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鋼
四
蘇潔癱軟在機要室門口。畢全忠跟出來,忙將蘇潔扶起。他問蘇潔怎么了,蘇潔只是兩眼無神,低頭不語。畢全忠隱約猜到蘇潔是怎么回事。機要室里兩個機要員正在清理文件,畢全忠便將蘇潔攙扶到旁邊的作戰(zhàn)處休息。
他在外面撿些樹枝,生起一堆火,把木頭送來的雞罐頭煨熱,放在蘇潔面前的茶桌上。罐頭上升起熱騰騰的蒸汽,雞肉的香味彌漫了整個房間。他遞給蘇潔一雙筷子:“吃點吧!”
蘇潔搖搖頭,黯然坐著。過一會,她說:“你說宋桁他們會有啥緊急任務(wù)呢?”
畢全忠道:“那軍情上的事,你就別操心了。趁熱,趕快吃吧?!?/p>
蘇潔還是搖頭,“我實在吃不下去,你吃吧?!?/p>
蘇潔說實在吃不下去,那是真話。此時,她心里充滿了四年來對家的焦慮牽掛,父母雙亡的悲慟,還有宋桁過門不入、揮鞭而去的愁緒……
四年前,宋桁、蘇潔和畢全忠是武漢大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要畢業(yè)了,他們相約游覽東湖。
那是一個晴朗的清晨。東湖畔,芳草沾露,垂柳籠煙,湖濱小道蜿蜒若帶,湖中荷花含苞欲綻,在六月的晨暉中染上了一層鮮妍的亮色。
宋桁、蘇潔在一座垂著水簾的假山前等候。宋桁一身學(xué)生制服,深藍長褲,白色襯衣,顯得十分潔凈,看起來英氣勃勃。亭亭玉立在宋桁身邊的蘇潔著一襲白色長裙,飄帶和裙邊在晨風(fēng)中輕舞。
蘇潔一遍一遍看著前方:“唉,畢全忠,老是不能按時?!?/p>
宋桁替畢全忠辯解:“他做什么都很精細,自然會更費時些?!?/p>
一會兒,蘇潔指著前方的小道:“喏,來了,像個鴨子似的,一擺一擺慢慢搖著?!?/p>
畢全忠穿著挺括的銀灰色西裝,皮鞋擦得錚亮,提一個精美的皮包,從一排柳樹后翩翩而來。他滿面笑容,連聲說道:“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們等久了,蘇潔要不高興了。我是去拿照片,等著照相館開門,看,將功抵過吧。”
畢全忠從包里取出一個紙袋,袋里裝著幾張照片。他抽一張遞給蘇潔,抽一張遞給宋桁。
那是一張他們?nèi)齻€人在武漢大學(xué)門口的合影,身后氣象莊嚴(yán)的石牌坊大門上掛著“國立武漢大學(xué)”的行書匾額。蘇潔站在中間,宋桁和畢全忠一邊站一個。蘇潔正笑盈盈地要往旁邊看,畢全忠身子側(cè)向蘇潔,一臉的甜蜜。
畢全忠拿一張照片在手上,說:“這焦距,這光圈,這快門,蘇潔調(diào)的,照出來這么清晰,完全是專業(yè)人士水準(zhǔn)??上а?,幫我們照相的那個人不懂得捕捉鏡頭,你看看,把蘇潔都沒照得個正臉。原本我還想,今天游東湖,再借相機來重新好好照,四年大學(xué)念完了,總該多照幾張,留個紀(jì)念。沒想到我二哥他們今天有公干,要用相機,過兩天再說吧?!?/p>
“這是合影。說好了今天咱們互相交換相片,你帶來了嗎?”蘇潔抬頭看著畢全忠。
畢全忠:“那當(dāng)然?!彼麖目诖锾统鰞蓮堊约旱恼掌o了蘇潔和宋桁一人一張,“看,我都題了一個沉甸甸的詞:一寸相思一寸灰!”
蘇潔噗嗤一笑:“你自己酸腐便罷了,還想把大家都搞得那么傷感!”
畢全忠面帶愁容:“能不傷感嗎?明日隔山岳,便世事兩茫茫!怎么?我看也就只有我一個人……罷,罷,真是多情還被無情惱?。 ?/p>
蘇潔道:“得,你還真沒完了!”她轉(zhuǎn)向宋桁,“你的呢?”
