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都市情感作家，專為本刊撰寫熟男熟女的奇情美食。

如今流行“源”，外灘源、浦江源、徐家匯源……

曾有出版社拋出一個選題，讓我寫寫徐家匯源對一代女性精神氣質(zhì)形成的意義。要準確描述這種抽象的感覺，真是頗有難度。

1996 至2000 年，是我在桂林路100 號的大學生涯。大一伊始，我懵懵懂懂被選進學校禮儀隊，分得一紅一白兩件廉價旗袍。輔導員兼隊長建議我們每人買支睫毛膏，這會讓眼睛看起來更有神。有同伴提議去附近小店逛逛，我卻暗自決定去東方商廈。

那天下午，我獨自乘坐6 站43 路雙層巴士到達徐家匯商圈，在東方商廈一樓買了一支睫毛膏，在對面的“大千美食林”吃了一個套餐，然后慢慢向東踱到橡膠廠的大煙囪處折返。踱過藏書樓、觀象臺、“遠東第一大教堂”徐家匯天主教堂、圣母院舊址（今“上海老站”）、光啟公園的一角……一直走到華亭賓館附近的車站等車。

那時對面的八萬人體育場尚未建成，上海體育館顯得十分宏大。那個初秋的下午到黃昏，我似乎完成了某種重要的成長儀式，這成為我后來在校期間最經(jīng)典的“望野眼”路線。當時我不會想到，這條路線正通往海派文化的源頭，通往中國近代思想學術(shù)和文化的策源地之一—徐家匯源。

值得一提的是“大千美食林”，這是上世紀90 年代中后期徐家匯很有標志意義的存在。至今每次路過那個轉(zhuǎn)角，我都會想到，那是“大千美食林”啊！它開業(yè)于1994 年，曾是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品種最全的現(xiàn)代化專業(yè)餐飲娛樂中心、上海灘的熱門去處，一時間，風光無二。20 多年來吃過的美食無數(shù)，不過我始終記得“大千美食林”

的鐵板炒面。20 年后我第一次逛臺北夜市，發(fā)現(xiàn)那些撒著魷魚須、肉絲、蝦仁的醬焦撲鼻的街頭鐵板炒面，就是大千炒面的鼻祖。

2001 年太平洋數(shù)碼二期正式開業(yè)，地址是已人去樓空的“大千美食林”。

2000 年我大學畢業(yè)，正是人生精彩時，徐家匯港匯廣場以西虹橋路恭城路轉(zhuǎn)角處，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熱氣騰騰的人間煙火地：弘基休閑廣場。

那兒鱗次櫛比匯聚了全國各地風味的餐館和酒吧，本幫菜、湘菜、川菜、新疆菜、日本回轉(zhuǎn)壽司、泰國菜等百花齊放。我?guī)缀趺恳患叶汲员?。那里的“多利川菜館”永遠有人排隊，我至今仍能回憶起飯店里彌漫的老油、辣椒、花椒和大蒜的混合之味。

直到2006 年，為配合軌道交通9 號線和11 號線的建設而將弘基廣場拆除，此前它依舊顧客盈門。

這些年海派文化復興，我理解的海派不僅是時尚洋氣的表象，也不僅是商業(yè)貿(mào)易等業(yè)態(tài)，而是在“西學東漸”進程中，西方文化附著傳統(tǒng)江南文化所交融嬗變出的一種都市文明，既有歷史性又有現(xiàn)代性，行之有據(jù)卻又無章可循，全靠悟性。

這不是一種物理的特質(zhì)，而是精神的，能讓人釋出更多內(nèi)容。被有氣息的人、事、物觸動，控制壓力、及時享樂，較為客觀、理性、開闊地看待事物，這些我自幼栽種的習慣，在徐匯這個區(qū)域找到了支持和衍伸，且將延續(xù)若干年。

