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周
一
余清水總是說:
“情況會變好的?!?/p>
一開始,也就是那件事還沒發(fā)生的時候,我是相信他說的。
我打小就認為他干得大事,因為他腦子活泛,讀書厲害,考了大學,平日里鼻子上架一副兩指寬的眼鏡,透過鏡片,我能看到他那雙深沉的眼珠子,特別光潤,像一對拋光好的血玉。都說嘴巴皮薄的,說話厲害,可他相反,窗紙糊的嘴巴,平日里擰成一條線,難得松一下。由于嘴部發(fā)力,他臉上顯得并不和藹,相反,有一種反知識分子的野蠻,滿臉橫肉不說,就那兩塊有著塑料制品光澤的、碩大的蘋果肌,直叫人懷疑他的學歷。
當然,我沒有懷疑過。他的錄取通知書是我?guī)退〉摹?/p>
余清水這個人比我大,小時候,他是村里的孩兒王,我時常屁顛屁顛跑在他身后。
我最喜歡夏天,他帶一群小屁孩偷別人家的蓮蓬,末尾總要多給我兩個,因為我是他鄰居。不給我,我就告訴他奶奶。他最大,家里也管束得最嚴,平時村里的孩子,不到天煞黑不落屋,跟個麻雀一樣,家里對孩子信任,天天不是東家打牌湊腿,就是西屋辦酒吃熱鬧,忙不贏,沒有閑工夫管兒女。余清水不一樣,他家里規(guī)矩多,到飯點不回家,他奶奶就拿著一捆細竹丫,滿村子尋他。要是發(fā)現(xiàn)他近了水,那后果更嚴重,通常會幾天見不到他。
“情況會變好的?!?/p>
他是不怕打的。每次消失幾天再見到他,他總這么說,一副大哥樣子,照樣鬧天鬧地,帶大伙從田野翻到小山埂上。那時候,他話就少。
我不清楚,可能是他沉默的緣故,他看起來異常成熟,在嘰嘰喳喳的小屁孩堆里擁有權威,叫東往東,讓王二上樹,王二就上樹,使喚人就像使喚童子兵似的,只差一把紅纓槍?,F(xiàn)在我一想,他也只是個毛頭小子,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過只比我們大幾歲而已,不必事事被他牽著鼻子走。也有可能是天性使然,說不清。
后來余清水到市里讀書去了。他走了之后,村里沒了孩兒王,再也看不到一群群小孩在田埂上東奔西跑了。
逢年過節(jié),他還是回鄉(xiāng)里。他樣子變化很大,寸頭改了,開始蓄頭發(fā),有了劉海,皮膚白了,我聽村里人說,城里人的水有漂白粉,洗了變白。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內(nèi)斂了,白白凈凈,到我們這一堆里,秀秀氣氣,跟個姑娘家似的。
聽說他在城里成績一貫很好,年年班級第一,獎狀拿到手軟。
再一次見面,他變聲了。
也是那年端午,我在堤上見到了他,他手里拽個手機,我跑過去叫他名字,他笑得靦腆,眼睛都不見縫。
那年堤上種的槐樹榆樹還沒砍,路兩旁綠色盎然,即使五月間的大太陽天,堤上還是涼快。河里幾艘龍舟在比賽,鑼鼓喧天,村里人破例休息,下了牌桌,都到堤上,擠得密密麻麻,烏泱泱一片,都在討論哪隊龍舟好,哪隊選手力氣大,預測比賽結果,比過年還熱鬧。
太陽從枝葉空隙里照下來,打得村里人臉上洞黢黢的,睜不開眼。
我問他,城里怎么樣。
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挺好。
公鴨嗓,我吃了一驚。眼睛鼓起,好像聲音不對,有點不認識他。接著他的臉有點紅,我感覺自己做了什么錯事,臉也有點發(fā)燙,可能是被太陽曬的。那天太陽確實大,現(xiàn)在想起來,記憶里全是金晃晃一片——河水、人臉、枝葉間的間隙……
于是我又問他,怎么好的啊,我也想去城里耍。
樓房很高,玻璃做的,路上沒有泥巴,瀝青鋪的,到處都是商店,街上賣串兒的熏得城市空氣都是孜然味的……最重要的,是有游戲廳,有網(wǎng)吧,里面樂趣最多。我心里安了一粒種子。
他一邊說話一邊咳,好像要把喉嚨里的那塊凸起給咳出來,但效果并不明顯。
后來我們還聊了一些,比如以前的幾個跟屁蟲,他們都上學了。村里的小學要辦不下了,據(jù)說有坍塌的嫌疑,他們就到鎮(zhèn)上去讀了。還有誰誰大爺過世,我一概告訴了他。
龍舟劃完的時候,我們也談完了。他從坡上站起來,說他先回去了。
他長高好多。
夕陽把河水染紅,把人的影子從堤的這邊拉到那邊,喧鬧結束,一切都變得溫和無比。幾只野鴨浮在水面上,不時潛下水。
我目送他回家。
他身板挺直,整個人瘦長,像猴子。太陽照得他肩膀發(fā)光。我想,要是他現(xiàn)在回鄉(xiāng)下生活,說不準是個真正的孩兒王呢。
二
幫他取錄取通知書那年的夏天,村里電力維修,我搖著蒲扇,在樟樹下乘涼,背黏著椅子,滿頭大汗。
村里四處都彌漫著豬屎味,我聞得多,習慣了。日光絢麗,從搖曳的枝葉中間漏下,明晃晃地,像柄大刀子閃著灼熱的光,刺得我生痛。
我前陣子剛好被酒店辭退,從城里回到了鄉(xiāng)下。
知了嚯嚯,左右耳雙聲道循環(huán),吵得要命。我搖著扇子,愁得不得了,像我這個年紀,十六七歲,已經(jīng)是家中勞動力了,留在家吃老,要被村里人笑話。
我讀了初中就去城里打工了,村里只有初中,往上要到城里去讀,家里不支持我升學,我自己也吊兒郎當,對上學厭惡至極。畢業(yè)時,家里人打發(fā)我兩百塊,讓我去城里二叔家做工,遂了我的愿。
從家出門,要過豬圈,最外面有一扇鐵柵欄,一腿高,銹跡斑駁,感覺撐不了一些時候了。我提著包,跳高似的,越過。那一刻,我看到外面光明的景致,心跳得一丈高,想的都是余清水說的話,認為自己從地獄解脫了。
起初那年還算穩(wěn)當,二叔家里開汽修,兼顧車輛護理。我覺得噴水槍好玩,就派我洗車,可不久覺得手酸,不停重復著無比枯燥的動作,有點泄氣。
