吧,娜塔莎的家就在那里,可要抓住機(jī)會喲?!?/p>
“侯哥,您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大哥,兄弟我謝謝您了?!壁w武緊緊地握住了侯魁的手。
趙武終于又和娜塔莎見面了,她帶著趙武來到了當(dāng)?shù)匾患液廊A的俄式餐館,室內(nèi)布置十分考究,墻壁上繪制了俄羅斯名畫,一盞盞古色古香的水晶吊燈懸掛在天花板上,高高大大的窗戶氣派十足,窗前繪有天鵝湖圖案的淡藍(lán)色紗簾擋住了室外強(qiáng)烈的陽光,形成了若明若暗的神秘氛圍,餐桌上點燃了紅蠟燭,客人坐在兩邊的皮沙發(fā)里喝著紅酒,品嘗俄式菜肴,浪漫又溫馨。
趙武坐下后看了看屋里的陳設(shè),說:“看著很親切呀?!?/p>
“是嗎,綏芬河也有這樣的餐館嗎?”娜塔莎好奇地問。
“沒有。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了老莫?!?/p>
“老莫是哪里?”
“我們北京的莫斯科餐廳,北京人都親切地稱呼它老莫,正宗俄羅斯口味兒。”
“趙先生這一說我想起來了,以前在北京留學(xué)時,常聽同學(xué)們提到老莫,只是那時我還是個窮留學(xué)生,不敢去那么豪華的館子吃飯?!?/p>
“這是個小小的缺憾呀,下次再去北京我請你去老莫吃俄式大餐,把這個缺憾補(bǔ)上。”
飯后兩個人意猶未盡,起身去花園散步,來到了一片茂密的白樺林。深秋時節(jié)白樺樹葉子變成了金黃,在午后陽光照射下,連成了片的白樺林非常壯美。
趙武說:“你喜歡唱歌嗎?我給你唱首俄羅斯民歌吧?!?/p>
娜塔莎抿嘴微微一笑,白嫩的臉蛋兒上露出了兩個小酒窩,顯得更加楚楚動人。她說:“好呀,我也很愛唱歌,你唱完了我再給你唱一首中國歌曲?!?/p>
趙武嗽了嗽嗓子,用俄語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雖說他俄語發(fā)音不準(zhǔn)確,引得娜塔莎發(fā)笑,可趙武嗓音不錯,聲音富有磁性,唱得又很投入,把娜塔莎的情緒帶了起來,由跟著輕聲吟唱到男女聲合唱。一曲唱完,娜塔莎拍著手說:“趙先生嗓音真好,唱歌很好聽。”
趙武臉紅了,擺了擺手說:“在您面前獻(xiàn)丑了。下面該欣賞您的歌喉了?!?/p>
“好吧,我給你唱一首《茉莉花》?!靡欢滠岳蚧?,好一朵茉莉花,滿園花開香也香不過它……”
趙武聽著娜塔莎甜美的聲音,看著她嫵媚的身姿隨著歌曲的音節(jié)輕輕擺動著,他沉醉了。娜塔莎唱完歌曲,趙武熱烈鼓掌,忍不住走上來挎起娜塔莎的手臂,跳起了維也納華爾茲圓舞。趙武嘴上哼著“嘭嚓嚓”的圓舞曲節(jié)奏,在森林的空地上摟著娜塔莎纖細(xì)的腰肢,不停旋轉(zhuǎn)、滑動……
兩個人都非常投入,陶醉在這華麗的舞步之中了,直到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才停了下來。他倆緊緊地?fù)肀г谝黄?,彼此都能感到對方心臟怦怦的跳動聲。趙武看了看娜塔莎,她臉蛋兒緋紅,性感的嘴唇飽滿迷人,趙武把嘴唇湊了過來,剛要貼住她的嘴唇,娜塔莎害羞地躲開了,趙武有些尷尬,他感到自己過分了,趕緊松開手,說:“對不起,我失禮了?!?/p>
娜塔莎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頭發(fā),說:“咱們該回去了。”
趙武和娜塔莎的戀情發(fā)展很順利,兩個月以后,他倆商量著要見雙方的父母了。這天娜塔莎的母親腳崴了,趙武扮成醫(yī)生成功的為她治好了腳,贏得了老人的好感。他倆照方抓藥,讓娜塔莎扮成導(dǎo)游,帶著趙大爺趙大嬸去俄羅斯旅游,一路上他倆對兩位老人關(guān)懷備至,趙大爺捉摸過味兒來了,他對趙大嬸說:“你看著吧,這里頭準(zhǔn)有事兒,回去就該見真章兒了?!?/p>
一個星期以后,旅行結(jié)束了,他們回到了濱海邊疆區(qū)家里。趙武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把父母全驚著了,在他們印象里,趙武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主兒,怎么幾年不見,長本事了?
趙大爺伸手捏了一塊盤子里的紅燒牛肉嘗嘗,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說:“嗯,真香,做得不錯,你小子出息了,跟誰學(xué)的這門手藝呀?”
“爸,咱爺兒倆四年沒見面了,兒子我是不是讓您老刮目相看呀?”
“那是當(dāng)然了,我們這次來俄羅斯就發(fā)現(xiàn)你變樣了,我和你媽都快不認(rèn)識你了。”
“我們這次還想帶你回去相親呢,你變得這么好,肯定招姑娘喜歡,我看這回相親有門兒了。”趙大嬸高興地說。
聽到這句話,在廚房里熬粥的娜塔莎沉不住氣了,她放下粥勺走了出來。再看趙武夸張地蹲在一邊干嘔,似乎要把五臟六腑全吐出來。趙大嬸慌了,緊張地問道:“兒子,你這是怎么了?”
趙大爺看了看娜塔莎也問:“他經(jīng)常這樣嗎?”
娜塔莎搖了搖頭說:“他從來不這樣,就是別跟他提那兩個字?!?/p>
“哪兩個字呀?”
“相親。他自己說已經(jīng)得了相親恐懼癥?!?/p>
“嗐,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哪有這種病呀,全是瞎編的?!壁w大爺生氣地一甩手坐到了椅子上。
趙武這時不嘔了,他胡嚕了把臉說:“爸媽,你們別再刺激我了好不好,這些年您兒子相親不下上百次了,真沒見到一個看上眼的。有一次人家給介紹了位姑娘,模樣挺好看,可這位姑奶奶一張嘴那叫嚇人,她說:‘兄弟,咱倆能見面是你的造化,你去南城打聽打聽姐們兒的綽號‘南城十三姨,市面兒上混的兄弟都敬重我,你要是從了我,今后四九城你隨便蹚,沒人敢惹你。爸您聽聽,這就是個女混混兒呀,我差點沒讓她抓去當(dāng)了壓寨爺們兒,想起她我夜里都做噩夢。”
“這是特殊的,哪能全這樣呀?!?/p>
“咳,其余的長相也都不咋地,稀松平常,扔到人堆兒里就找不著了。爸,您別再為難我了,您兒子都躲到了俄羅斯,您還惦記著這件事,真不讓我消停?!?/p>
“廢話!你倒是找漂亮的去呀,有本事你找一個像娜塔莎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和你媽也跟著高興不是。”
趙武聽了老爸這句話暗自高興,心想我就等您這么說呢。他沉住氣,表面上一本正經(jīng)地問:“爸,提醒您一下,娜塔莎可是外國人,按您說的我找外國姑娘您也不反對,是嗎?”
