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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雙生君知否

        2019-10-31 02:05:11渄渃
        飛魔幻A 2019年7期
        關(guān)鍵詞:阿姐江湖

        渄渃

        沈追追了阿染一輩子,阿染躲了沈追一輩子。

        因為------

        沈追是個捕快。

        而阿染,是個賊。

        第一章

        風(fēng)搖翠柏,竹影盈盈。

        院門外長街之上,月上柳梢頭的時候,他終于來叩她的門。

        “奈奈,今晚衙門中有事,我得走一趟,你自己當(dāng)心。”

        風(fēng)聲,將沈追低啞的聲音送進(jìn)那扇緊閉的門扉中。

        房里的人,聽見了卻沒有回應(yīng),只是手中敲著的木魚沒有緣由地默了三下,隨即便又一如尋常地?zé)o休無止敲下去。

        門外,沈追雙手負(fù)立等了很久,仿佛唯恐錯漏了她的只言片語。

        但是,那人始終沒有應(yīng)答。

        直到房中影影綽綽的燭光悄無聲息地暗下去,沈追終于自唇中溢出長長的一聲嘆息,轉(zhuǎn)身離開。

        一聲又一聲,空明的木魚響了很久。

        直到聞得房外的沈追靴履窸窣的腳步聲跨出了西院旁側(cè)的月亮門,奈奈才如同忽而愴然失神一般松了手中的木魚棒,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

        她明白,他是去見她的。

        奈奈攏了攏鬢間的碎發(fā),從蒲團(tuán)上站起身,轉(zhuǎn)而步至軒窗。她遙遙望著沈追離去的方向,眸子里滿是經(jīng)年的蕭索和冷寂。

        今夜注定無眠的,奈奈知道。

        她嘆息著回轉(zhuǎn)身,推開那扇緊閉的窗,疏風(fēng)從院中疏疏密密地吹來,嗅到的卻仍是滿懷的窒息。

        “青青,我想出去走走?!彼鋈徽f。

        門外的婢女聽見了她的話,猶豫了一會兒:“大人交代過今夜城中不太平,還是不要出去的好?!?/p>

        “今夜……”奈奈喃喃重復(fù)著那兩個字,終于還是默然垂了目光。

        何止是今夜。

        自七年前女賊阿染現(xiàn)身郎州起,屬于奈奈的夜晚便從來沒有太平過。

        更深露重,今夜又是月明。

        怨陽江畔泊船的船夫掌起船燈漁火,一向靜寂的朗州夜晚,卻在此刻悄無聲息起了琴音。

        琴聲是從太尉府中傳來的,仿佛別有深意。

        奈奈一想起此時此刻,沈追正目注心凝地守在太尉府中等著那人來,心中便不由得一聲長嘆。

        ……

        “大人,那飛賊明知道我們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真的還會來嗎?”

        “會。”

        朗州太尉府外,燈火通明。

        守在府外的沈追屏息凝神,遙遙欲穿的清冷目光,越過沙白的月色徑直落在紅頂?shù)奈蓍芡叩[上,眉宇隱約平添幾分蕭索愁意,不經(jīng)意地抿緊了嘴角。

        他知道,她一定會來。

        縱然知道朗州城中成百上千的官兵都以抓她向朝廷邀功請賞為目的,她還是會來。

        如同撲向烈火的飛蛾,縱然明知隨時會死無葬身之地,但仍義無反顧。

        因為,她愛他,至死不渝地愛他。

        月上三更的時候,園中起了霧光。

        朦朧月色里,白日總不得見的太尉大人卻在此時滿臉醉意地來了此處。

        “沈捕頭,那飛賊要來盜取古琴,難不成你就帶這幾人來應(yīng)付?”

        “太尉大人不是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了嗎?”沈追目光轉(zhuǎn)向面前緊閉的書房門,冷了語氣,“光天化日之下,難道還能有人把琴偷走嗎?”

