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任

婁天成在山西巡撫的任上已經(jīng)整整六年了。守著這塊肥沃的黃土地，六年的時間可把婁巡撫喂肥了，走起路來，那碩大的屁股一左一右搖來擺去，老百姓沒有一個不痛恨的——大家私下管婁天成叫“豬大人”。

你別看這“豬大人”肥頭大耳，渾身冒油，天生卻是個八面玲瓏的主兒。山西有種土特產(chǎn)——老陳醋，可稱得上是天下一絕。這老陳醋選用優(yōu)質(zhì)高粱、大麥、豌豆等五谷，要經(jīng)過蒸、酵、熏、淋、曬等工序釀制而成。山西老陳醋尤其講究“曬”，也就是“夏伏曬，冬撈冰”，一個釀造期最少也得九個月，好的老陳醋往往需要三四年！這老陳醋不只是醇香味美，廚房少不得的調(diào)味佳品，而且還能養(yǎng)顏開胃，延年益壽。

為討慈禧太后的歡心，這婁天成費(fèi)盡心思，把民間的奇珍異寶、土特產(chǎn)品搜刮起來，送到宮里，這其中就有老陳醋。也該著這姓婁的走運(yùn)，什么金銀啊綾羅啊綢緞啊，慈禧太后統(tǒng)統(tǒng)看不上眼，偏偏喜歡這一口酸的！你想啊，天天山珍海味，頓頓雞鴨魚肉，胡吃海塞，能消化得了啊？這時候，什么靈丹妙藥也比不過老陳醋！恰好，慈禧這天情緒不錯，抿了一小口老陳醋，咂巴著嘴，眉開眼笑地開了金口：“這真是個好東西！也難得婁天成這份孝心。小李子，傳懿旨，讓皇上賜塊御匾，好好表彰表彰這婁天成?！?/p>

光緒皇帝可沒有這份好心情，這段時間，滿腦子正想著怎么變法呢?？墒翘罄戏馉?shù)脑捰植荒懿宦牐胍矝]想，提筆寫了五個大字：天下第一醋。

再說婁天成，早就得到皇上親自給自己賜匾的消息，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得三天三夜沒睡著覺。等接到牌匾，一看上面的字，頓時愣住了，哪里是表彰自己?。∩底右仓?，這是說醋好呢！

這塊御匾掛到巡撫衙門顯然是不合適，怎么辦？敲詐勒索，搜刮民脂民膏，只要是能撈錢，婁天成不用別人教，有的是辦法。這不，腦子一轉(zhuǎn)，“豬大人”馬上有了主意：這塊牌匾可是個無價之寶??！我一定要把它賣個好價錢！

首屈一指就是位于太原橋頭街的寧化府老陳醋。眼下寧化府的掌門人是年近六旬的衛(wèi)斗清——衛(wèi)大掌柜。

從太原往南六十余里，便是醋都清徐。在上百家大大小小的醋作坊中，“美和居”在年輕掌柜劉世禮的帶領(lǐng)下，在工藝上大膽革新，名聲大振，在醋都脫穎而出，成為顯赫一時的大字號。

醋都清徐往東不遠(yuǎn)，就是榆次。榆次有個村莊叫懷仁村，懷仁村從什么時候開始做醋，已經(jīng)無從考證，反正是代代相傳，祖祖輩輩都是做醋的，“家家有醋缸，人人是醋匠”，用懷仁村人的話說，他們血管里流的都是老陳醋。懷仁村做醋的領(lǐng)頭人是深孚眾望、正值盛年的呂仕雄——呂老板。

這三家是山西老陳醋最具實力的代表，恰成三足鼎立之勢。

話說這天，巡撫衙門的茍文忠茍師爺忽然來到寧化府，正和伙計們一起忙活的衛(wèi)掌柜不由地微微皺起眉頭。

茍師爺把衛(wèi)掌柜拉到一邊：“皇上賜匾的事，曉得不？”衛(wèi)掌柜點(diǎn)點(diǎn)頭。茍師爺繼續(xù)說道：“婁大人的意思，這塊匾，自然只有寧化府撐得起！你想想，這是多大的體面。光宗耀祖不說，這以后的生意得多賺多少錢?。俊?/p>

衛(wèi)掌柜一邊點(diǎn)頭，一邊應(yīng)道：“這個自然！師爺如能在婁大人面前替寧化府美言幾句，如蒙婁大人恩典，寧化府上上下下幾百號人感激不盡?！?/p>