“是呀,可你不能光圖漂亮,人品也得像娜塔莎這么好才行?!?/p>
“爸,我聽明白了,我誰也不找了,干脆就是娜塔莎得了?!?/p>
“你別臭美了,人家娜塔莎這么漂亮的好姑娘會看上你?”
“這可是您說的,來吧達(dá)拉噶呀(親愛的),咱們讓老人當(dāng)見證人。”
趙武說完話,從兜里掏出了一枚戒指,單腿跪在娜塔莎面前,說:“娜塔莎,嫁給我吧?!?/p>
娜塔莎激動得眼淚流了出來,她伸出手剛要接戒指,又縮了回去,她小聲提醒趙武:“達(dá)啦過依(親愛的),你是在向我求婚嗎?”
“是的,我是認(rèn)真的?!?/p>
“再找個時間吧,要當(dāng)著我媽媽面才好呀?!?/p>
趙武有些尷尬地收回了戒指說:“是呀,求婚應(yīng)該有雙方老人做證,改日吧。”
趙大嬸聽明白了,頓時眉開眼笑,說:“敢情你們倆真是處對象呢,太讓我們意外了!”
趙大爺哈哈哈大笑著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們倆關(guān)系不一般,我用激將法讓你小子把實話說出來了吧?!?/p>
趙武把娜塔莎摟在了懷里,說:“爸、媽,兒子背著你們找了個外國兒媳婦,你們不會生我氣吧?”
“看你說的,這么漂亮的好姑娘,心地又善良,我喜歡。”趙大嬸樂呵呵地說。
“爸,您也這么想嗎?”
“你既然認(rèn)定了娜塔莎,我們尊重你的選擇。娶了這么好的媳婦,要好好待人家,相互扶持著,踏踏實實過一輩子?!?/p>
娜塔莎默默聽著二位老人的話,眼中含著幸福的淚花,她頭扎在趙武懷里,甜美地笑了。
趙武和娜塔莎戀愛關(guān)系被父母認(rèn)可了,趙大爺想在回國前見見親家母,把孩子們的婚事定下來。他對趙武說:“我和你媽來這一趟不易,該辦的事兒要辦完嘍,你們倆安排一下,明天我們?nèi)ヒ娨娝龐寢?。?/p>
娜塔莎說:“好呀,我馬上回家告訴她。”
“達(dá)拉噶呀,我跟你一起去?!?/p>
兩個人急匆匆回到了家。娜塔莎的媽媽正坐在走廊的搖椅上休息,聽到響動站了起來,看見女兒帶著趙武來了,高興地伸出了雙臂說:“孩子們回來了,快讓我抱抱。”
娜塔莎抱住媽媽激動地說:“媽媽,我有好消息告訴您。”
“什么好消息呀?”
“趙武的爸爸媽媽準(zhǔn)備明天來家里拜訪您?!?/p>
“哎呀,這可是讓人高興的事,孩子快把家里收拾一下,再去找飯店訂位子,我要隆重迎接遠(yuǎn)道來的客人?!?/p>
趙武說:“阿姨,別去飯店了,您下樓也不太方便,咱們就在家里吃飯吧,我做的菜也很好吃呀?!?/p>
“這樣做會不會失禮,讓客人不高興呀?”
“不會的,我跟爸媽解釋一下就行了。”
“好的,要做得豐盛可口啊?!?/p>
“交給我了,您放心吧。”
趙武在這邊忙活,那邊趙大爺趙大嬸也沒閑著,他們請趙武的同事老王帶著去了商場,老兩口按照北京老禮兒給未來的兒媳婦買了只純金手鐲,算是見面禮,還買了兩盒點心、兩瓶茅臺酒和兩盒茶葉。東西置辦齊了,趙大爺高興地對老王說:“沒想到在這兒還能買著咱們中國商品,太好了?!?/p>
“老爺子,這家店里賣的商品,大部分都是從中國運(yùn)來的,改革開放讓咱們的國貨走向了世界?!?/p>
“是呀,你和趙武也是做這種買賣吧?”
“對,您看商店里擺著的二鍋頭,就是我們公司運(yùn)過來的。”
“嘿!聽著真讓人高興,老婆子你趕緊買一瓶二鍋頭,我今兒晚上就喝?!?/p>
“老爺子,您甭買了,咱家里有?!?/p>
“那不一樣,我就是要喝從外國商店里買的北京二鍋頭,喝著自豪啊。”
趙大爺說完爽快地笑了。
第二天上午,趙武一家人早早出發(fā)了,來到娜塔莎家的院子里時間還有點早,他們靜靜地在樓下等候。趙大爺仰面看了看周圍高大的白樺樹,說:“這才是俄羅斯呀,每棵白樺樹都有它的印記,戰(zhàn)爭年代它堅強(qiáng)挺立在敵人槍炮面前,和平年代它又彰顯出風(fēng)光無限的優(yōu)美景色,真好?!?/p>
趙大嬸也說:“白樺樹是那么繁茂,靜謐,它們一片連著一片,形成了廣袤的森林,站在它面前能呼吸到清新的空氣,感受大自然無窮的魅力。”
聽到說話聲,娜塔莎歡快地跑下樓迎接他們,雙方老人見面后既新奇又像久違的老朋友,娜塔莎的媽媽熱情地用中文說:“你好,歡迎?!?/p>
趙大嬸回答:“撕吧西吧(謝謝)?!?/p>
趙大爺也用俄語說:“滋得拉斯特為接(你好)!”
