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平
1
賈爺盤腿坐在炕上,炕煙從窗戶縫隙里鉆了進來,他“吭吭吭”地咳嗽了幾聲,然后繼續(xù)摩挲他的鞭桿。鞭桿的竹節(jié)很大,凸成了,嶙峋的疙瘩,一節(jié)一節(jié),就像患了大骨節(jié)病的指頭。鞭桿本來是長鞭子上的,因為斷了,所以賈爺將它截成了短的。短的更好,堅硬,柔中帶剛,像段鋼筋。它的美感就在于從小到大一個個排列的疙瘩,握在手中好像古代的某種兵器。把握的地方正是兩個疙瘩的中間,穩(wěn)穩(wěn)的。而把握的地方還用皮條編織成了紡錘狀,好像一條魚鱗整齊的尖吻魚。時間長了,鞭桿古香古色的,玲瓏剔透,讓人產生強烈的盤摸欲,總想握在手中感受歲月的美好與崢嶸。
賈爺不光摩挲鞭桿,同時摩挲鞭條,一根三尺長的鞭條油浸浸的,泛著黃澄澄的光芒,倒像金絲編的。可見賈爺摩挲這桿鞭子花了多少年月的工夫。坐在炕上的賈爺經常揚言:如果誰不聽話,就要鞭子抽他。這話,最早是他說給老伴的,后來是他說給兒女們的,很有威懾作用。當然,賈爺幾乎不用鞭子抽人,僅有一次,賈爺將鞭子舞得“啪啪”作響,鞭梢竹簽一樣扎在賈爺老伴身上。賈爺老伴影子般躲進廚房去,迅速將門掩上。鞭梢又從門板縫里躥了進來,倏倏倏,蛇的芯子一般。身上起滿了豌豆大小的紅斑,火辣辣的疼,賈爺老伴再也不敢慢待朋友了。那個時候,賈爺和老伴都還年輕,夫妻倆都還有點個性。賈爺當然不敢著實去抽老伴,只是點到為止,不然,還不皮開肉綻。
順著側身,賈爺老伴旋開了門簾,手中的方盤在一個平面上搖曳著好像大海里的一葉扁舟。她小心翼翼地將方盤擱在炕桌上,低眉瞟眼賈爺,說,再休捂摶你的兀(那)了,吃飯。賈爺老伴將一大粗碗漿水面從方盤里端在炕桌上,還有一小碟兒咸菜和一小缽兒油潑辣子。漿水面清清的,不見雜面旗花兒,盡是金條一樣的洋芋棒棒甚欠成色地沉在下邊,這還是賈爺老伴格外給賈爺舀的,如若其他人,那則更清。咸菜不用說了,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了,可是一小缽兒油潑辣子那可講究得很,紅紅的辣子青花瓷的缽兒,如不仔細觀察讓人誤以為什么文人雅士的一盒印泥。
賈爺先沒吃飯,看著慭慭小心的老伴轉身離去,這才過癮地抽了一口水煙。好像漿水面吃不飽,必須吸口水煙來墊肚子。水煙瓶就在炕桌上,像只孤單的仙鶴伸著細細的脖子,仿佛它也餓著,經賈爺這么一吸,脖子更加細長了。青銅的水煙瓶與青花瓷的小缽兒一樣,都是賈爺趕大車時從外地淘來的,也算古董兒。
賈爺在炕桌上蹾了一下筷子,剛要吃飯,就聽院子里的馬匹打著響鼻重重地踢踏。他急忙推開窗子向外望去,頭像長歪了的一只大葫蘆。他就知道小兒子四喜打著馬匹,說時遲,那時快,賈爺一把摸過立在炕角的鞭子,標槍一般地射去。那鞭子,拖著長長的尾巴,如蛟龍,似閃電,正在半空套住了四喜甩下的長鞭。長鞭一個回環(huán),反繞過來纏在四喜的脖子上,鞭梢S形重重抽在了他的臉上。一條血棱頓時凸了起來,好似一條吃飽淤泥的蚯蚓。四喜摸把生痛的臉,還沒明白咋回事呢。
不如畜生的東西,馬匹不能打的,說了幾十回了也不聽。賈爺怒不可遏,隔著窗口罵著。三說兩罵,賈爺已經縱身,翻出窗子來,在院子里的干馬糞上滾了一個蛋蛋。院子里曬著半拃厚的馬糞,隨時填熱炕用。賈爺要打四喜,去撿自己的鞭子,卻與四喜絞在一起。別看賈爺近將六十歲的年齡,身子骨還很硬朗、靈敏、迅捷。
賈爺老伴知道賈爺?shù)钠猓劼?,急忙攆了出來,佝僂的脊背好像一只單峰的小駝。她將兩手撐開,弓的兩頭一樣頂在賈爺與四喜的中間。她可不希望賈爺再打四喜,四個兒子,只有四喜是他硬讓跟著趕車的,說啥手藝無人繼承。
2
馬槽里的草料好久都沒這么滿了,天然的清香在馬圈的氣息里分離再分離??墒邱R都打著響鼻將草料拱到旁邊專挑下邊的豌豆吃??┼忄獾穆曇簦似鸨朔?,好像天車滾過。哈哈,有細糧不吃粗糧,馬是有靈性的,跟人一樣。
賈爺捋著胡須,臉上散發(fā)著憐惜的光芒。這幫奸,賈爺在罵,然后撫摸著馬的脊梁,凸起的椎骨讓他再次陷入嶙峋的回憶……
那一年,十二歲的賈爺因為自小喜歡馬車被程腳戶(車夫)看中帶著學趕車。項圈、轡頭、韁繩、肚帶、后鞧,所有的皮具在賈爺眼里都是怎樣不可思議的手藝,精工細作。還有銅環(huán)、銅扣、銅鉤、銅鏈、銅葉子,锃亮得金子一樣,賈爺無不想像一種珍貴的光澤。賈爺總是等著卸駕的時候,趁機摸摸皮具與銅件,將它遐想為具有某種神力的寶貝。他想,什么時候自己也能擁有這樣的一駕馬車,云游天下。
而趕車,就像剛有汽車時的司機,吃得非常香呢。如果不是賈爺聰穎而善悟,人家程腳戶根本不會收他為徒的,誰都知道這是一個養(yǎng)家糊口的飯碗啊。程腳戶五十多歲了,腳力漸漸不足,必須找個合適人選,傳承他的精湛絕活呢。說個實話,那時整整一個縣城,也見不到幾駕馬車。屈指可數(shù)的幾駕馬車都是大戶人家的,張家三駕,劉家四駕。而大戶人家是要雇腳戶的,就是現(xiàn)在的司機。程腳戶就是被張家雇用了。程腳戶本是隴西通安驛人,最后落戶本縣了。設驛的地方,馬車自然就多腳戶自然也就不少,而程腳戶的技藝屬于最末流的。競爭實力不夠逼得程腳戶在外謀生了,當然,他還依然打著隴西通安驛的招牌。不言而喻,程腳戶的技藝就是在被張家雇用之后練就的,具備練兵之器,技藝自然長足精進,以至成家落戶,養(yǎng)家糊口了。
開始,程腳戶并未教授賈爺學趕車,而是讓他跟在馬車后邊拾糞。拾糞的辛苦主要在于拾糞之后還要趕上已經行遠的馬車。這就要看你的腳力與拾糞是否嫻熟了。
趕車并非單純的趕車,它還包括一套掛套,一套口令,一套鞭法,一套繩技,一套裝卸等等。比如口令:嘚是行,吁是停,駕是快,嗷是慢,嘟是轉,嘞是縮,捎是退。馬匹不會說話,除了踢踏,就是嘶鳴,人必須給它一套口令使它明白。當然馬匹的踢踏與嘶鳴,人也必須懂得它的用意:憤怒、膽怯、疼痛,還是疲憊。口令易學,鞭法難施,策轅馬,策驂馬,策駢馬,還是駟馬全策,都是很有講究的。
拾糞也是必備的技藝,第一次拾糞,賈爺兩只眼睛盯著馬的屁股走了十多里路,也沒等到一泡馬糞來。他在大腦里無數(shù)次地演示了拾糞的動作,他想展示自己的欲望從眼睛里噴出來,好像兩串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程家爸,馬怎么還不屙糞呢?賈爺加快步伐跑在程腳戶前邊,說。一個背篼空空的,背著一點也不重。
程腳戶咀嚼著腮幫,將壞壞的一笑埋在皺紋里,說,我怎么覺得重得很,你再背上一截路了試試。
背篼外邊鞔了一層破羊皮,背篼里邊的糞痂結了一指頭厚。背篼確實不輕呢,程腳戶知道賈爺?shù)男睦?,故意讓他從實踐中總結經驗。
又走十幾里路,背篼好像在長,越來越重,背帶將賈爺?shù)暮股览者M肩膀里,也成兩道螺紋狀的溝壑。痛得不說,只就汗水好像摻了沙子的堿水,蝕得渾身難受。賈爺?shù)哪_力漸漸不支,一次次地將背篼向上顛起,然而背篼落下的重力更讓賈爺不堪重負。這個時候,程腳戶暗暗吆喝一聲,將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下,好像黑色的閃電。馬都明白程腳戶的用意,嘚嘚嘚地加快步伐,跑了起來。
一道塵煙,在轟隆隆的車輪聲中黃龍般地升騰起來,賈爺跟在后邊,仿佛黃龍腹中的一只螞蟻,吭吭地咳嗽。就在這個時候,賈爺發(fā)現(xiàn)一綹馬糞好像遺落的蛋糕,囫圇地排列在黃龍的腸道里,啊,這正是賈爺一路盼望的金蛋蛋,賈爺揉揉眼睛,不假思索地歪起左腳底擋著馬糞,然后用糞笊拾起馬糞。馬糞很大,七八疙瘩就滿一糞笊,賈爺按照演練好的動作向著身后的背篼扣去。說起容易做起難,糞笊還沒到達左肩后邊馬糞便已跌落下來,全部灌在他的頭頂上。糞水黃黃的,賈爺稍有遲疑,幾道瀑布已經飛流直下三尺,掛在賈爺臉上。賈爺打個顫栗,急忙用手兩抹,戲臺上嚇人的臉譜頓然呈現(xiàn)在不愿散去的塵煙里??奂S要快,全靠慣性,賈爺根本不懂。
馬車漸行漸遠,賈爺顧不得臟臭了,索性解下背篼用手拾。一顆一顆,好像叼食拉倉的黃鼠狼。
望塵莫及啊,然而賈爺非得迎頭趕上。程家爸,慢一點。賈爺奔跑著喊了兩聲,那聲音好像力不從心,根本達不到追趕馬車的速度。
賈爺加快了步伐,身上的背篼上下左右地晃蕩。如不注意觀察,誤以為這邊那邊兩邊啃著賈爺腦袋的動物。
吁——一片榆林的旁邊,程腳戶終于將車停了下來??傆邪脲仧煹墓し?,賈爺這才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剛到馬車的旁邊,他就一頭栽倒,好像冬天的一泡馬糞,騰騰地冒著熱氣。
程腳戶在車轅上磕著旱煙鍋子,譏笑賈爺稀。煙鍋下邊一溜煙灰?guī)е鹦窍[了,好像流星的殘骸。他還沒有注意賈爺?shù)膴y點,伸手去解賈爺?shù)谋丑?,嚯,一層油彩涂在賈爺臉上,仿佛黃臉的秦瓊,而他的手更像枯死的黃楊木樹杈,那么剮人。這是怎么了?程腳戶驚愕著眼神,一把拍在賈爺手上,問。
嗚——賈爺竟然憋屈地哭了。
男子漢大丈夫,哭啥呢,程腳戶拉著要扇賈爺?shù)募軇輲接芰峙赃叺哪讐卫锶ハ?。此路程腳戶經常通過,特別熟悉周圍的環(huán)境。
淖壩旁邊,賈爺?shù)哪樀褂吃谒{天白云里,猶如被鷹沖破的傷疤。賈爺不忍過多觀看極度丑化的容貌,迅速將頭淹進水里,好長時間才換一口氣。嘩啦,藍天白云全都破碎了,在一波一波的皺紋里變形。賈爺只是惜疼自己的臉,連連將藍天白云擊打得無法復原。
卸妝的賈爺重新清亮起來,有點帥氣的樣子。他將汗衫一趁洗了,光著膀子凸顯一下少得可憐的肌肉。他是故意的,要讓程腳戶看看,他就是男子漢。但他有點后悔,跟著別人學啥趕車的,又臟又累。先前馬糞當頭滿灌的情景讓他憎恨馬乃至一直鐘愛的馬車。
欲打退堂鼓嗎?賈爺?shù)难凵窨湛盏?,好像失落顏色的玻璃。程腳戶早都看出了賈爺?shù)男乃迹麤]有闖進賈爺?shù)囊暰€里,而像專注于車事無暇顧及其它地解開了馬的岔子。然后,他將長鞭舞動成黑色的霹靂,啪啪啪,十幾檗榆樹枝碧云般地落下,緩緩的,像被神劍削下的綢緞。還有幾鞭是從賈爺?shù)谋羌獠吝^,差點削著賈爺,可惜有驚無險,賈爺毫發(fā)未損。谷篅,你把榆葉拿給馬吃。賈爺?shù)男∶泄群@,程腳戶收著鞭子說,我到那邊地里拔(偷)個旱蘿卜去。
賈爺還在愣神,腦袋好像被雷殛了,他沒發(fā)現(xiàn)程腳戶還有這等神功,嗯,就為這個,剛剛萌生的念頭重又回到九霄云外去。他摸摸似乎發(fā)麻的鼻子,確定鼻子完好無損之后才從腳下揀起榆葉放到馬的嘴邊讓吃。但他瞅著馬的屁股,判斷哪匹剛剛屙了馬糞的偏不給它吃。賈爺?shù)漠惓P袨橐鹆笋R的警覺,就近一匹嗖地甩著馬尾抽打賈爺。哎喲,馬尾抽在賈爺眼睛里,刀割一般地疼,原來馬也擁有神鞭的本領。賈爺惱羞成怒,拔下馬車上的鞭子就抽這匹馬。可是賈爺不會使用鞭子,第一次抽去的鞭子便是莫名其妙地拐彎抽在了他的脊背上。賈爺?shù)刮鼪鰵猓餍缘罐D鞭子拿著鞭桿敲打馬匹。打馬是有講究的,頭面不打,關節(jié)不敲,硬器絕對不拿。賈爺可是三樣都犯了,專用硬器敲打馬的頭面和關節(jié)。他媽媽打他,一根撣子把兒專敲額頭、關節(jié)和拐胡兒,最疼。啊,馬匹縱有千般憎恨可是套死在車上只有任人欺凌了。
藍艷艷的天上白云飄,黃燊燊的山坡火如燒。脊背淌汗心里澆,千里趕車為吃飽……
程腳戶吼著歌謠轉到那邊地埂上,好像他沒到那邊蘿卜地里去。
賈爺聽見程腳戶的聲音立即停止了打馬,而且佯裝喂食。馬都扭著脖子不吃,賈爺硬塞時,馬就彈著蹄子警告。
不吃拉倒。賈爺扔下手里的榆葉,嘀咕,誰怕誰呢。賈爺滿臉的不屑,好像干脫一件讓馬吃了啞巴虧的美事。
谷篅,你把這個旱蘿卜拿到淖壩那邊洗了。程腳戶一屁股坐在土坎上,用手甩著額頭上的汗,說。這天,曬得地要著火呢。
賈爺接住程腳戶扔來的蘿卜,繞開自己剛剛洗了衣服的地方去洗蘿卜。
唉,馬怎么沒吃呢?程腳戶奇怪地過去察看。馬的神情憂郁,眼中噙著淚花,因為馬沒犯錯。啊呀,馬的嘴唇、眼眶全都滲著血,足下一片凌亂的蹄跡。程腳戶繞著馬車轉了一圈,終于發(fā)現(xiàn)端倪——馬被打了。程腳戶怒火中燒,可他壓住火氣,緊緊握著鞭子而不動一點聲色。
賈爺喜笑顏開地跑了過來,手中的旱蘿卜好似一團紅色的火球。
啪,程腳戶朝著賈爺面門這就甩去一鞭子,好像一把利劍削去??墒潜拮記]有打著賈爺,而將賈爺舉著的蘿卜削為兩半。
賈爺突然看見一朵黑色的云陰沉沉地壓來,就要下起一場霈雨。嗨,我把你個不諳世事的畜生!一聲悶雷從那朵黑云中間炸開,炸得賈爺蒙頭轉向。
情況不妙啊,賈爺扔下蘿卜拔腿就跑,豈料已經晚了,程腳戶一鞭子甩去纏住了賈爺?shù)耐龋Z爺好像段木一樣摔倒了。程腳戶一抽鞭子,賈爺滾得更比下山的碌碡。完了,賈爺嚇得魂飛魄散,只聽歘的一響,搭在車轅上的汗衫便已飛向空中,接著又在歘的一響中汗衫裂為兩半。程腳戶徹底發(fā)威了,一個鷂子翻身,騰空而起,裂為兩半的汗衫在一陣好似電流的咝扭扭聲中迅速裂為碎片,然后驚恐而散。程腳戶打著賈爺?shù)暮股?,就等于打著賈爺。程腳戶還不解氣,繞著賈爺舞動起來,鞭子就像密不進沙的鋼網裹著賈爺。賈爺只有死了一般地閉著眼睛,任憑恐怖的聲音穿破耳膜從而抽痛他的每一根神經。
嗚——鞭子好像箭般射去,正好插在車轅的插筒里。程腳戶終于收鞭了,頂天立地地站在賈爺眼前,說,如果你愿意學你就跟著好好學,如果你不愿意學你就拿上這幾個銅板回去,一點也不強求你。程腳戶掏出幾個銅板,扔在賈爺身邊,銅板好像逃出籠子的小家鼠,四邊滾開。
程腳戶一套鞭法,精湛絕倫,徹底使得賈爺折服了,他很感激程腳戶一點也沒打他。他匍匐到程腳戶腳下,抱著程腳戶的腿,一言不發(fā)。但他表示跟定了,跟著程腳戶學鞭法。程腳戶甩腿,喝他回去,可是賈爺猴子一樣死死地爬著,程腳戶沒有將他甩出。
那好,那你說說你為啥打馬?程腳戶拉起賈爺,換種口氣說,馬是有靈性的,不能隨意毒打,它是人的朋友,忠實耐勞,無怨無悔。如果隨意打你,你的心里是啥滋味?