        一把古琴,一爐梵香。

        端坐在書房中的姑娘低眉斂目信手彈著琴音,半張覆面的輕紗遮住那張嬌柔的臉,將脫俗的雅意品到了極致。

        “妙音,妙音。”太尉嘖嘖稱贊,笑得得意,“采月姑娘可是我花大價錢從悅音閣請來的,都說是城中最好的琴女,果然名不虛——”

        一聲琴弦斷裂的清脆之聲自書房中傳來,驚起滿庭的喧囂,直令太尉猝不及防變了臉色。

        “我的琴!”

        太尉奪門而入,寂靜書房之中瑤琴尚在,撫琴的琴女畏縮地站在書案邊,敷面的白紗斂去她臉上辨不分別的情緒:“采月該死,我即刻便去換琴弦來?!?/p>

        名喚采月的琴女抱琴看似恭敬地退下,沒有半分的異樣。只是與沈追擦肩而過時,身上傳來的一股熟悉異香令沈追心頭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驚疑。

        是她……

        第二章

        東風(fēng)乘便,阿染燃在城外三里的迷香,便是在子夜散進(jìn)了太尉府的。

        太尉府里,眾人不覺,皆因迷香之故酣眠于庭中。

        一室的死寂下,唯有喬裝作琴女模樣的阿染別樣悠閑。靜待來客一般,她獨(dú)坐書房撫弦弄琴,虛掩的輕紗遮住她的臉,更將滿懷的清冷藏進(jìn)了心中。

        書房長廊外,腳步聲漸近,長明的夜燈影影綽綽地照出那人的身影。沈追沉默著嘆息,良久終于說:“我知道,你一定會來?!?/p>

        書房內(nèi),琴音戛然而止。

        阿染似介懷沈追的話,又似心存隱憂不可逃脫,窒息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蔓延開,沈追只覺心中難言的窒悶。

        滿府的燭火便是在下一秒猝不及防地熄了個干凈。

        幾枚擦著燭火而過的星鏢穩(wěn)穩(wěn)釘在墻面,熄滅的燭火在滿堂的黑暗里泛起些許看不真切的白煙。

        沈追止步于廊下,不能近前一步。

        他在等,自知無望地等。

        直至阿染懷抱著瑤琴踏出書房飛身上了房檐,沈追方才迫不得已般跟了上去。

        “收手吧?!蔽蓓斨?,沈追攔住她的去路,帶點祈求。

        阿染靜靜地看著他,卻沒有說話。

        暗淡無光的太尉府里,一點斑駁的星光灑下,照亮她眸子里的悲。針鋒相對多年,這是她第一次見他如此低聲下氣。

        譽(yù)滿朗州的沈郎,從來都是言笑舒朗,眉宇含情。

        若非親眼所見,阿染絕不會相信,有朝一日也會見到那個文武雙絕的貴家公子,以低入塵埃的姿態(tài),祈求她。

        阿染的心就在那一刻猝不及防地疼了一下,她愣怔望著,抱琴的手似在一瞬松了氣力,清淚蓄滿眼底,卻終究化作了虛無。

        “沈追,我……”

        “小心!”

        穿胸而過的羽箭便是在那一瞬不合時宜地攪擾了兩人之間的寂靜。

        肩頭猝不及防襲來的劇痛驚亂了阿染的心神,原本抱緊的瑤琴措手不及地掉落下去,隨即便傳來琴裂弦崩的殘音。

        “我的琴——”太尉驚呼。

        暗淡無光的太尉府便是在那一刻燃起了燈火,原本佯作昏迷的伏兵在此時皆翻身而起,精神百倍。

        竟然是引她入甕的局。阿染愣怔地看著這一切,及至沈追當(dāng)機(jī)立斷地以自己的身體替她擋住眾人的目光,側(cè)首附于她耳畔,悄聲道:“快走……”

        阿染受傷的消息是在隔日傳到了府中,大約同沈追回府的時間相仿。

        那時奈奈正在房中梳頭,遠(yuǎn)遠(yuǎn)便見到疲倦而歸的沈追,神色憂切地走來。紅綃紗幔外,他的腳步突然頓住,遲疑許久卻也未曾近前。

        沈追自知不該問她,但忍不住,遲疑了許久終究滿懷凄然地開口:“奈奈,你還好嗎?”