這些簡單對話都是前不久在去莫斯科旅行途中,趙武教他們的,現(xiàn)在用上了,大家聽著都挺親切。
趙武說:“爸、媽,娜塔莎出生在革命軍人家庭,她的親人們都當(dāng)過兵。前兩天您參觀了冬宮,十月革命時,娜塔莎的爺爺就是一名紅軍戰(zhàn)士,參加了攻打冬宮的戰(zhàn)斗,勝利后他們還受到了列寧的接見?!?/p>
娜塔莎說:“我媽媽對中國很有感情,在她臥室里一直掛著兩張偉人的照片,你們可以看看?!?/p>
娜塔莎帶著趙大爺趙大嬸來到了她媽媽的臥室,只見正面墻上掛著兩張領(lǐng)袖畫像,一張是列寧,另一張是毛澤東。畫像已經(jīng)發(fā)黃了,可見掛在墻上很多年了。趙大爺看后很激動,他走出屋子沖娜塔莎的媽媽伸出了大拇指,說:“列寧、毛澤東,達(dá)瓦里希(同志)?!?/p>
娜塔莎的媽媽也很興奮,跟著趙大爺說:“毛澤東、列寧,達(dá)瓦里希。”
雙方老人的心一下子貼近了,他們回憶起了十月革命、衛(wèi)國戰(zhàn)爭和抗日戰(zhàn)爭,還說到了五十年代中蘇友好的日子。娜塔莎的媽媽說:“那張毛澤東畫像,是當(dāng)年毛澤東主席訪蘇時,我舉著畫像站在歡迎的人群里,毛澤東主席看到了,還沖我招手微笑,我很激動,就把這張畫像掛在臥室里,至今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p>
聽完娜塔莎媽媽的介紹,趙大爺對趙大嬸說:“咱們這位親家,對中國很有感情呀,所以她才同意女兒和咱們兒子搞對象。”
“這就是緣分。”趙大嬸高興地說。
這時趙武走了過來,當(dāng)著雙方家長面向娜塔莎求婚,她羞澀地應(yīng)允了。
結(jié)婚的事情商定以后,娜塔莎在媽媽陪伴下來到了北京。中秋節(jié)的當(dāng)天,趙武和娜塔莎在宣武門飯店舉行了婚禮,太原會館大院的老街坊們都前來祝賀了。主持人楊明用中俄兩種語言做了開場白,他說:“趙武先生和娜塔莎小姐是自由戀愛,喜結(jié)良緣,這是跨國婚姻組合,是中俄兩國人民友誼的結(jié)晶。我們深深地祝福他們百年好合,白頭到老?!?/p>
他說完以后侯魁走上臺宣讀了趙武和娜塔莎的結(jié)婚證書,他又向來賓們介紹了這對新人的戀愛過程。侯魁聲情并茂講述了趙武勇斗棕熊那驚險一幕,大家聽得驚叫不止,趙大爺和趙大嬸則是老淚縱橫,他們沒想到兒子在東北差點兒把命搭上。侯魁最后宣布說:“前不久我們榮達(dá)貿(mào)易公司與俄羅斯濱海貿(mào)易公司新簽了合作協(xié)議,我們兩家共同出資,在俄羅斯濱海邊疆區(qū)組建一家土特產(chǎn)品加工廠,趙武擔(dān)任廠長,娜塔莎擔(dān)任質(zhì)量總監(jiān),他們廠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將在中俄兩國銷售。我們祝趙武和娜塔莎工作順利,生活幸福,明年生個大胖小子?!?/p>
來賓們熱烈鼓掌。隨后,按照中式結(jié)婚儀式,一對新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結(jié)婚儀式禮成。
在街坊們掌聲中,金老爺子緩步走上臺,向大家展示了他寫的一副對聯(lián):
上聯(lián):中俄情侶天作同心成佳偶;
下聯(lián):異國龍鳳白首齊眉結(jié)良緣。
趙武激動得眼圈紅了,娜塔莎也流下了幸福的淚水。
第十章
趙武和娜塔莎結(jié)婚后雙雙回了俄羅斯,辦他們的加工廠去了。太原會館大院的老街坊們都各忙個的,而這時炒股熱潮卻在大院里興盛了起來。
大慶原本是個很踏實的人,十幾年來悶頭鼓搗著小買賣,生意做得挺好,衣食無憂,手頭也有些積蓄,買了住房和店鋪,在外人看來他家已進(jìn)入小康。只是大慶有個特點,爭強(qiáng)好勝不服輸,什么事都要爭第一。這可能與他時常和人斗蛐蛐兒有關(guān)。他蛐蛐兒養(yǎng)得好,又能從山東老家調(diào)來好品種,在京城蛐蛐兒比賽中總能爭出個子丑寅卯來。
改革開放以來,大慶屬于太原會館大院最先富起來的那撥人,他心中憋著股勁,要人前顯貴,成為太原會館大院首富。當(dāng)他聽德福說楊明在股市掙了500萬把自己甩在了后面,大慶心里絕對不服,再經(jīng)德福這通忽悠,他動心了,心說你能在股市上撈一把,我也能行。他把家里的現(xiàn)金和銀行存單劃摟一氣,湊了三十來萬,著急忙慌地入了股市。
大慶入股市的心態(tài)和楊明相比差距大了,楊明入市后先搞調(diào)研分析,摸清了企業(yè)的狀況后才下手。大慶可不是,他直眉瞪眼的上來就想抱個大金娃娃,哪有那么好的事兒呀。
德福也沒閑著,跟在大慶屁股后頭上股市來了。大慶站在大盤面前看著紅紅綠綠的股票指數(shù)正發(fā)蒙呢,看見德福美滋滋兒地來了,就跟遇上救星似的,一把拉住了德福的手說:“兄弟,你掃聽到什么消息了?”
“哥哥,我問專家了,人家說買小盤次新績優(yōu)股能賺錢?!?/p>
“什么叫小盤次新績優(yōu)股呀?”
“好像就是剛上市,盤子小,業(yè)績優(yōu)良的股票?!?/p>
“眼面前兒這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我看著都眼暈,買哪只股票好呀?”
“就買實業(yè)科技吧,我一哥們兒買這只股票發(fā)財了。他說這只股票盤子不大,他十塊錢買的,三十二塊錢拋的,掙了幾十萬。前些日子這只股票還給股東高分紅十股送十股,股民都搶著買它。今兒個它才十五塊錢,股價多低呀,哥哥您現(xiàn)在抄了它,再漲到三十塊不就掙錢了嗎?”
“可也是呀,實業(yè)科技以前三十多塊,如今才十五塊,多便宜呀,我就買它了。”
大慶在十五塊的價位上買了一萬股實業(yè)科技,他入市的三十萬,立馬兒就花了一半,敲下買入鍵后他對德福說:“在股市上花錢真是容易,我這手指頭一敲,十五萬就花出去了,看來這三十萬也不禁花呀?!?/p>
“哥哥,您花得多掙得還多呢,等著收銀子吧?!?/p>
大慶聽德福說得挺對心縫,可心里還是一個勁打鼓,自打買了這只股票后,連著幾天夜里都沒睡踏實。店里的生意也沒心思打理了,每天讓媳婦盯著,自己個兒天天往股市里跑。這只股票成心跟他過不去似的,股價一路陰跌到了十塊錢。大慶蒙了,立馬兒把徳福找了過來,說:“你讓我買實業(yè)科技,還說讓我等著收銀子,哪有的事兒呀,眼看著股價往下跌,今天都到十塊了,我的五萬塊說沒就沒了,這是什么破股票呀!”