賈爺還是一言不發(fā),委屈的淚水簌簌流下。
那好,那你過去對馬三鞠躬,表示認錯,然后正式拜我為師,學趕車。程腳戶擺著頭,好像風中的葫蘆,示意賈爺過去。
對馬鞠躬,這是賈爺極不樂意的,他的自尊好像砸了匾額的門面,受了極大傷害。他的步子軟軟的,個子突然矮了三尺,就要低于地面了。他在鞠躬之前先向程腳戶瞥了一眼,看見程腳戶不容褻瀆的神情那么嚴肅而凝重。本來,賈爺是想敷衍了事的,現(xiàn)在,他只有恭恭敬敬地彎腰低頭了。就在賈爺彎腰低頭的那一剎那,他看見馬對他的鄙夷、反感與戒備。
拜師自然隆重一些,程腳戶取出火石點燃三根干草,插在幾塊胡墼縫里做為香,他盤起雙腿坐在香的后邊,而賈爺跪在香的前邊,表示尊卑。程腳戶曾是拜過師的,他就按照自己拜師的程式使得賈爺拜師??牧巳齻€頭,賈爺稱了一聲師傅,程腳戶這便教誨賈爺:趕車首先要愛車,尤其愛馬。趕車需要學的東西很多,學做人,外圓內方,好像麻錢,有價值。再就是掛套、鞭法、繩技、裝卸……各種技術,多著呢……
這事耽誤的時間長了,按黑趕不到通安驛了,匆匆吃過干糧,師徒發(fā)韌,繼續(xù)前行。賈爺似乎來了勁頭,依然背著背篼跟在車后拾糞。他穿著程腳戶的半褂,那么寬敞,好像一襲道袍,飛揚在作法的神秘當中。有時碰見一顆石頭,賈爺當糞拾著,練就一點技術。賈爺終于總結出了關鍵所在:扣糞要快,不讓糞笊絲毫停頓,哪怕扣到外邊,也別扣到身上。
他又開始盼望一泡馬糞試試。
午后時分,才到亂石灘。一路趕來,馬已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何況今天行進,先慢后快中間停,馬的使力很不均勻,如不調劑一番,欲速則不達。
亂石灘是必須飲馬的地方,亂石中散布著一個個清澈的水窩子。程腳戶取下車轅下邊的皮桶子剛剛讓賈爺淹了一桶水,就見四匹馬的蹄子一同扣起,煩躁不安。程腳戶以為狼來了,可是環(huán)顧一下沒見狼的蹤影。程腳戶讓賈爺將皮桶放在轅馬嘴下先飲轅馬,他則脫下鞋來洗腳。誰知,四匹馬一起嘶鳴,全都跳了起來,幾乎要將馬車掀翻。開始,程腳戶以為馬還排斥賈爺,不讓接近。
不知好歹的家伙,還記仇呢。程腳戶嘟噥著非得親自過去照料。可是馬匹驚慌失措,向著老路奔跑起來。就在這時,程腳戶隱約聽見一種轟隆隆的聲音低沉地壓向耳邊。是雷嗎?程腳戶還在不經意地辨別什么聲響,可是余光掃見一道土墻一樣的東西從他的左側推進過來。程腳戶抬頭望去,啊,快,大事不好!他在縱身上車的那一瞬間也將賈爺拉上了車。駕,駕,駕!程腳戶東倒西歪地三聲吆喝,馬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車拉出數(shù)十丈遠。程腳戶還沒緩過氣來,一人多高的山洪已經摧枯拉朽,沖下亂石灘去。那氣勢,漫天褐黃,土的顏色。狼群常遇,山洪還是首次遇到。上游肯定下大暴雨了,而下游的人還不知道。
吁——程腳戶吆停馬車,驚魂未定地呼喊。啊呀你看,這么兇險,是馬救了咱們!
賈爺一聲哭叫,跳下馬車,抱著一匹馬的前腿痛哭流涕。他可真的服了馬的靈性了,胸腔更有山洪一樣的內疚充斥。這時,賈爺真正開始愛馬,他用手掌輕柔地撫摸著每一匹馬的脖頸,悄悄私語,說著誰也聽不見的心里話。
看夠山洪的壯觀,他們繼續(xù)前行,順著一條長坡攀上大營梁去。
到達通安驛時,已是晚上八點多了,西沉的太陽還為他們余留一點紅光。程腳戶直接將馬車吆到董家店里歇腳,他讓賈爺將馬糞倒到馬廄旁邊作為見面禮,這是規(guī)矩,以便冬天將炕燒得滾燙。卸套的馬匹精疲力盡地挪到水池旁邊飲水。三匹驂馬主要讓開一點位置,使得轅馬先飲。轅馬也不客氣,一氣下去水位便是下降兩個指頭。轅馬躲開時三匹驂(駢)馬搶了起來,你推我搡。店小二添了兩桶水,用著粗俗難聽的語言罵,好像就想要了馬命。賈爺雙目怒視,拳頭攥得石頭一般。他已做好準備,如果他敢打馬賈爺就和他拼命,盡管店小二的體魄可敵賈爺三倍??墒琴Z爺看中了立在墻邊的一把鐵锨,情況緊急時他就一锨拍了店小二的頭。
程腳戶特意要了三升豌豆添加到綿草里,做為馬的特別犒勞。店里的草料就像人的飯菜,除了純草,還有豌豆、包谷、油渣、谷衣等等,就看是否給馬開個小灶。通常情況,都是腳戶克扣馬的草料,這次,卻是程腳戶為馬掏自己的腰包。
來到通安驛,除了探望父母,程腳戶還得去看一個人,那就是他的師傅李腳戶,他要告訴師傅他也收徒弟了。李腳戶,曾因收了程腳戶而聲名掃地,他教的徒弟不行么。誰曾想,程腳戶出人頭地,也算衣錦還鄉(xiāng),給師傅撐臉了。
李腳戶正在炕上抽水煙,咳嗽的聲音像要咽氣,那口痰欲下不上的,依靠水煙咯出的方法已經無濟于事。
李家爸,程腳戶這樣叫聲師傅,急忙放下手中的茶葉和點心拍著李腳戶的脊背。
你又來了嗎?上次拿來的茶葉還多著呢。李腳戶有些擔待不起地說,他們的眼睛里都沒水,現(xiàn)在才知道高看你的。李腳戶手中一截劈得比香還細的麻稈一直燃燒著,等著李腳戶將話說完。趁著空檔,李腳戶抓緊時間咳嗽一聲,才將水煙瓶湊在火焰上咕嚕嚕地吸了一口。
李家爸,我也收徒弟了。程腳戶拉著賈爺向前推薦。谷篅,趕快給爺爺磕頭。
賈爺按照程腳戶吩咐,跪在炕前給李腳戶響響地磕了三個頭。
李腳戶美美地咳嗽一聲,笑哈哈地趨身向前,來拉賈爺?shù)氖?。他的嘴仿佛一個坍塌的山洞,只有一顆牙齒孤零零的懸掛著,好像就要掉下的巖石。隨著兩聲痰壅的咳嗽,他在不失時機地教誨,好好學,走南闖北,比種地的好……
賈爺連連答應著握緊了李腳戶的手。他的手,癟癟的,如同凍干了的雞爪子。
油燈,頂著一粒黃豆,可憐得再也不能可憐了。但它不可想象地放大著三個人的影子,前俯后仰,變化多端。
沉黃的光里一直彌漫著閑言碎語,濃度越來越高,誰家的師傅死了,誰家的徒弟將車趕到溝里去了……賈爺聽著新奇,眼睛放射著黑色的光芒。
3
這趟,他們的目的地是隴西縣文峰鎮(zhèn)。從迭部林場經過岷縣拉來的木材都在這里集散。一副上好的柏材棺木四個大洋。張家要給榆中親家代購四副棺木,打發(fā)程腳戶過來操辦。程腳戶也將賈爺帶來了。
賈爺從未見過這么多的車馬,更未見過這么多的木材,那不亞于上趟蘭州逛省城。賈爺?shù)穆氊熓强春民R車和財物。有對比才有鑒別,賈爺坐在馬車上,倚欄觀察每一駕馬車,挑選哪一駕精工細雕或有特別的地方。當然,某駕最美的馬車是他著意排名而賞心悅目的。出于私心,他覺得自己的才是最美的,從車到馬。
其實,程腳戶也不懂木材,轉了一個下午只聽人家談論。柿子紅、鵝雛黃、雞骨白,都是入流的柏材棺木。上好的柿子紅六個大洋一副,上好的鵝雛黃四個大洋一副,上好雞骨白兩個大洋一副。程腳戶心想,如果四個大洋能買中等的柿子紅就好了。
心里沒個底數(shù),那么只有歇店,等著明天再看了。
文峰號稱旱碼頭,各類餐飲自然不消多說的。綠顏色的雞湯粉可是賈爺從來沒有見過的,青青的菠菜汁加在粉里,粉就成了一塊塊碧綠可愛的翡翠,晶瑩剔透。賈爺?shù)哪_步停住了,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物。那就吃雞湯粉吧,程腳戶必須滿足一下徒弟的欲望,畢竟賈爺還是孩子。其實,雞湯粉并非什么大餐,而是名副其實的小吃,小小的碗里僅有一疙瘩帶骨的雞肉,然后就是雞湯里的綠粉,還有蔥花、芫荽、紅辣椒絲,放在碗里,好看。對于只求飽腹的年代里吃雞湯粉可是極不適宜與劃算的,它只能解饞,啖嘴,而解饞之后嘴則更饞。所以,它的魅力就在于此,吃了一碗想兩碗,吃了兩碗想三碗。不過賣小吃的都是聰明人,賣雞湯粉、羊雜碎的旁邊總會搭配賣臘肉饅頭或醬拌面的,以便吃得扎實。
賈爺翻攪筷子,一疙瘩雞肉上下沉浮著,好像害羞的小女孩。賈爺?shù)淖齑盍松先?,滾燙的碗邊又讓他的嘴唇退縮回來,他只能噓著涼風吹滿一碗的小波瀾。
賈爺一連吃了三碗雞湯粉也不見飽,連他自己也不好再要了。因為這個時候程腳戶才吃了兩碗,而且還沒吃完。
掌柜的,取四個臘肉饅頭來。程腳戶最后一揚小碗,轉身向著旁邊賣臘肉饅頭的攤主說。
好嘞——賣臘肉饅頭的攤主等的就是這句話。先前,賈爺風掃殘云的架勢,早已使他斷定必然會有這樣的結果。他一翻手,蒸籠的高溫還沒來及燙他,四個臘肉饅頭便已一氣哈成地擺放在碟子里,冒著咬人的熱氣,好像一窩可惡的小白狗。
臘肉饅頭不像一般的饅頭,扁得好似偷工減料的瓜皮帽,剛能扣個頭頂,而像倒扣的半個大冬瓜,高高聳起。從上到下,饅頭平切四刀,每一層都夾臘肉,咸咸的香。肥加瘦,薄搭厚,肥如水晶,瘦比瑪瑙。
賈爺硬裝吃飽的胃口突然空洞起來,迅速騰出半個盆子的空間,迎接新食物的到來。
就這么吃嗎?賈爺半張著嘴,等待程腳戶的發(fā)話。
只要你不怕燙,隨你的便。程腳戶將碟子一直推到小方桌的那邊,說??蓜e脹壞肚子。
程家爸,你先吃吧。賈爺強忍著急切的心,說,可是口水還是流了下來。
起風了,一絲清涼毛茸茸地劃過。程腳戶望眼頭頂斜垂的柳條,又望望正好西沉的太陽,說,不急,先讓涼會。
怎么不急呢,賈爺借口試驗燙不燙,伸手過去,拿了一個臘肉饅頭。他不由自主地哈了一聲,又將臘肉饅頭倒在左手,再倒右手,再倒左手,最后他還是忍受不住燙手,重新倒在碟子中。但是,臘肉饅頭散了,好像地震后的佛塔,七零八落。一片臘肉掉在了地上,賈爺?shù)膬芍恢讣桌销棑涫嘲愕匮该?,掐起了臘肉,還有臘肉上的灰土,弧線形地撂到嘴里。嗯,這么咸,然而滋味非常地香。有意思的是賈爺兇狠的手指,鷹喙那般的鋒利而形象。
賈爺已經控制不住食欲的慣性,再將碟子里的一片臘肉弧線形地啄到嘴里。依然滾燙的溫度,一路滑下,使他好似吞了火栗的猴子,拍著心窩跳了起來。
程腳戶一直看著,直到賈爺一連吃完兩個臘肉饅頭他才動手,而且遲疑著再等賈爺吃個。
賈爺從未這么過癮過、吃飽過,這時候,他突然想起李腳戶說的,好好學,走南闖北,比種地的好。所以,賈爺更加堅定了跟著程腳戶的信念,趕車。
從街走過,賈爺腆著肚子,好像偷了菜瓜揣在懷里。這娃娃有病哩嗎,肚子里長了個啥?一個穿著黑衣的小腳老太太走在他倆側邊,不停地說,給娃娃看看啊,耽擱勁大了。那個年代的她,絕對不會想到,賈爺能吃那么飽。
到柴家店去,不到兩里的路,賈爺爬山一樣地喘氣,巴望不得盡快到店??傻降昀铮Z爺坐臥不安,飽膈打得讓他斷氣。而臘肉里的鹽分著火一樣地讓他口渴,他不由自主地抱著冷茶罐,一氣一氣地喝冷茶。賈爺徹底成了一只充氣的羊皮筏子,鼓脹得浮在炕上。
這一夜,賈爺輾轉反側,永遠記住了隴西的臘肉饅頭。
翌日的太陽灰蒙蒙的,倒扣的鐵鍋那么悶熱。而賈爺放著熏天的臭屁,讓人離他三丈。為了放個愜意的響屁而不致過于丟臉,賈爺一直落在后邊,然后肆無忌憚地排空憋人的濁氣,屁眼門就要被沖脫圈了。
轉了半圈,程腳戶朝著昨天中意的一家木場走去,商量一個可行的價錢。心想稍好的柿子紅能不能商量到四個大洋一副買下。最后,商家總算答應了,總共四副,每副四個大洋。還算滿意吧,程腳戶正要將手塞向錢袋時,賈爺像車豬糞地熏臭過來,急忙說,程家爸,到那邊再看看去,我也打問了一家。程腳戶有點意外地看著賈爺,猶豫了半晌,朝著商家說,那么,就到那邊看看去,估計娃娃的眼光不行。
程腳戶的腳步還沒走到木材跟前就說,不行不行,黃瓜瓜的一點不紅??墒?,一位長者點著拐杖將程腳戶擋住,說,棺木要看木質好賴,顏色有啥用處呢,油漆一上,啥都遮住了,埋到土里更就看不著了。
梆梆梆,長者又用拐杖敲著木材。
多少錢一副?程腳戶有些猶豫了,上前摸著木材,說,牛說牛大,角說角長,家家都有道理,我可被人搞暈了。
五個大洋一副,你的這個娃娃講到三個半了。長者說,要不是說四副,低于四個大洋,別想。
先前,娃娃老漢閑諞的,要價五個,實心想買,四個能拉。賈爺說,兩副呢。長者說,還是四個。賈爺說,三副呢。長者說,還是四個。賈爺說,四副呢。長者心里一驚,量他沒有這個數(shù)量與大洋。賈爺說,一言為定,我叫大人去。賈爺轉身離去,這便叫來了程腳戶。
這個時候,老老少少過來四五個人,一哄而上,大呼小叫地磨著價錢,大有搶購之勢。長者一分不少,硬硬地扳著四個。程腳戶不知是托,完全被他們的氛圍籠罩了。他一咬牙,響響地拍出十四個大洋。
大壯、二壯。長者一接大洋,吆喝一聲,兩個兒子出來幫手,挑四副棺木,放在場地中間。
木材確實不錯的,致密而堅硬。程腳戶心想又能按照四個大洋的預計給東家節(jié)約兩個大洋了。
但是,返回的路上,程腳戶一直憂心木材的顏色,不是心目中定格的那么紅。時不時的他就后悔,怎么聽了一個娃娃的胡話,恨不得給誰兩個大洋,立即使那棺木成色就此紅些。
再到通安驛歇店的時候,好幾個人都在打聽棺木的價錢,賈爺忽然產生靈感,可將棺木賣了,再去購買程腳戶所想的那種紅。
當然,賈爺始終沒敢開口,生怕火上澆油,惹得程腳戶怒起。
出了隴西地界,程腳戶突然安慰賈爺,如果張家怪罪起來,你休擔心,你是娃娃,有我擋著。與其說程腳戶安慰賈爺,倒不如說程腳戶安慰自己,他的心里已經承受不住想像中的責備。
程家爸,你休擔心,我有辦法。他將背篼向上一顛,扣著糞笊上的糞渣,說。如果有人想要,賣了,再買好的。
啈,誰又不死,三長兩短,要買這么多棺木。程腳戶瞪眼賈爺,斥責,你這娃娃,屁事就是多,乖乖地把路走。
中午時分,到了定西唐家堡。程腳戶停下馬車,立起轅撐歇腳。他在仰頭喝水時看見不遠的院墻里一片金黃,他可差點忘了,又是麥杏熟的季節(jié)。每年這個季節(jié),無論哪里,程腳戶都要買些麥杏回家。做腳戶的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夠買到各類物資,物資匱乏的年代,這個特別重要。他讓賈爺看著馬車,自己則向那邊院墻走去。
賈爺?shù)攘瞬淮髸r間,一個搖著禮帽的鄉(xiāng)紳過來了,他的墨鏡架在鼻頭上,就要跌下來了。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眼鏡上方的兩顆珠子。他湊近看了看馬車上的棺木,用指甲摳著,問,娃娃,棺木賣不賣?
