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方
放眼四望,處處高樓聳立。驕傲的身軀直挺著,俯視著喧囂的世界。城市的高樓直插云霄,試圖要把青天給刺破。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高大的樓房,明晃晃的大太陽,處處難覓一片土地,水泥地、透水磚,一個個板著鐵青的臉。一扇扇窗戶閃閃反著光,密集地聚在一起。
看著高樓大廈從城市走入鄉(xiāng)鎮(zhèn),走入山村,心中五味雜陳,一邊為廣廈千萬間,天下寒士俱歡顏而欣慰,一邊又不由自主地感慨懷念那個再也回不來的茅草屋時代。
茅草屋,走出了幾代人,見證了時代變遷、人情冷暖、世間百態(tài),承載了太多的回憶和美好的童年時光。
茅草屋早已灰飛煙滅,茅草屋的記憶卻依舊歷歷在目?!芭榕?!啪啪!”聽,那是鐵錘敲打石頭的聲音。挖好了地基,用套著大黃牛的牛車從山上或河灣里拉回來了大石頭,幾個扎根腳的伯伯叔叔卸下了大石頭,在挖好的地基土槽里擺上石塊,把沒棱角的石頭用鐵錘敲開,然后一層層壓著茬壘起了石頭地基。
打地基,家鄉(xiāng)叫扎根腳,根腳扎好后,可以開始打土墻了。用兩個約六尺長,寬一尺多的木板,兩邊各堵上相應高度的木板,兩邊堵的木板,一邊是固定的,另一邊是刻有卡槽活動的,組成一個長方體,下面用兩根約有半大孩子瘦胳膊粗細的木棍橫著支撐著殼子。再把泥土用水拌到半干半濕,幾個人用鐵鍬把泥土填進木制的殼子板內(nèi),開始用鐵杵用力地打夯起來,這一版打好了,緊接著打下一版,慢慢地往高處打夯。
“嗨!嗨!嗨!”“咚!咚!咚!”是夯筑土墻的聲音,那么熟悉,那么親切,那么有力。大寫T字形的木柄,下面一端戴著一個碗口大的半圓形的鐵疙瘩,雙手舉起鐵杵,舉過頭頂,用力狠狠地沖著填在殼子里的濕泥土砸下去,嘴里發(fā)出“嗨嗨嗨”的聲響。這個大約30來斤重的鐵杵打夯一晌可不是鬧著玩的。所以,掄鐵杵的都是身強力壯年輕一點的叔叔或者大哥哥們,那氣勢,那場景,或怒目圓睜,或齜牙咧嘴,全身的力氣都用出來,一邊嘴里面“嗨嗨嗨”地發(fā)著聲響。
泥土夯制的土墻大約厚一尺六左右,每一板墻大約高一尺二三,打夯結(jié)實后,把下面的支撐的兩根柱子打掉,殼子板一般自然脫落,緊接著打下一版。
打掉的柱子孔留在了外面,房子建好后,成了小麻雀壘窩的好地方,夏季的午后,孩子們搭人梯,挨家挨戶掏鳥窩玩。土墻夯筑到留窗子和門的地方,先讓木匠鋪設一個橫著的厚木條,我們當?shù)亟信衲?,起到支撐作用?/p>
最初,一般為了省力氣,土墻打到六七尺高的光景,叫平座了,平座后,繼續(xù)往上面打,兩面山墻打成正三角形的模樣。后來的房子土墻打到一丈二三那么高。平座后,可以上大梁了,三間房子兩掛梁。把準備好的比較直而長的大約三四把粗、約一丈二三長的木料橫著放到中間等分的三間房中間部位,在大梁兩端各安放整根木料,當?shù)胤Q為舉手,與大梁聯(lián)在一起,呈三角形,還有的在中間再加一根立著的木料支撐著。如果沒有準備那么長的木料作為大梁,還要讓木匠把兩根木料用抓釘連到一起使用。
孩子們也很盼望,因為上大梁的時候就像過年,要放鞭炮,要做好吃的招待家族的親人或者同村的來干活的人。那時候蓋房子盡管很費力氣,但是各家各戶還是互相幫襯,只管飯,管抽煙,不用出工錢的,粗茶淡飯,填飽肚皮。抽個一角錢一包的茅廬香煙,家里條件好點的抽個兩毛三一包的白河橋香煙,不過煙癮大的就這也不抽,自己找了一把自家地里長的,煙樓里炕出來的煙葉,揉碎了,找一個大紙或者舊報紙,卷了起來,叼在嘴里抽半天,時不時地傳來“咳咳咳咳”被很沖的煙葉嗆得咳嗽的聲音,但還是連聲說道:這煙抽著真過癮啊!