宋桁掏出兩張照片,一人給了一張。蘇潔也把自己的照片分給了畢全忠和宋桁。
宋桁問畢全忠:“你二哥幫你聯(lián)系的職位有進展嗎?”
畢全忠:“已經(jīng)定了,軍政部第二研究室。其實,我父親是想要我去馬來西亞。在馬來西亞,我大伯有一個非常大的橡膠廠,他是當(dāng)?shù)氐娜A商領(lǐng)袖。他膝下無子,很希望我能去馬來西亞幫他,以后繼承他的產(chǎn)業(yè),但我還是想留在國內(nèi)?!?/p>
蘇潔:“那,你要去南京了?”
畢全忠點點頭。
宋桁:“軍政部,在這時局動蕩的多事之秋,是個可以一展宏圖的地方?!?/p>
畢全忠說:“希望如此吧。能為國家分一份憂,那是男兒的榮光。所以,我很期盼這一天的到來??墒牵幌氲胶芸煲x開武漢了,大家各奔東西,心里又不免空落?!?/p>
宋桁拍拍畢全忠的肩:“哎,全忠,大丈夫投筆從戎,金戈鐵馬,關(guān)山飛渡,叱咤風(fēng)云,這是何等的壯懷激烈,既然投身其中,理應(yīng)‘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畢全忠向宋桁乜斜著眼:“是,是,我就一屋檐燕雀,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宋桁笑而不語。他轉(zhuǎn)向蘇潔問道:“你去《楚天報》的事怎么樣?”
蘇潔:“報社叫我去談了一次,他們很滿意。”
宋桁:“那么,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大問題了。”
畢全忠問宋桁:“你作何打算?有個定準(zhǔn)了吧?”
宋桁點點頭,深思熟慮地說:“蘇潔她爸爸讓我留校,跟著他學(xué)歷史。我也覺得我功底不厚,需要留下來再深造。有蘇潔爸爸的指導(dǎo),我想,我會更加充實完善。不過,遲早我還是要走。兩年后,我會回到我的湘西老家。羅伯特·歐文說,‘世界充滿財富,但卻到處籠罩著貧困。湘西就是這種景象,湘省自古天下糧倉,物華天寶,可是在湘西,卻是一片赤貧,愚昧,弱肉強食。湘西需要改變,中國需要改變,世界需要改變,人需要生活在一種公正、平等、仁愛的光明中。我想在湘西辦學(xué)校,從人的心靈上來做手術(shù),由湘西出發(fā),逐步向全中國、全世界擴展。希望有一天,我們殊途同歸,又會重新走到一起來。啊,這都是后話了?,F(xiàn)在,先來看看,我們今天怎么游?”
畢全忠望著蘇潔,溫存地說:“看蘇潔吧,看她覺得怎樣快意?!?/p>
蘇潔看看畢全忠,又看著宋桁:“要不這樣,我們上吹笛山,下白馬洲,過行吟澤,這是一條湖光花影的線路,你們看行不行?”
宋桁贊成:“好,也是一條與古人先賢期會的道路?!?/p>
這時,一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哦喲,找得好苦,不想蘇小姐在這兒!”聲音落處,柳樹后面轉(zhuǎn)出三個男人。為首的一個身穿團花紅緞長衫,手持一柄白色絹扇,鼻梁上架一副墨鏡。他后邊緊緊跟隨的是兩個彪形大漢,身著藍色武弁裝束。
紅緞長衫徑直走向蘇潔,取下墨鏡,輕浮地上上下下打量著蘇潔:“蘇小姐,我們把學(xué)校到處都找遍了,原來你在這兒,你這是要出去呀?”
蘇潔十分冷淡:“是。”
紅緞長衫很意外:“你還真要出去?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昨天我讓人送到你家里的那個禮包里面已經(jīng)有請?zhí)寺?。今天是家父壽辰,特設(shè)宴宴請武漢城的社會名流,當(dāng)然,少不了你們家?!?/p>
蘇潔毫無表情:“不知道。你那個禮包我們沒開過,已原封不動請劉叔送回府上還掉了。”
紅緞長衫十分驚詫:“還掉了?你這什么意思?”
