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書華
張暄最初的小說創(chuàng)作,以精準(zhǔn)地揭示新出現(xiàn)的時代性的精神“癥候”而為文壇所矚目,如短篇小說《眼鏡》《姐妹》。但在這之后,他的小說中,越來越體現(xiàn)出了一種在真相呈現(xiàn)、價值權(quán)衡上的不定把握,譬如,《解個手到底有多久》《孩子生病時我們都做些什么》 等等。在他最近刊發(fā)的三部中篇《獨自看守》《不了了之》《構(gòu)陷》中,這一特點更為突出更為明顯,標(biāo)示著張暄的創(chuàng)作,正在努力從揭示社會現(xiàn)實層面所呈現(xiàn)的“病癥”,深入到對社會深層規(guī)律的勘探,在做這種勘探時,那種在直觀現(xiàn)實中以呈現(xiàn)本質(zhì)及其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在真相呈現(xiàn)、價值權(quán)衡上的不定把握,則或可成為其作為1970年代生人的代際精神特征,這些,正是張暄小說近作意義之所在。
讀張暄小說近作三篇,給人最突出最深刻印象的,是其對所敘之事的相互消解。在《獨自看守》中,馮明輝是否是兇手始終讓讀者疑惑不定,特別是作者又不厭其煩地花了大量的篇幅,寫馮明輝的一系列動作,對這些動作,警官古況始終不能判定他是試圖打開手銬呢還是如馮明輝自己所說,只是撓撓癢。在《不了了之》中,孫永安的殺人動機、孫與鄭莉莉是什么樣的人,都始終是撲朔迷離的。孫永安雖然殺人已是既定事實,但他卻對自己的殺人動機守口如瓶,只是反復(fù)說一句話:“你們槍斃我吧”。而鄭莉莉交代的孫永安的殺人動機——即因鄭雖然與孫永安一度相好,但在鄭不答應(yīng)嫁孫時,孫即起殺鄭之念。鄭的這種說法是否可靠,同樣讓人疑竇叢生:一是如眾警官所認為的:因為鄭莉莉不愿意嫁給他就殺人,總覺得有點牽強。一是用宋警官的話說:也別聽那女人一面之詞,本就是個賣貨,哪有不愛財?shù)模慷绻@些警官說的是真的,那么,鄭所說的,因為后來知道孫是極為兇惡殘暴之人的說詞就是靠不住的。鄭是妓女,閱男人無數(shù),而之所以在接客中,如她所說,最初是為孫的真誠所打動,那或許是因為孫原本極為兇惡殘暴但又是極善于偽裝之人,或是鄭對孫兇惡殘暴的指責(zé)是誣詞,而如果是誣詞,那么,鄭所說其最初為孫的真誠所打動,也就是其編造的假話,倒有可能是孫是動了真情,而鄭卻是頗具心機的風(fēng)月老手。如是,鄭與孫是怎樣的人,他們生活中真實的為人是什么,就都是疑問,似乎相反的兩種結(jié)論都能成立。特別是作者還寫了警官古況最初在風(fēng)月場上對鄭純情、不幸的印象,就更讓人對鄭是何種人無法把握無法判斷,而如果對鄭是何種人無法作出判斷,那么,鄭所述說中的孫是何種人,也就因之無法作出相應(yīng)判斷了。在《構(gòu)陷》中,薛天在電話通話時間上做手腳,是“只是覺得好玩”還是有意惡意為之;蔡曉芬在送衣服干洗時,是否有過曾因大意而將錢放在衣袋里忘記拿出而丟失的可能;薛天被停職對薛天是好事還是壞事等等,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讀張暄小說近作三篇,給人最突出最深刻印象的,還有其對價值權(quán)衡上的不定把握。譬如,古況對其同事折磨犯人的種種非人手段很不以為然,作者通過古況的感受,寫明這種非人手段是對人性的最大折磨,但恰恰是這些手段,讓犯人每每得以招供并供出了真相。而讓古況總是覺得真不像壞人的,在其同事折磨過犯人逼迫犯人招供后“恰恰的確就是”壞人。再如:警官“孫山崗因為刑訊逼供出了事。他抓了一個盜竊慣犯,打一頓,那個人交代一起案件。一查,真的。再打一頓,又交代一起。再查,也是真的。于是接著打,這樣,先先后后挖出十幾起盜竊積案。問題是,誰也不知道這家伙到底做了多少案,只好繼續(xù)打下去,案沒挖完,人挺不住,死到孫山崗面前了”。如是,刑訊的合理性與不合理性就都有了各自得以為自身辯護的理由。
這樣的一種在真相呈現(xiàn)、價值權(quán)衡上的不定把握,是有著深刻的歷史緣由與時代背景的。
