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楠
說起齊白石造花箋,其年輕時代就開始做如此風雅之事。那時在湖南湘潭鄉(xiāng)下,32歲的齊白石與王仲言、羅真吾、羅醒吾、陳茯根、譚子荃、胡立三等地方鄉(xiāng)紳成立“龍山詩社”,后又加入了黎松安成立的“羅山詩社”。詩社社友頗有雅好,想以花箋詩文唱和往來,素知齊白石能畫皆求之。
樂此不疲
在《白石老人自述》中就提到齊白石造花箋的這段往事:
我往來于龍山、羅山兩詩社,他們都十分歡迎。這其中另有一個原因,原因是什么呢?他們要我造花箋。我們家鄉(xiāng),是買不到花箋的,花箋是家鄉(xiāng)土話,就是寫詩的詩箋。兩個詩社的社友,都是少年愛漂亮,認為做成了詩,寫的是白紙,或是普通的信箋,沒有寫在花箋上,覺得是一件憾事,有了我這個能畫的人,他們就跟我商量了。我當然是義不容辭,立刻就動手去做,用單宣和官堆一類的紙,裁八行信箋大小,在晚上燈光之下,一張一張地畫上幾筆,有山水,也有花鳥,也有草蟲,也有魚蝦之類,著上了淡淡的顏色,倒也雅致得很。我一晚上能夠畫出幾十張,一個月只要畫上幾個晚上,分給社友們寫用,就足夠的了。王仲言常常對社友說:“這些花箋,是瀕生辛辛苦苦造成的。我們寫詩的時候,一定要仔細地用,不要寫錯。隨便糟蹋了,非但是怪可惜的,也對不起瀕生煞夜的辛苦!”
齊白石1919年定居北京法源寺,在琉璃廠掛畫刻印開啟職業(yè)畫家生涯,這期間也曾為清秘閣、榮寶齋、靜文齋、松華齋等南紙鋪畫箋紙。當然,這時他不需要逐頁手繪花箋,而只需提供畫稿,供雕版后木版水印。這對他來說,可謂駕輕就熟。魯迅與鄭振鐸編寫的《北平箋譜》中就收錄齊白石畫的花卉箋、生肖箋、草蟲箋、人物箋等共22枚。魯迅曾高度贊賞齊白石為“畫箋高手”。鄭振鐸則在《訪箋雜記》中,詳細描述他看到齊白石箋紙時的激動心情,認為其畫箋足以代表中國現(xiàn)代文人畫的傾向。
清秘舊事
作為琉璃廠翹首的清秘閣,因皇室關(guān)系在清代及民國可謂盛極一時。清朝皇宮、六部官府所用的宣紙、信箋、印泥等文房四寶均采用清秘閣所制,來京文人也必會到這里一尋稱心的文房雅物。
齊白石第一次到京城就造訪過清秘閣。1903年,他應同鄉(xiāng)9幣友夏午詒邀請先到西安教如夫人畫畫,又陪同夏家到京城?!豆锩沼洝酚涗浟她R白石農(nóng)歷四月廿五日到清秘閣的情景:“為午詒刊名印一,復為無雙畫便面一。已刻課稿。午刻復去琉璃廠肆,于清秘閣購詩箋二十匣。(詩箋每匣四十頁,貴四錢),又詩筒十五匣(詩筒每匣十只,貴二錢),皆貴極。”雖“貴極”,但讓一貫節(jié)儉的齊白石肯掏130錢買如此多的詩箋和詩筒,也可以說明清秘閣制箋水平一定不凡。
1919年的《己未日記》中也多次記錄了齊白石與清秘閣的來往。三月十一日載:“送楊重子之書聯(lián)去清秘閣,值王旭東已歸家去矣,其聊等交孟紫松代收?!绷乱蝗珍洠骸坝挚遄郑▍尉┣迕亻w(王旭東手),皆未來潤金者。登部有現(xiàn)潤金者不錄。”八月十七日記:“廬江呂大贈余高麗陳年紙,裁下破爛六小條,燈下一揮成六屏。令廠肆清秘閣主人代為裱褙。裱成為南湖見之,喜。清秘主人不問余,代余售之。余以為不值一錢,南湖以為一幅百金,時流何人能畫。余感南湖知畫。補記之。”