蘇潔看著紅緞長衫,語調(diào)從容沉靜:“馬公子,意思很明確,你們是官宦人家,就像高大的山峰,你們向上吸附陽光;我們是平民百姓,就像林中的小溪,我們向下尋求棲息。小溪永遠也不可能流到山峰上,我們永遠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今后,請您和令尊,都不要再叫人來提親了。我們之間永遠沒有那種可能?!?/p>
紅緞長衫擺擺手:“蘇小姐,別說了,什么山峰小溪、官宦百姓!在下眼里,從來就沒有什么等級門第的。在下之所以找你,是因為喜歡你,第一次看到你,就再也忘不了,白天晚上,滿腦子都是你的影子?!?/p>
蘇潔漠然地說:“可是,馬公子,我不喜歡您!”
紅緞長衫一下被激怒,漲紅了臉:“你,你……”一會兒,他克制著自己,盡量使氣息平穩(wěn)下來,“蘇小姐,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跟我攀親嗎?”
蘇潔:“我對這不感興趣?!?/p>
紅袖長衫一副苦口婆心:“蘇小姐,我看你有偏見,其實你不了解在下。在下絕不是一個居高臨下、趾高氣揚的人。恰恰相反,蘇小姐今后進了我家,我會天天把蘇小姐捧在掌心。你完全可以什么也不做,盡情享受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一生榮華。但是如果蘇小姐想要出去做事,在下一樣會完全理解支持。別人要做事得滿世界去找,可進了我們家,那就是事情來找你。如像今天的宴會,王副省長就會光臨。蘇小姐要想做什么,跟王副省長說一聲,那還不是隨便挑?”
蘇潔全力抑制著內(nèi)心的厭惡:“我已經(jīng)說過,我們之間永遠沒有那種可能!”
紅緞長衫鐵青了臉,他轉(zhuǎn)向后面的兩個大漢:“我已向父親許諾,今天帶蘇小姐去讓他瞧瞧。你們把蘇小姐請回去,我相信她會徹底改變想法的?!?/p>
兩個大漢向蘇潔走去。
蘇潔害怕地后退兩步:“你們要干什么?宋桁,畢全忠!”
畢全忠搶上幾步,橫挑劍眉,抱手立在兩個大漢和蘇潔中間:“怎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敢強搶民女!”
兩個大漢大吼一聲,揮舞拳頭撲向畢全忠。
宋桁沖上前去,接住一個大漢廝打起來。幾個回合之后,他精神抖擻,對畢全忠叫道:“全忠,平時咱們對練,怕傷了對方放不開手腳。難得今天有機會,好好試試這身拳腳如何?”
畢全忠應(yīng)道:“好啊,天賜良機,豈能錯過!”話音落時,只見畢全忠身體騰空,飛起一腳,踹在對手胸口上。那個大漢踉蹌退了幾步。
與宋桁廝打的大漢瞅著宋桁的頭狠命一拳。宋桁向左側(cè)身,頭一偏,讓過大漢的拳頭,接著掄起右肘拐向大漢上腹猛力一擊。大漢“嗷”地叫了一聲,捂住肚子跳開,睜大眼睛瞪著宋桁。
紅緞長衫見他們四人捉對廝打,便向站在一旁的蘇潔沖去。
宋桁見狀,甩開對面的大漢,跳過去截住紅緞長衫。畢全忠則和兩個大漢打作一團。
打了一陣,畢全忠右頰被打破。
一個大漢當(dāng)面中了畢全忠一拳,門牙被打飛,一頭一臉都是血。另一個大漢右臂已經(jīng)被畢全忠打折,只能耷拉著右手,用左手應(yīng)戰(zhàn)。
紅緞長衫在宋桁的凌厲攻勢下完全無力招架,他挨了幾拳,打得兩眼發(fā)紅,突然抽出把一尺來長的匕首向宋桁一陣亂砍。
宋桁一面騰挪躲閃,一面緊盯紅緞長衫,尋找著對方的破綻。
紅緞長衫一聲狂吼,身子向前一撲,對著宋桁的心窩猛刺過來,宋桁側(cè)身躲過,飛快地用左手架住紅緞長衫握刀的右腕,用右手捏住紅緞長衫的手用力一掰,匕首已旋轉(zhuǎn)一百八十度,脫落在宋桁手中,直對著紅緞長衫。紅緞長衫沖得太猛,收不住身子,一下?lián)湓谪笆咨希沿笆撞暹M他的胸膛,他還沒來得及吭出一聲,就笨重地栽倒在地。
被畢全忠打折右臂的大漢見主子倒地,驚叫一聲:“他們殺了馬公子!”撒腿就跑。
另一個打得滿臉是血的大漢愣了一下,也轉(zhuǎn)身逃了。
蘇潔站在一旁,臉色煞白??匆娂t緞長衫倒在血泊中,胸口不斷往外冒血泡,她驚恐得不知所措:“這,這……”
畢全忠也不追趕逃走的兩個隨從。他忙走到宋桁身邊,看著地下的紅緞長衫:“這家伙怎么回事?”