茍師爺把眉頭一皺：“靠恩典，黃花菜也涼了！這世道，空口人情可不成，白花花的銀子才是大爺！我看你不是誠心要皇上的這塊牌匾，有人急著要呢！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好了，話就只能說到這兒，我還有要緊事。牌匾的事，你自己掂量著辦吧?！?/p>

衛(wèi)掌柜坐在椅子上，半天沒說話。姓婁的是什么人，胃口有多大，衛(wèi)掌柜太清楚了?？紤]再三，衛(wèi)掌柜決定先探探同行的口風(fēng)，他叫過來一個利索的伙計，吩咐道：“去請美和居的劉掌柜和懷仁村的呂掌柜！就說我請二位喝酒。”

那伙計打馬揚(yáng)鞭去了，半晌回來告訴衛(wèi)掌柜：美和居的劉掌柜說了，他知道衛(wèi)掌柜為啥請他喝酒，現(xiàn)在不是喝酒的時候，過些日子，美和居會有大喜事，定大擺宴席，不只請衛(wèi)掌柜，也要請寧化府的伙計們一起熱鬧熱鬧！至于懷仁村的呂掌柜就更氣人了，明明聽見在屋內(nèi)說話，他手下人卻說呂掌柜不在。

傻子也看得出來，對這塊御賜牌匾，這兩家已經(jīng)擺出勢在必得的架勢了。衛(wèi)掌柜明知這是“豬大人”設(shè)下的圈套，但若能搶得御匾，那將是寧化府何等的榮耀啊！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堂堂寧化府豈能袖手旁觀，甘拜下風(fēng)？衛(wèi)掌柜瞬間精神矍鑠，目光如炬，把手一揮：“把賬房先生給我叫來！備好銀子，今天晚上，我要去登門拜訪婁巡撫?！?/p>

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送出去了，衛(wèi)掌柜依然是坐臥不安。正在這時，有人來報，婁大人請衛(wèi)掌柜到衙門議事。

當(dāng)衛(wèi)掌柜急匆匆趕到巡撫衙門，推開會客廳大門時，不禁愣住了：劉掌柜、呂掌柜已經(jīng)在里面正襟危坐。

婁天成忙招呼：“快請坐，衛(wèi)掌柜，三家就等你了。”

等衛(wèi)掌柜落座，婁天成咳了兩聲，開口說話了：“今天請三位過來，商量御賜牌匾一事。按道理說，在坐的三位掌柜都有這個資格，怎奈牌匾只有一塊，我也很為難??！”

這正是婁天成的狡猾之處！一塊牌匾竟然讓他賣了三家，坐收漁利不說，還把不是賴到別人頭上：誰讓你們要爭呢？事到如今，三位掌柜只能在肚子里默默詛咒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巨貪！

“看看諸位有沒有萬全之策？也不枉皇上的一片苦心?！眾涮斐梢簧磔p松地說道，“三位掌柜都是難得的商界奇才，切不可為此傷了和氣。我有個想法，就是請高人對各位生產(chǎn)的老陳醋進(jìn)行一次評鑒，不知幾位意下如何？”

事到如今還能如何？衛(wèi)掌柜終于說話了：“評鑒也好！我倒是可以推薦一個人，對于老陳醋，這是最有資格評判的人。不但識醋，而且人品極佳，決不會偏誰向誰?！?/p>

不等衛(wèi)掌柜說完，劉世禮就接過話茬：“你說的莫不是義興德雜貨鋪的老掌柜薛全義？”

衛(wèi)掌柜點(diǎn)點(diǎn)頭。

呂掌柜也說道：“薛掌柜十三歲就在雜貨鋪學(xué)徒，從他手上賣出去的老陳醋不計其數(shù)。要是哪一次天氣不好，晾曬的稍差些，也休想瞞過他！讓薛掌柜來評判，我舉雙手同意?！?/p>

“既然你們都同意，那就照你們的意見辦！”婁巡撫隨即提高嗓音，“來人！有請義興德號的薛老掌柜。”

很快，薛老掌柜就被請來了。只見這老人，年紀(jì)在七十上下，面目清瘦，兩目渾濁，身著長袍，長袍上還有些油點(diǎn)污漬。婁巡撫打量了半天，這不就是個平平常常的鄉(xiāng)下老頭兒嗎？

婁天成問：“你就是薛掌柜？”

老頭兒誠惶誠恐回答道：“小人是?！?/p>

“老陳醋，你可嘗得出好壞？”