我睡二叔家,小書房,里面兩個柜子,全是書。只是二姨經(jīng)常和他吵,什么小翠大翠啦,什么紅綠什么艷麗啦。她開始先吼兩嗓子,營造氣氛,慢慢地,罵人的語氣開始帶哭腔,悉數(shù)過往,貶低二叔之余,眼淚一流,就借題發(fā)揮,開始哭自己命苦,嫁錯了人,最后鬧離婚,鬧上吊,鬧跳樓。也不管我在場不在場,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揪著二叔小辮子不放,像狗一樣死死咬住骨頭不松口。我懂事,每每看到二姨眼睛一鼓,我就夾著尾巴到房間去,偷著笑。房間里除了兩堵墻一張床,就只有書,我素來不愛看書,被逼無奈,也只有書可以看了。
書里面的字我好些不認得,或者認得,連起來就不知道意思了,讀起來像便秘。
要是二叔二姨一直這么鬧,我也不會換地方,更加不會有后面的事。有時候我想起來,覺得二叔離婚我有很大的責任,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見到一直打單身的二叔,他找我談話,我眼不知道落在哪里,手腳也不自在,總要不時動兩下確保它們能有感知。
有段時間二姨沒有找二叔的不是,家里出奇地清靜,三個人吃飯,只聽到筷子碰碗,一派和諧。我以為他們和好了,或者是二姨上麻將桌,大爹顯靈,贏了大錢。直到那天,我被水槍噴濕了身,衣服薄,沒兩分鐘就噴嚏連天,眼珠子都要噴出來了。
二叔一見,直罵我傻,讓我趕緊回家,換衣服,沖包三九,下午就不要來上班了。我聽了,雙腳生風,多了半天休息,心里樂開花了。
我一進屋就感覺不對勁。門口有一雙我沒見過的大碼男皮鞋,锃亮的,看起來價格昂貴。莫非是外地讀書的表哥回來了?我一邊想一邊喊:
“濤八幾?”
只聽見主臥室里面一陣窸窣。
我又喊了一聲,心里一咯噔,莫非是家里進了賊?有錢穿皮鞋還當賊干什么?狗日的,莫不是要找東西滅我的口?這小區(qū),治安不行,門沒門禁,鎖不上鎖。前天毒鬼子進了一老太太家,搶完錢,怕報警,回頭用菜刀砍得老太太身上沒一處好地方。電視臺報道,馬賽克紅彤彤一片,還有哭得一塌糊涂的兒女,傷心得直叫,說什么都不行,只管要賠錢。
我一身雞皮疙瘩,轉身要走。
“叫死啊叫?”
二姨穿著綢緞絲衣從臥室出來,一見到我就沒好氣,眼睛里要冒出火來。講到這里,我要說一下,二姨雖然生過劉濤,但是身材依舊不錯,該瘦的地方癟,該飽的地方鼓,加上她愛搗鼓收拾,背帶褲,花哨外套,同齡婦女見了怕的,她撿著穿,粉也搽,眉毛也文,口紅眼影一個不落,活脫一少女。我聽別人說,二姨只怕小二叔二十歲,出門時爹帶女。實際上沒有,只小了五歲。我想二叔顯老也是有原因的。
我問二姨,今天怎么不去贏錢。她直罵我不上班,要給我抽懶筋。當我解釋原因的時候,她跑開了,嘭的一聲把臥室關上,并告誡我,快滾快滾。
沒辦法,我換了衣服,三九都沒泡,就出門,準備去洗車。路上,我腦子里全是那雙锃亮的皮鞋。那時候,我的頭腦還很簡單,不會走出“鞋是誰的——二姨買的?——鞋有穿過——二叔穿的?”的簡單想法,加上頭暈乎乎的,更容易迷失在自己的腦子里。
二叔一見我,問我怎么又來了。
我說二姨在家。
他沒有說話,從口袋摸出橙色的塑料打火機和白沙煙,叭叭地抽起來。我站在一旁,看著煙從他嘴里、鼻子里出來,像靈魂出竅一樣。他皺著眉頭,臉上沾滿了機油,顯得更加溝壑,鼻毛露出很長一截,好在胡子打掩護,不明顯。
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二叔果然老。
“你進里面休息?!?/p>
我點點頭,不知道哪根筋燒出了問題,我又從屋里折回,問二叔,有沒有那樣一雙锃亮的皮鞋,他穿過的。他一臉不解。我強調(diào),今天回家看到的。他煙從烏黑的手指縫里掉了。我看他手顫得厲害,嘴巴里也喘著大氣,就問,我是不是不該問的。
他沒回答,只叫我回里面休息,他要回趟家。
后來,他們離婚了。我聽鄰里說起,二姨不知羞恥,帶野男人進屋,趁二叔在外面忙,她就在屋里搞。二叔回家找煙跟打火機,碰巧抓了個現(xiàn)形,兩個赤身裸體在家里玩追逐,耍得正在意頭上。
鄰居說她撞見過野男人幾次,西裝革履,看起來年輕,相貌也不錯,每次來還開車,只是不曉得怎么好這一口。
還有一個鄰居說,其實二叔曉得,只是沒能力管,人到了熄火的時候,正巧女人家精力旺盛,這是撞見了,沒辦法。
那時候我只是聽著東婆西嫂在講,誰夸張了,誰造假了,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問二叔,我哪里有臉問呢。
離婚之后,二叔賣了門面,房子歸二姨。我沒地方去,不想回鄉(xiāng)里,在市里蕩,哪里缺人,我就去哪里,比如飯店,酒店,家具城,做過幾次服務員,上菜下菜,無聊得很,做過幾回搬運工,手皮都磨光,累死人。只不過我認識了一個叫陶德儈的,他也是飯店端菜的,只讀了小學,字母拼音都認不全,抵不得我。
他兩撇八字眉,牙齙得厲害,跟個兔子一樣,大舌頭,一說話,口里咬燒蘿卜,一聽就是他。他講自己三歲沒媽,九歲沒爹。小學三年級正在教室里背書,《小兒垂釣》,“路……路人借問……問……遙招手,怕……怕怕……”背得尚好,突然他阿姨到教室來,叫他回家,告訴他,他爸沒了。
家里兩兄弟本來不和睦,有這個女人后更是難扯,一個屋檐下,天天吵破了筋。一拳難敵二虎,孤家寡人哪里吵得過連體夫妻,慢慢地,他爸受氣,積了病,臥床不起,最后嗚呼了。
陶德儈成了野孩子,不上學,也沒錢上學了,跟著村里混混過,吃一餐餓一頓,不久跟著村里打工的人到了市里,做了市里的流打鬼。
他這樣,情有可原。畢竟他生了一副霉相。
三
“海幾,得空嗎?”我撥開臉上的蒲扇,原來是余清水的奶奶?,F(xiàn)在她不拿竹丫子了,臉上皺紋多了,人和藹不少。
我從椅子上坐起,“翁媽,得空,有什么事嗎?”