宋桁:“他想殺我,撞自己刀口上了?!?/p>
畢全忠蹲下去,用手探探紅緞長衫的鼻孔,又翻開眼瞼看了看:“死了!”他抬頭問蘇潔,“這是什么玩藝?怎么這樣窮兇極惡的?”
蘇潔恨恨地說:“他叫馬骎,仗著他爹是警察廳長,硬要逼我嫁給他,還到家里糾纏,為了這,我爸爸媽媽時時都在擔(dān)驚受怕?!?/p>
畢全忠:“這下他永遠閉嘴了!”
宋桁:“這馬骎是閉嘴了,可現(xiàn)在有了更大的麻煩?!?/p>
畢全忠:“你是說……”
宋桁:“他老子是警察廳長,他這一斃命,他爹必然不肯善罷甘休?!?/p>
畢全忠:“他警察廳長,勢力也就只在湖北。咱們逃吧。咱們離開湖北,找個安全的地方避一避?!?/p>
宋桁轉(zhuǎn)向蘇潔:“現(xiàn)在,也只能如此了。蘇潔,你說呢?”
蘇潔滿面愁云,默默地點了點頭。
畢全忠道:“那,我們?nèi)ヱR來西亞投靠我大伯吧!”
宋桁搖頭:“不行。去馬來西亞千山萬水,路途遙遙,就我們身上現(xiàn)在的這點錢,根本到不了。”
畢全忠:“那你說怎么辦?”
宋桁:“我們可以去我的家鄉(xiāng)桑植。在那里,一片連著一片,都是深山老林。平時我們在家待著。我父母已經(jīng)故世,家里只有哥嫂。我們可以種種地,打打柴,隱居下來,靜觀事態(tài)變化。要有什么情況,往大山里一藏,就是千軍萬馬也無可奈何?!?/p>
畢全忠:“好,我們就去桑植?!?/p>
蘇潔:“那我現(xiàn)在回家去說說。”
宋桁:“不行!現(xiàn)在情況非常緊急。那兩個狗腿子跑回去報信,馬上就會全城大搜捕。尤其你們家會是重點!”
蘇潔十分焦急:“那怎么辦?我突然消失了,爸爸媽媽不知道我的下落,他們會被急死的?!?/p>
畢全忠:“你弟弟蘇亮不是在洪山讀中學(xué)嗎?”
宋桁:“對,到洪山找你弟弟,讓他把消息帶回家。現(xiàn)在馬上去,洪山暫時還是安全的。我們得分開行動。桑植沒有直達車,要坐船到宜昌,從宜昌再轉(zhuǎn)乘汽車。九點鐘有一趟船,我們就趕這一班。我現(xiàn)在先去買船票。你們倆去洪山,見到蘇亮后馬上來,我們在碼頭會合?!?/p>
畢全忠:“行,就這樣?!闭f完,和蘇潔一道急匆匆走了。
宋桁先到了輪船碼頭,他買了船票,走出來四下張望。
大江茫茫,無語東流。江邊泊著大大小小各色各類船只。開闊的江面上,有的船汽笛長鳴,逆流而上,就像低著頭憋足勁的老牛,把波濤犁開了一道道人字形溝壟;有的船順江而下,像飄過低空的燕子一樣輕快。
碼頭上人群熙攘。有挎著包袱的,有背著背簍的,有提著竹籃叫賣香煙洋火的。還有的拖兒帶仔,隨處行乞;有的氣度不凡,西裝革履,拄著文明棍,由跟班咋呼著在前面為他們開道。
緊靠著躉船,一艘輪船正在上客。
宋桁站在碼頭一處高坎上,手中握著三張船票,向通到碼頭的路上遠眺。
“嗚——”輪船鳴響三聲汽笛,隨著蒸汽機的轟鳴,船身震顫起來。拴著船錨的鐵鏈在“嘎嘎”提起。水手從躉船的鐵柱上一圈圈解著纜繩。檢票員大聲催促著幾個還沒上船的乘客:“動作快點!”