        這一聲,問得奈奈心下一酸。

        她簪發(fā)的手有些抖,她不知該如何應(yīng)他,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若非知曉他同阿染之間的過往,她一定愿意相信這些關(guān)切都是真的。

        可是,她偏偏知道,而且知道得清清楚楚。

        奈奈不經(jīng)意地攥緊了手中玉簪,心中只覺悲哀,嘆道:“我累了?!?/p>

        一句“累”道出的是奈奈心中多年的心酸苦楚,遂沈追不再久留,只將一瓶療傷的秘藥轉(zhuǎn)交給了奈奈的婢女,便又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內(nèi)室里,婢女看著手中的藥狐疑了很久。

        直至紅綃幔帳被掀起,奈奈伸手不經(jīng)意地從她手中抽走了那瓶藥,黛眉含愁地看了很久,才緩緩地說:“這藥是給她的?!?/p>

        青青:“她?”

        她是誰,是女賊阿染。

        是沈追想了這么多年,思慕了這么多年的心上之人。

        縱然奈奈有同她一樣的容貌,勝過她百倍的身份,卻還是不能在沈追的心上贏過她半分。

        只是江湖中事,幾多內(nèi)情。

        縱然阿染是朝廷之中人所共知的頭號女賊,卻也很少有人知道,這等下賤身份的人有一個名震江湖的爹。

        奈奈將那瓶傷藥小心翼翼地收入錦匣中,忽然轉(zhuǎn)過頭問她:“青青,你有姐姐嗎?”

        第三章

        五運(yùn)皆濟(jì),六氣俱興,生逢世家,才貌雙絕。

        按道家所信奉的命理來說吧,這一世奈奈的命實在是好得讓人嫉妒。

        拋去旁的不說,單單是武林盟主林或的獨(dú)女這一重身份,便足以讓半個江湖的人在她面前俯首,客客氣氣地稱呼她一聲林小姐。

        那時候,奈奈也這么覺得。聽?wèi)T見慣了下人們的阿諛奉承,就連奈奈也認(rèn)為自己是同旁人不一樣的。

        直至阿姐出現(xiàn)。

        第一次知道阿姐的存在,奈奈七歲。

        那是在一個夜涼的初春,奈奈學(xué)著古人的樣子,在書房里畫月亮。

        七八歲的小姑娘作畫不過是一時興起,囫圇著樣子描上幾筆,一不留神畫歪了,原本好好的圓月亮硬是畫成了歪歪扭扭的長茄子。

        奈奈拿著畫筆撐著下巴一時犯了愁。

        畫本說好了要拿給父親看的,本想借此讓父親稱贊一番,但現(xiàn)在看倒是有點弄巧成拙。

        阿姐便是在那個時候出現(xiàn)的。

        夜風(fēng)襲來的軒窗下,過人高的屋檐上倒吊著露出半個腦袋,扒著屋檐笑嘻嘻地問她:“你在畫什么呀?”

        奈奈幾乎是下意識地捂住了手中的那幅畫。

        她驚訝地抬起頭,尋著聲音仰頭望過去,卻發(fā)現(xiàn)屋檐之上的小人兒,長了一張同自己別無二致的臉。

        “你你你,你是誰?”