中午照例吃一頓油炸丸子、煎豆腐,再加點煎雞蛋,每個人用大老粗碗盛上一碗,手里拿兩個大黑饃或者花卷饃,哧哧溜溜,嘴里吧嗒吧嗒地用力咀嚼著,那吃得真叫一個香啊,幾個光著腚的小屁孩把手伸進嘴巴里看著。“來,娃子。碗里還剩點,過來吧?!睅讉€人哄地跑過去了。也有些靦腆的,等干活的吃飽后,再偷偷地溜進廚房去吃剩飯菜,那也一個美啊,比平時吃的好多了。
打好了土墻,該上檁條了,每間房子正中間,也就是正三角形最頂端的地方放一根大人的手三四把或兩三把粗、長約八九尺的木料,這一根叫脊檁,也就是屋脊的檁條,然后在脊檁兩邊各放兩個檁條在等分的位置。上檁條后,茅草屋的雛形已經(jīng)出來了。接下來,上面蓋上箔(用高粱桿和繩子編織到一起,大小和今天雙人床上面的席子那樣),蓋完后,用兩條繩子固定到屋后樹木上,繩子另一頭綁上根大長木頭,人們就可以蹬著木頭,或再扯著繩子當安全防護。房頂上面幾個大師傅,下面幾個有和泥巴的,有用鐵鍬鏟上泥巴、倒進泥兜(用繩子綁著四個角的裝化肥的袋子剪成的),開始往房頂上面運,上面師傅接過來倒在房頂,用木制的寬約七寸、長約一尺半上下的木板,一邊戴著一個把,手可以抓著,將運上來的泥巴攤平,平均厚度約一寸半左右,用泥巴把房頂攤上一層后,接下來該上黃梅草了。
黃梅草,一種野生的草,學名不知怎么稱呼。春榮秋枯,春天發(fā)芽,嫩綠色,葉子和韭菜相仿,長大后,有比較硬的莖,還有細長的葉子和毛毛椎。 一般長到一米多,到了秋季就該用鐮刀割掉了。那時的黃梅草,相當于黃金草了,因為家家蓋房子都用它,一大挑子可以賣幾十元。收割后曬干,用草做繩子捆成大約兩三把粗的捆,使用時,用鍘刀鍘去梢,把根部也鍘一下,兩邊整整齊齊,只使用黃梅草略帶葉子的莖。一人往鍘刀上放黃梅草捆,一人按鍘刀,兩人配合默契,只聽著,“呲唥呲唥”之聲不絕于耳。然后兩人還可以互換著分工去鍘草。有時候,還可以同時兩組人去干。呲唥呲唥的聲響,此起彼伏,那簡直就不是干活,分明是比賽了,一會兒工夫,一大堆草捆壘了好高。
接著把草放水里浸泡,下面的人兩只手拿著往上面拋去,上面的人接著放到綁定的安全木頭上,不至于讓草捆滾落下來。然后解開草繩,從屋檐開始往房頂一層一層地接著茬鋪草,一邊鋪一邊用拍耙(上面一個木抓手,下面連一個寬約一尺、長約一尺半左右的木板,木板上有許多香條粗細的長約三四寸的釘子)輕輕地拍著,起到固定作用,也便于把過多的草葉子和草弄整齊,一層一層鋪到屋頂。最后在屋頂壓上長長的草攏子,使屋頂美觀,同時也壓住兩側(cè)最后一層草接頭,防止漏水,并用加上捻子的泥巴(麻的纖維或者小麥的糠皮和泥巴一起攪拌)把屋頂兩側(cè)約二尺多的地方攤上一層,固定草,也防止刮風吹掉屋頂?shù)牟荨=酉聛碛门陌以購奈蓓斚騼蛇呂蓍苁崂?,以便雨水順利地沿草莖淌掉,保證草房不漏水。上完草的茅屋就像一個人剛剛理完平頭,四面齊整,有棱有角,煞是好看。鋪完草,最后在鋪設篷木的地方挖窗子、挖門口,安上窗子和門,屋內(nèi)再運進去點土,把屋內(nèi)地面夯平。茅草屋終于蓋起來了。
剛剛蓋起的房子可不能馬上挪進去住的,迎面正門的地方還要寫上一個紅紙條:姜太公在此諸神退位大吉大利。過一段時間之后,墻壁完全干了才可以搬進新房子。那時候在農(nóng)村,各家娃兒少則三四個,多則八九個,條件富足的人家才蓋瓦房,也有的在四周上一圈小灰瓦,其他地方還是鋪草的房子,家鄉(xiāng)稱之為“金鑲玉”。后來,日子漸漸富裕了,夯筑的土墻上面上了木料之后,再把約一寸厚,長四五尺的木條用釘子釘?shù)綑_條之上,家鄉(xiāng)稱這叫椽子。每隔六七寸釘一個,釘滿后,上面鋪設鋼柴(一種和蘆葦差不多的植物,但是比蘆葦硬實)或者麻桿,再往上是一層泥巴,泥巴上面上小灰瓦。而后慢慢地演變,土墻變成了青磚、水泥磚、紅磚,房頂變成了樓板或者現(xiàn)澆灌的鋼筋混凝土房頂,到今天成了樓房。當然,窗子和門也由木材發(fā)展成為鐵門鐵窗,到現(xiàn)在的鋁合金、塑鋼、防盜門什么的。但是當時,多數(shù)人家只能蓋得起茅草屋。