宋桁不斷地瞭望。
終于,路那頭,畢全忠拉著蘇潔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
水手已經(jīng)將纜繩全部解完跳上了船。輪船再次響起一聲長長的汽笛。
宋桁向檢票員揚著手中的船票:“等一等,等一等,還有人!”
檢票員罵咧著:“真磨蹭!早干嘛去了?”
船身已在移動。輪船與躉船間飛湍著一道激流。
畢全忠他們喘著氣跑到了船前。宋桁扶著蘇潔讓她趕快跨上船去,接著他讓畢全忠也上了船。此時,輪船已駛離躉船一米多遠,兩船間激起的浪花飛濺在宋桁身上。
蘇潔看著正要上船的宋桁,擔(dān)心地叫起來:“宋桁,小心!”
宋桁說聲:“沒事!”他一個箭步躍上輪船,畢全忠和蘇潔抓住了他。
輪船汽笛長鳴,劈開嘩嘩翻滾的波濤,向著長江上游駛?cè)ァ?/p>
他們?nèi)齻€人乘船搭車,一路風(fēng)塵仆仆,第三天來到湖南桑植一個山村,這里是宋桁生長的故鄉(xiāng)。宋桁帶著蘇潔、畢全忠從一片梨園邊走過。前面有條小溪。過了小溪,轉(zhuǎn)出幾處綠樹掩映的茅舍。宋桁掩不住心底久別歸來的激動,急匆匆來到一個小院。可眼前的景象讓他一下呆住了——小院門倒了,院墻頹圮,荒草叢生。房子被火燒過,茅草屋頂已經(jīng)燒光,幾根燒成焦炭的梁柱橫七豎八坍在被煙熏黑的墻邊。到處不見人影,只有過了火的一些家具殘骸零落一地。
跟在宋桁后面的蘇潔、畢全忠也驚愕了,他們看看毀了的小院,又看看宋桁,誰都沒有開口。
此時,旁邊一個院子的門開了,走出來一個中年農(nóng)婦,見到宋桁,她有些意外:“二伢子,是你回來了?”
宋桁回過神來,他迎著農(nóng)婦走過去,“劉嬸,我家怎么了?我哥,我嫂他們呢?”
劉嬸哀憐地看著宋桁:“二伢子,你哥……”
宋桁睜大了雙眼:“劉嬸,我哥,他怎么了?”
劉嬸嘆了口氣:“唉!你去武漢不久,你哥參加了紅軍,跟著打土豪,辦蘇維埃。前年,在龍洞坪和王麻子打仗,紅軍被打散了。你哥逃到家里躲起來,不想啊,有人去告發(fā),你哥就被他們抓去,連你嫂都一起抓去,都槍殺了!”
宋桁大驚:“槍殺了?”
劉嬸不忍心地看著宋桁點點頭。
宋桁:“那,現(xiàn)在他們在哪兒?”
劉嬸:“后來,紅軍打回來,把你哥、你嫂,一起葬到了后山上。那邊,黃秀才家大院,是蘇維埃,你可以去那兒問問?!?/p>
宋桁和蘇潔、畢全忠找到蘇維埃。蘇維埃主席是一個紅軍,一弄清宋桁的身份,他和一個紅軍戰(zhàn)士帶著宋桁他們來到后山一座不起眼的墳前:“就是這,你兄嫂的合葬墓。我們怕白匪軍破壞,沒立墓碑。”
宋桁叫一聲:“哥,嫂……”他撲倒在墳上,身子發(fā)顫,兩手深深抓進土里,不停地用頭撞擊著墳堆。
蘇潔、畢全忠把帶來的一些水果點心擺放在墳前,又上了三炷香。
蘇潔彎腰勸慰宋桁,“事已至此,也只有節(jié)哀了。大哥大嫂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哀慟過度,傷了身體?!?/p>
過了一會,宋桁起身,走到供品后面,對著墳頭道:“哥,嫂,你們的恩德,只有來世再報了!”他伏下身,磕了幾個頭。
蘇潔、畢全忠在宋桁身后低首吊唁,兩個紅軍脫帽致哀。
宋桁磕完頭,站起來,壓抑著巨大悲痛,向蘇潔、畢全忠道:“原想帶你們到這兒來避世,現(xiàn)在不行了。我看,我們不如投了紅軍?!?/p>
蘇潔:“你要當(dāng)紅軍,我也去!”