在我對海派文化的理解過程中，著名歷史學家朱維錚的巨作《走出中世紀》對我影響至深。

他對中國晚明到晚清的思想文化史如何從中世紀到近代的過渡過程，作出獨到闡述，不僅把握了中國歷史的昨天、前天，更體現(xiàn)了對人類社會今天、明天的人文關(guān)懷。他曾說：“誰要了解17 世紀迄今的中西文化交往過程，誰就會把目光投向歷史上的徐家匯?！?/p>

身處原蒲匯塘、肇嘉浜的匯合處，徐家匯起初只是上海的普通村落，晚明文淵閣大學士、著名科學家徐光啟對它的聲名遠揚起到關(guān)鍵作用。

1600 年，他遇到了對他人生有著重要意義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利瑪竇與他的教友們不遠萬里踏浪而來，將天主教義與儒家文化融合，使傳教在包括上海在內(nèi)的中國沿海獲得空前成功。那些年，東儒徐光啟和西儒利瑪竇，用難以想象的胸襟與風骨，用文字、宗教、思想，用數(shù)理化，使上海從明代就成為中西文化交流的中心，將上海帶入近代之上海，實際上也是將中國帶入近代之中國。徐光啟也成為近代意義上的第一個上海人。

徐光啟往生后，安葬于肇嘉浜北原（今光啟公園），圍繞著他的墓地，他的后人繁衍生息，徐家匯也逐漸發(fā)展成“慕西學之心，窮天地之想”

的大本營和重要孔道。特別是在1949 年以后，徐家匯逐漸歷練、融合并升華成以“光啟文化”

為特質(zhì)的文化內(nèi)涵，百年電影、百年唱片、百年教育、百年氣象、百年工藝等都得以挖掘和光大。

土山灣博物館移址和二次提升、百代唱片舊址“小紅樓”修繕等，再現(xiàn)徐家匯作為中西文化交流重鎮(zhèn)的風采。在建的徐家匯體育公園也將成為世界級的體育綜合體和面向未來的新地標。

“小紅樓”是個太有故事感的所在，藏匿于徐家匯公園內(nèi)，有著遺世獨立的安靜美好，見證了中國流行樂壇的風雨浮沉。聶耳、冼星海、黎錦輝、周璇、胡蝶、阮玲玉、龔秋霞、姚莉、白光……

一個個時代的音樂精靈們在百代唱片和上海第一座錄音棚留下了印痕。這兒也是國歌《義勇軍進行曲》的誕生地。紅樓的東側(cè)曾是中唱大錄音棚，毗鄰的小樓，誕生了中國第一本流行音樂雜志《音像世界》。如今，“小紅樓”里的地中海風格餐廳環(huán)境自是高階的，可圈可點的是它的西班牙海鮮飯。半生半熟的燜得討喜（按西班牙廚師理論，半生半熟是為了嘗到一半的生米原味和一半的海鮮湯汁味），藏紅花融于夾生飯粒，大蝦、青口等濃郁扎實，海味無窮。

其實徐家匯是物理上的小地方，卻也展現(xiàn)出大襟懷，既閃現(xiàn)著陪伴了它400 多年的宗教的、理性的、格物致知的光芒，也留存著亙古不變的東方神韻：從容、曠達和暗蘊的驕傲。它更多讓我感到的是海的氣息，通往更深邃無垠的遠方。

歲月無聲，我也逐漸擁有了一些視野和思想。

真的，讓女人臻于成熟的，不僅是小情小愛，也包括在時代機遇中、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何去何從，不僅安排妥帖自己與社會的關(guān)系，也安頓好自己與自己的關(guān)系;而讓眼睛更有神的，也從不是東方商廈里的睫毛膏，而是心智與心量，是將心靈門戶向世界文明敞開。而徐家匯對于我這一代女性最大的價值，并非《人約黃昏》里神秘華麗的哥特式教堂雙塔尖頂?shù)募粲昂屠淦G迷離的秘戀，并非“上海老站”里的宋美齡專列和上海熏魚，也不是百代唱片“小紅樓”

前的滿地梧桐和時代曲余音繞梁，而是終于明白，成為自己是一門浩瀚漸進的功課。徐家匯源，也成了一代女性的精神教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