        屋頂上的人便是在那一刻翻身跳進(jìn)窗,她以奈奈甚至來不及反應(yīng)的速度,輕輕地掩了她的嘴:“我叫阿染,你小聲點。”

        ——阿染。

        就在奈奈滿臉疑惑地思考著阿染是誰的時候,她已經(jīng)毫不客氣地占了奈奈的床,吃著她的點心,笑盈盈地告訴她:她是她的孿生姐姐。

        阿染告訴她,她們的母親本是江湖上一代絕色的女賊,當(dāng)年在岐水之畔,只一轉(zhuǎn)瞬間的回眸,便讓父親一見鐘情,只可惜因為門第成見,兩人終究還是各自離散,就連她們姐妹也因此天各一方地過了這么多年。

        “那你來這兒做什么呀?”

        “來看看你呀?!卑⑷咎ь^打量著這里雕梁畫棟的一切,臉上添了幾分鄙夷之色,“不過現(xiàn)在看來你這林家大小姐倒不如我一個飛賊過得快活?!?/p>

        奈奈對外面世界的好奇便是從那時開始的。

        就在阿染滔滔不絕地說起那些江湖事后,對她說:“走,我?guī)闳タ凑娴慕?/p>

        出身江湖卻不知江湖,這是阿染對她的戲謔。

        沒有遇見阿染之前,奈奈的生活始終是平淡無奇的,如同湖中的春水,周而復(fù)始,一成不變。

        當(dāng)然,如果沒有遇見阿染,奈奈的生活還是可以繼續(xù)平靜下去。

        可是奈奈偏偏遇見了她,也因此注定她的生活不能再平靜下去。

        十年,整整十年。

        阿染花了十年的時間將奈奈教成了一個出色的女賊,而奈奈則是用這十年把阿染訓(xùn)練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大家閨秀。

        “就像影子?!卑⑷境3δ文握f,“奈奈,現(xiàn)在我會的東西,你都會了,你會的東西,我也都會了,你說我們算不算是上天恩賜給彼此的影子呀?!?/p>

        這樣的溫情曾經(jīng)很多次地出現(xiàn)在奈奈的夢里,她也因此一度以為:阿染的出現(xiàn)是恩賜,是上天對她貧瘠生命里不可多得的饋贈。

        直至遇上沈追。

        奈奈記得那是一個春日的晚上,她替患了傷寒的阿染前往鄭王府盜取一枚玉佩。

        那天,天氣很好。

        月朗風(fēng)清,疏風(fēng)怡人,在鄭王府順利得了手的奈奈滿心歡喜地往府中趕,途經(jīng)一座宅院的時候,被一陣低回婉轉(zhuǎn)的琴音吸引得停下了腳步。

        奈奈有些驚訝,她從未聽過如此好聽的琴聲,她尋著琴音去找,終于在一所宅院的庭院中見到了那個撫琴的人。

        月光皎潔,靜謐的庭院之中,一襲翩翩白衣的男子端坐在梨花樹下靜靜地?fù)崤傧?,熏熏而來的微風(fēng),吹起他的衣袂發(fā)帶,更將滿樹的梨花吹散在庭院中。

        她蹲坐在屋頂上出神地看著這一幕,那人卻忽然抬了頭,紛繁的花雨撲簌簌地落在他的肩頭,他便這樣看著滿樹的梨花溫潤地笑了。

        那晚,奈奈不記得自己在屋頂上看了多久,只知道自己雙頰紅透回到府中的時候,心中仍是不能忘卻那襲白衣。仿佛不過是一回首的駐足間,卻已讓奈奈再也移不開眼。

        第四章

        是阿染最先發(fā)覺了奈奈的心事。

        一母同胞的姊妹,總?cè)菀讖膭e人察覺不了的細(xì)節(jié)中,發(fā)現(xiàn)端倪。

        自奈奈開始沒完沒了地盯著庭院里的花樹愣神起,阿染便斷定這從未識得情愛滋味的小丫頭,定是有了心上人。

        驚鴻一瞥,終身誤盡。

        就在她為了打聽那日的少年郎而費(fèi)盡心力之時,父親的一句話卻如一桶冰水般將奈奈澆了個透心涼。

        “奈奈,為父給你安排了一門親事,你去見見吧?!?/p>

        父命不可違,對于那個年紀(jì)的奈奈而言,即便她再不情愿這門親事,也不敢輕易將“不嫁”二字說出口。

        仍是阿姐最先察覺了她的心思。

        一個晴朗的午后,阿染端著半盤子糯米糕,邊吃邊同她閑話:“不想嫁有什么難的,趕明兒你去見他的時候,把自己化成個丑無鹽,還怕不能嚇跑他?”