畢全忠道:“我們?nèi)齻€人出來,生死與共。既如此,我們就一起投紅軍?!?/p>
宋桁向蘇維埃主席道:“長官,你看像我們這樣的,紅軍要不要?”
主席緊緊握住宋桁的雙手:“宋桁,叫同志,不叫長官。紅軍非常需要像你們這樣有知識的年輕人,紅軍歡迎你們!你哥是好樣的,相信你也是好樣的!你們都會是好樣的!”
就這樣,蘇潔也隨著宋桁參加了紅軍,一路吃糠咽菜,風(fēng)餐露宿,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從湖南,到貴州,現(xiàn)在到中甸,掐指算來,已過去了四個年頭。四年間,家里音訊阻絕,消息全無,但那令人焦慮的一片虛空中,總還依稀含著絲絲希望。而今,日思夜盼的家里的書信來了,而把它推到蘇潔面前來的,卻是如山一般沉重的絕望。此時,蘇潔內(nèi)心深處多么渴望宋桁的安慰體貼,可宋桁卻突然間像個氣泡一樣地破滅了,消失了。她只覺得在這重重重壓之下,連氣都喘不過來,哪里還吃得下什么東西!
畢全忠雖然能體察蘇潔的心境,但他更擔(dān)心的是蘇潔的身體。他把黃燜雞推到蘇潔面前,關(guān)切地說:“蘇潔,你多少得吃點。你這腎炎需要營養(yǎng),部隊在這兒休整一兩天,馬上又要出發(fā),你不抓緊調(diào)養(yǎng)怎么行?接下來又要長途跋涉,你看,行動方案我們都已經(jīng)擬好了?!?/p>
畢全忠要從桌子上抽出一份文件給蘇潔看,不小心,卻讓文件堆里一張相片滑出來落在了地上。
蘇潔撿起來一看,原來是那張宋桁、畢全忠和她在武漢大學(xué)門口照的相片,只是宋桁已被剪去,相片上只留下了她和畢全忠。她抬頭看著畢全忠,有些詫異,“這,怎么了?”
畢全忠有些不自然,“相片被火燒了,那一邊太難看……”
蘇潔:“被火燒了?”
畢全忠喑一下,語調(diào)變得深沉起來:“哦,蘇潔,是我剪掉的!”
蘇潔:“你剪掉的?為什么?”
畢全忠一下激動地走到蘇潔面前,憋在心底的話井噴般脫口而出:“蘇潔,這么多年了,難道我這顆心,你還看不出?就像現(xiàn)在這張照片一樣,我多么希望這世界上,就只有我們兩個。蘇潔,你明白嗎?我,會用我的一切來守護著你,一直走到地老天荒!蘇潔——”
蘇潔的臉色很難看:“全忠,別說了!”
畢全忠十分執(zhí)著:“不,蘇潔!看著你受苦,我的心在滴血!我在想,如果那天從武漢出來,我們不是去桑植,而是去了馬來西亞,我們的處境哪會像現(xiàn)在這樣?我會以我的能力,讓你免受一切風(fēng)雨飄搖的磨難。說不定依靠我大伯的財力,完全可以將蘇伯伯營救出來?!?/p>
蘇潔身子顫抖著:“求求你,別說了!”她兩手抱住頭,痛苦地伏在膝上。
五
宋桁、王義先率十九團一營一連為全軍擔(dān)任先鋒,翻山越嶺,一路疾行,向中甸獨克宗城挺進。
塵土飛揚的道路穿梭在連綿山巒間。四月,雖然不是最熱的時候,但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太陽當(dāng)頭照下來,還是暑氣逼人。遠處望去,地面上的小樹、野草都被罩在一層向上熏蒸的熱浪中,晃晃悠悠地有些扭曲走樣。路兩邊地里長出來的包谷苗高的高,矮的矮,稀稀疏疏,都黃蔫著,好像耷拉著腦袋的病人,毫無生氣。
王義先走在隊伍前面,他的旁邊,是穿著一身破舊衣服的向?qū)Р刈逍』镌鳌?/p>
王義先問:“扎西,從這條路,走到獨克宗要多長時間?”