賣呢。賈爺打量著鄉(xiāng)紳的模樣,說。柏材,木質好得很。
多少錢?鄉(xiāng)紳隨便問著,但覺賈爺做不了主。
六個大洋。賈爺以貌取人,覺得鄉(xiāng)紳不是買主,應付著說,
便宜不?鄉(xiāng)紳認真起來了。
便宜呢,五個半大洋一副。賈爺沒敢多讓,估計鄉(xiāng)紳也不成心要的。
一共幾副,全要下,五個賣不?鄉(xiāng)紳一本正經地盯著賈爺,等待賈爺回答。
賣呢,總共四副。賈爺眼珠滴溜溜地轉著,盤算一副上邊能長多少。
其實,賈爺只是試探和演練一下,沒想正式拍板的??墒青l(xiāng)紳將墨鏡扶上鼻梁,說,我取錢去,就是大柳樹下邊的那家,馬上過來。鄉(xiāng)紳覺得這是他家大人安當好的,娃娃曉得內情。
賈爺還在傻眼,膽怯怎樣交待程腳戶時,三四個后生已從大柳樹那邊的小巷口出來,擁向馬車。不由分說,他們解開大繩,兩邊爬上馬車,大聲喊著,韓家爺,木材硬梆得很,五個大洋劃算著哩。
慢慢卸,慢慢卸,小心馬車翹起了。鄉(xiāng)紳撩著長衫趕了過來,揮手說。幾個老的身體都不太好,提早準備下,免得措手不及。
鄉(xiāng)紳掏出大洋,叮當叮當清脆地數(shù)了兩遍,然后交到賈爺手里,說,娃娃你再數(shù)一下,裝好,休讓滾了。
賈爺捏著滿把大洋,冰冰的,心里好像地面塌陷般的失落與空蕩。他的喉頭哽咽著一塊肉瘤,感覺誠信、禮儀的鄉(xiāng)紳讓他無言以對和反悔。他想,即便天大的錯誤,已經回天無力了,任打任罰,全由師傅了。
他們將棺木全都轉走了,程腳戶還沒來。等待程腳戶的時間更比受罰的還要煎熬……
程腳戶笑哈哈地來了,杏子上倒扣著一朵駱駝蓬。駱駝蓬難聞得很,用它保鮮的杏子卻是神奇的香甜。
谷篅,快來吃,甜得很。程腳戶放下竹籝喊叫賈爺。可是賈爺撲通跪在程腳戶面前,兩手捧著二十個大洋,哭訴,程家爸,我將棺木賣了。程腳戶一路跑來,欣若歡貓,還未注意棺木是否存在,驚詫地將頭扭向馬車。啊,這可咋辦呢,程腳戶叱咤著差點癱倒。這還了得,他又叱咤,踉蹌著去拿鞭子。賈爺知道鞭子的厲害,急忙匍匐過去,抱著程腳戶的腿,仰面哀求,程家爸,咱們再到隴西文峰買去,長了六個大洋。賈爺將大洋捏在一個手里,兩個大洋叮地掉到地上,滾了老遠。
程腳戶半空撇下鞭子,唉地一聲,蹲下身子用手埋著變青了的臉。
現(xiàn)在的娃娃,程腳戶也從心里佩服,進貨出貨之際,連省帶長,就弄八個大洋,真是了得。程腳戶一年的工錢也沒八個大洋,而且還是廢舊物什來頂賬。罷罷罷,那就再跑隴西文峰一趟。
再到隴西文峰,程腳戶重又看了四個大洋的柿子紅,仔細摳點,木質果真不如三個半大洋的鵝雛黃。程腳戶要到那家再買鵝雛黃時,賈爺擋住了,說,程家爸,還是由我去商量。
賈爺裝得無所事事,閑閑地轉了過去。拄著拐杖的長者翹著大拇指贊許賈爺,碎碎的,就會來事了。
再要不?長者捋著疙瘩嶙峋的拐杖,說。這貨以后難尋了。
大前天買的略為貴了一點。賈爺故作躊躇地說。如果再能便宜一點,還能再要幾副。
如果還是四副,三個三拉上。長者繼續(xù)捋著拐杖,盤算更大的生意。
三個的話,就能拉上七副。賈爺估算著,三七二十一個大洋,還剩一個大洋,散吃散喝:雞湯粉、臘肉饅頭什么的。
每副四分,連半個大洋賺不到了,長者心里一痛,可他舍不得即刻到手的二個八的利潤,忍痛答應賈爺了。
賈爺打開錢袋,抓了幾塊,挑塊品相好的,猛吹一氣,湊近耳朵聽個脆響,揣進懷里,然后掂掂整個分量連同錢袋遞給長者,說,總共二十二個,數(shù)了幾十遍了,我剛裝了一個,現(xiàn)在二十一個了。
大壯、二壯,又要七副。長者喊著兩個兒子,說。這下果真便宜了。
長者數(shù)著大洋,心想,時下年月,料場堆著許多木材,也是不好,說不定哪天戰(zhàn)事征用,那可虧損大了。大洋總比木材隱蔽、安全一些。
程腳戶過來,得知賈爺多要了三副,怯得心都沉了,好像一直墜落的鉛塊。
賈爺戳下程腳戶大腿,悄悄給他那塊大洋,安慰說,程家爸,你休怕,給馬把好料加上,咱們安安心心地吃喝,半路上,再將三副給人賣了,還能長些。
讓這碎鬼把人套深了。程腳戶裝著大洋,施個陰沉的眼色,怒嗔,出個岔子,我可要了你的碎命。
一路,程腳戶快馬加鞭,盡量趕著延誤的時間。欲速則不達,賈爺勸導程腳戶,將馬累壞那可純粹回不去了。程家爸,慢慢走,回去就說木材不行,一直等著好的。
程腳戶滿臉苦楚,聲東擊西,狠狠抽響一聲鞭子。賈爺聽見那邊鞭響,自己卻是毫無防備地挨了一鞭子,痛得哇哇亂叫。他不知道程腳戶怎么突然動怒,迅速躲開兩個鞭長的距離,驚慌而茫然不解地望著程腳戶。要打,早就應該打啊,何必等到這個時候。程腳戶說過,出了岔子,才要懲罰的,怎么突然反悔了。
心眼多過篩子的碎鬼,莫非哪個妖魔丟了詭計心竅,讓他撿到了。程腳戶心里暗嘆著,很是匪夷所思。其實,程腳戶抽著自己的無奈與身不由己,盛感年歲老去,能力不及。長江后浪推前浪,晚輩遲早要將先輩送走。他說,做人還是誠信為本,平淡流長。
賈爺摸著身上的血棱,盯著程腳戶補了又補的皮虎(鞋),欲言又止,似乎不屑程腳戶的教誨。
然而,程腳戶還是將車慢了下來,不按賈爺?shù)恼f勸不行。他用鞭子順著賈爺身上的傷痕再抽一鞭子,說,始終記著師傅的這一鞭子,只有好處沒有害處。
賈爺默默點頭,表示認可。
云田鄉(xiāng)、通安驛、馬河鎮(zhèn)、唐家堡,一路行來,打問棺木的人越來越多,都因價格過高而作罷。而隨路途的遙遠,賈爺又是一路漲價。他想,唐家堡時每副還以五個大洋賣了,因為這車木材比上車還好。豈料,遍訪整個唐家堡的人家再沒一家要的。鄉(xiāng)紳那樣富有的家戶再也沒有了。
等待時機的時候,馬車好像走得很快,還沒遇見下一個打問價錢的就已到了定西景家店。距離縣城只有十里路了,再也不能前行了,不然事情就要暴露了。賈爺盤算,萬一不行就將自己扔到景家店,以自己的名義慢慢等待商機。景家店的人不認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程腳戶的徒弟。
卸下三副棺木,程腳戶片刻不待地又向縣城駛去。盡量不讓別人知道,棺木就是張家的馬車拉來的。
張家全家老小都在盼著馬車的到來,擔心有啥意外發(fā)生。往常,走趟隴西最多六天時間,這趟卻是十天。
程腳戶就按賈爺說的解釋了,木材確實多得很,可是要選合適的,也不容易,都是以次充好,價錢扳得老高??偹愕鹊揭患倚聛淼膸总?,挑了四副。程腳戶的臉迅速地漲紅起來,他裝得興奮,或者趕得吃力。
張家太爺劃著木材,瓷錠錠的,不禁大喜,說,讓你操心了。
有些顏色稍微紅一點的,都是朱砂水浸泡的,差一點上當了。程腳戶補充著說,臉上流著的汗水更比朱砂水的紅。他一撒謊,臉就紅了。
次日中午,賈爺就將棺木賣給一個姓李的通渭人了。同是住店的通渭人,可是祖?zhèn)鞯哪窘常J得木材。賈爺開價七個大洋,通渭人只出六個大洋,賈爺心想的六個半大洋沒能實現(xiàn)。
十八個大洋揣進懷里,這是賈爺人生的第一桶金。
之后,賈爺全將大洋交給程腳戶,程腳戶嚇得發(fā)抖,手像搖著篩子。他連一個也不敢拿,又將大洋塞在賈爺手中。
你就不想抬埋咱的程家爺和程家奶了?賈爺將程腳戶問得啞口無言,然后平分大洋,每人八個。
程腳戶突覺天塌地陷,山崩地裂,如同做了天理不容的事情。窮人的棺木,半個大洋的薄板兒也都破費了,哪能這么奢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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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賈爺學藝還是非??炭嗟模葟淖钕矚g的鞭子開始,然后就是駕馭。程腳戶曾經勸他,去做木材生意。賈爺狡黠一笑,道破玄機,擔核桃趁棗兒的順手生意只能一次,哪能長久去做呢,如果沒車,僅就雇車也會花銷很大一筆的。因此賈爺練就著可以養(yǎng)家糊口的本領,趕車。
閑暇時,他愛聽程腳戶諞傳,尤其李腳戶打鬼的故事。程腳戶說得繪聲繪色,就像是他自己親身經歷一般,可他根本不信李腳戶所說是真,所以他沒好好練就技藝,曾給李腳戶丟臉了??墒琴Z爺不同,聽得兩個眼珠都要暴露出來了,李腳戶的一根鞭子在他眼前飛舞,出神入化,打得女鬼粉身碎骨。他在幻想什么時候自己也能遇到一個女鬼,他將打得更慘。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所以賈爺按照程腳戶的傳說,練就了李腳戶空中打鳥,水中打魚的神奇鞭法。
賈爺跟了程腳戶四年,十六歲的賈爺已經壯如磐石,而且各種技藝無不精湛出眾。程腳戶正要打發(fā)賈爺出師,去尋自己的前途,可是程腳戶從車上摔下,腰椎骨折,不能駕車了。賈爺沒能想到,張家竟然舊情不念,絲毫不記程腳戶曾經的勞苦,絕情地將他謝辭了。而張家看上的新馭手正是程腳戶的徒弟賈爺。本來,賈爺憤懣滿腔根本不想搭黏張家的,可他為了苦難的程腳戶還是答應了張家。
賈爺?shù)牡谝惶瞬钍率侨メ嚎h拉茶葉,岷縣雖不產茶,但是西南的茶葉通過甘川古道到達岷縣,源源不斷地流入西北。宋朝時期就在甘川古道的咽喉要地岷縣茶埠設立茶馬司,開設茶集商埠,辦理以茶易馬了。那時的岷縣,道路崎嶇艱險,感覺特別遙遠,去趟岷縣最少二十多天。賈爺雖沒去過岷縣,但是賈爺有信心有膽量去趟岷縣。初生牛犢不怕虎,任何事情都有第一回。
正是新茶上市的時候,張家哪能不去囤積一點茶葉呢。賈爺孤膽前行,張家甚是高興,暗自慶幸程腳戶的受傷沒有影響關鍵時刻的營生。
就在張家準備盤纏、貨款、干糧的同時,賈爺也在積極準備。他到各個集市上去,收了整整一車青麻,然后全都寄放在景家店的一家農戶里。這是賈爺早就打聽好的,旱區(qū)的青麻要比二陰地區(qū)的好,纖維堅韌而耐久。他又打著擔核桃趁棗兒的主意。
事事謹慎,千萬小心,小心沒大錯。張家太爺叮嚀著,將干糧袋子拴在車欄上,他向大門張望一下,察看是否有人通過門縫窺探。待他完全確定安全后,說,這是盤纏,細詳些,還能給你落點。然后,他又朝著大門張望一眼,神色詭秘地將錢袋擩在賈爺懷里,小聲說,裝好,這是貨款,整整五十個大洋,到了岷縣,休亂撞,就尋“聚馨樓”和“沁神齋”,只有這兩家的茶葉地道,貨真價實,打了多少年的交道,都是知根知底的商家。
沉沉的一疙瘩東西墜在賈爺?shù)囊陆罄铮Z爺用勁束下腰纏,以免溜了下去,說,張?zhí)珷?,我會小心的?/p>
你的本事好著哩。張家太爺踮起腳,拍拍賈爺肩頭,說。這么高的后生,神仙見了也怯三分呢。
一團欣喜的云在賈爺臉上飄散著,有點滿懷信心的紅。他將眉毛一揚,兩支飛鏢一樣銳利,說,張?zhí)珷?,你放心,我會見機行事的。
賈爺?shù)谋硌菽敲赐昝蓝煲聼o縫,他根本沒有因為張家太爺?shù)目洫劧h飄然。他非常清楚張家太爺?shù)挠靡猓瑹o非是要讓他樂不可支地賣命而已。他的心中始終記著師傅悲慘的結局,他想,如不留個心眼,前車之鑒的命運將在他的身上重演。
發(fā)韌起程了,張家太爺送他老遠。
清脆的鈴聲在林陰道上搖曳,使得清晨的陽光有了金屬的質感。馬車轟隆隆地壓過,地面有點美夢初醒的激動。賈爺并未得意忘形,只將老道與穩(wěn)重做成不緊不慢的假象。
張家太爺望著逐漸縮小的背景,微微點頭,心里贊嘆,嗯,一點也沒年輕人的冒失。他的心沉甸甸的踏實,好像收了麥子的愜意與實在。
到了景家店,賈爺先給那家農戶十個銅板,叫他幫忙裝了青麻,說,以后的交道長著呢,別讓外人摻和進來。閑置的草棚還能賺錢,農戶主人明白賈爺?shù)囊馑?,連連拍著嘴唇,表示守口如瓶,豈敢透露信息于別人。
封了農戶的嘴,賈爺一路前行,快向岷縣進發(fā)。他要趕出時間,先將青麻賣了。
荒郊墅外,老鴰的聲音,此起彼伏,好像還愛抬杠的長者;崇山峻嶺,幼猱的哀號,空谷旋響,如同被遺棄的嬰兒。所有來自奇怪的聲音,無不讓人頭皮發(fā)麻,心生膽怯而噬命的恐懼。
賈爺記著事情,一車青麻壓在心里,使得所有恐懼無處占據他的心里。如果青麻難以處理,或者因此而耽誤時間,都將勝過虛幻的心理恐懼而成現(xiàn)實的人身災難。
過了隴西縣菜子鎮(zhèn),賈爺一路打聽青麻的價格。到達漳縣殪虎橋時,路邊一位老大媽正在納著鞋底。賈爺又是喝停馬車,詢問青麻的價格。老大媽用針劃著頭皮,看看賈爺,又看看馬車上的青麻,打撈著記憶里的印記,說,上個月幾個會寧人拉了兩車青麻,沒賣掉,又拉回來了。她捻著手中的麻繩。又說,我給他們灌了兩罐茶水,他們給我一把青麻。
哪怕扔了,也不能拉回??!青麻似乎變成了青石,重重地壓在馬車上同時重重地壓在賈爺?shù)乃枷肷?。賈爺勉強鞠得一躬,謝過老大媽,甩著鞭子,繼續(xù)前行。馬車顛簸起來,無論怎么飛奔,賈爺都覺得有根繩子拽著,牽拉馬車的奔跑。賈爺不由自主地甩去鞭子,要讓馬車掙斷這根繩子的羈絆。雷聲陣陣,濃塵滾滾,馬車猶如踏向云霄天宇,撒下消逝的影子。