老人笑,皺紋更加多了。她說,清水考上了,通知書來了,你有空去鎮(zhèn)上拿一下。
我一聽,連忙恭喜恭喜,再從家里騎了摩托,一手油門到了郵局。也不管清水奶奶在身后說的那些話,她只是愛羨慕別人。
在我把通知書交給余清水奶奶手里一周后,他回鄉(xiāng)里了。我已經(jīng)好長一段時間沒見他,他現(xiàn)在是寸頭,暗色皮膚,不過鼻梁上多了一副框子。他個子又高出許多,在鄉(xiāng)里人中間高出一個頭。
他回鄉(xiāng)下辦酒,升學宴,街上查得嚴。
那天很熱鬧,村里人都說余家里祖墳冒煙,出個大學生,下不得地。他臉上掛著笑,一圈一圈敬酒,喝到我這里,他就瞇瞇眼了,臉上兩團胭脂,血紅的。他的話依舊很少,簡單兩句,別人杯子都沒舉起來,他就喝光了。吃完飯,他半躺著休息,有人問他考的什么學校。
他說:“農(nóng)業(yè)大學?!?/p>
“那好,家里還有幾畝地,學好了回家種地?!贝謇锶舜蚬?。
他解釋說,不只是種地,還有喂豬,賣豬肉,做臘豬肉,種煙草七七八八。
“那也行咯,鄉(xiāng)里好多豬,你讀書完了回鄉(xiāng)里,賣豬。海幾屋里剛好有……”男人說完就向我招手,我走過去,“你家的豬怎么樣了?”
我說一個豬樣。他們又打哈哈。
后來人走得零零散散,我有機會和他單獨在一起。
他家院子里種滿了花,遠近深淺各不一樣,有樹影的地方顏色格外濃。院里一座亭子,亭子上爬凌霄,葉子翡綠的,花通紅的,到處掛著刀豆樣的殼子,是歇涼的好地方。他就半躺在那里。
“海八幾?!彼掖蛘泻?,他現(xiàn)在的聲音已經(jīng)不刺耳了,不過很沉,我完全記不起他之前的聲音,好像他生來如此。
我一臉笑,說,這么久不露面,原來是去進修去了啊,恭喜恭喜。
他連忙否定,沒有沒有。
我說我去了市里,玻璃樓房、瀝青路,跟你說的一樣,只是我感覺不是那么好??赡茏x書打工不一樣,你還是瀟灑些。你翁媽老說我厲害,見一次說一次,十三四歲就掙得錢到。幾千塊算什么嘍,沒什么好羨慕的,你這種叫長期投資,以后是要幾萬幾萬進口袋的,不知道羨慕我干什么……
“情況會變好的。”他說。
我說他說得對,說不定哪天我們就發(fā)財了。
他沒反應,我再一看,他呼嚕呼嚕,睡了。
蟬哇嗚叫,感覺就在頭頂。
旁邊,忙碌的灶師傅,收拾滿地的塑料桌布、一次性杯具和食物殘渣。我沒事做,也躺著歇涼,瞇著眼,看一下余清水,只覺得他每升學一次,就變個模樣,還不曉得讀完大學出來會是什么樣子呢。
在余清水開學的時候,我接到了陶德儈的電話,說他那里有好事,問我一起去不。我一想自己在家里蔫了三四個月,閑得骨頭痛,村里的魚啊蝦的,都快被我釣光了,正缺個工,于是就答應了他,提起包,出了門。
那時,我家里賣了最后一批豬后,沒再養(yǎng),只留了空蕩蕩的豬圈,門口的柵欄日常打開。
我平靜地越過那扇搖搖晃晃的鐵柵欄。
陶德儈說:
“輕……輕……輕輕……輕松松。坐著,兩……兩班倒的,只要動……動……動動手指頭?!?/p>
我聽得急,勸他少說疊詞,問:“什么工嘍,你騙我的吧?”
他一聽,急得更加說不清,幾個字一直在嘴里攪,跟個洗衣機一樣。說畜生騙人,騙你是你崽。
他沒騙我,確實只要動動手指頭。
網(wǎng)吧網(wǎng)管。只認得收錢找錢,按按鼠標鍵盤。
這份工我還滿意,只是里面空氣太差了,都是些沒年紀的,左手食指中指間夾一截煙,放鍵盤上,右手握著鼠標畫圈,你一口他一口,網(wǎng)吧里煙霧籠天。
我想,抽二手煙不如自己抽,就是這個時候起,我袋子里總是有包煙。以前我一直覺得煙嗆人,好多人遞煙,我一概拒絕,當我把煙放進嘴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其實也就那么回事,只是白云白霧的,看不清東西。
唯一的好處就是提神,我晚上十二點休,幾支煙一點,人精神好多。
我最喜歡周末,生意最好,網(wǎng)吧里滿滿當當,座無虛席。有同齡的、初中的,甚至小學的,個子還沒前臺高,只見一只抓錢的手伸得筆直的:
“老板,五塊錢?!?/p>
我以前和老板反饋過,學生進網(wǎng)吧被查了后果嚴重。老板說,學生是主力軍,你不曉得現(xiàn)在的學生好有錢,充錢最多的就是他們,搞未成年限制,網(wǎng)吧會垮,不偷雞不行。
沒辦法,收了五塊錢,叫他去二十號機。網(wǎng)吧里還有一套秘密系統(tǒng),不要身份證,直接上機。
有些人上網(wǎng)入了迷,白天黑夜,屁股一坐只曉得過來加錢。網(wǎng)吧里要是進來一個直著脖子、表情嚴肅、不時東張西望的成年人,十有八九是尋兒子的家長。他們的眼神、動作,恍惚間,讓我看到了小時候余清水的奶奶,手里攢著東西,在鄉(xiāng)里小路上左顧右盼。
有一回,一個中年婦女進來了,問我:
“怎么這么多未成年的?你會害了他們的?!?/p>
我說,阿姨,我只認得收錢,老板不是我,我做不了主。
她一看我,滿臉憂愁:“你也未成年吧,難怪了,你家里面不管你嗎?”