德福也傻了,趕緊去問他哥們兒,人家告訴他,這只股票十送十后就稀釋了,你們十五塊錢買入的,實際上相當(dāng)于分紅前三十塊了,買了個頂,要想不被套牢,就要攤低買入成本,在股價跌到底時再買唄。
德福弄明白了,他對大慶說:“哥哥,跌了你再買吧,等股價漲高了以后再拋?!?/p>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那我現(xiàn)在就再買一萬股?”
“您先等等,跌了再買更踏實。”
大慶聽了德福的話又耐心等了兩天,在股價跌到八塊時,他沉不住氣了,一下子又買了一萬八千股實業(yè)科技,自己入市的三十萬基本上全花出去了,手里沒錢了,大慶也打蔫了。
過了些日子,實業(yè)科技股價反彈了,漲到二十塊,大慶和德福都樂壞了,德福說:“哥哥,按現(xiàn)在這個價位,您每股掙十塊了,合起來賺了二十六萬多了,可是沒少賺,拋了吧,落袋為安嘛。”
“兄弟,你太小瞧哥哥了,二十幾萬就打發(fā)我了,姥姥!楊明不是掙了五百萬嗎?你那個哥們兒也掙了幾十萬,我算清楚了,等它漲到五十再拋,能掙個一百多萬,這樣用不了兩年我準(zhǔn)能超過楊明?!?/p>
“要說哥哥您就是氣魄大,出手就打算掙個一百萬,行,我真服您了。真要是一百萬到手了,能給兄弟我分多少呀?”
“百分之一是你的。”
“得嘞哥哥,我掙一萬是一萬,您吃肉我喝湯唄,謝謝您了?!?/p>
德福高興得脖子上青筋都鼓起來了,他低頭一琢磨,又很擔(dān)心,問道:“哥哥,實業(yè)科技漲到五十,就等于分紅前的一百塊了,它漲得了那么高嗎?”
“兄弟,炒股票就是賭博,得敢于下注,我就賭它漲到五十了,你看著吧,咱哥兒倆準(zhǔn)能抱個大金娃娃?!?/p>
大慶對實業(yè)科技這只股票沒有深入了解,用賭博的心態(tài)去炒股,犯了股市大忌,結(jié)果實業(yè)科技在漲到二十八塊的時候股價見頂了,莊家開始瘋狂拋售,連續(xù)跌停板。大慶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兒呢,股價跌到了五塊,他買入的兩萬八千股一股都沒賣出去,全砸在手里,深度套牢。
大慶急得捶胸頓足,德福在旁邊跟著唉聲嘆氣,他埋怨說:“我跟哥哥您說了,股價到了五十就等于以前的一百塊了,不可能那么高,您不聽勸呀,非要賭一把,結(jié)果把自己個兒玩里邊了吧。您不能跟它賭,俗話說‘十賭九輸,要見好就收。”
“德福,你小子別站著說話不腰疼,要不是聽你瞎忽悠讓我炒股票,我能把這十六萬賠進(jìn)去嗎?”
“哥哥,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呀,股價漲時看把您樂的,嘴都咧到后腦勺了,那會兒您怎么不埋怨我呀?我介紹的股票不是沒讓哥哥掙到錢呀,架不住您太貪,總想抱個大金娃娃,太不現(xiàn)實了?!?/p>
德福嘴皮子利索,大慶說不過他,他的這通話就像小刀子似的,句句都扎在大慶的心上,把大慶氣壞了,他用手一指德福說:“行了,你小子別在這兒教訓(xùn)我,哪兒涼快上哪兒待著去吧?!?/p>
“哥哥,聽人勸吃飽飯,我這不是為您好嘛。再說了您至于嗎,就為這倆錢跟兄弟我翻臉,不值當(dāng)?shù)??!?/p>
“這倆錢?那是十六萬,全是我一只蟲兒一只蟲兒賣出來的辛苦錢。你小子一分錢不掏還在這兒說風(fēng)涼話,你氣我呢!”
“哥哥我沒那意思,您別把我往歪處想?!?/p>
“甭管歪了正了的,你給我走人吧。”
大慶一氣之下轟走了德福,他在股市里更孤單了,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大慶又是個不服輸?shù)闹鲀海徊蛔龆恍莅炎约鹤〉膬删邮屹u了,全家人沒地方住,又搬回太原會館大院和老媽擠在那兩間平房里湊合住。
大慶把賣兩居室到手的三十萬全投入了股市,這次他沒敢再買實業(yè)科技,他聽股市營業(yè)部里的人說買垃圾股便宜,而且它們大都有重組題材,趕巧了用不了多長時間股價就能打著滾兒地往上翻。
大慶對這些小道消息深信不疑,他找了一只最便宜的股票,股價只有一塊錢,一下子把錢全投了進(jìn)去,買了三十萬股垃圾股票。大慶心里不停地祈禱著,求這只股票股價往上翻,他心說,都一塊錢了,股價不可能再低了,剩下就只有漲了,它漲一塊錢我能掙三十萬,它要漲十塊錢呢,三百萬就到手了。
大慶算得挺美,正應(yīng)了那句話,“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也可以說是人算不如天算。在大慶買了這只垃圾股以后,股價始終沒有起色,還沒等到它漲呢,這家公司發(fā)了個公告,股票無限期停牌,大慶投入的三十萬全擱了進(jìn)去,想認(rèn)賠出局都不行了。
大慶簡直要急瘋了,去死的心都有,回到家里摔杯子砸碗,打孩子罵媳婦,看哪兒都不順眼。媳婦哭著求他:“孩子他爸,你別鬧了,錢沒有人重要,你把兒子打壞了或者你自己個兒氣傷了身子那多不值得呀。咱們摔個跟斗買個明白,吃一塹長一智,你看人家楊明大哥股票做得多好,年年給大院里老街坊們分紅,全院人都念他好。你干嗎不找他請教請教,讓他給你出個主意呀?!?/p>
媳婦這幾句話點醒了大慶,他垂頭喪氣地上大戶室找楊明來了。
楊明自打賣了四川長虹股票賺錢后,更加堅定了他買有發(fā)展前景公司的股票,堅持買績優(yōu)股,到了一九九八年,楊明在股市的收益已經(jīng)達(dá)到八位數(shù)了。他在股市上賺了錢,跟他合在一起炒股的大院里大媽、阿姨們也都受了益,老街坊們提起楊明,都伸出大拇指,說他是有本事的大能人!
這天大慶臊眉耷眼兒地來了,楊明看見他挺高興,問道:“大慶兄弟,買賣做得怎么樣呀?哪天我去你店里買只蟈蟈兒給我們家老爺子聽叫,他可喜歡了?!?/p>
“跟我還提什么買呀,明兒個我給你送家里去,再給老爺子帶只油葫蘆,冬天都能聽叫?!?/p>
“哎喲,那可太謝謝你了。兄弟找我有事兒嗎?”