前邊,一駕悠然自得的馬車躲閃不及,已被賈爺他們驚到礫石灘里去了,差點翻車。趕車大叔氣急敗壞,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摔了過去,石塊疾馳著然而已經望塵莫及,只得泄氣地彈于路的中央,成為路的一顆黡痣。趕車大叔無奈地叫罵,攆(趕)死去的家伙……
賈爺提前一個時辰到了漳縣大草灘,再走就到木寨嶺了。木寨嶺可不是好走的,必須養(yǎng)精蓄銳之后一氣翻越,然后才能到達岷縣老幼店,再歇疲乏不堪的腳。不然,困在木寨嶺上,不是被狼吃了,就是凍死在夏天的一場雪里。賈爺望望木寨嶺的方向,又望望西斜的太陽,前行不能,歇店尚早,只得不敢冒險地興嘆一聲,吆車進了車馬店。
賈爺躺在一方炕上,突覺不可言語的寂寞與惆悵,他的眼前不時飄忽著幾個會寧人拉麻的喪氣與情景。他開始后悔了,將幾年攢下的大洋全都押在石頭一樣的青麻上。不僅如此,一旦事情敗露,東家告官,還有牢獄之災呢。
一路奔波,賈爺也像脫底的皮袋,癱成一坨了。枕頭上,他迷迷糊糊地看見,門板突然開裂,變成一副枷鎖,鋪天而來。賈爺嚇得失聲大叫,嚯地從夢中翻了起來。就在當兒,賈爺看見一個大叔站在當?shù)?,憤怒地盯著自己,眼睛就要爆破了。店已住滿,僅此一個鋪位,店家將大叔安排進來了。大叔沒理賈爺,徑自撇過賈爺多占鋪位的行囊,上炕打理鋪蓋。打理完畢,大叔一言不發(fā)盤腿坐在炕沿邊上抽旱煙。一鍋一鍋的旱煙,好像峰火臺上的狼煙,直沖沖冒到房頂,然后蘑菇云一樣地翻滾下來,籠罩在賈爺周圍。賈爺喉嚨好像卡了干蒺藜,嗆得直掉眼淚,劇烈的咳嗽就要將五臟六腑咯在手心了??少Z爺毫無抵御之策,只有等著往死里熏。
掌燈時分,店家端來了油燈。銅盤里的燈油是有限量的,燈油燃盡之前,必須干完所有瑣碎事情:吃喝拉撒睡。燈油是麻油,金貴得鮮血一樣。
大叔,別抽了,吃點干糧吧。賈爺打開干糧袋子,說。死面餅子里夾的咸臊子,撐肚子得很。
這還差不多。大叔磕下煙鍋,說。年輕人,大車不能那么趕。這次把我弄到河灘里,下次就該輪到你自己了。
賈爺猛然記起半路驚起一駕馬車,原來就是大叔的,冤家路窄啊,這可咋地是好!
賈爺急忙跪在炕上,連連賠禮道歉,啊呀,大叔,我的心里裝著麻煩事情,一點也沒在意驚著你的。邊說,賈爺已將干糧塞到大叔手里了。那時的干糧很稀罕,路途的干糧更不消說了。
啥地麻煩事情么?趕車大叔半空舉著干糧,眼睛放著青光,問。你說出來,就不麻煩了么。似乎,賈爺不說他就一直盯著。
賈爺雙手捧著大叔的手,直將干糧送到他的嘴邊,說,大叔咱們吃著說。趕車大叔咬了一口干糧,咸咸的,肉臊子的滋味讓他牙齒鋒利了一半。
賈爺沒敢透露自己投機鉆營的,只說拉了一車青麻,聽說青麻的生意不好,上個月幾個會寧人拉的青麻又拉回去了。
趕車大叔停住咀嚼的嘴,好像突然死亡的老牛。半晌,他又咀嚼著腮幫子,說,岷縣火燒溝有家商戶,回民,做著各種生意:皮貨、木材、當歸、大豆……老交道了,過去之后,我給他說,先將青麻換成當歸,再將當歸賣了。
可是賈爺不知當歸何物,不要當歸。賈爺?shù)牟钍率遣枞~而不是當歸。而事實上,賈爺根本不知當歸怎么處理的。要處理,也只能在岷縣本地處理。岷縣家家都有當歸,要處理只能賤價處理,那么,賠本已經不可避免。
賈爺?shù)哪樕钒灼饋?,好像一泡凍干的馬糞,上邊有層濃濃的霜。
要不然,再把當歸賣給我。趕車大叔看眼變成月牙的死面餅子,說。我是來拉當歸的,正好把你的麻煩解過了。不過,要換上乘的當歸,不然我給東家不好交代。
趕車大叔姓姚,通渭馬營人,也像賈爺一樣,是給東家做販運生意的。
那能成不?賈爺憂心地看著趕車大叔,再給趕車大叔一個死面餅子,說。姚大叔你自己拿著吃。賈爺嚼著死面餅子,倒覺沒有一點滋味,問,人家商戶罵你不?休讓事情沒弄成,還把你裝到里邊。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下水自直。趕車大叔坦然起來,一副任何事情都能斢騰的安心,說。找人商量哩么,啥事辦不成么?去了再看,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次日,賈爺不緊不慢地跟在趕車大叔車后,生怕惹得趕車大叔不爽,他將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趕車大叔身上。而在翻越木寨嶺的盤山車道上,賈爺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加快。一條盤山車道,猶如原始森林的腸子,迂回于遮天蔽日的罅隙里,蜿蜿蜒蜒,崎崎嶇嶇,陰陰森森。兩駕馬車就像尋找出口的甲蟲,爬行在森林的腸子里,暗無天日。幸虧結伴而行了,不然果真有點毛骨悚然的可怕。
下午,天空沉了下來,一片黑云被天惡在木寨嶺的山頭,悶雷就像石磨的沉沉滾動,可是云端飄下來的是雪。木寨嶺的天氣就是這樣,魔鬼般地變幻無常,打著雷,下的卻是雪。賈爺不由自主地心急起來,“駕”地一聲,將鞭子甩了過去。趕車大叔故意左拉韁繩,使得馬車占中,不讓賈爺有絲毫超車的空隙。他望望云勢,用手指著山腳,說,別急,正好能按傍晚下到老幼店?!R都乏了,如果下山慣脫,根本無法剎車。趕車大叔更懂欲速則不達的道理,盡管他不可能說出文人嘴里的成語。
雪,氤氳起來,迷蒙著大山與森林的神秘,賈爺好像鉆進蒸籠的老鼠,混沌而不知方向。他只感覺,鵝毛覆蓋的山道,白白的,讓人無可選擇地朝著未知丈量,再丈量。
快到山腳,雪居然停了,伴隨賈爺心里的陰影也在不經意的回眸之中消散而去。
岷縣老幼店是必須歇店的,然后一氣到達岷縣縣城。盡管路程稍微遠點,可是中途歇店,梅川、茶埠都不劃算。
到了岷縣,賈爺忐忑的心在一種馝馞的苦味中煎熬。他不知道到處彌漫的馝馞的苦味就是當歸的氣息。他只覺得膽汁上躥,滿嘴苦烈,好像吞了黃蓮。他的嘴唇青紫地皴裂著一種輪廓,仿佛放干了的餃子,依然保持著固有的棱角。他讓趕車大叔先去火燒溝商量,自己躲到一個拐角的地方等待。
回民商戶姓麻,一聽有人送麻上門,不禁大喜,說,那就甭倒彎子了,干干脆脆,你買你的當歸,他賣他的麻。
趕車大叔答應一聲,趕快去叫賈爺。
賈爺聽了回民商戶的意思,欣喜若狂,恨不得自己也成一匹駿馬,這就將青麻拉去。嘚——駕——賈爺使勁吆喝,馬卻沒能將車拉動。賈爺一鞭甩去,四馬受策,一同用力,馬車發(fā)出了疼痛的呻吟。急切中,賈爺竟然忘記發(fā)韌,車還剎著。
吁吁吁——趕車大叔急忙喝住馬匹,怒斥賈爺,沒放韌木,弄壞車輪,看你咋做。趕車大叔從賈爺手中奪過鞭子,放開韌木,慢慢將車吆去。
青麻拉到商戶場院里,回民商戶安當人手將麻卸下。好賴參差,上中下質量不一。回民商戶觀察一番,說,兩種辦法,要么都按中等取價,要么上中下分開取價。
麻大爺,你看著辦吧,怎么都成哩。賈爺不敢主張,央求回民商戶說。只要能夠處理就已萬幸了。
這樣吧,你們先到岷縣街上打聽一下,掌握青麻價格之后,咱們再做商量?;孛裆虘糇グ亚嗦?,捏一捏,原又扔在地上,說,公平合理才能取信于人。
賈爺環(huán)顧一眼堆滿場院的貨物:皮貨、木材、當歸、大豆……盛感人家就是做大生意的派頭與氣魄。
問完價格,賈爺聽了趕車大叔建議,取了中間價格,免得因為分等而致的好多麻煩。
回民商戶聽完報秤,斤頭幾乎就和賈爺說的完全一致,便是點頭作決,就按你說的斤數(shù)開賬吧。
賬房先生眼疾手快,啪地一擺算盤,算盤珠子便像聽話似地上下排列開來,大有神來之技。嘀哩噠啦,算盤珠子響起,他的指頭就像彈著古箏的歌女,尖細而長,只是油黑得讓人聯(lián)想老鷹。一串珠子的碰撞,啪地一聲結算的脆響,總共三十一塊,賬房先生盯著深邃的眼睛,說?;孛裆虘粑⑽Ⅻc頭,他便當著眾人的面,一個一個地數(shù)著大洋,清脆的聲音好像天界的銀鈴,讓人耳明眼亮。然后,他用牛皮紙將大洋卷成半截“金箍棒”,并讓賬房先生給賈爺開了回牒。所謂回牒,相當于今天的發(fā)票或回執(zhí),專門用來限制腳戶的,多少貨物,多少銀錢,東家一目了然。
賈爺萬萬沒能想到,一車青麻竟然凈賺九塊大洋。他想,要將所賺大洋全部交給師傅治病。他連連謝著回民商戶,不停地磕頭?;孛裆虘衾鹳Z爺,說,買賣公平,自愿交易,完全沒有必要大禮。賈爺又給趕車大叔一個大洋,作為酬謝。趕車大叔死活不要。老幼無欺啊,在他以為,賈爺還未完全成年。賈爺無奈,只得磕頭再謝,然后安安然然去辦茶葉事務。
5
所謂的“聚馨樓”和“沁神齋”,好找得很,“聚馨樓”在小南門,“沁神齋”在大十字。飽經風霜的匾額高懸樓頭,召示著與生俱來并且同生死共存亡的信條。到底就是不同,賈爺被“聚馨樓”和“沁神齋”的檐牙高啄勾住了心,兩邊來回地觀賞,神往天上宮闕的獨具匠心。
至于茶葉,“聚馨樓”、“沁神齋”,都是明碼標價的,批發(fā)價、零售價、處理價,再沒講價的道理。因此,賈爺并未急著進購,先到整個縣城打聽一番行情,做到心中有數(shù)再說。除了想著東家的生意,賈爺還想積累一些經驗,留給自己使用。
進購怎樣的茶葉,進購哪家的茶葉,賈爺還是動了一番腦筋的。他將五十個大洋一分為二,“聚馨樓”、“沁神齋”兩家各進二十五個大洋的,而且上品中品下品各占三分之一。如此,所進茶葉就有一個參照,不怕東家疑心這家不好那家好,這個品級以次充好,可能那個品級正宗了。賈爺?shù)穆斆?,就在于關顧了各個層次的需求者:買茶葉的不一定都是買上品的,還有買下品的。畢竟下品茶葉價格便宜,大眾都能消費,而下品茶葉因為銷量較大,利潤總額往往高過上品茶葉。
“聚馨樓”、“沁神齋”雖然沒有講價的道理,但是根據進貨,是有饒頭的,相當于今天的回扣。饒頭,當然不會寫在回牒當中,經辦人完全可以私得。意外的驚喜,火焰一樣燒在賈爺心底,使他熱血沸騰。賈爺思索半晌,讓他們的管家將饒頭全部兌換成了大洋,以便攜帶。
兩個大洋泛著耀眼的光芒,又以太陽的形式落入賈爺?shù)难?。賈爺禁不住誘惑地再次將手塞進腰包里,挼得大洋嚓泠泠地暗響,從而產生心理的快慰感、滿足感。
一日傍晚,賈爺又到老幼店碰見了趕車大叔。本來,賈爺摸完整個市場行情,推遲一天行動的。可是趕車大叔的馬車車軸歪了,非得跑趟梅川雇來匠人拾掇一天。都怪賈爺那天驚了趕車大叔的馬,將他的馬車蹾到礫石灘里,弄出了隱患,車一載重,便是暴露出來,非得修理了。
見了賈爺,趕車大叔又是不由自主地胸悶起來,肚子鼓脹得好像懷著娃娃的婆娘。賈爺怎么賠罪,趕車大叔全都不受,哪怕賈爺又掏一個大洋哄他。
清晨,趕車大叔趕早套好馬車,趁著悅耳的鳥鳴上路了。心想,翻過木寨嶺,到達大草灘的時候賈爺又會趕上自己。畢竟趕車大叔年長氣衰,而賈爺年輕氣盛,趕車速度要快。
賈爺一覺醒來,窗縫里的亮光好像幾道金光燦燦的刀刃,切割在對面的墻上。賈爺?shù)难劬Ρ贿@刀刃刺痛了,便用手背使勁揉著從而能夠適應新一天的開始。呵——他將一個懶腰伸得極其畸形才算舒服的起炕動作。賈爺身上的被子造山運動般地褶皺起來,將肉眼剛好觀察到的灰塵飛揚在刀刃一樣的亮光里,奇妙而有線條感、幾何感、立體感。
姚大叔,姚大叔。站在陽光鋪就的院子里,賈爺大聲地喊著對面客房里的趕車大叔,耳朵好像驢一樣地翹著。
甭喊了,甭喊了。店家提著掃帚過來,鼟地蹾在腳下,說,早都走了,太陽剛一冒花就將馬車套好,走了。還有客人睡懶覺呢,他不讓賈爺大吵大叫。
怎么不辭而別了,賈爺心里關了一只野貓,欲要掙脫牢籠地抓狂。賈爺愣愣地站著,不知丟了什么的失落,他想,趕車大叔走了,或許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面了。他想,怎么也得再次賠個不是,以后一定牢記他的教誨。
賈爺知道趕車大叔會在大草灘歇店,可是賈爺很想陪他翻越木寨嶺。心里一急,賈爺匆匆收拾行囊,早餐顧不得吃,套好馬車追趕趕車大叔了。
行不二里,賈爺就覺肚子咕嚕嚕地大叫,好像另一駕馬車追趕過來。賈爺不知那叫饑腸轆轆的,只覺車輪一樣的響聲輾得心里發(fā)慌。翻越木寨嶺必須整整一天的時間,空著肚子怎么能行呢,賈爺只有就著涼水向著嘴里抿著炒面。急促的喘息不時地將那炒面吹出,好像呼著白汽的冬天。還有那么幾個突然冒充妖怪的噴嚏,一股濃煙,驚得馬匹防不勝防地震顫。
過了正午,賈爺還在汗流浹背而不經意地追趕著。就在剛剛轉過山頂?shù)哪莻€大彎里,一個人影突然抱頭鼠竄地朝著賈爺迎面跑來。緊接著,又是兩個人影朝著這邊趕來。賈爺定睛瞧去,前邊的人影正是趕車大叔。賈爺剛一心驚,趕車大叔就已到了賈爺眼前。賈爺大呼,姚大叔,怎么了?