我啞口無言。
她一溜煙進去了。
再見到她時,她揪著一個十三四歲男孩的耳朵出來,叫我記住他,以后看見他,不要給他上機,要是再在這個網(wǎng)吧發(fā)現(xiàn)他,就去告我們,貼我們的封條。她還炫耀自己已經(jīng)端了幾個黑網(wǎng)吧了,要讓她兒子在這個地方?jīng)]有網(wǎng)吧可去。
我后面沒干了。不是這個婦女鬧事,她兒子沒有來我們網(wǎng)吧,我們網(wǎng)吧也沒有被貼封條,我走出網(wǎng)吧,另有原因。
網(wǎng)吧里很亂,經(jīng)常有身上扎眼的人來,他們沒地方去,十塊錢在網(wǎng)吧包夜。那天,天破了洞,雨如瓢潑,子彈一樣打在遮陽板上,風大,吹得嗚嗚叫。一個柴火棍一樣的黑皮男人推開網(wǎng)吧門,帶進來好多雨水。
他扔我一張皺巴巴的百元,黏唧唧的,燈線暗,我以為是泥水,就直接放到錢盒子里,叫他去十三號上機,這種人,成年了,但是不敢用身份證。
“里面點。旮旯里!”他的嗓子是啞的,聲音有點激動,像卡了一口痰。
“那就七十五號。”我尿到褲襠,趕緊找他九十,直奔廁所。
現(xiàn)在,我有時候會想起后面發(fā)生的事,就覺得對那個高中男生抱歉,甚至有點發(fā)抖,像聽到午夜的雷。
“嘭!”
聲音在網(wǎng)吧回蕩,我聽到有人啊啊叫,我剛從衛(wèi)生間回來,洗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滿手血糊糊,黏唧唧的。聽到響聲的時候,我在想血的來歷,腦瓜子嗡嗡響。
外面的雨依舊很大,網(wǎng)吧里包夜的全跑光了,只有剛進來的柴火棍,一邊打游戲一邊笑。
地上還躺著一個人……天吶,現(xiàn)在我記起都怕……血濺到發(fā)光的屏幕上,隔著幾臺電腦,仿佛可以聞見腥味。
后面警察來了。
警察問的話我一個都答不上,聽一個講:這是李木腦殼吧,平時隨他吸,非要搞出人命來,看哪個保你。
我嚇得不輕,告訴陶德儈,不做了,要休息一個月。他吞吞吐吐,最后說好,他也不想搞了。
我聽他說,李木腦殼吸毒幾十年,和幾個警察關系不錯,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作不曉得。那天晚上,他剛嗨完,腦瓜子興奮,想去上網(wǎng),一摸,口袋空空,就掏出刀去搶。一個矮胖子女人剛好出現(xiàn),她死活不松包,還大喊大叫,李木腦殼二話不說,兩刀捅得女人出不了聲,據(jù)說女人躺地上,血一灘,還死死拽著包和現(xiàn)金呢。
一邊聽陶德儈講,我后背一邊冒冷汗,即使他表達時斷時續(xù),像卡碟,詭異得很。
到了網(wǎng)吧,準備上機,看見自己那臺旮旯里的機位上有人在看黃色,他說:
“老子的機,你滾咯?!?/p>
那個人一米七八,武高武大,穿著高中校服,年輕氣盛,加上荷爾蒙作效,他口氣也硬。
李木腦殼腦袋里面放煙花,刀都不用,直接從肋骨旁邊掏出槍,打在了他的腦袋上。
“跟做夢一樣?!崩钅灸X殼在牢里說。
后面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做噩夢。夢里烏漆抹黑的網(wǎng)吧里,只有兩臺機,一個編碼“七十五”,在放黃色,一個編碼“九十五”,在開槍。我坐在收銀臺,尿急。那個高中生,從七十五號機座位站起來,歪著吃了子彈的腦袋問我:
“老板,我是不是七十五號機?”
然后李木腦袋進來了,手里拿著槍,對我說:“老子的機,你滾咯?!闭f完便用槍抵著我的額頭——
“嘭!”
四
我再見余清水時,他在我家豬圈前的曬場上。我媽過了,口腔癌,辦白事,恰好中秋假,他回鄉(xiāng)里,順便過來吊唁,吃包肉。
那段時間我剛好辭了網(wǎng)吧主管的事,回鄉(xiāng)里解心。雖說鄉(xiāng)里水溝越來越臟、樹越來越少,堤上那兩排樹全都砍光了。但空氣總歸好,比城里飄著孜然味道的空氣要好。有天我媽在麻將桌上,邊嚼檳榔邊摸牌,突然口里被劃出一道口子,血汩汩,止不住。牌桌上的人以為檳榔渣劃破動脈,打了120。
到醫(yī)院檢查才知道,是口腔癌,中晚期。
醫(yī)生說積極配合治療,延長壽命。
我媽一開始的確積極配合治療,打點滴,做化療,小孩子一樣聽話。我整天閑著,陪她在院里。我們也不說話,要是袋子空了,我就叫護士,她似乎也沒有什么和我說的,整天發(fā)呆,腦袋吹了秋風,頭發(fā)掉得精光,跟外面樹一樣。只要護士來換水,她就神神秘秘地問:
“我還有好久活的?。俊?/p>
有一陣,她精神好了起來,眼睛里面有了神,不想呆在床上,吵著要回家打牌,死活不住院。她說,這么多錢砸水里,波紋都沒有,給我去打牌,我興許還能贏幾塊。
我爸看她精神不錯,聲音洪亮,就讓她出院,回歸到鄉(xiāng)里牌桌上去了,當然,他做陪護,兩人黏在一起,好像剛剛新婚。
我也不閑在家,到處轉悠。河堤上最舒服,岸上有柳樹,河里有水牛,巨大的角露在水面上,見人來了,一動不動。我叼根草,躺在樹下,風推著鱗波向前,牛這時發(fā)出哞哞聲響。我覺得當頭牛也沒什么的,該干活干活,該挨刀挨刀,說得過去。
這段時間,我聽媽說,她贏了不少錢,桌上牌運好得不得了。當她數(shù)錢的時候,就是她人生最開心的時候,一聲聲哈哈,發(fā)自肺腑,無比真實。我覺得,牌桌上,他們個個都是賭神,牌技一個比一個好,我媽以前湊一桌,口袋等于敞開,讓他們抓錢,總是輸?shù)讲假N布。
她牌友也講義氣,都來吃了包肉,出手也不吝嗇,個個四五百,一見我,就握住我的手,嘴里嗚嗚不止,邊說可憐作孽,邊用手擦淚。吃飯時,幾個打牌的湊一桌,說起來都覺得可惜:
“平時笑咧咧一個堂客幾,面相也好,硬是享福的命,不曉得哪里出錯,四十歲都沒有就上去了?!?/p>
“崽也懂事,賺得錢了,眼看馬上要收媳婦,抱孫子了,哎,這也是命數(shù)咧……”
他們直搖頭,覺得很難理解,相信所謂的命數(shù),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的嘆息。我覺得很簡單,就是得了病,該死的病。
我媽去世的前幾天,很作孽,完全看不出她先前的面目:臉腫,手腳腫,嘴巴爛,淌膿水,時昏時醒,不能打牌。她堅決不去醫(yī)院。她喝水都費力,更別說講話,有時就動手指頭,全靠我和爸在旁邊猜她的意圖:
“水嗎?……餓了?……”
她閉著眼,搖頭,眼角掛兩滴眼淚。直到我走到她面前,她說,最放不下我,沒人做個好介紹,現(xiàn)在對象難找,她覺得遺憾。
她的眼睛腫得只剩一條縫,我能感覺到她在看我,被行將就沒的人盯著,仿佛就被閻王爺盯著,渾身不自在。我也不做表示,任由她握著我的手——簡單觸碰了一下,她把頭別過去,動動手指頭,我問:
“水?”