        一句話讓處于絕望之中的她重新看見了希望。

        依約在林府后園見面的那日,奈奈恨不能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來丑化自己,卻終不得其精髓,到頭來還是阿姐靈機(jī)一動,用紅筆在她眼眶上描了一大塊朱砂胎記,才將她的美麗掩藏了下去。

        只是事情永遠(yuǎn)出乎意料,就在奈奈絞盡腦汁想怎么做才能讓那個來提親之人退避三舍時,依約出現(xiàn)在后院里的,就是那個她暗中尋了三個月卻仍未尋到的撫琴之人。

        這一幕來得太急,太快。

        峰回路轉(zhuǎn)之下,奈奈愣怔地看著那襲白衣的背影良久,這才驚覺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已丑得不可見人。

        她幾乎是一路跑回房中的。

        趁著那人還沒發(fā)覺,趁著時辰尚早,奈奈一面挑揀著自己最華麗的衣服、首飾換上,以及笄那日般美麗華貴的姿態(tài)打扮著自己,一面又擔(dān)心那人不會喜歡,擔(dān)心自己打扮得太久會誤了約定的時辰。

        只是,最終她還是晚了一步。

        就在她收拾妥帖一切,興沖沖地趕到后園時,眼前的一幕卻讓她滿懷的期許都換作了傷懷。

        夕陽西下的后園之中,那人還在,只是衣袂翩翩的少年身旁多了一個人——眼底盡是俠氣的阿姐言笑晏晏地同他說著話,眼里帶著光。

        奈奈終究沒有去打擾他們,只是一個人低著頭無精打采地回了房中。可是奈奈總?cè)滩蛔∠肫?,阿姐抬頭將鬢邊的碎發(fā)拂過耳后的場景。

        阿染深夜時分才回到房中。那時奈奈還沒有睡下,一個人靜默地站在窗下,似乎已經(jīng)等了好久。

        阿染未曾察覺奈奈的心事,只將從廚房順出來的點心往奈奈面前推了推,便興致勃勃地同她說:“奈奈,你都不知道今天那個想向你提親的,還同我是舊識呢?!?/p>

        “舊識?”

        阿染拉著她坐下,滿是興味地同她講:“你可記得我向你提過的那個人?”

        舊事恍然如夢,奈奈愣怔地回想著,腦海中忽然就跳出一個隔世經(jīng)年的名字

        ——沈追。

        奈奈忽然心頭一跳,她轉(zhuǎn)過身去看向阿染,很久沒有說話。她其實早該察覺的,自己注定是這兩人之間的局外人。

        奈奈自然是記得沈追的,阿姐曾不止一次地提起過他。

        她知道,他是朗州的貴族,是官府的人,自阿姐女承母業(yè)做了飛賊開始,沈追便一直奉命追捕她,這么多年來,兩人的交集始終也不曾斷過。

        縱然沈追從來也不曾見過阿姐的樣貌,也不知道阿姐的身份,但是多年交鋒之下,兩人的緣分早比她深厚得多。

        沈追的聘禮隔日便送到了林府之中。

        那天父親欣慰地收下了沈追的聘禮,意味深長地對她說:“奈奈,你得了個好夫君,我也得了一個好幫手……”

        那一刻奈奈真想告訴父親,那日同沈追見面的不是她,是自己的阿姐,是他從未謀面的另一個女兒。

        但是,她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她只是沉默著回到房中,思慮了好久之后才對阿染說:“阿姐,你去嫁給沈追吧。”