谷篅趕快,遇上打劫賊了,他們要殺我。趕車大叔直沖沖向著賈爺撲來,拉一把賈爺,說,趕快跑。
賈爺這才發(fā)現(xiàn)后邊的兩個蒙面大漢,舉著賊亮賊亮的樸刀追來。
兩個蒙面大漢發(fā)現(xiàn)賈爺,一個向著趕車大叔砍去,一個向著賈爺砍來。
說時遲,那時快,賈爺鞭子一甩,啪地一聲,率先打瞎了向他砍來的大漢。大漢應聲倒地之際,閃電一樣的鞭子慣性地盤去,同樣打瞎了另一個大漢。
鮮血是紅的,好像浸了朱砂的眼淚,涌泉一般地流了下來。然而眼前漆黑一團,突然下到地獄的漆黑。兩個大漢捂著被打瞎的眼睛,鬼哭狼嚎,變成了地獄從來沒有的活鬼。
姚大叔,你來看,他們爬到地上了。賈爺喊叫著手腕猛地一抖,好像挑著什么,鞭梢便如箭般地射去,倏溜溜地鉆到一把樸刀的把子下邊卷了起來。賈爺恰到好處地一收鞭桿,樸刀便如飛龍,騰空而起,旋轉著向著賈爺呈來。賈爺穩(wěn)穩(wěn)接住樸刀,插在車欄上,又用同樣之法收了另外一把樸刀。
趕車大叔不明就里,拔腿還逃跑。賈爺?shù)罐D鞭子,投標一樣地擲去。鞭桿擦過趕車大叔肩膀的那一剎那,鞭子彈簧一樣螺旋形地纏住了他的身體。啊,完了!趕車大叔禁不住地驚悸,絕命地喊出聲來。
姚大叔,把我的鞭子拿來,他們讓我打倒了。賈爺搖晃著手里的樸刀,喊叫。姚大叔,你休怕,有我呢。
趕車大叔認得賈爺?shù)谋拮樱W∧_步回望身后,賈爺手中的樸刀閃爍著明晃晃的亮光讓他心驚肉跳。當他看見兩個黑影在地上打滾時,他才疑心忡忡地踅身幾步。
賈爺迎了上去,一同解著趕車大叔身上的鞭子,說,姚大叔,沒事了。
前邊還有三四個呢,趕緊調轉方向逃跑。趕車大叔驚魂未定地拉把賈爺,說,所有當歸連車搶去了,還要殺人呢。
姚大叔,你先別急。邊說,賈爺已經倒繞鞭子,刀子一樣地剝開了兩個大漢的蒙面。鮮血已經糊過了他們的面容,看不清詳細的形骸。賈爺憎恨他們的行徑,一聲怒吼,幾下抖腕,已經雙雙削去了他們的耳朵。
趕車大叔嚇得連連驚叫,親眼見證了賈爺?shù)谋薹ㄅc怒不可遏的紅眼。
姚大叔,趕快追。賈爺揚臂,將手中的樸刀插在趕車大叔的腳下,飛身健去。
趕車大叔沒敢緊跟賈爺,借口趕車,遠遠落在賈爺?shù)鸟R車后邊。
追不半里,轉過一個小彎,一個蒙面大漢突然橫在賈爺面前,手執(zhí)樸刀,大喊,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打從此路過,留下買路錢。
賈爺腳步都沒停下,一鞭甩去,打個措手不及,蒙面大漢的嘴角已經裂到耳根,好像剛剛吃了尸體的野狗,滾到路的一邊。
賈爺放下大漢不管,三步跨前,聲如宏鐘,朝著大漢身后的另外三個大漢喊道,放下兇器,免得一死。
三個大漢一同撲來,三束亮光好像閃電般地襲來。賈爺不慌不忙,一個騰挪,閃過身去,隨后背飛攬月,套取三個大漢手中的樸刀,抖動到不遠的馬車上。三把樸刀,插在當歸上,好像站立不穩(wěn)的仙鶴。
束手就擒,免得一死。賈爺一手握鞭,一手拽著鞭梢,一個巨大的圓環(huán)半繞在他的頭頂,喊道,小心眼睛。
話音剛落,一個率先撲上來的大漢已經捂著眼睛,嚎叫到路邊的水溝里。他不知道什么東西擊中了他的眼睛,只覺一條黑影鉆進眼底,一直扎到他的大腦里。
其他兩個大漢見勢不妙,四拳呼應,左右夾擊賈爺。賈爺使出金鐘罩,一條鞭子呼呼生風,裹得水泄不通。他在玩呢,等著趕車大叔趕來,觀賞他的身手呢??墒且粋€大漢好不識趣,不惜鞭子抽了脖子近身抓住了賈爺?shù)谋迼l。賈爺只得應急,反身回力,將鞭桿倒插在他的喉嚨里,將他插得要命的窒息。
最后一個大漢伺機而動,同樣不惜挨打地來扼賈爺?shù)牟弊?。黑熊撲怪,好是兇猛,賈爺閃身要取趕車大叔鞭子的同時,手中的半條鞭子已經死蛇掙扎地抽中了他的眼睛,讓他失去了光明。
賈爺是不能離開鞭子的,離開鞭子,他最多只能應付一個大漢。賈爺拿到趕車大叔的鞭子,喉嚨里插著鞭桿的大漢,正好拔出口中的鞭桿。哪能讓他獲得喘息的機會呢,賈爺還不順手地一鞭抽去,恰好抽瞎他的眼睛。
趕車大叔來了,看著滿地翻滾的大漢,繞了大半個弧線,詫異著驚呆了的神情,說,谷篅,你把他們怎么了?
我把他們打倒了。賈爺把手中的鞭子交給趕車大叔,說。我把你的當歸和馬車奪來了。
谷篅,趕緊跑吧。趕車大叔接著鞭子,撇下手中的樸刀,說。這些家伙殺人不眨眼。
賈爺一聽,過去揀起自己的鞭子,說,姚大叔,你休急。邊說,賈爺幾丈開外地舞起了鞭子,抽得四個大漢嚎啕大叫。他們的蒙面一個個地碎了,好像黑色的蝴蝶飛了起來。
賈爺吃了炒面,喝了涼水的一股屁勁,似乎爆炸開來,直將他們打得血肉模糊,全都掉了耳朵。
兩駕馬車的馬匹,全都看不下去,嘟嘟地響鼻,彈著蹄子制止。太過殘忍了,它們眼前,一片血紅,渾身顫抖。
猛從驚詫中清醒的趕車大叔也是匍匐過來,哀求,別打了,別打了,給他們一條生路。
賈爺收鞭的時候,靠著慣性,最后打瞎了裂著狗嘴的大漢。
之際,賈爺什么不顧,撲通,跪在趕車大叔眼前,說,姚大叔你休著氣,那天我真的一點也沒在意,把你的車弄壞了。
嘿嘿,你這碎鬼。趕車大叔魂還沒收回呢,氣得笑了,問,這是誰給你教的鞭法?
聽我?guī)煾嫡f的,我自己練的。賈爺仰面望著趕車大叔,等著趕車大叔原諒,說,我?guī)煚敯压矶寄艽蜃 ?/p>
說時,頭頂正有幾只銅雀飛過,賈爺斜眼瞥過,躍起一個后空翻,鞭梢神出鬼沒,忽從胯下旋出,單打銅雀一只。那只銅雀受鞭,不偏不倚,反方向順著鞭梢,直躥一個大漢的喉嚨,他就是敢于試鞭,吞了鞭桿的那個。他在暗暗摸尋,欲找什么利器,拼死撲上。賈爺突然發(fā)現(xiàn)了,再次讓他窒息,有意讓他痛不堪言。
人比鬼更可怕呢,殺人越貨,喪盡天良。趕車大叔環(huán)顧一下滿地哀號的大漢,心中無法抗拒的害怕,催促賈爺趕快下山。
賈爺收拾六把樸刀,拿塊石頭,嚓嚓地全部退了鋒口,說,拿到大草灘,找個保長報官。
趕車大叔趕著失而復得的馬車,慶幸萬分。他還走在前邊,只是車速不由自主地快了。他很擔心,幾個蒙面大漢還會追來,或者遇到別的打劫賊。每個拐彎,他都借著轉身回頭看眼賈爺——這個身懷絕技的毛頭小子。
報官之后,他們都不相信一個十六歲的毛頭小子竟然能夠降服六個打劫賊,逼得賈爺顯露一手。
賈爺名聲大振,更加夸張的神奇?zhèn)鞑ラ_來,之后五十多年的時間里,木寨嶺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打劫賊的出沒。
6
賈爺一直供養(yǎng)程腳戶,直到程腳戶死去。程腳戶腰椎骨折,半身不遂,生活極其窘困。他可不像賈爺,投機取巧,弄得一點光陰。多虧賈爺八年的外餉,全部給予程腳戶治療,不然程腳戶死得更早。而事實上用于治療程腳戶的草藥,幾乎沒有什么作用,除了心理安慰和所謂的活血化於,骨折可是無法復原的。臨走那天,程腳戶依然處于劇烈的疼痛當中。其實,他是絕食而死的,他裝著水到嘴邊就吐,不能進食。賈爺二十四歲了,早都超過成婚年齡,程腳戶再也不愿耽誤賈爺了。程腳戶向來都是老實人,可在最后,他還是否定了自己。一股渾濁的淚從他的眼縫里擠出,飽含著因為老實的悲憤。盡管程腳戶沒有表明,但是賈爺讀懂了他的淚水,過于老實只能虧待自己,現(xiàn)實就是例子。
從這一刻起,賈爺決定干番事業(yè)。他拉著程腳戶的手,說,程家爸,你放心,我一定擁有咱們自己的馬車。賈爺牙齒咬得噔噔響,臉上的肌肉頑成了核桃一樣的疙瘩。在他以為,程腳戶落得如此下場,都是東家的過錯。程腳戶趕車大半輩子,東家竟然將他殘忍地拋棄了。
趕快成家……程腳戶緩緩地松開了手,說了最后一句話。
程腳戶的喪事辦得簡樸而隆重,貧苦人都來哭喪,搭把幫兒。他們都曾乘過程腳戶的車,吃過程腳戶帶來的新物兒:板栗、花生、核桃、柿餅、紅棗,哪怕半顆或一粒。于是,一種欷歔的悲哀在空氣中流淌,將記憶深處的懷念蕩到心靈的岸邊。這就暗示著窮人的抱團與富人的孤立。賈爺禮節(jié)性地請了東家,東家張?zhí)珷斵壑∈璧暮?,劇烈地咳嗽著,硬從咳嗽的血痰中分離出幾個可以拼成一句話的言詞:天生的……晦氣貨色,再別……纏……纏我……我們了。又是一連串的劇烈咳嗽,張?zhí)珷敯耸鄽q的高齡,垂而不死。他才鬼的形骸,晦氣貨色呢。
噢,那就算了。賈爺裝得猥猥瑣瑣,好像詟懼非常地說,他們全都提起東家。
讓……他們……提去。張?zhí)珷敻緵]有察覺,賈爺胸中燃燒著一團暗火,欲要燒毀整個東家的暗火。他用拳頭捂著胸口,說,別……理他們……
賈爺退了出來,好像一團黑色的空氣。
斷七之后,賈爺又要發(fā)韌出車了。東家早都等得不耐煩了。這趟差事,還是賈爺出的主意,將這邊的青麻拉到岷縣去。而賈爺深謀的則是:能將岷縣的柏材棺木拉來。他沒料到,東家居然安當,讓他回來時將“聚馨樓”和“沁神齋”的茶葉拉上。那么,來去都不空車,賈爺?shù)闹\算無形中泡湯了。
晚夕,賈爺正在悶悶不樂,兩只蚊子飛過他的耳際,將他的額頭當作停機坪。賈爺拍了好幾巴掌,也沒拍住蚊子,而疊加在他的額頭上的手印仿佛有著一定厚度的紅綢子,凸了起來,應是緞子吧。賈爺怒不可遏,好像打著東家,甩起一條隨身的短鞭,倏地打下了一只蚊子。他正尋找另一只蚊子的蹤影,房門卻被敲響。
誰?賈爺在問外邊的聲音時,手中的短鞭已經拉弓一樣地舉起。如果他的手腕稍微一抖,鞭梢便如利刃或者黑箭一般地躥出門縫去。
我。門外,敲門的聲音變成了人的聲音,而且很氣實地回答。但是,賈爺沒有聽出誰的聲音。不過,好像沒有什么敵意和危險。
賈爺端過燈盞,把著門栓開了門。門樞疼痛地呻吟著半開一個不太規(guī)則的長方形。是的,古銅一樣失去光澤的昏暗里,趕車大叔還有一個俊俏的陌生女子站在半開的長方形里,仿佛剛要上演的牛皮燈影戲。
八年了,賈爺竟然沒有認出趕車大叔。滄桑格外用功地在他額頭上多修了兩道梯田。梯田里除了歲月,什么都沒生長,而在梯田的上邊,滿是綿延山頂?shù)陌酌┎荨?/p>
谷篅,你認不得我了?正在賈爺調動曾經的記憶的時候,趕車大叔抿著薄癟癟的嘴唇,說。走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才來,你的這里難尋死了。
熟悉的身影瞬息浮現(xiàn)出來,好像永定河里的一朵浪花,就要綻在人的臉上。而這熟悉的身影又隨時間的流動瞬息消逝,好像河水的無情,什么都要被它帶走。賈爺驚呼一聲,將門開得更大一些,說,姚大叔,趕緊進來。
趕車大叔卻將身邊的女子推在前邊,說,谷篅,這是我的碎女子,紫蕎。
紫蕎羞答答地進來,一個乖巧的踅身,躲在賈爺身后的影子里。有鬼作祟的心虛讓她好似一團煙霧。她想叫聲谷篅哥,誰知舌頭變成了石頭,硬硬地堵在嘴里,猶如鉛鑄一般。這是趕車大叔早就教她,千叮嚀萬囑咐的,紫蕎也在心里練了一千遍一萬遍。這可關系紫蕎的人生大事呢,紫蕎卻沒勇敢的把握。自從八歲開始,趕車大叔就給紫蕎灌輸著一個英雄的形象。紫蕎心目當中,賈爺就是那個戰(zhàn)無不勝的神。好多次,她都夢到這個神,濃眉大眼,嘴闊似海,手中一條長長的鞭子,盤向天空,化作一道閃電。每當夢此,紫蕎總是有種冥冥的力量,信心百倍。
趕車大叔施了一個眼色,紫蕎沒有看見,卻在賈爺臉上劃過一道黑光。
賈爺隱隱感到趕車大叔突然造訪的目的,倒是禁不住地惶恐起來,近在眉睫而又日日籌劃的結婚成家,悄然而至,他卻完全沒了心理準備。他將燈盞照在炕沿邊上,說,姚大叔,趕緊坐下。他趁禮讓也將自己躲在一個陰影里。