她點點頭。
她有點怕光,屋里只留了一扇門,很暗。透過那扇門,可以看見屋外面桂樹,一樹米粒大小的桂花,香氣蓋過了化糞池的味道。說不清好聞不好聞。
余清水同我打招呼。
天氣有些好,光照亮了搭的藍黑色棚頂。他坐在底下吃飯。我有些木然,因為他留了頭發(fā),燙得卷曲,我險些沒認出來。
“節(jié)哀?!彼麑ξ艺f,臉上有些憂愁,“情況會變好的。”
我說沒什么。不是突然死亡,好歹有個把月的緩沖。然后我和他說了網(wǎng)吧里的事,那種死亡才是真的悲哀。他聽了,臉上換了一種神情:“真的?”
我點頭,問了他大學的樣子。他說就跟初中高中沒區(qū)別,因為過于憧憬,反而沒有了勁頭,松散,好比卸了磨的驢子,一身輕。他說他有時候不知道大學讀的意義,有些東西學了壓根兒沒用。
我不了解,悶悶地聽著,不做聲。學東西不是再好不過的事嗎,老話講得好,要學到死。
他也不說話。
旁邊喝酒的嗓門嘹亮,扯著嗓子爭吵:
“癟三,你可再找一個唄,一個人過日子,也不像話!”
“那不成,現(xiàn)在兒子兒子讀大學,人呢人也沒精力,再找也沒意義了?!?/p>
“怎么沒意義!晚上的意義,還消我們給你說么?”一伙婦女拍手拍腿,哈哈不止,“四隊里張慶梅,正好缺個男人?!?/p>
“今天不說,今天不便說……”我定眼一看,是二叔。自從他離婚,我每次見他,總覺得臉上火辣火燒,這種負疚,并不會隨著時間流逝,相反,會隨著年齡愈加醇厚。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叫了一聲二叔。他一瞅見我,臉上有些明朗:“海幾,今天你怎么不鬧肚子?”
我說大了,腸胃也好了,張慶梅人挺好,人本分,舍得做,今天吃了六百,得虧她兒子,大城市上班,收入高,面相也好,看得出年輕是個美女,真的可以。眾人“的確,的確”不停,說他倆般配。
他笑笑,連忙搖頭。
我媽下土那天,下蒙蒙雨。新挖的泥土受潮濕潤,又滑又黏,送葬的一路上,腳越走越重,有點邁不開腿。隊里幾個壯漢把棺材抬到坑里,撒了一圈發(fā)財米,點兩串鞭炮放幾百響煙花,打發(fā)幾百給敲鑼打鼓的,跪著磕三個頭,土還沒填,人就都打道回府了,只留幾個人在那鏟泥土。
“海幾,都曉得你諳世,但你不要憋,哭就哭,娘只有一個?!蔽夜蛟诳忧暗臅r候,一個婦女提示。
我哭不出,木然地盯著刷了多遍漆、被雨打濕、沾上黃泥的黑棺材,仿佛能透視:狹窄的空間,她安靜地躺著,那張飽受折磨的臉,入殮師花了好久才修復呢。一想到她生前稀爛的嘴臉,我心里不由輕松一點,但又不能借此寬慰別人。好在人間的苦難,她很多都不必再嘗了。
五
我之所以再回城里,是因為陶德儈打電話給我:
“?!9?!有好……好事!”