        奈奈同沈追的婚事定在了六月二十五。

        因是江湖名門同朝廷勢力的聯(lián)姻,從月初開始,各色琳瑯滿目的珠寶珍玩便源源不斷地自沈家抬進(jìn)了林家的大門。

        在外人看來,鋪紅張喜的林府內(nèi)宅,奈奈仍是這場不屬于她的親事里的主角,她只能任下人們將刺目的喜字掛滿了閨閣,待到悄寂無人之時再將這一切轉(zhuǎn)交給自己的阿姐。

        “奈奈,你真的不會后悔嗎?” 紅燭灼灼的內(nèi)室里,換上了大紅喜服的阿染忍不住問她。

        后悔,算不上吧。

        “阿姐?!蹦文嗡崃怂岜亲樱痤^看她,忍著淚笑道,“從今以后,你便是奈奈,是林家的大小姐,而我是飛賊阿染,沈追要娶的人,是你。”

        一語成讖。

        不知是這世上真有緣分天定,還是這人生際遇喜怒無常。

        最終,沈追娶的終究不是阿染。

        第五章

        奈奈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初冬的午后,奈奈本只是倚在美人榻上看書,卻耐不住襲來的陣陣倦意,漸入混沌的夢境。

        這些日子以來,她好像越發(fā)容易困了。

        奈奈從昏暗之中坐起,窗外的夜色已經(jīng)很深,看不出時辰。

        “青青?!蹦文螁玖艘痪洌霸趺床稽c燈?”

        低垂的紗幔之外影影綽綽的人影卻沒有應(yīng)她,只將一聲輕微的嘆息隱在了這一室的黑暗里。

        ——大夢初醒一般。

        不過悄無聲息的一聲嘆,奈奈卻已猜出那人是誰。隔著一道低垂的紗幔,奈奈望著那外面的人沉默了很久,直到他說:“奈奈,你還在怨我,對嗎?”

        奈奈的淚水便是在那一刻如洪水決堤。

        寂靜黑暗的房間里,奈奈的啜泣聲變得清晰,而沈追卻只能無能為力地站在帷帳之外,甚至沒有勇氣掀開紗幔。

        或許這便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吧。

        相守,相望,不相親。

        沈追無可奈何地長長嘆出一口氣,終于還是闊步踏出了房門。

        ……

        阿染是在六月離世的,那時候距離她同沈追的婚事只有三日。

        那時候她本已收了心,答應(yīng)奈奈從今以后安分度日,卻因著嫌棄嫁衣上的一顆東珠不夠好,便又心思活絡(luò)地打起了城中陳員外的主意。

        “奈奈,我聽說那顆東珠是番邦進(jìn)貢來的異寶,夜晚放在屋子里,不用點燈,就能將房間照得亮如白晝呢?!?/p>

        “可是,陳員外府上戒備森嚴(yán),還是不要冒這個險吧?!?/p>

        “沒關(guān)系,不會有事的?!卑⑷拘判臐M滿地拍著奈奈的手,忽然臉上閃過一絲留戀,“況且,這是最后一次了……”

        阿染在傍晚時分換了夜行衣前往陳府,奈奈則挑亮了滿屋子的燈火為阿染繡著大紅嫁衣上的鳳凰等她。

        那夜,簡直是奈奈這一生中過得最漫長的一夜,她強(qiáng)打著精神撐到子時,阿染卻始終沒有回來。

        寂靜漫長的夜里忽然起了風(fēng),一屋子的蠟燭隨著風(fēng)聲猝不及防地湮滅在黑暗里。奈奈一時有些失神,隨即指尖傳來一陣尖銳的痛。

        奈奈忙去點燈,待整個屋子再度明亮起來,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已經(jīng)被刺破,手上的嫁衣也不知何時沾了血,一屋子的殘燭點點滴滴地濺落在燭臺,宛若不會干的淚。