長長的干糧袋子好像饑餓的牛肚子,空蕩蕩軟塌塌皺巴巴地吊在趕車大叔的手里,證明著趕車大叔和紫蕎的困乏與疲憊。但是,趕車大叔突然不餓了,如潮而涌的精神,灌遍全身。他從賈爺?shù)木硾r判斷,賈爺還是單身一人。他原打算,如果賈爺成家,就將紫蕎許他做小。如果賈爺還未成家,那就再好不過了。紫蕎天生的美人坯子,趕車大叔至信不疑,賈爺一定看上紫蕎。他從紫蕎八歲開始,又為賈爺養(yǎng)了八年,終于使她出落得仙女般的美貌,如花似玉。只是紫蕎至今沒有裹足,依是先天的丫腳片子。趕車大叔祖祖輩輩的腳戶出身,知道腳的重要,最是反對女娃纏足。三寸金蓮,他怕賈爺受了傳統(tǒng)審美的影響,因為紫蕎的丫腳片子而嫌怨。
紫蕎,你也坐到炕上去。賈爺轉身,尋找著紫蕎的影子,說。我把谷面炕炕取下來,你們吃。
賈爺拿過門旁的柳樹杈杈,踮著腳挑下房梁上的干糧籠籠,放在炕桌上。干糧籠籠掛在房梁上,免得小貓老鼠不經主人的允許不講衛(wèi)生地享用。
趕車大叔也不客氣,掰塊谷面炕炕塞到紫蕎手里,說,紫蕎你吃。他的意思,是讓紫蕎氣實一點,這里將是她的家。
紫蕎接住谷面炕炕,兩手捧著,窸窸窣窣地吃,好像得了一棒包谷的松鼠。這是為防饃饃掉渣的良好習慣,即便富戶人家,也會這樣,這是整個民族的美德。因為很有教養(yǎng),紫蕎沒有盤腿坐在炕上,而是跪在炕桌旁邊,活動在墻上的影子,更像一只可愛的松鼠了。如果盤腿而坐,紫蕎也是側盤,而不是兩腿從中跨開地雙盤。兩腿從中跨開,那是什么樣子啊,紫蕎還嫌害臊呢。
趕車大叔開言了,神情有些憂郁,像片被霜煞了的葵花葉子,褶皺著綠色漸失的褐色。去年,五十五歲的他也被東家解雇了。腳力衰減,一天的路他走一天半,腳腕好像曬干的牛筋,硬硬的,難以復原的疼。不言而喻,趕車大叔也是沒錢養(yǎng)活紫蕎了,而紫蕎正是需要錢的時候,趕車大叔希望紫蕎能夠穿得好點,就像她的名字,一身碎碎的小花。當然,紫蕎也該出茬(嫁)了,正像花骨朵一樣的時候,他要將她捧給賈爺。趕車大叔也是兩手捧著谷面炕炕,他將下巴一揚,停住松鼠那樣的啃噬,說,我沒舍得讓她纏腳,舒舒服服的,讓她跟上你跑去。趕車大叔停頓一下,想起紫蕎剛會奔跑的身影,猶如蕎花叢中的蝴蝶。他笑了,說,紫蕎是我給她起下的名字。沒文化的人,看見什么好看,就起什么名字。
賈爺渾身燥熱,哪怕一根長頭發(fā)也會讓他想入非非。走南闖北,他曾見過各色女子,就是沒有見過紫蕎這么美貌的。但他猶豫了,他知道自己家徒四壁,一點也沒聘禮。他說,我程家爸剛剛去世,還欠下三個半的大洋呢。
趕車大叔將谷面炕炕轉到一個手里,昂起脖子,拍著炕桌說,你救下我的命的,我專門將她養(yǎng)大給你送媳婦來了。
炕桌上的燈盞跳動一下,依然搖晃著賈爺?shù)哪?,仿佛更愛聽著桃花運的從天而降。賈爺推下燈盞,干糧籠籠的黑影正好遮住了他那就要著火的臉。姚大叔,賈爺害臊而又感激地叫了一聲,然后隨機磕下的響頭砸得炕面就要坍塌地震顫。
趕車大叔再拍一下炕桌,說,那就成了么。
賈爺挪下炕去,端來一個比他的頭還大的陶茶罐,蹾在炕桌上,說,姚大叔,你喝,然而賈爺更比趕車大叔口渴。
趕車大叔又將茶罐推到炕桌那邊,說,紫蕎,你喝,這是你谷篅哥的涼茶。
紫蕎早都渴了,只是沒敢開口要茶。她抱起茶罐,迫不及待地昂起頭,伸直的脖子好像兔子偷食圓茄時的軀體。茶罐壓在紫蕎頭上,如同連體的葫蘆。茶水汩汩地灌下,也從茶罐的口沿流出,順著紫蕎脖子一直到達某個山峰的腳下,形成一道讓人遐思不已的瀑布。紫蕎已經顧不得這些了,她讓沁人心脾的愜意迅速到達極限。
賈爺一直瞅著紫蕎的脖子,不由自主地也將脖子伸直,好像茶水是從他的喉嚨灌下,也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愜意。他的眼睛直愣愣的,有些發(fā)呆了,他可從未這么專注地看過一個女人,尤其沒有衣著遮掩的脖子。
至于紫蕎的丫腳,影在炕桌的黑暗里賈爺根本無暇在意了。他沒見過女人纏腳的,可是見過小腳女人走路的,顫巍巍的,一種鉆心的疼痛,直從腳底到達骨髓,再到極度扭曲的嘴唇。讓人困惑不已,女人為什么要纏足呢?丫腳不是好好的嗎,就像男人一樣地奔跑?因此,賈爺更愛丫腳。
要熄燈了,趕車大叔讓紫蕎睡在賈爺身邊,可是紫蕎用手擋著眼睛,遮住難為情的燈光,拉趕車大叔睡在了中間。
翌日,馬車的旁邊多了一個倩影,可是倩影的美麗與馬車的粗獷那么地不相搭配。幾雙奇怪的眼睛刺了過來,懷疑賈爺拐了哪家的閨閣小姐。賈爺甩過鞭子,一一掃過他們的睫毛,喊了一聲,紫蕎,走,咱們上路。
幾雙驚慌失措的手,急忙揉著來不及閃爍的眼睛,躲開八丈的距離,慶幸沒有過多間焉,不然,眼珠沒了。
紫蕎決意遠行了,跟著心目中的英雄,浪跡天涯。她的腦海里,還沒居家過日子的意識。做別人的婆娘,僅僅只是她父親的意愿,她還沒有這個概念,快樂的小鳥是她與生俱來的本性。
……漳河,清泠泠地流淌著,仿佛天際跌落的銀練。紫蕎從未見過這么豐沛而湍急的水,她禁不住激動地坐在一塊楔石上,讓個白色的旋窩婆娑著好似火鏟的腳心。水珠濺到她的臉上,涼爽頓然激去了驕陽下的疲勞。
賈爺索性蹚在河里,讓水淹過膝蓋。
忽然,兩只小天鵝一樣的白槳在賈爺?shù)难矍笆庨_,擊起無數(shù)浪花。啊,是紫蕎輪番激蕩的腳,情趣而肆無忌憚。賈爺從未想過,紫蕎的腳是那么的白,他趁水花的遮掩,蹚了過去,冷冷捉住了紫蕎的腳。嗯,紫蕎努力掙扎,又讓一只逃脫了,更加制造調皮而桀驁的水花。賈爺猛地用勁,紫蕎唉地呻吟,終于停住了拍打,如同被擒的水鳥。面對男人的強大,紫蕎應是溫存而柔弱的。
捧著紫蕎的腳,賈爺仔細地端詳著,猶如獲得一件鬼斧神工的尤物。賈爺?shù)谝淮螒z惜女人的肢體,好像呵護著什么的小獸。
紫蕎的腳,白皙無暇,溫潤如玉,每個腳趾,都是一個滿滿的羊奶頭。這么嬌小可愛的腳,一旦纏了,絕對是對天物的褻瀆,賈爺這么想像,潛意識里感激趕車大叔的開明。
流水潺潺,鳥鳴啾啾,風聲融融,天籟的音符在森林的頂端交匯,讓人猶若置身人跡罕至的奇境。
笑語朗朗,啊——嘔——耶——紫蕎卻在故意制造幽靜的回音和旋響。
哞——哞——哞——賈爺只能吼出狼嗥一般的牛叫,老天沒在他的身上留下一個聲樂細胞。
不管賈爺、紫蕎多么歡快、留戀忘返,他們都要天黑之前趕到大草灘歇店。木寨嶺的翻越,必須養(yǎng)精蓄銳。何況馬匹不像他們的閑情逸致,一車青麻,駝峰那樣地隆起,早已使得它們筋疲力盡。
紫蕎第一次宿店于外,馬糞與火炕的氣味混合在紫蕎的大腦里讓她產生另外一種愉悅:遙遠的深山老林,也有這么溫馨的棲身之地。
那年,正是這方火炕,我和姚大叔睡到了一起。物是人非,以后,賈爺多次歇店于此,新識不少朋友,就是無緣再與趕車大叔覿面。賈爺感慨萬端,說,八年了,那時候,谷篅哥還是個黃黃子,差點將姚大叔的馬車驚翻了。
兩個相距半丈的夢鄉(xiāng),中間是塊空闊的土氈。他們的鼻息平靜而均勻,就像綠色的草地或者湖面。賈爺、紫蕎都未越過突來乍到的情緣而破壞天生的純真。因為,紫蕎還沒明白怎樣才為人妻,而賈爺還不曉得怎樣開始消受人間尤物。這個時候,他們確實以為必將兄妹永生,一輩子。
到達岷縣,回民商戶聽說情況有變,說,那就再等下回吧。五副棺木是賈爺去年早就定好的,回民商戶一直給他留著,而定西這邊的四戶人家也在一直等著賈爺拉來用材。
紫蕎思索好半晌,說,要不,雇駕馬車一同將棺木拉去。
可是哪有本錢和運費呢,賈爺原想是用銷麻的錢,或者收了四戶人家的錢進貨的,誰知回去重車,所有打算也就失去意義,煙消云散了。
怎么進貨呢?賬房先生眼珠滴溜溜一轉,乜著紫蕎,說,除非有啥抵押,不然無法發(fā)貨。
紫蕎知道身無分文,然而還是摸了一下口袋,戲謔說,那就把我押上。
好。賬房先生一拍賬本,說,那也能行,我們負責送貨,等著貨款和運費收回,你就回去。
紫蕎孤身一人,怎么回去呢。賈爺可不答應了,哪怕沒有這樁買賣。他牽一下紫蕎的衣袖,說,走,到那邊把茶葉進上早點回。
賈爺、張家老爺好像黑夜的影子,更加黑色地掠過巷口的拐角,然后加快了腳步。還不到半里路程,張家老爺便是氣喘吁吁地提不動了箱子,他說,谷篅,你幫我提上半截。賈爺接過張家老爺手中的箱子,總有好半袋豌豆的分量,沉沉的,但是提把光滑而合手,有種無法形容的舒服感。賈爺猜測,不是金條就是大洋,賈爺沒有見過金條,而金條的分量要重這可賈爺知曉的,所以,賈爺斷定箱子里的是大洋。那么,張家老爺提這么多大洋干啥去?賈爺?shù)倪M一步猜測逐漸漫延開來,在疑惑的霧霾里加重。他的心,是片茫?;囊?,籠罩著迷蒙的塵煙。
城的西門,已經名存實亡,兩扇鐵釘銹蝕的大車門早都癱瘓兩邊,半步不能挪動。洞開的門洞吞噬著夜色的黑暗與清風,總也不能滿足,成了饑餓的魔鬼。
穿過門洞,就是荒無人煙的西川了。西川,毫不規(guī)則的田地橫七豎八,仿佛黑云白云的尸體,畸形地落在地上。白天,有人勞作于此,夜晚,斷無人影于田。因為除了一條向西蜿蜒的大路,就是隨處可見的亂鬼墳與水溝里的骷髏了。墳頭,隨風搖曳的茅草鬇鬡著讓人聯(lián)想死人的頭發(fā)。微風和煦的夜晚,自然幽火明滅了。其實,幽火也是很好玩的。一個大的幽火,一旦被個草秸樹枝一掛或者碰到一塊瓦礫瓷片,就會分成兩個、三個、四個。有人曾經見過,最多八個。
不管幽火多么好玩,然而人人談火色變,總與鬼字相連,所以俗稱鬼火。
那么,也就不難理解膽小如鼠的張家老爺為啥要讓賈爺壯膽了。
走在灰白的大路上,風聲鶴唳,任何絲毫的響動都會使人毛骨悚然,頭皮發(fā)麻。張家老爺始終牽著賈爺?shù)氖郑沦Z爺離開半步。賈爺?shù)氖趾駥嵍辛α?,張家老爺握著好像倚著一棵老榆的樹杈,不怕刀斧劍戟和風雨雷電。這是張家老爺?shù)谝淮芜@么親近一個下苦人。說白了,如有什么異常情況,張家老爺好讓賈爺當個替死鬼什么的。
然而,賈爺卻在期望,怎么能夠遇到師爺李腳戶收拾的那種女鬼,從而試試他的鞭法。他的眼睛掃視著,搜尋著,放射著黑色的光芒,反而使得疑似鬼魂的魅影退避三舍了。因此,鬼在心里,心里有鬼自怯呢,自己嚇自己。邪不壓正,一身正氣,哪兒有鬼呢。
應該來說,西川此道,賈爺并非過于陌生,去西寨,到內官,都要經過此地,哪兒有道水溝,哪兒有段崖碴,賈爺還是大概曉得的,他會根據地形的不同,略加小心,他害怕的是人而不是鬼。即便是人,一兩個人也奈何不得賈爺。
西川的盡頭就是中川了,中川再西,就是西寨和內官了。中川有些莊戶,聚集在一起,就是所謂的中川堡了。中川堡有戶楊家,俗稱中川楊,專門開著賭場,方圓百里,三縣八鄉(xiāng)的人都到這里來賭博,他在其中抽頭子。當然,這是秘而不宣的秘密,只有行道里的人知曉。當然,不是擔心官府來查抄,而是害怕打劫賊來殺人。這么動蕩的,官府忙著打仗哩,哪有心勁關注社會治安呢。
今天晚上是場大賭,這是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約定好的時日與對決。張家老爺經常輸著,企圖今晚全部撈回,畢其功于一役。這次,他準備了三千個大洋。之前,他到三官廟上抽了一簽:時來運轉,銀河奔流。張家老爺怦然心動,熱血上涌,幾乎等不到這一天的來臨。他按捺著不可告人的覬覦,私下欺騙管家,說,有筆暗買賣,利潤豐厚得了得,肯定能夠做成,借些家里的大洋他去拿下這樁,然后分給管家好處。管家可不相信他的那套,向上扶扶黑太陽一樣明亮的眼鏡,說,好處算了,要借大洋,借據留下。張家老爺稍微遲疑,目光透視著管家,想想也對,一旦圖謀成功,補上大洋,抽回借據不就得了?當然,只要管家能借,好處也是不可少免的。
就在管家收了借據、交割大洋的當兒,管家突然變卦了,說,還是給太爺打聲招呼吧。
怎么,那怎能行呢,好事就要在這化作泡影了,張家老爺嚇得面如土色,竟然撲通跪地,求著管家。
管家只有依著張家老爺了。
管家何等老道呢,這著,他就完全可以擺脫干系:都是張家老爺跪地逼他的,他敢違抗張家老爺嗎?