我推諉,說上次好差事,差點把我弄出人生陰影,我甘愿留在鄉(xiāng)里。他急得不得了,說鄉(xiāng)下幾個發(fā)財?shù)?,錢沒錢,一清二白。
我說那叫一窮二白。
他說差不多,反正這是好差事。我心里其實想出門,畢竟如他所說,鄉(xiāng)下真的不適合年輕人生活,尤其是去過城里的年輕人。于是在他再三勸說下,我提起包,從前屋喊爸喊到后屋,不見人影,曉得他正和一個叫趙小嫻的鬼混,留了張紙,虛掩上門,走了。
前屋沒了鐵柵欄。聽說是政府下的令,村里搞大戶養(yǎng)殖,對于這種小個體的豬圈,一律拆除,按面積補償,有專員來家里量,橫豎不肯多算一平方厘米:
“等下上面來人復查,本來有的補償都會沒收?!?/p>
豬圈補貼下發(fā)那段時間,我爸和趙小嫻搞上了。趙小嫻二十出頭,鎮(zhèn)上人,讀了高中,長得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不丑。我納悶,好好一個姑娘,怎么看上比自己大二十歲、剛剛喪妻的人。村里人也這么想,好幾次我路過別人家門口,聽見他們閑談,說我媽剛過,我爸就耐不住,耐不住就算了,去找張慶梅也就罷了,孤男寡女,講得過,只是還哄騙姑娘家,那就沒品了,小二十多歲,不曉得怎么下的了手的。
“管他們怎么說,我愛怎么怎么?!壁w小嫻說,笑呵呵地。
后來有人說趙小嫻可能是騙子,騙錢的,也有人說趙小嫻腦子不好使。村里有人說對于心智不全的人做那種事,違法。于是他們不再把這件事掛在嘴角,只是間或談起,連連搖頭。
或許我爸沒有和張小嫻搞一起,不被村里人戳脊梁,我就不會出門,也不會有后面的事。
陶德儈定好在車站接我,卻遲遲不肯現(xiàn)身。我背包提袋,沉得像裝的石頭,天飄雨,車輛刺地從路上飛馳過,感覺周圍都濕黏黏的,很不舒服。當他看到我塌著臉,還結結巴巴問我怎么了的時候,我真恨不得一拳錘在他倒霉的臉上。
他叫我別氣,好事多磨。他剛才跑業(yè)務,又賺了一筆收入。
我看他笑得燦爛,便急忙問:“業(yè)務?蠻有派頭了啊?!?/p>
他講:哪里哪里,就是和客戶談。
他越講我越糊涂,小學三年級,又是業(yè)務又是客戶,直叫他別賣關子了。
“其實,就……就是酒吧里搞……搞部門經(jīng)理的。”他一臉神氣,“老板吩……吩咐的。你……你,我求的?!彼鋵嵪胝f我的職位是他替老板求的。
然后他手一揮,招了臺的士。
“有錢有錢?!蔽邑Q起大拇指。我一直以為酒吧是喝酒的,就和茶館差不多,幾個熟人,坐一桌,聊天喝酒,或者是一個人喝悶酒。但茶館現(xiàn)如今也不止賣茶,還搞娛樂,開棋牌室,抽煙吆喝,熱鬧得很。酒吧以前怎么樣,現(xiàn)在怎樣,我一概不清楚。
路上我才知道,他從網(wǎng)吧出來,沒多久就到了酒吧,混得不錯。白天睡覺,下午開始接受預約,晚上就到酒吧,端酒倒酒,做招待,直到凌晨四點。我起初很是納悶,問他酒吧白天不開門,晚上都睡了,還有生意嗎。他哈哈大笑,說我土鱉,城里夜生活才叫生意。
我問他:“那我進去做什么,我什么也不會啊……”
他說酒保,簡單,哪桌叫你去哪桌,跟服務員差不多。
他一說到服務員,我就從云霧里出來,認得了路了,那倒是簡單,卻也無聊得很,不過有事做就行,不能挑。要是我知道酒吧里當酒保是如何如何,我必定不會屁顛屁顛跟在陶德儈后面——就像小時候跟在余清水后邊那樣,更不會發(fā)生那種事。
那天,吃完飯,酒吧正好開門,準備營業(yè)。他帶我進去轉溜一圈,里面烏漆墨黑,我差點被臺階絆倒。
陶德儈問我有沒有微信。
我說有,沒用過,卸載了。
他直罵我是土鱉,讓我趕緊弄微信,轉轉酒吧廣告,這是每個員工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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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他,我微信里面沒有好友,發(fā)了做什么。他一臉不屑,鼻子里哼一聲,顯得像算命先生那樣神神秘秘,說我不懂就對,照做就好。
九點多,燈亮了。確切來說,是伴隨著昏暗的紅色光線,過道上幾處云霧繚繞,弄得里邊像九十年代的鬼片。人陸續(xù)進場,凈是靚男麗女,約莫不到二十,穿著打扮充滿時尚和躁動,不少人染頭燙頭,在我日后工作中,我發(fā)現(xiàn)他們對自己的外貌幾近苛刻,別出心裁地要出人頭地,像孔雀開屏那樣。當然,我只知道開屏的表面意義,不明它的生理動機。
音樂從四面八方傳來,像游泳時巨大的波浪,把你左推右搡。那種奇怪、亢奮又異常的音樂,手一般,攢著心臟,重低音響一下,它就捏一下,要挾人要手腳不自覺扭動起來。
燈光開始變幻——各色燈光,天頂上的華麗屏幕、左右兩旁鐳射燈、散射燈,腳底下明暗交替的地燈——火力全開,如網(wǎng)般將站得密密麻麻的人捕捉起來,一群人搖頭晃腦、甩手扭屁股,臉上帶著沉醉的笑,他們高高舉起雙手,在喊麥聲里時蹦時跳,左右晃蕩,像在舉行某種儀式。
最上面,是梳著臟辮的DJ,脖子上戴著顏色夸張的耳機,大花臂,不停說一些聽不懂的英文。當然,我們一些人也混在里面,扭腰甩頭。
到如今,我依舊不太明白其間意義——花錢消磨時間,花錢聽噪音?;ㄥX喝假酒,稍有不慎,就要沾上一些勢力,吵鬧常見,打破腦袋打斷手腳打掉牙口也常見,鬧出性命來,那倒不多,可我和陶德儈共事,他一副霉相,我有預感,遲早會碰到這種事。
第一天到酒吧時,陶德儈吩咐我:“你……你跟著……上……上臺跳?!?/p>
我扯著喉嚨在他耳邊說:不會。他說這是員工要做的。
我捏白,說自己在鄉(xiāng)下腿腳受了傷,平常走路還行,蹦跳起來怕又要復發(fā)。他昂著頭,說我膽子小。
不知是報應,還是命數(shù),這句話到了后來竟成真了。
真想扇自己兩嘴巴。
那天,燈光迷離,幾位露肚臍眼兒的在站臺上扭動。我和往常一樣,給客人送酒,開瓶,和酒。那種酒是用化學品兌水出來的,只能摻其他飲料來中和味道,美其名曰“調(diào)味酒”。我試過一口純的,喝完嘔得膽汁出。陶德儈說過,酒吧還是要酒來掙錢,燈光和音樂是氛圍,開支巨大,表面功夫,不好糊弄,但酒不同,成本跟海綿一樣,總是可以壓縮的。幾百塊訂個卡座,強制消費酒水,不買不給進,就算知道酒有問題,他們還是會來,畢竟來酒吧,誰主要來喝酒呢?