楊明這一問,大慶臉紅了,他吞吞吐吐把自己在股市上賠錢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都說了。楊明聽后說:“兄弟,你膽兒可真大,對你買的股票根本不了解就敢往里投錢,你錯就錯在用賭博的心態(tài)去炒股,還聽信小道消息,能不賠錢嗎?當(dāng)初你怎么不來找我呀,我給你推薦幾只有發(fā)展前景的股票,你拿在手里放心?!?/p>
“我最開始也掙著錢了,想跟你似的在一只股票上掙它個幾百萬,結(jié)果被套牢了?!?/p>
楊明樂了,說:“兄弟,股市忌諱貪,你凈看我掙錢了,你知道這些年我去上市公司調(diào)研花的差旅費(fèi)有多少嗎?都在五位數(shù)以上了,你看看這一柜子都是上市公司的各種材料、報表,我天天都在研究它們,就像古人說的‘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嘛,這一點兄弟你做到了嗎?”
大慶紅著臉搖了搖頭,楊明接著說:“在股市想掙錢得有個學(xué)習(xí)過程,你賠進(jìn)去的錢,就只當(dāng)是交學(xué)費(fèi)了吧。通過不斷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你就摸清里面的門道了,正像金老爺子說的有個‘漸悟的過程?!?/p>
大慶不住地點著頭。楊明最后說:“兄弟你買的實業(yè)科技和這只垃圾股我給你查查他們的資料,明兒個我告訴你,看看接下來該怎么操作?!?/p>
第二天大慶又來了,楊明對他說:“實業(yè)科技今年業(yè)績下滑,前一段時間它股價之所以創(chuàng)新高,那是個多頭陷阱,主力手法很隱蔽,新手看不出來,在追漲心理作用下,很容易被套,你不幸中招了?!?/p>
大慶在旁邊聽著冷汗流了下來,他急切地問:“我現(xiàn)在怎么辦呀?割肉出局嗎?”
“先別急著拋出,往往多頭陷阱之后跟著還會有空頭陷阱,市場主流資金大力做空,通過盤面明顯疲弱的形態(tài),誘使投資者恐慌性拋售股票,主流資金暗中吸貨,以極低的成本買入股票后,為下一次拉高出貨做準(zhǔn)備。你要是再中了空頭陷阱的招兒,那離傾家蕩產(chǎn)可就不遠(yuǎn)了?!?/p>
“楊明哥,我聽您說得頭頭是道,我是啥也不懂呀,跟個大傻帽似的在股市里瞎撞一氣,賠了錢也是活該,自作自受呀。哥哥,您看接下來我怎么辦呀?”
“可以采取兩種對策,一種是按兵不動,等莊家拉高出貨時你把它賣了就行了。這得有耐心,要等段時間,好在你不是借錢炒股,用自己個兒的錢買股票你等得起,這些日子你就歇了吧,先別去股市,省得看著大盤心煩。你要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千萬不能再貪了,只要解套就果斷出手把股票賣嘍,要是不賣再被套,那就得等到猴年馬月了。第二種方法換股,找新的上市公司,股價與你手里股票價格差不多,拋了舊的股票,買這些新股票。一般來說新上市的公司,還沒有炒過,總會有一波行情,要找市盈率低的股票買入,股票市盈率過高,就有泡沫了,這種股票沾不得。”
大慶這回是徹底服了,心說難怪人家楊明掙錢,他腦子多清楚呀,他的股票知識夠我學(xué)幾年的。大慶又問楊明:“您看我買的那只垃圾股停牌了,怎么辦呀?”
“這個你不能太著急,咱們國家上市公司資源很緊俏,目前還沒有直接退市的,一些上市公司業(yè)績不好出現(xiàn)了股價下跌或是股票停牌后,往往會找業(yè)績好的公司資產(chǎn)重組,重新上市。你買了這只垃圾股不至于血本無歸,早晚有收回本錢的那一天。你得有耐心,關(guān)注這家公司發(fā)布信息就行了?!?/p>
楊明說的話讓大慶心里舒坦多了,他再也沒敢以賭博的心理買賣股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等待,楊明的話應(yīng)驗了,實業(yè)科技股價又拉升了,剛一解套,大慶果斷地把它全賣了。那只垃圾股最終重組上市,大慶趕緊全部拋出,他在股市上雖說沒掙到錢,也沒賠多少,教訓(xùn)卻是很深刻的。大慶不敢再玩兒股票了,退出了股市,繼續(xù)經(jīng)營他的老本行四大鳴蟲兒生意去了。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到了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太原會館大院的街坊們在祥和的日子里準(zhǔn)備進(jìn)入新世紀(jì)了。院子里最高興的就是金老爺子,他是一八九七年生人,到了二○○○年,老爺子一百零三歲了,他經(jīng)歷了三個世紀(jì),世間少有。他的老兄弟董二爺,一九○○年生人,到了二○○○年也一百歲了,這二位百歲老人是太原會館大院里最受人敬重的老爺子。董二爺身邊有老伴兒英子伺候,日子過得挺舒坦。金老爺子獨身一人年事已高,身邊沒人照顧不行,常三爺和高小燕一商量,把保定老家常老七的孫女小紅請來了,給金老爺子當(dāng)保姆,小紅姑娘二十出頭,干活勤快,手腳麻利,把金老爺子照顧得舒舒服服的。
這一天董二爺由英子攙扶著找金老爺子聊天來了,老哥兒倆回首往事真是感慨萬千呀。金老爺子說:“董二兄弟,咱老哥兒倆命大,趕上好時候了,這一晃都是百歲老人了,不易呀!”
“金大哥,您還記得我當(dāng)年說的嗎?咱老哥兒倆都得養(yǎng)好了身子,誰也不許先走!”