老頭兒回道：“不用嘗。小的賣了一輩子的醋，用鼻子一嗅，便知好壞！”

“那好，”婁天成回頭命令衙役，“把三壇老陳醋抱上來！”

只見上來三個衙役，各抱著個粗瓷大壇子，在大堂上一字兒擺開。婁天成指著壇子對薛老頭說：“請吧?！?/p>

薛老掌柜打開第一個壇子的蓋兒，聞了一下，說道：“這一壇是美和居的陳年老醋！總而言之，山西老陳醋清香濃郁，具有特殊的熏香、陳香、酯香，自然協(xié)調(diào)，食而綿酸，口感醇厚，酸甜適口，回味綿長。歸納起來也就是五個字：綿、酸、香、甜、鮮。這美和居的老陳醋除了有這些特點(diǎn)之外，因為它用的是汾河滔滔之水，自然多了一種烈味，入口猶有萬馬奔騰之感，淋漓痛快極了！”

“這壇是懷仁村的老陳醋，”薛老掌柜指著第二個壇子說，“這醋種的味就和別處不同，又是東湖水釀造，回味綿長是當(dāng)然的了。”

老頭兒認(rèn)真地聞了第三個壇子：“這個是寧化府的，沒錯！這味一直沒變過。寧化府用的是地下三百米的水，雜質(zhì)絕少，味道極純，醋也變得更酸更甘甜！”

婁天成不由得點(diǎn)頭稱奇，問道：“依你看，這三種醋，哪個最好？”

薛老頭連連擺手：“大人說的這就是外行話了！常言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三種醋就是天下頂尖的好醋，各有特色，實在難分誰好誰賴。再者說，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有好壞也只是個人喜惡罷了。小的真的無法斷定哪個最好。”

婁天成說道：“想必是三位掌柜在場，你不敢明言。為公平起見，請三位掌柜回避一下，如何？”

等三位掌柜退去，婁天成朝薛老掌柜做了個手勢：“請！”

薛掌柜撲通跪倒在地：“大人，小的所言句句屬實！小的若能分出好壞，當(dāng)著三位掌柜的面，我也敢直接說出口。小的實實是無法決斷?！?/p>

坐在一旁的茍師爺冷冷地說話了：“別蹬鼻子上臉，不識抬舉！哪家好哪家不好，今天就聽你一句話了——這三家難免與你有遠(yuǎn)近之分，你就是摻些情分，婁大人也決不會計較?！?/p>

“這個萬萬使不得，大老爺！義興德雖是個油鹽醬醋的小買賣，至今已一百一十六年了，憑的就是個‘義字。至于這三家的老陳醋是好是壞，請大人另請高明。小的斷不會做此類雞鳴狗盜之事，讓人恥笑?！?/p>

一句話惹惱了婁天成。沒想到，這么一個唯唯諾諾的老頭兒，也敢和自己叫板，當(dāng)即叫道：“來人，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七十多歲的老頭兒，哪經(jīng)得起如此折騰！讓衙役扶上來的薛老掌柜，早已奄奄一息。婁天成惡狠狠道：“我今天倒是要看看，是你的‘義字當(dāng)頭重要，還是命重要！”

“大人今天就是打死小的，小的也實難從命??！”

婁天成氣急敗壞，正要下令再打，讓茍師爺攔住了。茍師爺勸道：“大人，莫怒！犯不著和這刁民生氣。他不定誰最好，咱們自個定，就說是這老頭兒定的，不就完了！”

薛老掌柜慢慢睜開眼睛，猛然掙脫衙役，冷笑一聲，竟用盡全身力氣，一頭向柱子撞了上去，剎那間鮮血四下飛濺……

老天有眼，婁天成終于因此被人彈劾，免掉了巡撫一職。

美和居的劉世禮掌柜，年輕氣盛，送去的銀子最多，使得美和居元?dú)獯髠?，無法維持。劉掌柜深感對不住各位股東，郁郁寡歡，不久投河而死。

榆次的懷仁村，因各家各戶分擔(dān)了銀兩，勉強(qiáng)維持了下去。

實力最強(qiáng)的寧化府，竟也因此背上了外債，一直到了民國初年，才又重振雄風(fēng)。不過，衛(wèi)老掌柜臨死之前，立下的一條規(guī)矩到現(xiàn)在都一直沒變——只要寧化府存在，就永遠(yuǎn)有“義興德”的一股。

至于光緒皇帝的那塊御匾，竟不翼而飛，后人曾苦苦尋覓，不知所蹤。

選自《大眾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