扎西回頭望望隊伍:“像我們這樣走,兩天半就到了?!?/p>
“你對這條路很熟吧?聽賀總指揮說,你是獨克宗人。”
扎西點點頭:“嗯。不過,三年了,我沒回過獨克宗?!?/p>
“你在麗江做生意?”
扎西苦笑一下:“王政委,能在麗江做生意的,那可不是一般人,我只是個皮匠?!?/p>
“麗江的皮匠活計比中甸還多嗎?”
扎西低著頭:“不是,我是被騙來的?!?/p>
王義先十分同情:“騙來的?”
扎西臉上現(xiàn)出了痛苦:“那年,和老板來獨克宗,他到處打聽,聽說我、丹增和索旺手藝好,就叫我們到麗江給他做皮帽,說在他那兒,一年我們可以掙八頭牦牛。如果不想做了,他隨時送我們回來。遇上這樣的事,我們很高興,其他啥也沒想??墒?,跟著和老板一到麗江,我們就被關(guān)起來。每個人一天必須做出十頂帽子。三年來,沒一分工錢不說,起早摸黑,吃糠咽菜,哪頂帽子有一點不滿意,和老板就叫手下給一頓皮鞭。我們逃了兩次,都被抓回去毒打。紅軍到麗江的前幾天,和老板的帽子鋪不做活了,也不給我們吃的。我們餓得路都走不動,看看要死了。和老板收拾了金銀細軟,帶著幾房姨太太,帶著他的手下,把我們趕出來,門一鎖,逃到四川去了。賀總指揮進麗江城,讓人給我們送來了飯菜,還派醫(yī)生給我們治病。丹增和索旺參加了紅軍。王政委,我也多想和他們一樣地當(dāng)紅軍呀!只是我家里有一個瞎眼的阿媽,我沒給她帶過一口糌粑,都三年了,也不知她怎樣了?!彼劭糁杏砍隽藴I水,“想都不敢想……”
王義先安慰他:“扎西,你也別太難過,都過去了。現(xiàn)在你回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扎西:“王政委,紅軍對我扎西的恩德,我這一生都感激不盡哪!”
王義先:“扎西,別這樣說,紅軍是窮苦人的軍隊,你的事也就是我們大家的事?!?/p>
此時,宋桁走在隊伍靠后一點,他邊走邊想著心事。一會兒,他加快了腳步往前趕,看看戰(zhàn)士們的情況。來到前邊,打頭的是炊事班。緊接著炊事班的后面,宋桁看到了木頭。木頭一直穿著的那件破棉襖不見了,身上只剩了件單衣,走得滿頭大汗,他背包上還捆了兩大口行軍鍋,肩上扛著三支步槍。
宋桁見木頭這身行頭,不免來氣,他問道:“木頭,你怎么背了行軍鍋?”接著,他又向著隊伍提高了聲調(diào),“是誰把槍給木頭扛了?”
炊事班何班長見問,緊張地轉(zhuǎn)過頭來,“團長,這,這槍,是我們炊事班的,行軍鍋,也是我們的?!?/p>
宋桁不客氣地說:“何班長啊,你難道不懂?你們都是老同志了,怎么能這樣對待新戰(zhàn)士?他還是個孩子!你們知道木頭參加紅軍以前的事嗎?白匪軍那些狗崽子就是這樣拿槍讓他扛著!”
何班長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
木頭搶著說:“團長,你冤枉人!不是何班長他們要我扛的,是我自己來爭的。副排長、三班長都給炊事班扛了槍。這次去中甸,一個人要帶的東西很多。為了給大家減輕些負擔(dān),炊事班每人多背了五十斤炒面。我看他們的包太沉,就把行軍鍋拿來背了,這又不重。幾只槍嘛,也不算什么,副排長、三班長扛的比我還多。再說了,團長,打仗你不給我槍,現(xiàn)在行軍,我扛幾只槍過過癮,你都要訓(xùn)人。你真那個什么……”
宋桁:“真什么?”