每到夏季黃梅天前,老舊的茅草屋頂會漏水,必須要請本家或者同村茅匠師傅重新鋪草“拾漏”。沒錢買草的,下雨天只好鍋碗瓢勺一起用上,接著屋內(nèi)漏下來的水。當時在廣大農(nóng)村,絕大多數(shù)人家建草房當婚房用,只不過為了干凈衛(wèi)生,人們會用蘆葦或者木棍在房內(nèi)的屋頂搭上棚子,上面鋪上硬紙或者破報紙,后來鋪上花色塑料紙,家鄉(xiāng)叫打附棚。
小時候,鄉(xiāng)下的孩子們很多都喜歡看扎根腳,打土墻,蓋新房,看著一天天用石塊壘起了房子的地基,打起了土墻,上了大梁,擱上了檁條,鋪上了黃梅草,最后在涼爽的新房子里面玩耍,那可是兒時最愜意的事情之一。無聊的時候,幾個小伙伴也會聚在一起,找個田間地頭,半山坡的地方,模仿著大人的樣子扎根腳,夯土墻,蓋小房子。
多年以后,新房子漸漸破舊了,泥土夯筑的土墻茅草屋傾斜得恰似扇形樓一樣。深凹陷坑的老黃梅草屋頂,長滿了雜草,承受著歲月車輪的碾壓,風風雨雨,朝朝暮暮。每逢陰雨天氣,屋外,淅淅瀝瀝,是風雨在肆無忌憚地蹂躪著滿目創(chuàng)傷的草屋,屋內(nèi),滴滴答答,是鍋碗瓢盆在無可奈何地收獲著千瘡百孔的痛楚。
聽老年人說,有一年大雨,連續(xù)下了十多天,夯筑的土墻在暴風驟雨中顫抖著不時地掉著泥塊。奶奶、媽媽、大哥匆匆忙忙地織著草衫子往土墻之上掛著,擋避風雨。夯筑的土墻居然頂住了那場罕見的洪澇災害。從此,記憶中的茅草屋,就成了身披蓑衣,頭戴草笠,承受風雨的洗禮、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形象。它們敦厚、純樸地三三兩兩坐落在蔥蘢的田野上,或者連成一片小村落。它們與青山為鄰,和鳥兒相伴,髯發(fā)銀須在風中輕輕飄動,怡然面對花開花落,春去春又回。茅草屋冬暖夏涼,不用空調(diào)降溫,勿需暖氣驅(qū)寒,茅草屋善解人意,儼然是一位知冷知熱的結(jié)發(fā)妻子。
仰望屋頂,悠然習慣老鼠悠閑地散步,輾轉(zhuǎn)翻身,悠然笑看螞蟻辛勞地搬家覓食。記憶中的茅草屋還配了一個純天然院墻呢!我的奶奶、父親和母親用玉米桿扎成一個天然的院墻,約四五尺高。高高低低的綠樹掩映著玉米桿院墻和古老的茅草屋,只有站在對門的小山山頂,才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屋頂?shù)挠白印O轮c瘓的奶奶,來來回回匍匐前進,拿著笤帚,不時清掃,扮靚著茅草屋的面孔,姊妹幾人嬉戲著打鬧著,歡聲笑語傳出好遠好遠……
遠遠望去,黃土坡下,茅草屋上飄來裊裊炊煙,夕陽照在靜靜的河面,泛起片片鱗波。小河邊,幾個小牛犢在跳躍著追逐著,小山上,幾只白山羊身披霞光,津津有味地啃著青草,墨綠色的青山,岸邊的黃牛,小山和小山上的白羊,倒映在清澈見底的河面上。洋槐花開了,月季花開了,芍藥花開了,茅草屋四周的杏子熟了,柿子樹、棗樹、蘋果樹、梨樹、核桃樹上掛滿了果子。山花也爛漫了,綠山,綠水,綠圍墻,綠蔭里有我夢境中的故鄉(xiāng)。一陣微風吹來,綠色的清香肆無忌憚地彌漫在寂靜的夜空中,微風輕輕地梳理著低矮的茅檐,夯筑的土墻落下幾粒塵土,東倒西歪的墻縫似乎也在開口講述,講述那一段塵封的歲月往事,講述那一片片家人親自栽種的樹木。
門前那棗樹下的捶布石,那紡棉花穗兒的紡花車,掛著老粗布的織布機。那門前的小河,小竹壩啀山,那片懸崖峭壁,那滿山青翠,一片竹林……青山碧水藍天,綠樹村落炊煙,桃花行人笑臉。風月無邊,柳絮漸舞漸遠。故鄉(xiāng)的記憶已經(jīng)漸漸地模糊起來了,宛若夏季的柳絮,慢慢地飄遠了。
但是,我從沒真正忘記過。最是懷念那一段真切、淳樸的簡單生活,雖然回憶起那段生活,也許還有隱隱難忍的痛楚,但是,痛,并快樂著。最簡單的生活,最簡陋的茅草屋,卻是我最傾心的夢中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