“現(xiàn)在社會上對老年人真好,我們爭取多活幾年,看看國家的新變化?!?/p>
董二爺說:“別看我一百歲了,電視里播的很多事兒我都看著新鮮,沒活夠呀?!?/p>
“是呀,想想院子里的老街坊走了不少啦,自打他張大媽走了以后,大龍的爺爺奶奶走了,西院的李大爺活了七十七歲,走得早了點兒,老郭兩口子也差不多這個歲數(shù)沒的。趙大爺、趙大嬸去年秋天前后腳走的,老鐵兩口子和秦老板也沒熬過去年冬天,今年開春常老大在保定老家走了,最可惜的就是楊明的爸爸楊世春老爺子,上個月走的,差一個月他就趕上新世紀(jì)了?!?/p>
“金大哥,現(xiàn)在太原會館大院里就剩下咱老哥兒倆歲數(shù)最大,往下數(shù)就得算張喜子和田福余了,就連他常三爺也都八十多了。在女的里面壽星老就算東院劉嬸了,八十好幾了,我們家英子和高小燕也奔八十去了,您說這一茬人沒感覺怎么著呢,說老都老了?!?/p>
“這就叫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嘛。要說現(xiàn)在這好日子口兒,人們都長壽了,九十多歲不算新鮮,擱以前人活七十古來稀的年代,像咱老哥兒倆能活到一百歲,做夢都不敢想呀?!?/p>
老哥兒倆正聊得高興呢,常三爺和高小燕來了。如今的常三爺頭發(fā)全白了,身子骨兒還很結(jié)實,腰不彎背不駝,走起路來挺胸抬頭,看他那架勢哪像八十多歲的人呀。高小燕也不顯老,眼角雖然長了魚尾紋,但二目依然明亮,臉上一個老年斑都沒長。他倆今天甭提多高興了,添了大孫子啦,小家伙白白胖胖,八斤多重,特別招人喜歡。
要說常小虎和沈悅兩口子也不算年輕了,自從一九八三年他們結(jié)婚以后,在生育下一代上特別不順利。一九八八年,兩口子結(jié)婚五年后,沈悅才懷上孕,可是一次意外的車禍讓沈悅流了產(chǎn),自此以后沈悅就落下了習(xí)慣性流產(chǎn)的毛病,前后懷了三胎都沒落住,把常三爺和高小燕愁得沒著沒落的。常小虎帶著沈悅遍訪名醫(yī),尋求良方妙藥,一位老中醫(yī)給他們開了很對路的藥方,并囑咐他們不要再急著懷孕,要吃他開的藥調(diào)理五年以上,再考慮懷孕的事。
常小虎和沈悅也真有耐心,堅持不懈地吃藥調(diào)理,結(jié)果在他倆結(jié)婚十六年后總算喜得貴子,這時常小虎已然到了知天命之年,沈悅也四十七歲了,真是很不容易,全家老老少少都萬分興奮,常三爺和高小燕老兩口特來向金老爺子報喜,高小燕說:“干爹,告訴您件大喜事,我們家小虎有兒子了,您老又見一輩人,四世同堂了。”
“哎喲,這可是大喜事兒呀,孩子辦滿月時正趕上新世紀(jì)的到來,咱們可得好好慶賀慶賀呀?!苯鹄蠣斪痈吲d地說。
“是呀,我想按武林方式,廣發(fā)英雄帖,把太原會館大院在外工作的街坊們都請回來,一個是給我孫子辦滿月,更重要的是一起慶祝新千年到來,您看怎么樣?”常三爺說。
“這個主意好,咱們大院很多孩子們搬出去住了,我常年見不著,這一說還真想他們。就拿小虎這孩子來說吧,今年都五十有余了吧?”金老爺子問。
“小虎五十二了?!?/p>
“你看看,這孩子剛從保定來的時候才兩歲多,這一晃五十年過去了,想想就跟昨天的事兒似的?!?/p>
董二爺也插話說:“可不是嗎,拿孫福來說吧,都六十八了,也成個小老頭了。”
說說笑笑中,這件事就算定下來了。高小燕回到家里以金老爺子的名義給太原會館大院里能聯(lián)系上的街坊們寫了邀請函,請大家共度千年歲末,見證新世紀(jì)到來,時間就定在了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地點在宣武門飯店。
金老爺子在太原會館大院德高望重,大伙兒想著能和這位走過三個世紀(jì)的老人一起迎接新千年的曙光,都感覺特有意義,紛紛從四面八方趕回來了。
十二月三十一日這天下午,宣武門飯店的餐廳里特別熱鬧,常三爺、高小燕帶著楊秀琴、常小虎、骨力兒、胖丫、秦玉和小妮一大幫人早早就來了,把餐廳布置得既溫馨又浪漫。高小燕還是請楊明當(dāng)主持人,他高興地應(yīng)承了下來。
楊明特地準(zhǔn)備了一本精美的簽到簿,請街坊們留言簽到。剛布置妥當(dāng),大龍、優(yōu)莉和女兒金星走進(jìn)了大廳,他們一家三口從印尼巴厘島趕來的。楊明和大龍四目相對,兩個人的眼圈都紅了,他倆緊緊擁抱在了一起。大龍說:“楊明哥,我們總算又見面了,真想你呀!”
“我也很想你們。你們龍氏集團(tuán)非洲和南美的那兩個基建項目后來怎么樣了?”
“全賠進(jìn)去了,總共賠了十個億?!?/p>
“賠了那么多,我不是寫信讓你出手賣了它們嗎?”
“另一方不配合,他們就想讓我們違約,吃我們的罰款,我們聯(lián)系的一些買家都讓他們阻撓了,最后過了期限,法院判我們違約,給予基建造價三倍的罰款。我當(dāng)時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呀,不得已我們把在歐美的酒店產(chǎn)業(yè)都賣了,才湊足了罰款。龍氏集團(tuán)受到了致命打擊,險些倒閉,最后還是靠優(yōu)莉一些生意上的朋友仗義相助才把集團(tuán)保全下來。我們龍氏集團(tuán)現(xiàn)在又回到了原點,企業(yè)只剩下印尼和新馬泰這幾家酒店,員工也由上萬人減少到不足三千人。唉,都怪我當(dāng)時沒有聽您的勸告呀?!?/p>
“難關(guān)總算過去了,往前看吧?!?/p>
“教訓(xùn)太深刻了,我當(dāng)初去海南炒房,走上了風(fēng)險極大的投機(jī)擴(kuò)張道路,把寶押在了海南房地產(chǎn)的收益上,結(jié)果資金鏈斷了,險些斷送龍氏集團(tuán)呀?!?/p>
“還得按經(jīng)濟(jì)規(guī)律辦事,要不然就會吃大虧呀,這個慘痛的認(rèn)識過程就是金老爺子常說的‘漸悟的過程呀?!?/p>
“金老爺子身體怎么樣啊?我們都特盼著見到這位三世紀(jì)老人,我女兒金星說‘金爺爺是世界奇跡呢。”
“是呀,老爺子一會兒就來了?!?/p>
優(yōu)莉這時走上來說:“楊大哥最近忙什么呢?”
“我炒股,當(dāng)專業(yè)股民了。”
“我聽說這幾年在股市賺錢不容易呀?!?/p>
“還行吧,我在股市沒怎么賠錢?!?/p>
大龍看到楊明自信的神態(tài),湊到他耳邊問道:“哥哥在股市賺了多少?”
“不多,也就是八位數(shù)吧,跟你們跨國集團(tuán)沒法比呀?!?/p>
優(yōu)莉在一邊聽得真切,她拉了一下大龍衣角說:“董事長,你看看楊明哥多有本事,現(xiàn)在要想請他,不給他準(zhǔn)備八位數(shù)報酬人家是不會來的?!?/p>
楊明笑了,說:“哪兒的話呀,就沖咱們這交情,你們真是需要我,不給錢我也去?!?/p>
“我哪敢請您當(dāng)義工呀,到時候小婭嫂子該說我們是摳門公司了?!?/p>
楊明笑了笑,問:“晨星怎么沒來呀?”