照往常一樣,我腿腳不便,送完酒就下了場子,要上廁所。一個面黃肌瘦的人在前面,衣服空蕩蕩的。陶德儈在廁所門口一把拉住我,我疑惑不解。等那個竹竿人進廁所以后,他才告訴我:
“毒……毒鬼子。犯癮……癮了。”
我心咯噔,少了一拍,聽到那幾個字,我就頭皮發(fā)麻,冒冷汗。天下該有多少個李木腦殼,我這一顆腦袋不夠吃槍子兒的。
當然,單是一個李木腦殼還不足惹火上身,前面我說了,陶德儈八字眉,大齙牙,是霉相,有他在,火就像攀著一線汽油,滋滋地燒過來了。
散場時,我又見到那個竹竿人了。不同的是,他挨了揍,鼻青臉腫。我仔細看他——像具干尸,皮包骨,嘴角掛著血——不可思議,他還有血。陶德儈沖在前面,嘴里叼根煙,結結巴巴,惡狠狠地說:我看你今天沒長眼,鬧到兵哥頭上來了,不把你打死,算你命大。說完招呼旁邊兩個把他拖了出去。
我走到陶德儈旁邊。
他自顧自說起來:
兵哥是我們老板,那個竹竿人叫賀丕。兵哥是一個派,管社會這邊,賀丕屬于學院派,大多數(shù)是??茖W生里的頭頭,管學生。兩家本井水不犯河水,有時還能做做生意。一個叫趙雅的,大二,貸款搞整形,磨骨、割眼、豐胸,整個網(wǎng)紅臉,白天到處搔首弄姿,晚上在酒吧站臺上跳舞,可能做過外圍,酒吧里的媽咪很喜歡她,抽她的成最多。
賀丕是她的第一個登基臺階。酒吧里,兩人隔著重山重水,居然看對了眼,走一起,布貼布摩挲一陣,就出去開了房。事后,賀丕熟練地抽出幾張紅票。趙雅大眼鼓鼓,腮幫也鼓,像只青蛙,說一些氣話,摔門出去。賀丕沒見過給錢還生氣的,覺得心里有愧,第二天找到她,確立男女朋友關系。趙雅這手欲情故縱玩得不亦樂乎,成了酒吧里舞娘贊道和模仿的對象,不少人來找她取經(jīng)。
當然,趙雅對外宣稱:真愛而已,都是真愛的魔力。
眾人唏噓。
趙雅的真愛有保質(zhì)期,三個月。
一次,趙雅在酒吧扭屁股,一眼看到兵哥,就去倒酒獻媚了。兵哥什么女的沒見過,一眼就看穿她的用意,只是不曉得,趙雅城府有好深,三兩下琢磨出兵哥吃軟,一時間聲淚俱下,哭訴自己學生妹一個,無所依托,還被要挾交保護費,沒錢,只能過來跳舞,有時還會遇到壞人。登時兵哥心里電路瞬間通了,在雨里霧里、燈光隨電子音樂節(jié)奏變化閃爍的包廂里,把那張打滿玻尿酸的淚臉親了又親。趙雅耍手段跟刮春風一樣,以至于他被趙雅藤蔓一樣纏得不可脫身時,還抱著她的腰,戀戀不舍。當然,賀丕被不自覺戴了半個月綠帽子,知道后,只能往肚子里吞。
今天,賀丕有點嗨,在酒吧鬧事,說兵哥搶女人,趙雅婊子。
這都是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事。我聽了,有些迷茫。因為我前不久交了一個女朋友,酒吧跳舞的,也叫趙雅。
六
認識趙雅之前,我回了趟鄉(xiāng)里。
過年。趙小嫻沒回鎮(zhèn)上,整天手挽著我爸脖頸,橫跨在他身上,我爸哪里也不去,一不打牌二不種菜,成了中老年宅男。
氣氛曖昧,容不得我。我出門。
一出門就碰到余清水。他又戴上了眼鏡,面露笑容,我跟他打招呼。
“你要畢業(yè)了吧?”
“明年?!彼卵坨R,遞給我一支煙。他的頭發(fā)很長,染了灰色,臉上棱角分明。
我笑他真的成了城里人,問道你們讀書人也抽煙的呀?他嘴巴一撇,叭了兩口煙。我半認真地問他:
“你畢業(yè)了做什么嘍,莫非正的如他們所說,回家種田喂豬?。苦?,對了,你曉得不,豬你喂不了了,被承包了。”
“種田喂豬那多好?!彼麚u頭,苦笑,“或許吧,不過……難啊。你呢?”
“在酒吧,當服務員。”
“酒保?”
我點頭。沒了話。兩個人蹲在雪地里,你吸一口,我吐一口。寒鴉棲在枝頭,嘎嘎地叫。天色暗沉,不如一望無垠的田野白。
天昏暗得快,我準備起身回家時,他叫住我,若有所思地講:“你相信命數(shù)嗎?”
我點點頭:“你上大學,未來賺大錢,這是你的命數(shù),我打工累死累活賺小錢,也是我的命數(shù)。這都是既定的,找八字先生算得到的?!?/p>
“那你相信奇跡不?”
在余清水提出“命數(shù)”和“奇跡”之前,我從未考慮過兩者,或者說,想到過,但不曾將兩者相提并論,我們生活在命數(shù)里,像車子跑在馬路上。奇跡呢,奇跡在天上,藏在云里。像我這般只看眼前路的人,見不著。命數(shù)我可以說,像我媽得癌死了;但奇跡是什么,我摸不著邊,可能是講我媽死而復生,或者我媽癌病康復之類的?!拔也恢?,也不相信?!?/p>
后來他講了一段文縐縐的話,原話深邃,我沒文化,記不住,大意是:我這樣不好。人既要信命數(shù),也要信奇跡。命數(shù)不是從出生到死,是他考上大學,我在酒吧上班;奇跡是他可能賺大錢,我也可能賺大錢。命數(shù)不是未來,奇跡才是。
我聽得沒頭沒腦,只哈哈大笑,“我信你嘍,你意思是:‘情況會變好的,對不?”
