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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方是故鄉(xiāng)

        2019-10-31 03:48:21常紅
        西部散文選刊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植樹家鄉(xiāng)故鄉(xiāng)

        常紅

        靈魂不再漂泊,就有底氣把任何居處當作故鄉(xiāng)。

        ——題記

        小時,蔥蘢的大山,總以最巍峨的姿勢阻擋著我的視線。我曾在山頂向遠方遙望,那清濛的遠山后面,似乎藏匿著我想追逐的所有坦途。我極度渴望走出大山,想置身于山外的世界。于是,我常常倚窗遐思,在虛空里描繪著我內(nèi)心那個盈滿光明的的世界。

        我的故鄉(xiāng)依山傍水。古老的葫蘆河與洛河在小鎮(zhèn)處匯合,它們順著山勢,在村前畫了一個偌大的圓弧。因群山連綿,交通不便,村子像是一個遠離塵世的世外桃源,雞犬相聞,阡陌交通,河水潺潺,安靜中透著古樸。

        尚且不懂世事,我就以學(xué)生身份,坐在一個完全陌生,夏有風扇冬有暖氣的樓房環(huán)境里讀書。幾里之外,就是我那空氣中漂浮著雜草味,土墻旁堆放著麥秸垛的村莊。那時的我并沒意識到,自己小小的個體生命已經(jīng)被一個大時代卷攜著,在發(fā)達與落后,優(yōu)裕與貧困的浪潮中浮沉。從少年到青年,在漫長的學(xué)生時代里,我體驗著這種反差帶來的成長的疼痛。有一日在課堂上,老師感嘆我們這個小環(huán)境惡劣到不利于人生活,所舉事實令人悚然,內(nèi)心的疼痛又多了一層含義。側(cè)身遠望,兩個晝夜不停吐著火舌的鐵柱,在山頂源源不斷地向大氣中輸送熱量和廢氣。附身觀河,童年記憶里清澈的河流,在腳下慵懶地扭動著黃黑的身體踽踽前行。

        逝者如斯,一去不復(fù)返。曾幾何時,葫蘆河之水湯湯,洛河之水浼浼。

        每年夏季,孩子們跟隨大人們到河邊換洗衣物,總會去河里捉一些小魚小蝌蚪。更快樂的時候是夏季發(fā)洪水時。每次發(fā)洪水,水性好的大人們便會不約而同地沿河岸而行,隨后伺機潛入水中。孩子們在岸上一面祈禱水中的親人平安,一面又自信親人定會給他們帶來驚喜?!皃ia”,一條魚扔上岸邊了,“pia”,又一條。隨著這聲音越來越稠密,岸邊開始歡呼雀躍了。那時父親年輕,鳧水技能又高,總會捕到個頭更大的魚,偶爾還會捉來鱉,我的興致自不用說。

        冬季,寒氣刺骨,河床被一層厚厚的冰面覆蓋。安平的父親拉著架子車走在結(jié)冰的河面上如履平地。我們便開始肆無忌憚地在河面上滑冰。尤其是女孩子更想趁此機會,把一年里大多日子只能望水興嘆的無奈補償回來,再也不必擔心跌落河中。冬日里還有一處景觀,也很奇絕。村子通往小鎮(zhèn)的路,蜿蜿蜒蜒兩公里。其中有一段路,腳下緊貼洛河頭頂緊靠山。路旁的崖面上總往出溢水。溢出的山泉以固體的形式懸掛在崖壁上。這白冰,越結(jié)越厚,越結(jié)越長,從高高的半山腰一直垂到山腳,與腳下河面的冰無縫連接起來。遠遠望去,山與河在冰的聯(lián)姻下,完全融為一體了,路也被冰封死了,結(jié)冰的河面索性臨時充當了路面。在母親教我讀“遙望瀑布掛前川”的詩句時,我一下子就聯(lián)想到那一串串冰掛。我甚至一度認為瀑布就是固體懸掛著的冰串。它潔白、恢弘、剛硬,與冬的氣質(zhì)相近,都有明顯的陽剛之氣。

        可后來河床越來越窄,水色也越來越濁。夏季,村里的女人們再也無人去河邊洗衣了,洪水的來勢也沒了以前的浩蕩。至于魚鱉,也已銷聲匿跡。河岸逐漸被冷落,雜草叢生。冬季來得不再驚天動地,河水從此不再結(jié)冰,頗為壯觀的固態(tài)“瀑布”也早已無跡可尋。