“他在大學(xué)里學(xué)習(xí)挺緊的,不方便請假,讓我們給各位長輩帶好?!?/p>
“這一晃兒晨星都上大學(xué)啦,是哪所大學(xué)呀?”
“牛津。”
“世界名牌大學(xué)呀,晨星太有出息了?!?/p>
“讓他上牛津我有個打算,將來他畢業(yè),就留在歐洲,我們龍氏集團(tuán)還要把那里的酒店業(yè)務(wù)恢復(fù)起來,這一攤子就讓晨星負(fù)責(zé)。”
“想法不錯,大龍,看來你是不服輸呀?!?/p>
“楊明哥你不也是這樣的人嘛。”
大龍說完,兩個人都笑了。
這時候就聽有人喊:“鐵縣長來了!”
眾人回頭觀看,原來是鐵豹和張紅來了,這兩口子現(xiàn)在都在山西沁縣任職。原本他倆在大學(xué)新聞專業(yè)畢業(yè)后,都分到了北京的新聞單位工作,一個在報社,另一個在雜志社。由于工作表現(xiàn)好,成績突出,他倆先后被提拔擔(dān)任了新聞部主編和采訪部主任。
去年組織上安排新聞單位黨員干部去革命老區(qū)掛職鍛煉,他們兩口子都報了名,去太行山區(qū)工作三年。當(dāng)?shù)卣才盆F豹當(dāng)了副縣長,張紅當(dāng)了縣委宣傳部長。他倆長年工作在外地,心里時常思念太原會館大院里的親人和老街坊們,接到高小燕的書信,立馬兒趕了回來。
高小燕趕緊走過去拉住張紅的手說:“曬黑了,還是那么漂亮!”
“高姨看您說的,我都奔五十的人了,您還把我當(dāng)小姑娘夸呢,讓人多不好意思呀?!?/p>
鐵豹笑呵呵的說:“你才四十幾,別把自己說那么老,在我眼里你跟當(dāng)年沒什么兩樣,還是個黃毛丫頭。”
“那你也還是冰場上的愣頭青。”
張紅說完開心的笑了。
這時餐廳門口一陣喧鬧,孩子們呼喊著:“烏拉!娜塔莎回來了?!?/p>
大家瞅見趙武和娜塔莎拉著他們的兩兒一女高高興興地來了,侯魁和小寶兒跟著他們也進(jìn)來了。楊明趕緊走上前對娜塔莎說:“滋得拉斯特為接,大瀑落拔拉娃起(你好,歡迎你)!”
娜塔莎笑了,用一口純正的京片子說:“楊哥,客氣了您哪?!?/p>
大伙兒都樂了。
楊明說:“這京腔京味兒絕對是趙武教的?!?/p>
趙武說:“我還真沒教過她,人家是自學(xué)成才?!?/p>
侯魁說:“她還沒學(xué)到家,不分場合,在哪兒都敢招呼這一套京片子,那天我剛從廁所出來,碰上娜塔莎,人家張嘴就來一句:‘侯哥,吃了嗎您哪?”
大家是哄堂大笑,娜塔莎臊得滿臉通紅。高小燕走上來摸著孩子們的小臉兒說:“這幾個小朋友長得真好看,他們?nèi)齻€都幾歲了?”
娜塔莎說:“老大十歲,老二八歲,小女兒五歲?!?/p>
楊明說:“中俄聯(lián)姻孩子漂亮又聰明,就是不一樣啊?!?/p>
這時又有人喊道:“孫校長來了!”
大家扭頭一看,孫福和小鳳兒來了。如今的孫福已然是三所希望小學(xué)的校長了。孫福手里有了錢,媳婦小鳳兒提醒他說:“有錢了也別瞎嘚瑟,咱們把賺來的錢用在正地方,多做些善事?!?/p>
“鳳兒啊,我心里有數(shù),你看我的吧?!?/p>
要說孫福這些年來沒少做善事,就拿他對嚴(yán)老先生來說吧,真是讓人另眼相看。有一天早上,孫福從店里出來,冷不丁看見門前石頭臺階上躺著一位老先生,衣衫不整胡子拉碴,病病歪歪的。孫福嚇了一跳,上前摸了摸老人腦門兒,有些發(fā)熱,他趕緊把小鳳兒叫了出來,公母倆把老人攙扶起來,孫福說:“別在這兒躺著呀,容易著涼,先讓這位老爺子進(jìn)店里歇會兒?!?/p>
老人進(jìn)店里坐穩(wěn)后,孫福給他遞上杯熱茶,老人一口氣全喝了,小鳳兒投了把熱手巾讓老人擦了把臉,老爺子這才緩過神兒來。他睜眼看了看孫福說:“孫老板謝謝您?!?/p>
孫福吃了一驚,問:“老先生您認(rèn)識我?”
“看來孫老板是貴人多忘事呀,您不認(rèn)識我啦?我姓嚴(yán)?!?/p>
孫福這才看清,這位老人是自己的忘年交嚴(yán)老先生。孫福是百感交集,他一把拉住了老人的手,說:“老爺子,敢情是您呀,都怪孫福眼拙,真沒認(rèn)出來您,恕罪,恕罪。咱爺兒倆這一晃有二十年沒見面了,您老今年高壽?”
“八十了?!?/p>
“怪不得呢,您跟二十年前變化不小呀,您老挺好啊?”
“好什么呀,老伴兒五年前走了,剩下我這糟老頭子,雖說膝下有兒有女,全是一群白眼狼。他們把我當(dāng)成遲累,誰也不想管我,特別是我那個混蛋兒子,他現(xiàn)在也是古董商,他還記著我當(dāng)年把家里的老玩意兒賣給了你,他罵我是‘?dāng)〖易?,一天到晚不給我好臉子。昨天晚上他又把我從家里罵了出來,我走投無路,想跟您吐吐我心里的苦水兒。走到這兒看見你們家店關(guān)門上板兒了,我就在外面的臺階上忍了一宿?!?/p>
孫福聽著眼淚流了出來,說:“老爺子,我當(dāng)年就說您手里的老玩意兒是好東西,您就踏踏實實留著吧,可您非要出手,那么便宜就給賣了,怪可惜了的?!?/p>
“唉,我當(dāng)時膽兒小,怕這些老玩意兒在‘破四舊中給家里招來災(zāi)禍,也是為了一家老小的平安,才狠心賣了它們。我家里這幾個狼崽子根本不明白當(dāng)時的處境,心里就盤算著錢,說要不是我當(dāng)年冒傻氣,他們今天都發(fā)財了。就這么著,他們一提起發(fā)財?shù)氖?,就沒大沒小地數(shù)落我,我凈受他們的氣啦?!?/p>
嚴(yán)老說完話淚如雨下。孫福心里很不是滋味兒,他想了想,說:“老爺子,我從您手里買來的老玩意兒都出手了,確實賺了錢。您看這樣成不成,我在香山腳下建了個養(yǎng)老院,上個月剛竣工,我把您接過去住,每天有護(hù)理人員照顧您,吃、住、看病您老一個子兒都不用花,您就把我當(dāng)成親兒子,我管您老一輩子?!?/p>
“孫老板,您真是個大好人呀,我老頭子謝謝您了?!眹?yán)老先生含著淚笑了。
此后,孫福又在山西、河南和唐山陸續(xù)建了養(yǎng)老院。他還建了三所希望小學(xué),專門接收孤兒、下崗職工子女和貧困家庭的孩子入校讀書,他們的住宿費(fèi)、學(xué)雜費(fèi)、書本費(fèi)、飯費(fèi),全免。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反響,孫校長——慈善家的美名也傳了出去。
大家看見孫福來了都愛跟他逗兩句,德福說:“大侄子,你可是大慈善家呀,新千年就要到了,你打算捐什么呀?”