那時,張家太爺依然健在,張家老爺完全屬于背著張家太爺?shù)陌蒂€,小打小鬧開始,進而養(yǎng)成這次大賭。
到了中川楊家,五六個貌似仆人的壯漢守在拱門兩邊,倚靠一輛架子車的堵?lián)醪蛔岆S從人員進得后院,面目猙獰,聲音兇惡。后院,花木掩映,葳蕤的深邃中透露著西廂房斑駁的燈光。賈爺稍微向里張望,就被一個壯漢一拳,打得趔趄后退。
谷篅,你在外邊等著。張家老爺隔著拱門,三言兩語地說。聽見我叫,你就過來。
賈爺愣愣站著,然而覺得毫無立足之地,好似一枝樹枝難以支撐的烏鴉,點點晃晃。
到側院的老客房里去。一個聲音低沉地指教賈爺,說。都在那邊,老客房的人多得很。
賈爺拐過一個房角,到了所謂的老客房前邊。老客房的門半掩著,傳來嗡嗡嘈雜的笑聲。賈爺靠近房門,閃爍的燈光將他的面龐照成花兒一樣的鬼臉。
誰,進來。一個聲音詢問著,那么凌厲,好像一柄利劍刺了出來。
賈爺沒敢回聲,將門推大一些,踅了進去。
哐當,賈爺背身將門闔上。
不要將門關嚴,外邊的聲音聽不見。還是那個凌厲的聲音,賈爺側眼過去,看得清楚,是個武夫裝束的人,一把樸刀就在他的手邊。
賈爺將門打開,還是先前那么寬窄,生怕過大過小,又要被人喝斥。
賈爺環(huán)顧一周,自顧自地坐在一條長凳的邊上,虛虛的,屁股就要溜了下來。
好半晌,賈爺這才熟悉情形,他們都是武夫或者夜行衣的打扮,都有武器隨身:三節(jié)棍、流星錘、齊眉藤、鴛鴦劍什么的。他們都在閑聊,自斟自酌地喝茶。
賈爺不敢參言,也找一個杯子,悄無聲息地喝茶。
賈爺聽清楚了,他們都在自詡何年何月何日打敗了某個武林高手,保護了主子的錢財和生命。賈爺哪有這等功績,自慚形穢得就要滅失了,好像秋云般的衣裳寬敞了三倍,還在寬敞。
后來,他們就說主子哪一次贏得痛快,給他多少賞錢,而哪一次輸?shù)镁?,痛不欲生。他們一同說起張家老爺?shù)某羰郑四懶?,就是輸錢的胖官,每次來送大洋。當然,他們還不曉得張家老爺這次帶著隨從,膽大而來。他們根本無法將保鏢頭銜與賈爺聯(lián)系在一起。
這個時候,賈爺才知張家老爺是來賭博的。他雖憎恨東家,可是他們如此藐視張家老爺,他也心里難受,好像猛烈地槌痛。畢竟張家老爺信任賈爺,還給一個大洋的好處。下苦人總是講恩情的,賈爺握握拳頭,抱緊了隨身的短鞭。賈爺不只長鞭如電,短鞭更加出神入化,晴天霹靂。
然而賈爺一次次地用茶澆滅心中的怒火,沒與他們理論。按照相貌,他們都是資深武夫,賈爺都應稱作大叔。賈爺哪敢造次呢,只有一心祈盼張家老爺能贏,讓他揚眉吐氣。
哎喲,谷篅啊,我的大洋……第一遍雞叫的時辰還差那么一截,張家老爺卻是滾到院里嚎叫,聲音尖利,好像捏著雞的脖子。
賈爺聽見張家老爺喊叫,第一個沖出門去,手里鞭子拖在身后,好像一條老鼠的尾巴。
幾個武夫聞聲不對,也是操起家伙,奔了出去。
張家老爺滾在院子里,左右摔打著棕櫚箱,箱子好像被風吹刮的車窗,在黑夜里磕響。箱子已經空空如也,只有黑色的空氣充斥其中,無論怎么都難傾倒出來。張家老爺提前輸光了大洋,心痛得就要斷氣了。攔門的兩個壯漢一起撲來,捂住張家老爺?shù)淖欤柚箯埣依蠣旙@動左鄰右舍的哭叫。他們拖著張家老爺往老客房里走,好像處理一具尸體。張家老爺手里的棕櫚箱哐當?shù)氐粼诘厣?,好像一口盛斂嬰兒的棺材?/p>
還說呢,張家老爺就是個輸錢的胖官,這下相信了吧。幾個武夫嗤笑著來撿棕櫚箱,說。給張家老爺收拾好,下次還要提大洋呢。
賈爺怒火中燒,嗖地一甩鞭子,鞭梢便如一根手指在黑夜里摸到箱子的提把,倏紐紐地打個蛇結,將箱子拽了起來。箱子在空中闔上了,平穩(wěn)地旋轉起來,然后款款地落在賈爺?shù)氖终粕稀?/p>
幾個武夫撲空了,有點莫明其妙,有點惱羞成怒。
緊接著,賈爺一個箭步,躥進了老客房的門。他的鞭子柳葉一樣拂在身后,掠過幾個武夫的臉,嗡嗡的,癢癢的,好像亂飛亂撞的蛾子。
嚯,這等高手。幾個武夫驚呼著再也沒敢跟進。
張家老爺躺在地上,嘴角泛著白沫。賈爺拍著張家老爺?shù)男夭浚屗槡狻?/p>
趁著天黑,趕快背到遠處去,不然不好收拾。兩個守門的壯漢暗遞眼色,說,離開心痛的地方,就會好些,輸了大錢的都是這樣。
賈爺無奈,只有背著張家老爺回家去。
賈爺健步如飛,一道更黑的影子劃過二更的黑暗。
張家老爺遲遲不還借款,管家好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從張家老爺?shù)纳袂槔镆呀洈喽?,張家老爺所謂的暗買賣早都做砸了。怎么辦呢,管家閉上眼睛,藏在黑黑的墨鏡后邊,思忖良久,終于抿緊嘴唇,微微地點頭,有了解扣之策。
這天清早,管家躲在花壇后邊,等著張家太爺出來。門剛一響,管家便如偷了母雞的黃鼠狼,從那葡萄架下竄過。不緊不慢,然而鬼鬼祟祟,正好使得張家太爺瞧見。
是誰?張家太爺?shù)囊暰€被啥撩了一下,模模糊糊地難受。張家太爺揉了一下眼睛,黑影已經不見了。定有什么隱情,張家太爺神經似被鉤子鉤痛了,立即緊張起來。張家太爺迅速運轉大腦,幸好還能復原影子逝去的線路,于是三步并作兩步地踏尋過去。可是影子折個拐角隱在花木的斑駁之中了。正恁凝愁,管房的門卻是闔上了,吱扭地一響。張家太爺準確無誤地判斷,影子進了管房。管房的門聲他可是聽慣了的。
張家太爺毫不猶豫地推門進去,管家正好拿著一張什么東西觀看,急忙掩藏,已經來不及了。張家太爺一把奪了過去,張家老爺寫的那張借據,縱橫為四,破了面相。張家太爺大眼瞧去,厲聲斷喝,這是咋回事情?
管家啊呀倒地,觳觫如篩,戰(zhàn)戰(zhàn)兢兢,斷斷續(xù)續(xù),然而漫天落下地說了整個經過。
這可不是管家告密,完全不關管家的事,都是張家太爺正好撞見的。
管家那么善于表演,真像待宰的羔羊,張家太爺哪有不被迷惑的?
管家終于合理地擺脫了自己的干系,而張家太爺一病不起。
程腳戶去世后的某天,張家太爺躺在不堪重負的老躺椅上,似乎采著使人延年益壽的陽氣。忽然,烏云惡來,遮住了正午的陽光,花園如同云的老巢,陰翳、黑暗、壓抑而深沉,四面襲來的陰氣就像攝人精髓的魍魎,使人恐懼而寒冷。這時,張家老爺突然闖進他的視線里,好像烏云的精魂,游蕩在花徑的兩頭,似乎等著管家出來。張家太爺氣急敗壞,手指戳著張家老爺,你……你你……這個……不……不肖的……敗……家……子……
張家太爺一口氣沒能接上,撒手人寰,駕鶴西去。
8
張家老爺成了掌柜的,隔三差五地潛到中川去賭博。其實,這已成為公開的秘密,半個定西城的人都知道張家老爺賭博。但凡一千大洋以上的大賭,他都要帶賈爺去,賈爺也得一兩個大洋的好處,接濟家里,一大家子加在一起超過一尺的大口等著吃飯呢。一尺長的大口,哪怕喝涼水,也能將個淖壩喝干了。如此這般這般地過了十年,張家終于衰落下去。也算張家的皮張厚,能夠這么長久地支撐張家老爺。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毋庸置疑,賈爺為了自己生計,絲毫不敢懈怠地出車,也給張家掙下數(shù)以萬計的大洋。
這日,有樁從榆中三角城空返順車旱煙渣子的營生,賈爺正在暗自高興,盤算能否賺下四五個大洋養(yǎng)活家里時,張家老爺悄無聲息地過來,拍把賈爺肩頭,說,今天出去,最快啥時才能回來?最快四天,這是張家老爺早就知道的,可他就要這么一問。
賈爺手中的韁繩一抖,好像一只野畫眉剛從晾衣繩上飛起,踩得繩子晃來晃去。因為毫無在意,賈爺明顯被驚著了,但他趕快一拉韁繩,定住了神情,說,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吧。賈爺掐著指頭,給自己延長喘息和定神的時間,以為張家老爺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快去快回吧。張家老爺看眼賈爺,臉上壓著厚厚的陰云,他要踅身離開的時候,說,咱家的馬車一駕能賣多少錢?為了親近,張家老爺說的是咱家的馬車,好像賈爺就是張家的一員。
大概一千個大洋吧。賈爺摸摸車轅上的銅包頭,盯著金子般的澄光,說。這還是保養(yǎng)得好著,不然最多八百個大洋。
噢,那就一千個大洋吧。張家老爺?shù)卣f了一句,心痛而又毅然決然地離去了,再也沒看馬車和賈爺一眼。
賈爺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愣愣看著張家老爺?shù)谋秤?,視線好像放著遠去而失魂落魄的風箏。
這月下旬,又是一場大賭,張家老爺下定決心,卷土重來,東山再起??墒撬演敼饬思耶a,再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了,只有賴以生存的三駕馬車了。他要賣了馬車,籌備賭資,背水一戰(zhàn)。他的嘴里念念有詞,用破釜沉舟的成語作為自己的精神力量與咒語,好像某個巫師驅鬼降魔。而張家老爺驅除降伏的正是自己,將自己驅向滅亡。明眼人早都看出,張家老爺神經質,精神出了問題。
這趟差事賈爺規(guī)規(guī)矩矩,老老實實將車洋姜(菊芋)拉到了榆中三角城,然后空返而歸。心里有鬼自怯呢,空手借棍,旱煙渣子的營生賈爺一點沒敢沾染,他怕張家老爺逮住,吃罪不起。一路,空車輕飏,像要騰空而起的塵埃,使得賈爺滿心空洞,如同失去什么的空蕩。這些年,他趁空車趁慣了,如不帶些生意,總覺少了什么。
唉——,賈爺不停地砸下沉沉的哀嘆,使車善解人意地沉重起來,緩慢起來,那么遺憾,那么憂郁……
暮云下的炊煙籠罩在房脊周圍,久久地不肯消散。賈爺像被蜘蛛網住的昆蟲,根本無法擺脫廚香的吸食。他添著馬燈的麻油,心想,今晚遲些給馬上料,晚夕睡到料馬棚里,就不回來了。他知道紫蕎做的癩疙瘩就要盛碗了,現(xiàn)在過去,又得急急忙忙地趕來吃飯。
賈爺正在躊躇,張家老爺卻像一張破席子飄進賈爺?shù)囊暰€里。他的長衫讓人想起魯迅筆下的孔乙己,襤褸而齷齪。他的手中提著一個食盒,黑色如漆的油垢見證著食盒在那滄桑歲月中的熏染。這個食盒早都不用了,擱在南倉房里盛了五年的灰塵,幾乎要被無言的灰塵埋葬了。它的縫隙能讓筷子自由出入,掉在地上成為竹子的木乃伊。張家老爺將他擦拭干凈,再次提裝食物。乍貧難改舊家風,但有比沒有強,有它總顯一點富戶人家的氣派。
賈師,你還沒吃吧?這里有韭菜炒雞蛋呢。張家老爺將食盒舉在掌上,好像某個闊少的一只鳥籠,說,專門給你提的。張家老爺神情落寞,然而眼睛中笑出了水花,點點淚光。這可果真專門安排廚房炒的,現(xiàn)在的張家,一碟韭菜炒雞蛋也是好菜佳肴。
賈爺納悶得很,將張家老爺請到炕上。窮人家只有炕上能使客人一坐。炕桌,是方神壇、吃飯、閑聊、重大事項的定奪,都在這里。張家老爺挽起長衫,居然坐在了炕上,安然而無嫌惡。窮人的炕上是有小動物的,虱子、虼蚤、土蟲,一不小心鉆進褲腿,再到褲襠,往死里咬。其實,張家老爺身上早都有了虱子,人窮,虱多錢少,這是必然規(guī)律。
張家老爺打開食盒,里邊果真只有一碟韭菜炒雞蛋,那縷熱氣早都遮不住張家的寒酸而讓人不忍下咽了。
張家老爺,我家的漿水癩疙瘩,你嘗上一碗。紫蕎一方盤端來了兩碗漿水癩疙瘩,還有韭花、咸韭菜、油潑辣子。這個季節(jié)只有韭菜最便宜,不然,平時連韭菜也沒有,而油潑辣子是紫蕎專門給張家老爺準備的。她款款地放下方盤,說,大魚大肉吃多了,吃碗漿水癩疙瘩通腸、刮油。
可是,張家老爺哪有大魚大肉呢,粗茶淡飯已經很多時了。但他嘴上說著嘗一碗、嘗一碗,好像真的大魚大肉吃多了。
張家老爺埋頭吃著癩疙瘩,一口韭菜炒雞蛋也沒舍得吃,全給賈爺讓著、留著,如同關愛正在長身體的孩子。
四男二女,賈爺?shù)牧鶄€孩子頭像一堆沒有長大的冬瓜,壘在窗戶下邊的臺階上,聽著屋里的吃飯聲。他們暫時還不能吃飯,如果吃,就沒招呼張家老爺?shù)牧?。而且他們聽著張家老爺說話,他們印象之中,張家老爺很少光顧他們寒舍,要來就是緊急安當出車事宜,三言兩語。
張家老爺一吃就是三碗,懷里好像揣著一個冬瓜,可他舌頭掃著嘴唇,還想再吃一碗,到底就因肚子過脹而作罷了。那碗小盆一樣的個頭與肚量,平時,不管老小,淺滿稀稠,都是一碗,再沒第二碗之說。
言歸正傳,張家老爺再提馬車的事情,一千大洋,三駕馬車三千大洋。他吞吞吐吐地說。賈師,你認識的人多,約托個人將馬車賣了。
干啥要將馬車賣了呢?賈爺吃了一驚,如同聞雷色變,說。張老爺,這是斷了張家的生路??!
何嘗不是呢,同時斷了賈爺一家八口的生路??!
賈爺撲通跪地,哀求,張老爺,我給咱好好跑,維持生計一點不成問題。
張家老爺跳下炕來,跪地的聲音堪比驚雷,更加哀求,就此一回了,前些日子我做了一個夢,發(fā)財?shù)暮脡?,漫天雪花,落下之后,全是銀子,耀眼的銀子。求求你了,約托個熟人將馬車賣了,我知道老天會眷顧我一次的。
張老爺,你再別賭了,我給咱好好跑,居家過日子一點不成問題。賈爺兩手搖著張家老爺?shù)募绨?,張家老爺?shù)膬芍桓觳埠孟癫ɡ斯模笥仪么蛟谫Z爺?shù)纳砩稀?/p>
可惜張家老爺心意已決,神仙也難扳回了。他給賈爺叩了一個響頭,拱手求求賈爺,起身離開,連食盒也不要了。他的步履忽左忽右,好像折角分明的折尺。
在此之前,張家老爺已經打聽了幾戶要家,最多的也就六百大洋,三駕馬車總共一千八百大洋。他在企圖賈爺?shù)暮脙r錢呢??蓱z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就是張家老爺?shù)撵`魂深處。
賈爺還在跪著,直直的,像被雷殛的樹樁,他已無暇顧忌張家老爺,自家已經瀕臨生死存亡的邊緣。
六個孩子一擁而進,撲向食盒里的韭菜炒雞蛋。炕桌一個趔趄,差點被掀翻。
挨鞭子的畜生。賈爺一聲咆哮,更比鞭子的凌厲,他見六個孩子凝成了一團,心里疼痛極了,猶如刀割一般,突然,他像泄氣的皮球,緩緩地說,明天都沒飯吃了。
這么如雷一喝,隔壁廚房里的紫蕎嚇得撂下勺子就往這邊跑。她正在分飯,每人半碗,她沒發(fā)現(xiàn)張家老爺離開的,她以為賈爺與張家老爺發(fā)生了什么爭執(zhí)。先前她就聽見鼟的聲音,一直心疑呢。
紫蕎看見,賈爺、孩子都在凝固著,仿佛灌了水銀的殉尸,等待抬到墓穴里去。紫蕎推把賈爺,賈爺居然倒了,僵僵的,真像一具死了多時的尸體。大牛、二蛋、三寶……趕快把你大(爸)扶起來。紫蕎急忙拉著賈爺胳膊,喊道,張老爺呢,他把你怎么了?