        我失去了我童年的樂園,也在感情上放棄了自己的故鄉(xiāng)。

        有句話說有故鄉(xiāng)的人回到故鄉(xiāng),沒故鄉(xiāng)的人走向遠方。大約我在一次次決意走向遠方之前,已是一個內(nèi)心丟失故鄉(xiāng)的人。

        然而,如今的我,再提起“故鄉(xiāng)”一詞,內(nèi)心卻涌動著溫暖的洪流,宛若家鄉(xiāng)那從壺口奔涌而出的黃河之水,橫沖直撞。細想,是遠嫁之后,心境發(fā)生了變化。真正遠離家鄉(xiāng)之后,我才意識到作為一個女子,也會眷戀故土。

        有次回娘家返程,黃土肆虐。走前,想到外面風大,我和丈夫給父母安頓不必再送。話是這么說,但父母卻執(zhí)意要送到路邊,我和丈夫千阻萬擋,他們才妥協(xié)。當我們在公路上坐上出租車時,上車的一剎那,不出意外,父母在漫天黃土的包裹中,邊朝著公路走邊揮著手。粗心的我,一直未曾注意父母有什么變化,在我腦海里他們一直和很多年前一樣年輕,但那一刻的他們,似再以無法抵擋狂風的吹襲,身形清癯。父母就在飛舞的黃土中瞬間蒼老了。

        我不忍再繼續(xù)看,上車后趕緊扭轉(zhuǎn)頭,可眼淚卻大顆大顆滾落下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流著淚離開村莊,也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父母老了,也是我第一次通過淚水觸摸到故鄉(xiāng)的溫度。那一刻我才明白,故鄉(xiāng)豈是一個人說離開就可以離開的地方?人非草木,又豈能真正做到赤條條遠走,了無牽掛?

        后來因為工作關(guān)系,我回家時間并不自由,與家鄉(xiāng)的聯(lián)系,更多是依靠一部冷冰冰的手機。有次,一位畢業(yè)后回廠里工作的初中同學(xué),給我發(fā)了幾張她下班后拍到的洛河照片。相隔千里的距離,時隔多年后,我終于愿意以一個冷靜的旁觀者身份領(lǐng)略了家鄉(xiāng)的美。照片中,河水已然更淺了,但河旁的山巒,因為長滿綠植而愈發(fā)高大巍峨,這和二十年前的山已經(jīng)全然不同。不看照片,我不會意識到家鄉(xiāng)的山竟然有如此大的變化。

        遙憶九十年代末,家鄉(xiāng)在國家政策的號召下進行地毯式植樹造林。如今到處綠蔭如蓋。國家的力量是主要的,但作為個體的民眾,其實我們都參與其中了。仍然記得那時候看過的一個紀錄片,講述的是從陜北靖邊走出來的全國勞模治沙英雄牛玉琴,她用自己畢生的精力換來了毛烏素沙漠一隅的片片蔥蘢??春笪冶凰钌钫鄯⒏袆?,一腔熱情也被綠色點燃。故而每逢學(xué)校組織植樹時,我都分外積極。每次植樹回來,內(nèi)心都很充實,我知道我的每棵樹都栽得不敷衍,自信它們都會成活長大。

        其實,在家的我,父母并沒讓我逮過多少農(nóng)具。也許更大因素是牛玉琴的紀錄片,恰逢大規(guī)模的植樹造林活動,它們共同在一個青春期孩子的血液里進行了化學(xué)反應(yīng),讓我熱血沸騰,毫無征兆地對植樹這項活動產(chǎn)生了近乎偏執(zhí)的狂熱之情。有次鎮(zhèn)上以村子的名義號召社員種樹,隱約記得應(yīng)該是夏季一個不用上學(xué)的日子吧,我當然義不容辭。記得當時我是植樹社員里唯一一個未成年人。因為植樹過程沒有可以一起說話的同齡人,我甚至比大人們還賣力。他們說話聊天,間或休息,而我從來沒想到休息,總能找到合作的搭檔,一聲不吭地一直栽,直到日落西山。收工時,看到一棵棵樹苗有序地挺立在荊棘叢生的山頭,我內(nèi)心是興奮愉悅的,而這份激動,當時一起的大人們無從察覺,更無法體會。如今再看,踏實與偏執(zhí),這兩種性格,已超越植樹一事,成為我日后對待人生所愛的基本態(tài)度。