一次次的時代性變革,一次次的價值譜系的更換,尤其在今天這樣的一個從未有過的歷史轉(zhuǎn)型期,對既往的大大小小的歷史真相的疑惑與勘探,對既定事實在價值權(quán)衡上的不定把握,成為了今天這個時代的時代性“癥候”。就以如何評價暴力如何評價惡為例吧。從抽象的意義上說,暴力無疑是屬于“負能量”的,但在特定的歷史時期,面對暴力的壓迫時,只有用暴力來反抗暴力才是最為合理的也最為有效的手段,中國的武裝革命正是因此而發(fā)生。再如惡,魯迅的以惡抗惡是為大家所熟知的,能夠有能力肩扛起黑暗閘門的,一定是在黑暗世界中成長起來具備黑暗元素的人,能夠有能力埋葬吃人世界的,一定是被吃但也吃過人的人。于是,這些肩扛起黑暗閘門的、埋葬吃人世界的人身上所具有的黑暗元素及吃人經(jīng)歷,也就具有了歷史性的合理存在的理由。
但是,在歷史的行進過程中,歷史性的合理性并不等同于現(xiàn)實的合理性,而是要在歷史的行進過程中,不斷地予以揚棄。非常可貴的是,在張暄這三部小說中,作者寫了這種揚棄:雖然警官們還不能得知所偵辦事件的真相,雖然警官們對如何判斷過去的刑訊手段還缺乏清醒及自覺的認識,但“古況做中隊長第一次開會,就聲令在他眼皮內(nèi)外,絕對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刑訊嫌疑人,哪怕案子破不了。”而之所以如此,“俗塵渺渺,天意茫茫,他始終不知該感謝誰……從事實上看,他該感謝(他之前的)蘇富、薛天,還有孫山崗,甚至魏群安、小三子,但覺得這遠遠不夠,在這些(是是非非的)人之外,他覺得還有某種造化,這是最應(yīng)該感謝的?!钡还茉鯓樱靶逃嵄乒┈F(xiàn)象在他們局里徹底絕跡”。這就是歷史的前行,這就是歷史的進步。
難能可貴的,張暄在這三部小說中,還寫了即使在歷史性的合理性中,也夾雜著那些不合理的存在,在抗惡的“惡”中,在消滅黑暗的“黑暗”中,也有著被“惡”被“黑暗”同化的可能。譬如,在《獨自看守》一開篇中,作者就用了極大的篇幅,寫警官孫山崗在折磨犯人過程中的快感,這樣的描寫,在三部小說中,在警官對犯人的刑訊過程中,比比皆是。
讀張暄的這三部小說,我時時會覺得,這樣的一種對真相呈現(xiàn)、價值權(quán)衡上的不定把握,在張暄他們這1970年代生人中體現(xiàn)得最為突出最為鮮明。1930年代生人,他們的價值指向,總是在“組織部”與“年輕人”之間徘徊,總是在“忠誠”與“第二種”之間徘徊,即使面對市場經(jīng)濟格局中生成的新的矛盾,即使在這一面對時代面對歷史所發(fā)生的回望,他們也是在前述既定的價值立足點上作出判斷。1950年代生人,他們在面對現(xiàn)實與回望歷史時,更為注重的是對外部世界的改造及對自身在這種改造中立足于何處的追問。如是,這樣的一種內(nèi)心價值形態(tài)的穩(wěn)定及他們對外部世界的關(guān)切,使他們都不會有類如張暄這一代人的這樣的一種對真相呈現(xiàn)、價值權(quán)衡上的不定把握,至少不會這樣突出這樣強烈。
當(dāng)我從1970年代生人的精神特征價值形態(tài)來考察張暄的這三部小說時,我不由得對其敘述視角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三部小說,其敘述視角都是一個涉世不深但身心也相對健康的古況,以他的眼光來看取、評判以刑事領(lǐng)域為載體的這一極端的社會病態(tài)及這一病態(tài)中存在著的“惡”“黑暗”與抗惡的“惡”消滅“黑暗”的“黑暗”。這就使古況這一人物形象有了一種步入歷史步入現(xiàn)實的“新人”意味,他們在步入過程中,或許還不夠成熟,但卻伴隨著歷史前行而成長。這或許也是1970年代生人在今天的一種存在形態(tài)吧。
所有這一切,在這三部小說的小說敘事中,都是通過大量的非常生動細致精確的對現(xiàn)實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來實現(xiàn)的,這是經(jīng)典的現(xiàn)實主義的典型體現(xiàn),但那種相互消解在相互消解中構(gòu)成對所有既定的解構(gòu),又是非常切合作為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一支的解構(gòu)主義的特點的。這二者的完美結(jié)合,讓我看到了1970年代生人在繼承原有傳統(tǒng)汲取現(xiàn)代新知的希望所在,這或許也是這一代人的一個特點吧。
(作者:太原師范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