賈爺一頭忤在地上,擺擺手,說,張家要將馬車賣了,全家都沒飯吃了。
螞蟻搬泰山,一群孩子竟將賈爺扶到炕上。
紫蕎拍著賈爺胸部,讓他緩緩說。孩子們嘩啦圍了一圈,好像一骨朵大蒜,緊緊將賈爺圍于中間。而紫蕎則是旁生斜出,長偏了的那一瓣,另類而依偎著他們。
賈爺這才道了所有原委。
空氣死一般地沉重,一點沒有流動的氣息,好像夜幕封死的鉛塊。一家八口,全都沉默著,更要死亡的窒息。
活人還讓尿憋死。紫蕎終于打破沉默,說,那就咱們自己買下。
說得輕巧,那是三千個大洋,不是三百個大洋,孩子漸大,剛剛蓋了兩間茅屋,賈爺家里連三個大洋也沒有啊。人都沒有吃的,再加十二匹馬,喝風屙屁呢。妄言胡說,這不是紫蕎糊涂了嗎!
不是,絕處逢生,關鍵時刻,紫蕎總有意想不到的主意,別看紫蕎一字不識,腦筋卻像水晶一樣精明透亮。就像那年岷縣拉運棺木,紫蕎提出了雇車的主意,結果使得賈爺凈賺十五個大洋。
當事者迷,事實上賈爺?shù)故呛苛?,他的臉上灰蒙蒙的,像在凝目洞窟中的神像,注視著紫蕎的輪廓,希望紫蕎指點迷津。
明天你到通渭馬營去一趟,讓我大(爸)約托一下,看能不能從錢莊里貸上。紫蕎用手背一拍手心,說,樹挪死人挪活,斢騰總比餓死的好。如果能成,大牛、二蛋、三寶幫著養(yǎng)馬,四喜幫著照看五鳳、六鳳。
其實,四喜剛滿六歲,連他自己都要大人照看呢。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韭菜炒雞蛋幾乎全部剩著,賈爺沒敢吃,只有張家老爺催促幾次之后他才象征性地搛點,賈爺總覺吃著自家的癩疙瘩氣實。紫蕎一盤端來所有的癩疙瘩,給每個碗里分撥一點韭菜炒雞蛋,算是打發(fā)一夜的晚飯了。
翌日,天還麻麻的,賈爺就已上路,向著通渭馬營進發(fā)。不然,天黑之前不能到達,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困在華家?guī)X上……
紫蕎父親——趕車大叔聽了原委,捋著銀白的胡須反復思量,半晌,他竟然同意了紫蕎的想法,說,你是趕車的,沒車趕,全家都就餓死了。他重重地咳嗽兩聲,將旱煙鍋子背在身后,又說,走,尋你董家爸去,讓他約托一下,到錢莊上貸上。
所謂的董家爸,就是趕車大叔從小的伙伴,土里滾泥里鉆,后來家境好轉,置了五坰良田,當著不大出名的小地主。賈爺從未見過這個董家爸,跟在趕車大叔身后,心像毫無節(jié)奏的鼓槌,忐忐忑忑地亂敲著。
半途,趕車大叔拿出一張祖?zhèn)髅胤?,作為感謝董家爸的回報。
大洋貸上了,董家爸將大洋分成兩包,一包兩千七,一包三百。他出著主意安當賈爺,就說只湊了兩千七,如果張家老爺能行就可節(jié)省三百個。如果張家老爺不行再給他兩百個或者三百個。
回來。誰知張家老爺逼得眼睛里邊滴血呢,少了一個大洋也不行。他想,賈爺能夠貸上兩千七肯定還能貸上三百。
賈爺佯裝推了兩天,最后,一個不少地給張家老爺湊足了三千個大洋。不過,經過殺磨,張家老爺將整個馬圈搭給賈爺,不然,賈爺沒處圈養(yǎng),而張家老爺留著馬圈除了臊臭也沒啥用。
交割清楚,張家老爺立即讓賈爺釘死了通往大院的小門,以防安全和各種不測。
事實上,再推兩天,別說兩千七百個大洋,即便兩千五百個大洋張家老爺都成呢,因為賭約漸近,就在大后天,這個賭約張家老爺不能自行改變。
這次大賭,賈爺還是陪護張家老爺?shù)街写ㄈ?。他再一次地見證了張家老爺輸?shù)镁?。不到三個時辰,三駕馬車賣得的大洋便已灰飛煙滅,不翼而飛。張家老爺始終不知,關鍵時刻他們都用一邊封著水銀的假骰子,心照不宣,共同捉弄張家老爺呢,好多年了。
死人一般的張家老爺,還是賈爺將他背回的。那么輕薄,一張紙,張家老爺就是另一種概念的鬼。
最后,張家老爺輸了整個院子,自殺了。喝了砒霜的張家老爺栽在永定河灘里,躬著腰,兩手扶著肚子,像只餓死的老狗。好多人都去觀看,賈爺拿張破席將張家老爺尸體蓋上了。有人怒斥賈爺,谷篅,你可忘記你程家爸是怎么死的了?
9
賈爺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才將貸款還清,息加息,利滾利,總共七千二百三十五個大洋。衰老羸弱的馬匹也被換了好多茬,車況良好,運輸能力非凡。馬車終于成了賈爺自己的了,他終于完成曾經的許諾,給師傅一個圓滿的答復。上天有靈,程腳戶肯定欣喜極了。關鍵是,賈爺養(yǎng)活了一家人,而且修建了新的房屋和馬舍,不再來來回回地兩邊跑了。
那一年,大牛身強力壯,賈爺正覺后繼有人的時候,大牛卻被抓了壯丁。賈爺心痛死了,要知如此,還不如趁小搗到炕眼里燒了,再沒這等事情。沒過兩年,二蛋長成,又被抓了壯丁,賈爺氣急敗壞,差點給那保長動了鞭子。不是規(guī)定好的每戶一丁嗎,怎么抓去兩人呢?大伙硬將賈爺勸下了,胳臂哪能扭過大腿呢。
東躲西藏,三寶終于成了一個家,次年三寶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呀呀亂叫,惹得全家高興。有了孫子,賈爺成了名副其實的賈爺。說實話,賈爺做爺爺是遲而不是早的問題。過去,像他這種年齡,早在五六年前就已做了爺爺,都因大牛、二蛋接連被抓了壯丁。
正是這年,彭大將軍的部隊開過定西,要去解放蘭州。軍部駐在大城里,賈爺也去看新鮮。聽了宣傳隊的演講,賈爺積極投身支援前線的工作中去。賈爺還給彭大將軍表演了鞭技,受到彭大將軍的高度夸獎。賈爺笑逐顏開,喜形于色,也讓三寶參軍做了解放軍戰(zhàn)士。他說,如果打仗遇到大牛、二蛋,也讓他們過來,弟胞三個抱到一起,窩子里休亂打。事實上,大牛、二蛋所在的國民黨部隊早都起義,改編成了解放軍的一部分,只是賈爺無從知曉而已。
定西城北十八里鋪,有道河,名曰苦水河。河水不大,然而河水奇苦無比,如名也。夏季,山洪襲來,溝溝壑壑的苦楚,全都從此泄入永定河,再到黃河??嗨拥膬砂叮酌C5柠}堿就像厚厚一層積雪,千年不化。鹽堿上泛,兩邊崖沿也成白色,仿佛銀闕玉殿,煞是好看。極目遠眺,整個苦水河就像一條白龍,伏地欲飛。
從定西到蘭州,必須經過此河,到嚵口、到車道嶺、到榆中……
軍馬經過槍林彈雨、炮火連天,這種場面倒是從未經過。第一駕馬車老遠瞧見,就已嘶鳴起來,掀翻了整個馬車。輜重傾覆,大炮側翻。隨后七八駕馬車躲閃不急,絞到一塊,慘不忍睹。而且慘狀連鎖反應,一直向后延續(xù)。
賈爺見狀,一聲斷喝,甩起鞭子,打得苦水河白煙四起,仿佛降服著什么河神。鞭聲,啪啪啪地作響,正像軍馬聽慣的機槍。
軍馬見了,頓時停止騷動,好似剛剛下火的一鍋排骨,停歇翻滾。賈爺不失時機地喝令,停止前進,趕快整理馬車,好像他是部隊首長。
賈爺行家里手,一一解開轡頭、車套,先將馬匹解救出來,再將馬車扶正。當時的部隊,汽車已經很多了,可是遠遠不夠,馬車的地位和作用無以取代與或缺。
三匹軍馬嚴重受傷了,連長拔出盒子槍,決定給個痛快,槍斃受傷的軍馬,以防拖延行進速度。
賈爺一生愛馬,急紅了眼,死也不怕地用胸膛堵住了槍口。連長一個踅身,命令兩個戰(zhàn)士將賈爺架到一邊去。
連長再一次地舉起了盒子槍。說時遲,那是快,賈爺連續(xù)兩個鷂子翻身,半空中一鞭甩去,連長手里的盒子槍便如著了魔似的飛到空中,好像魚竿釣到的魚。連長沒有見過賈爺?shù)谋薹?,剛在愣神,賈爺已經跪在連長眼前,哀求,讓我給你們養(yǎng)好,一定給你們還來。
連長無奈地砸著腦袋,大聲解釋,大叔,你不知道,這是部隊,耽誤行軍,那可吃罪不起。連長伸手要槍,大叔,你看馬匹多么疼痛,給個痛快吧!
賈爺據理力爭,如果我不施法,軍馬死也不敢過河,再次絞到一起,難道你要打死所有的軍馬?不信,那你試試?
連長話語軟了下去,大叔,那么你說,應該咋辦?
四喜,快把馬車趕來。賈爺招著手,吩咐,卸下三匹中馬,配到軍車上去。
四喜已滿十八歲,絕對能頂人用了。這次,本來他也參軍打仗的,可是部隊沒有同意。
四喜動起手來,賈爺瞟眼連長,意思搭把手兒。部隊,人手多的是,連長心領神會,一聲搭手,幾十個戰(zhàn)士一同行動起來。
軍車套好了,而賈爺?shù)娜{馬車全都少了一匹中馬。賈爺寧愿自己的馬匹受累也不肯槍斃軍馬。
與此同時,十幾個戰(zhàn)士幫著賈爺放足草料,將三匹受傷的軍馬圈到苦水河的一個山洞里了??嗨樱Z爺最是熟悉不過的,哪兒有個山洞,哪兒有個沖溝,了如指掌。
臨走,賈爺拍拍三匹軍馬的鼻梁,心里猛地抽搐一下,好像撕下一塊肉來,他在暗暗地安慰、祈禱,一定挺住,我一回來就把你們接去。
幾行渾濁的水,從那軍馬的眼睛里流出,似有汩汩的聲音,更比苦水河的苦澀。
賈爺最后看眼軍馬,憂心忡忡地轉身離開。
馬車整理完畢,繼續(xù)列隊開拔,馬匹依然驚慌失措,不敢前行。
賈爺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了,上前察看情形,忽然發(fā)現(xiàn)所有軍馬的眼睛里全都映著一條可怕的白龍,驚恐而憂慮,于是指令連長讓戰(zhàn)士們卸下幾車草料來,厚厚覆蓋在苦水河上,攔腰斬斷了白色的鹽堿——似乎,是讓那條白龍馱負著通往那邊的路。
賈爺?shù)娜{馬車無數(shù)次地通過苦水河,駕輕就熟,鋪了一層草料,倒像睡慣席炕的老頭突然睡在毛毯上,雖然軟活,可是很有過分享受的不安。
賈爺?shù)鸟R車示范而過,軍車便如首尾相連的駝隊,全都接踵而過了。賈爺站在河的中間,每駕軍車通過,他都拍左驂的面頰,念念有詞,以示沒事。軍馬都要向著賈爺注視一眼,好像借取什么力量。
運送完畢,部隊到達預定位置。
賈爺有功,獎賞就是三匹受傷的軍馬,是死是活全由他去處置。
精心調養(yǎng),打著夾板療傷,草藥如同草料喂養(yǎng)。半年之后,三匹軍馬重新恢復了曾經的神氣,赤紅的顏色,好像飛騰的晚霞。由它,人們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關羽的坐騎——赤兔馬。賈爺始終記著它們屁股上的烙?。篘O.012,NO.636,NO.743。其中,最是NO.012威武,馬尾如瀑而下,騷動不安,俗稱大騷蛋。
賈爺舍不得軍馬拉車,只是閑暇時到處溜溜。
三匹軍馬膘肥體壯,溜滑滾圓,稍有開闊之地,便似騰云駕霧,健步如飛。
千里馬志在千里,豈能駢死于槽櫪之間。
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而事實上,賈爺已經無力供養(yǎng)軍馬。
彭大將軍打勝蘭州(青海,新疆),揮師凱旋。賈爺牽著三匹軍馬,等在路邊,部隊猶若滾滾鐵流,浩浩蕩蕩。似曾相識:汽車,馬車、大炮、槍支、連長、戰(zhàn)士……一朵朵浪花,浮現(xiàn)而來,消失而去;消失而去,浮現(xiàn)而來。賈爺?shù)却?、尋找著什么,是那連長還是他的兒子,一樣的顏色使他瞅得眼花繚亂,無策以對。
身在曹營心在漢,三匹軍馬見了自己的部隊已經精神抖擻,好幾次地懸蹄嘶鳴,欲要歸隊了。一時半會,賈爺也不知道將軍馬交于何人合適,可他不想使得軍馬急切,按捺不住了。他怕軍馬套在一起,絞出什么問題來。他解開了韁繩,任由軍馬馳騁尋找。
軍馬歸隊了,物有所值,賈爺了卻了一樁心愿。沒有哪人表揚賈爺,只有軍馬懸蹄而起,深情的一揖……
那一年,賈爺孫子貸款買了屬于自己的汽車,藍色的東風卡車,專門拉運鋼材,從蘭州鋼廠運往全國各地。就像當年的賈爺貸款買了屬于自己的馬車,實現(xiàn)夢想。當今世界殊,賈爺不得不贊嘆社會的發(fā)展,時代的變遷。
又一年,重孫買了轎車,比那黃球鞋(吉普)高檔多了。曾經地委書記坐的小轎車,賈爺同樣享受了。賈爺閉著眼睛,嘴唇合不攏地笑。他的笑,黑黑的,好像敞開的洞口,薄薄的嘴唇,沒有一顆牙齒,核桃或者大棗的甜蜜直接可以到達心底。
有了曾孫的賈爺,精神依然矍鑠,他的那桿鞭子就是插在曾孫的房間里。精工細雕的花臺上放著一只花瓶,而花瓶里插的就是那桿鞭子。鞭桿冒出花瓶一拃多長,鞭條自然下墜,剛到花瓶腳下,煞是藝術。賈爺欣慰這種傳承,時常去摸鞭子的光亮。由那光亮,他能想起半個世紀之前的馬車。當然,馬車已經絕跡,再也見不到了,甚至連馬也難見到了。由馬,賈爺可以想到與馬相關的驢,美食文化的街道上開有幾家驢肉館,香蔥驢肉、紅燒驢肚、驢油板腸的噴繪好像磨盤那么大,色香味就要溢出廣告了,讓人垂涎欲滴。只是賈爺從不光顧那里,哪怕兒孫盛情邀請。他怕由驢想馬,心中隱隱作痛。
是的,一百多歲的賈爺,見證了一個時代的嬗變。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