這里提到的“南湖”為胡鄂公,湖北江陵人?!靶梁ジ锩睍r其曾任職于湖北軍政府,后辭職北上,在天津組織“北方革命協(xié)會”,自任會長。1912年他創(chuàng)辦《大中華日報》以反對袁世凱,1913年當選為第一屆國會眾議院議員,先后任廣東潮循道尹、湖北省政務廳長,1921年在北京組織馬克思主義研究會,1922年至1924年任教育部次長。他是北京最早以較高的價格和推崇的態(tài)度購求齊白石畫的收藏者。好在胡鄂公花十元所購買的六條屏一直保存至今,現(xiàn)藏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也見證了齊白石視胡鄂公為知己的一段佳話。
作于1936年的《丙子雜記》可稱為白石老人的記賬本,分別記錄了他給榮寶齋、飛鴻堂、松華齋、銘泉閣、倫池齋幾家南紙店作畫與刻印的賬目。清秘閣的賬目占兩頁之多,里面還提到他給清秘閣畫信箋十頁。而這十頁信箋具體什么樣子,已不可知。
花箋往來
現(xiàn)市面留存的清秘閣制齊白石信箋大約有20多種,都是其上世紀30年代以草蟲、花卉、蔬果為主題創(chuàng)作的花箋。所畫草蟲工細,配景花卉、蔬果卻為寫意風格,或沒骨或勾勒。畫面多似特寫鏡頭,近距離取景,構(gòu)圖簡潔明朗,只描繪或突出一物,筆線有力,復色暈染富于變化。畫箋題款平易親切卻蘊含深意,如《紫藤蜜蜂箋》上題:“都道漫天飛紫雪,山峰知得是花香。”用此箋寫信,仿佛能聞到撲面而來的紫藤花香。又如香秋海棠又稱相思草,中國人予以“相思”“苦戀”“斷腸”之意,故白石老人在《秋海棠箋》上題:“往日淚痕獨在?!?/p>
筆者曾見過一套1936年清秘閣出版的《齊白石先生畫冊·第一集》,將流傳于世的清秘閣制箋大多收錄其中。畫冊前有齊白石題字:“予四十歲時初客舊京見清秘閣主人制有綠色凸花箋,足可雅觀,今主人索予畫箋百有余樣,可編作二十種。予因知從來善制此箋版,遂應之,復為記。丙子秋九月。白石?!薄巴够ü{”,是自明代產(chǎn)生的一種傳統(tǒng)印刷方法。其利用了拱花效果,不著墨印刷刻板??梢婟R白石對清秘閣的傳統(tǒng)制箋技大為肯定,才會認真精選20種制成此套畫集。
齊白石對于自己滿意的信箋常用于與友人的書信中。北京畫院所藏的齊白石手稿《與姚石倩書》是齊白石寫給弟子姚石倩的書信。他從1919年到1950年間給姚氏寫了41封書信。其中有兩封就用到了清秘閣所制花箋,信中記錄了齊白石從四川遠游歸京后,與遠在蜀地的姚石倩交代種種未辦妥的事宜。另在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齊白石全集·第九卷書法》中也有四封清秘閣所制信箋,其中三封是寫給張次溪的信。其中一封涉及喪事、一封講張次溪的婚事,還有一封中齊白石最早提出了自己“三余”的理論:“畫者工之余,詩者睡之余,壽者劫之余?!笨梢姸岁P(guān)系親密。
看著白石老人的手跡,一份老人對生活的熱愛躍然紙上,在花箋傳遞。花箋屬于那個時代的記憶,但世人對美好事物的愛卻不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