        奈奈的心就是在那一刻開始不安起來。

        雙生姊妹,彼此是影子,也是牽掛。

        即便不在一處,心里也總會有些難以言說的感應(yīng)。

        奈奈推開緊閉的軒窗,擔(dān)憂不已地看著窗外漸漸混沌下去的月光,只盼自己的擔(dān)心都是錯的。

        可是,阿染終究沒有再回來。

        奈奈在隔日收到一封血寫的信,信中阿姐只寫了三個字:“活下去。”

        就在她尚未弄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飛賊阿染掉落山崖的消息,已在眾人的議論中傳到了府中。

        時至今日,奈奈每每想起這一幕,心中都會如針刺一般疼痛。如果,如果她能再堅決一點攔住她,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第六章

        奈奈最終還是嫁給了沈追,在父親一意孤行的決定下。

        縱然在成婚之前,她反復(fù)向父親申訴阿姐的存在,甚至哭著跪下求他,可終究沒能敵過父親想要同朝廷聯(lián)姻的野心。

        成婚的那天晚上,紅妝十里的送親隊伍一路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地將花轎送進(jìn)了沈府的大門。

        奈奈蓋著大紅的蓋頭坐在洞房中,聽著眾人言笑晏晏地互道吉言,任眼淚哭花了自己的嫁娘妝。

        或許那個時候,沈追就已經(jīng)察覺了自己的身份吧,此后漫長的日子里,奈奈時常會想。

        沈追是在深夜時分回到房中的。

        那個時候賓客已經(jīng)散去,庭外很安靜,他帶著熏然的酒氣來掀她的蓋頭,低啞的笑意送進(jìn)奈奈的耳中,仿佛滿是期待和欣喜。

        只是沈追的期待和欣喜只有一瞬。

        掀開的蓋頭之下,面對他的不是朝思暮想的女子,而是一張滿布淚痕的臉。所有的希冀都在這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沈追在大婚當(dāng)晚便搬到了書房,沒有只言片語的解釋,只是他再也沒有踏進(jìn)過臥房半步。

        這樣的日子大約持續(xù)了三個月,直到那一日女賊阿染重現(xiàn)江湖的消息在朗州城流傳開。

        那天天很冷,初下的小雪綿綿密密地在廊下的石階上鋪了一層。

        冒著風(fēng)雪從官府回來的沈追甚至來不及換件衣衫,僅著單衣在臥房廊下負(fù)手而立地等了一夜,卻還是未能等到奈奈給他打開門。

        許就是從那日起,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微妙地變了。

        女賊阿染的再次出現(xiàn)像一陣輕微的風(fēng),讓原本死寂的生活又重新看到了希望。

        奈奈常常會聽到下人們說,自從女賊阿染重現(xiàn)朗州后,少爺?shù)哪樕戏路鸲嗔藥追中θ荨?/p>

        她經(jīng)常會站在窗下看著門口,想象著一襲官袍離去的沈追該是何等的腳步匆匆,隨后便又一個人悵然若失好久。

        阿染是沈追心中的一個夢,她知道。

        只是這個夢,恐怕?lián)尾涣硕嗑昧税?。奈奈閉了閉眼,在心中暗暗地想。

        她抬手撫上自己隱隱作痛的心口,不自覺地掉下兩行淚。

        后記 沈追

        奈奈是在那年六月,驟然離世的。

        得知她死訊的時候,我正在衙門里當(dāng)差,來報信的奴才說起她已經(jīng)去了的時候,我的腦子一片混亂,隨即周身便不可抑制地冷下來,只覺得這一切都像是在做夢。