木頭:“噢,真官僚!”
宋桁轉(zhuǎn)變了神色,對何班長道:“喲呵,何班長,你看看,跟著你,這小鬼頭都會揪我的辮子了?!?/p>
大家“嘩”地一下全笑了起來。
宋桁又把木頭打量一番,“木頭,你的棉衣呢?”
木頭:“扔了?!?/p>
宋桁:“扔了?”
木頭:“這鬼天,一身大汗,還怎么走路?我干脆扔了?!?/p>
聽到有人把棉衣扔了,走在最前邊的扎西轉(zhuǎn)過頭來,對大家說:“千萬要多帶衣服,上了雪山冷得很,過不去的!”
木頭樂了,他用手袖擦擦頭上的汗,“我就怕熱,不怕冷。要冷了呀,我再去找?guī)字粯寔砜干?,包管又是一身大汗?!?/p>
扎西看著木頭,只是搖搖頭,也沒說什么。
王義先轉(zhuǎn)過身來,大聲道:“向后傳下去,不準(zhǔn)把衣服丟了!”
隊伍頂著日頭繼續(xù)前進,一路上人很少。偶爾遇上的三兩行人一見到紅軍,都驚懼地低著頭,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經(jīng)過一片包谷地時,對面來了支藏族馬幫。馬幫一見紅軍,二三十匹馬全部趕到地里一動不動站著,把本來很寬的路讓給紅軍通過。
走到馬幫面前時,王政委用藏語問候了聲:“扎西德勒!”
趕馬人全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弓下腰,“扎西德勒!”
待看不見馬幫了,木頭走到前面,好奇地問扎西:“哎,扎西,這是什么禮節(jié)呀?怎么這么奇怪?他們放著路不走,都跑到地里,不把莊稼踩壞了嗎?”
扎西說:“他們害怕?!?/p>
木頭不解:“害怕?”
扎西:“怕漢人,怕紅軍?!?/p>
木頭很詫異:“怕紅軍?”
王政委向木頭解釋:“國民黨到處造紅軍的謠,挑撥紅軍與少數(shù)民族的關(guān)系。他們說紅軍是綠眉紅眼,共產(chǎn)共妻,殺僧燒寺。使得一些少數(shù)民族兄弟見到紅軍就非常害怕。”
木頭氣憤道:“太可恨了,真正到處燒殺搶掠的是他們白匪軍!”
王政委說:“是啊。所以我們要嚴(yán)格遵守黨的群眾路線,嚴(yán)格執(zhí)行黨的民族政策、宗教政策,用我們的行動,用事實,揭穿國民黨的謊言,團結(jié)起廣大的少數(shù)民族弟兄,向我們共同的敵人開戰(zhàn)!”
木頭一臉茫然。
王政委寬慰他:“小鬼,不著急,這些道理你慢慢會懂的?!?/p>
路邊有一些上年掉落的包谷須,王義先見了,彎腰撿起來,拿一塊布包好。
“政委,這東西不能吃,不值錢,拿來做什么呀?”木頭看著好奇。
王義先告訴木頭:“木頭,這東西可有用了,可以治腎病?!彼寻软毞胚M挎包,回頭望望,見烈日灼烤下,戰(zhàn)士們都悶聲不響的,只是憋著勁往前走。他對一班的雷班長說:“雷班長,領(lǐng)著大家唱唱歌吧。”
雷班長轉(zhuǎn)頭對著部隊高聲道:“大家注意了,都唱起來,‘同志們,你拖槍,我拖炮,預(yù)備起:
同志們,你拖槍,我拖炮,
一起向前掃!
階級敵人真萬惡,
努力去征討!
同志們,爭自由,向自由,
保我蘇維埃,
帝國主義反革命,
打倒國民黨!
同志們,向太陽,向自由,
向著光明走!
你看黑暗已過去,
曙光在前頭!”
激昂的歌聲響了起來,在隊伍上方飛揚,回蕩在山間。
(節(jié)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