“我打算把你捐出去?!?/p>
“跟你叔我這狗戴嚼子胡嘞是不是?”
“怎么是胡嘞呢,你一天吃這么多,我把你捐出去,董二爺?shù)枚喔吲d呀,一年省下來的糧食能養(yǎng)兩頭豬了?!?/p>
“哇!”眾人對孫福機(jī)智幽默的對答拍手稱快,德福弄了個灰頭土臉兒,閃一邊去了。
“董二爺來了!”
隨著喊聲,董二爺坐在輪椅上,英子在后面推著進(jìn)來了。大家是鼓掌歡迎,董二爺雙手抱拳,高興地說:“老街坊們都來了,咱們今天一塊堆兒樂和樂和?!?/p>
街坊們紛紛走上來向董二爺問好。張喜子、田福余、劉嬸和兒子劉鋒、秋萍和女兒秦坤、徐大嬸和女兒小婭、李松、李菊、李杉跟在董二爺身后走了進(jìn)來。這時就聽見個大嗓門的人說道:“給大家拜年了,新年快樂!”
說話的是王大彪,他帶著二愣子、小全、老疙瘩等天橋跤行里出來的老哥兒幾個來了,餐廳里頓時就熱鬧了起來。
楊明這時大聲宣布:“各位,請大家起立,讓我們隆重歡迎三世紀(jì)老人、德高望重的金老爺子入場!”
隨著話聲,金老爺子坐在輪椅上讓大慶推著,小紅跟在后頭走了進(jìn)來,街坊們熱烈鼓掌歡迎。
金老爺子很高興,他顫顫巍巍地說:“在有生之年,還能跟全院的街坊們歡聚一堂,真是太好了。我一百多歲啦,在咱們太原會館大院里是最年長的人,讓人高興的是今天還有一個太原會館大院最小的人兒跟我們一起慶祝新千年的到來,他就是常小虎剛出滿月的兒子,我的重孫子也來了。小燕呀,小孫子叫什么名字呀?”
“他叫常久。”
“這名起得好,諧音就是長長久久嘛,不錯。這孩子來了嗎?”
“來了?!?/p>
隨著一聲答應(yīng),沈悅抱著常久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大家爭先恐后地圍了上來,只見小家伙在襁褓里甜美地酣睡著,金老爺子看著孩子慈祥地笑了,說:“別把孩子鼓搗醒嘍,讓他睡吧,明天他一睜眼,新千年就到了,這一覺睡了兩個世紀(jì),也可以說睡了兩個千年,等他長大了,跟他說說這件事兒多有意思呀?!?/p>
常小虎這時雙手捧著一本書走了上來,他把書鄭重地遞給了金老爺子,說:“金爺爺,我這一生走了不少彎路,在磕磕碰碰中逐漸明白了人生的道理,正像您常說的‘漸悟。我寫了一本書,書名叫《人生漸悟》,總結(jié)了我和院子里一些發(fā)小們成長的經(jīng)歷。今天在這個迎接新世紀(jì)和新千年的大喜日子里,我把這本書獻(xiàn)給您,以表達(dá)我們對您最深的敬意?!?/p>
金老爺子笑瞇瞇地接過書,說:“我聽你媽說了,你寫了這本書,我很高興,特地為你寫了一首詩,你看看吧?!?/p>
金老爺子說完話向小紅一招手,她馬上把一張宣紙展開了,只見上面寫道:
人心向善孝為先,
生活磨礪眼界寬。
漸得睿智觀世界,
悟出真諦迎明天。
常小虎閱后激動地說:“金爺爺,您寫的是首藏頭詩呀,豎著念正好是我的書名《人生漸悟》,明天我就把它裱起來,它是我人生的座右銘。”
金老爺子笑了,說:“咱們太原會館大院里的孩子們都長大了,一輩人接著一輩人,生生不息呀,我今天見著四輩人,真是太高興啦。孩子們都很有出息,就拿孫福來說吧,三十多年前,他要多壞有多壞,可后來也逐漸變好了。那時我就曾說過,孫福一旦漸悟了,就是浪子回頭金不換,衣錦還鄉(xiāng)做賢人,現(xiàn)在應(yīng)驗了吧。這么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你們經(jīng)歷了大的時代,大的社會變革,也受到了很大的磨煉。在人生的經(jīng)歷中誰都難免會遇到一些挫折,走一些彎路。只要認(rèn)真總結(jié)教訓(xùn),跨過這些溝溝坎坎,對事物的認(rèn)識就會升華到一個新高度,一生都很有裨益。這種不斷學(xué)習(xí)、認(rèn)識和自身修煉的過程,就是漸悟的真諦所在。這也算是我對大院里孩子們的寄語吧?!?/p>
大家靜靜地聽著,孫福、大龍、大慶、常小虎、趙武、秦玉都不住地點著頭。金老爺子講完話,人們爆發(fā)出了熱烈的掌聲。
在老街坊們的歡聲笑語中,時針指向了零點,鐘鼓樓和世紀(jì)壇鼓樂齊鳴,古老的北京城沸騰了,伴隨著永樂大鐘渾厚綿遠(yuǎn)的鐘聲,二十一世紀(jì)到來了。
初稿 二○一六年春
終稿 二○一九年春
北京 春 曉 書 屋
作者簡介:
甲子春,北京人,大專學(xué)歷,退休干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起,在報刋雜志上先后發(fā)表了多篇散文、短篇小說和報告文學(xué)作品。近年來作者數(shù)次親赴青藏高原采訪,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長篇報告文學(xué):《天使的情懷》、《天使的心愿》、《點亮玉樹藏族同胞心中的明燈》等多部作品。幾十年來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始終筆耕不輟。自2010年開始,寫作長篇小說三部曲《百年老街坊》,講述北京大雜院普通百姓近百年的生活故事,分為《淡忘》《漸悟》《圓夢》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