        奈奈的身體不太好,我一直知道,但我沒想到她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

        替她診脈的大夫告訴我, 她身上有嚴(yán)重的箭傷,又沒有好好醫(yī)治,加之多年郁郁寡歡,能撐這么久已經(jīng)算是難得。

        奈奈離世的那天晚上,我在她房里坐了一夜。

        那天晚上我屏退了所有的下人,熄滅了所有的燈守在這兒,心里竟然覺得久違的平靜。

        算起來,我們從來沒有這么近地相處過。

        奈奈嫁給我七年,我便七年沒有踏入過這里。而今夜我終于可以不必?fù)?dān)心她會不高興。

        我慢慢握緊她的手,同她講這些年沒有同她講過的經(jīng)年瑣事,而她就那樣平靜安詳?shù)靥稍陂缴希孟耠S時都會醒來。

        我知道,奈奈一直因為對我的有所隱瞞而心存愧疚,其實不然,我也瞞了她很多。

        比如,她始終不知道,那晚她在屋頂上偷偷聽我彈琴的時候,其實我是看見了她的。

        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就那么明目張膽地蹲坐在別人家的屋頂上,想不被人發(fā)現(xiàn),實在是很難的。

        只是我不敢聲張,我怕我一出聲,她就又會如同受驚的小兔子一般逃掉。

        那天晚上,我彈了很久的琴,心里想的都是我該怎樣做才能找到她。

        但事實上,是我想得太多了。

        鄭王府在隔天便傳來玉佩失竊的消息,而奉命追查的我更是不費(fèi)吹灰之力憑借著屋頂上的那行腳印查到了林府。

        只是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換了另一重身份,不是阿染,而是林家大小姐。

        ——奈奈。

        關(guān)于林家大小姐和女賊阿染是同一個人的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她像一個解不開的謎,讓我欣賞,讓我推敲,讓我開始無法自拔地深陷其中。

        所以,我向父親請求,迎娶林家大小姐為妻。

        那時候,父親正打算多多結(jié)交江湖勢力,以穩(wěn)固他在朗州城中的地位,我的請求剛好同他的計劃不謀而合。

        我在隔日去了林府提親,林府的下人不由分說便將我領(lǐng)去了后園,在那兒我看見了她。

        她化了極丑的妝,一塊描紅的朱砂胎記幾乎遮住了她半張臉,衣服選的也是不襯她年紀(jì)的老成色。

        我不知道她為何要如此打扮自己,但我確實是沒忍住笑了。

        我擔(dān)心我不合時宜的笑聲會唐突了她,便只能背過身去,待到我再次整理好情緒轉(zhuǎn)過身來,她卻已經(jīng)消失在后園。

        關(guān)于奈奈和阿染的事,我是在后來才知道的。

        因為成婚之后,奈奈始終郁郁寡歡。所以,我派了探子去江湖打聽。

        可是打聽到的結(jié)果令我十分意外,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阿染和奈奈竟然會是兩個人。

        這樣的結(jié)果顯然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開始擔(dān)心,開始疑惑,開始質(zhì)問自己,娶的究竟是不是那個在屋頂之上令我一見鐘情之人。

        可是,我不敢去問她。畢竟造成這對姊妹所有不幸的人是我。

        長久的愧疚和疑惑,將我折磨得快要發(fā)瘋。

        可我再沒有勇氣踏入她的房門。

        只是偶爾會在園中遇到的時候躲在她看不見的角落,期盼著能僥幸從她身邊偷得一駐足的回眸,然后近乎固執(zhí)地告訴自己,那就是她。

        你看,多可笑。

        我自以為情深地甘愿守她一輩子,可到頭來,我連自己愛的是誰都分不清楚。

        不過如今,我終于不必再疑惑了。因為婢女將她的遺物交給我的時候,我在箱子的最底層發(fā)現(xiàn)了她守了這么多年的秘密。

        那是一幅畫。

        滿地月華的深夜庭院里,一襲白衣的我,徐徐撥動著手中的瑤琴,晚風(fēng)襲來,有梨花吹落,鋪了滿地,歲月靜好。

        至于奈奈。

        我笑了笑卻沒忍住眼底的淚,只因那幅畫卷里。

        ——她在檐上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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