        前幾年廠里因地制宜,將村后的大山,改造成了一座森林公園,供廠里職工茶余飯后散心健身。山上的植被河床里的水,都在時間的變遷中,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再次被禮貌以待,盡心呵護。這個大型國有企業(yè),在度過了她早期的盛世繁華之后,也曾一度步履維艱。如今它度過了難關(guān),企業(yè)文化也開始關(guān)注到了職工的生存環(huán)境層面。經(jīng)濟與環(huán)境,人與自然,在火炬吞吐的火焰中,逐漸學(xué)會彼此妥協(xié),和諧共處。

        再回娘家,我喜歡到村后山上的森林公園走一圈。那里有自己親手栽種的很多棵樹,但哪一棵是我栽的,我已不得而知。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我和我的鄉(xiāng)親及同學(xué)們,一不小心就成為了家鄉(xiāng)一批栽樹的“前人”。摸著粗壯的樹干,感嘆青春期對于植樹特有的一腔熱情,總算沒有被懸空。除了人,這些在山頭日漸粗壯的樹,也讓遠走女子得以在心理上又一次與故鄉(xiāng)骨肉相認。

        走在森林公園里,我滔滔不絕地給丈夫講著山水以及自己的陳年往事。肩膀過處,總會觸到低垂的綠枝,陽光從郁郁蔥蔥的樹葉間斑斑駁駁地灑下來,透露出古舊的安靜,我們?nèi)缤凶咴诠馀c影的幻境中,一切靜美得不真實,我似乎又回到了沒被驚擾的童年故鄉(xiāng)。

        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鄉(xiāng)親們在一次又一次對居所自發(fā)的改建中,卻心照不宣地保留了窯洞。對窯洞的留戀,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小心思,它是任何一個久居窯洞的人共有的情愫。村口高高矗立的幾棟廠區(qū)家屬樓,它們也和村子一溜排過去的低矮窯洞相互映襯,彼此關(guān)照。從樓房里走出來的人,說不定就隨即進入到窯洞的院子里。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讓樓房不論多高,窯洞不論多低,都會找到一種平衡。

        在浮躁喧嘩的背后,鄉(xiāng)親們開始有意無意地善待自己,善待那些應(yīng)該留在生命里的人和物,整個環(huán)境逐漸回歸和藹與溫婉。

        母親在通話過程中閑聊,說鄰居雪姑去世了,聽后不禁黯然許久。她曾經(jīng)和母親有過嫌隙,數(shù)年不說話。但近年每次我回去,雪姑聽到聲音,都會特意過來坐坐。去年回去,適逢杏黃,她還專門端過來自己院內(nèi)樹上的杏子給我。雪姑去了,姑父從此徹底住在了縣城。再回家,我再也不會吃到一墻之隔的那棵杏樹上的杏子了。吟嬸子也給我送來她家的土雞蛋,專門叮囑母親她知道我回來了,特意端來讓我吃的。喔,還有上鹼的二媽,帶我到她做飯的餐館,給我拿她煮的玉米,說是老板買的新鮮農(nóng)家玉米……這些兒時我熟悉的吃食,如今依然不缺,但卻成了鄉(xiāng)鄰們用來體恤我這個遠道而歸女子的稀物。

        以為失去的那些民風,仿佛都在我離開家鄉(xiāng)之后一夜之間回來了。那潛居在鄉(xiāng)鄰們靈魂深處最原始的淳樸,也并未隨著山河巨變而喪失。

        時代和個人,誰不曾在成長或前行中一度迷失?想起木心在《杰克遜高地》所言,不知原諒什么,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消解、接受、回歸,尋到了根。

        依然是踏實中透出偏執(zhí)的人,但在時間和空間的旅行中漸漸成熟,心理上的“故鄉(xiāng)”也由村逐漸外延,如地圖上的墨滴,從一個點不斷洇開,面積越來越大。

        靈魂不再漂泊,就有底氣把任何居處當作故鄉(xiāng)。再讀到蘇軾“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詩句時,我滿臉的釋然。

        原本丟失故鄉(xiāng)的我,在遠方的眺望中,最終找到了更廣闊概念里的它。

        故鄉(xiāng)啊,你在青春時那個陜北后生唱的情歌里,在少年時母親嘴里哼唱的《蘭花花》里,在兒時爺爺揚鞭趕牛發(fā)出“駕駕”的吆喝聲里……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學(xué)會微信公眾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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