他晃著頭,像在點頭,也像在搖頭。
過年后,我從鄉(xiāng)里出來。趙小嫻偷偷跟我講,我有妹妹了。
我瞟了一眼她干瘦的身子和突兀的肚子,往一個包封里塞八百塊錢,遞給她,“給妹妹補充營養(yǎng)?!彼呛?,接過后,跑開了。
按余清水的話講,我的奇跡里有妹妹,有妹妹是我的奇跡,簡而言之,妹妹是奇跡。我要信奇跡,保護好奇跡的媽,免得奇跡流產(chǎn)。我在車上傻乎乎地笑了,自認為了解到他深奧的哲理了。
在我遇到趙雅時,我便覺得,她也是奇跡。
我聽陶德儈說,趙雅是附近大專的學生,學的舞蹈,高考文化分數(shù)沒有兩百分,交好多錢才進了大專。大一的時候塌鼻子、單眼皮、小眼睛,下巴與額頭齊寬,配不上陶德儈,很煞風景。大二的時候再露面時,她變了個人似的。她說自己參加了美容保養(yǎng)課,并且會了女生們的打扮伎倆,絕無所謂的整容,更沒有貸款。
當然,陶德儈并沒有告訴我,她扭屁股,像一條貪吃蛇一樣,一會兒扭向李大款,一會兒扭向王老五。要是我知道她的一些經(jīng)歷,我便不會瞧她一眼,不會沉迷于她昂貴的香水味道,更加不會冒著死令——部門內(nèi)部不準談情說愛——明里暗里搞戀愛。
一開始見到趙雅,她就像水蛇一樣,在站臺中間,時而揚手,時而垂頭。許多男人都朝她吹口哨,投去的目光仿佛要揭開她單薄的衣裳。她才是真正的節(jié)奏,一停一動,都撥得滿場高潮迭起。我起初是知道自己長短的,作為眾多獵手的目標,自己只有一雙勤勞的手,怎么敵得了滿手金戒指。
是奇跡。我那時覺得余清水是個大哲人,當我身邊躺著趙雅時,覺得之前他講的話,落地有聲。
那天,她再三囑咐我:
“你是知道被兵哥曉得的后果吧?我是女生,麻煩不大,你就不一樣了,可能要被打斷手腳。”
我點頭。她纏繞過來,說:
“我這是為你好?!?/p>
其實我腦袋里在想,她為什么要跑過來跟我表白。但我又不敢問,這個奇跡,跟泡沫一樣,吹狠了會破。我信了她,對這件事守口如瓶,就連陶德儈,我都不敢講。趙雅開銷很大,我存的幾塊錢,她要不是埋怨皮膚干燥要起皺紋了,要不就是眼羨哪個背好包包心里自卑,蹭來蹭去,全給她掘了去,錢稍不到位,她就不如意,好幾天不理人,通常這時求和要付的代價更大。我偶爾和她提議,說要不就辭掉工作,換別的,偷偷摸摸,我有些難受。她答應得一溜煙,只說再掙些錢,搞點積蓄就私奔。我聽了,心里有盼頭,只是不曉得兩個人還要偷雞摸狗多久。
當然嘍,她只是偶爾出現(xiàn)在我房間,平素她不見人影,說怕人發(fā)現(xiàn)貓膩。
如果那天賀丕不出現(xiàn),我也不會發(fā)覺,這個所謂的奇跡,啪的一聲,破了。
我被打斷手腳,并不是因為和趙雅的情史被發(fā)現(xiàn),相反,我們兩人心里都有默契,就算是不小心碰面,也裝作不認識。賀丕比我狠,還不是被揍掉半條命。我聽別人講,賀丕到我們酒吧來之前,接到了趙雅的電話,暴怒。
“你曉得啵,趙雅以前和賀丕在一起的時候,被他帶著幾個弟兄迷奸了嘞?!?/p>
“阿耶,你這種話不要亂講嘞,兵哥現(xiàn)在只沒把她捧在手板心里了。”
我聽了覺得發(fā)笑,以他們的品行,說有其事,那倒未必是假的。
話講回來,我被打斷手腳,另有他事。
前面我說了,陶德儈是一線引火的汽油,我的慘事得虧了他。
賀丕帶人找上門來的時候,眼睛鼻子好了一大半。一伙人兇神惡煞,手里棒子棍子,甚至有拿砍刀的。陶德儈嚇得很,急忙跑去找兵哥。恰好兵哥帶趙雅出去游山玩水,手機也打不通。他縮著脖子,拎起肩膀,把我拖了過去:
“海狗……你……你要救救……救我??!”
說完他便躲我后面,拱我出門。我面對這伙黝黑的人,仿佛被無數(shù)個李木腦殼盯著,腦子不起作用了,他們啐掉口里的牙簽,甩動棍棒。
陶德儈,你的命數(shù),為什么要強加給我呢?
七
酷熱盛夏,云不蔽日,我守在門口,看田埂上光著腳,戴著草帽,穿著長袖長褲的人走來走去。
趙小嫻生下了奇跡。我爸也娶了趙小嫻。
雙喜臨門。紅頂棚子搭在之前擺過黑頂棚子的地方。
當我搖著輪椅從喜宴里穿梭,極目尋找余清水而不得時,我丟下身后關切的呼喚,到了他奶奶家。我直直盯著那座兩層樓的房子,頹圮的墻上爬滿院里狂野生長的凌霄——到處都是凌霄,就連電線上也是,雜亂地在空中畫線,一陣風吹來,枝丫便舒展開來?;]人欣賞,不再羞怯,開得比往年更濃烈。
余清水的奶奶是什么時候搬到城里去的呢?
我任由日光曝曬。
那天,陶德儈一邊結結巴巴地叫我,一邊送我去醫(yī)院,車開得飛快,喇叭按不停,一路上我只覺得,余清水之前的話,錯得很,情況不會變好,奇跡存在與否,和命數(shù)又有什么關系呢。倘若如他所言,我們能夠相提并論,那我們的命數(shù)為何如今會如此懸殊呢?
我悶悶地,回到喜宴上,剛好瞧見張慶梅挽著二叔的手,臉笑開了花。二叔遠遠瞧見了我,臉上掛著笑,眼神有些哀憐。我咧嘴一笑,想必這就是二叔的命數(shù),趕忙把自己搖進了屋里,把人情簿翻了又翻,始終不見和余清水有關聯(lián)的人。
他舉家遷往城里,鄉(xiāng)里的紅白人情,不會做了,和鄉(xiāng)里已經(jīng)了無牽掛,或許今后也不再回了。后來聽到別人講,余清水考研,余清水讀博,余清水如何如何時,我就想象出他又染黑的頭發(fā)、戴的窄框眼鏡,深沉的眼珠子,干癟的嘴巴,講的話依然寥寥無幾。
再后來,陶德儈打電話給我,說上面掃黑除惡,酒吧被查封,說是趙雅耍的花招;賀丕遭了報應,被抓了起來,在坐牢。他又回網(wǎng)吧做網(wǎng)管,談了女朋友,生活還算過得去。他轉賬一千兩千,我一概沒理,讓它自動退還。
那天門外的人飯足酒飽,笑聲揉成一片。我爸仿佛年輕了二十歲。
我呆呆地停在陰暗的屋里,盯著仿佛被箍成筷子的雙腿。
沒人再想起我,沒人再呼喚我。
從那時起,我就一直期盼,有天,余清水回到鄉(xiāng)間,最好是在春天,陽光把湖水點亮,在地上落下大小不一的光斑,田里,鴨子像白色的潮汐,一旁有幾匹被牽著鼻子的牛,負著犁,埋著頭,緩慢地踢著腿,間或哞哞兩聲。他出現(xiàn)在田埂上或是光禿禿的堤上,朝我揮手。我搖著輪椅,回應他。
我期盼,他再對我說一次:
“情況會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