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
從書法技法層面來講,在“宋四家”中,米芾(1051年至1107年)有著絕對的優(yōu)勢。約書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故宮博物院藏、收入宋拓本《群玉堂帖》的《自敘帖》,大致追述了米芾學(xué)書的經(jīng)歷。書時米芾50歲左右,此時其無論是技法還是個人風(fēng)格都已是成熟期。經(jīng)歷過唐代筆法的簡化后,魏晉使轉(zhuǎn)的筆法或許在米芾身上能夠找到些遺意,他很好地繼承了魏晉書法的意、筆而自在飛揚。米芾的書法沉浸于數(shù)家而晚年自成一家,在輾轉(zhuǎn)深入古人的前提下形成了其個人風(fēng)格。
三札佳作
《行書三札卷》,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此卷為米芾三札合裱而成,紙本,行書。其中《長至帖》縱33.3厘米、橫42厘米,《韓馬帖》縱33.3厘米、橫33.3厘米,《新恩帖》縱33.3厘米、橫48.5厘米。
《長至帖》又名《公議帖》,約書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8行,49字。
釋文:芾頓首再拜,長至,伏愿制置發(fā)運左司學(xué)士,主公議于清朝,振斯文于來世。彌縫大業(yè),繼古名臣。芾不勝詹頌之至!芾頓首再拜。
《韓馬帖》書于崇寧二年(1103年)五月前,8行,60字。
釋文:芾頓首啟,前日幸披晤,即日起居沖勝。韓馬欲借三五日,節(jié)中數(shù)貴游宴集處,使之賞玩如何?忝親契敢爾。過節(jié)面納也。謹(jǐn)奉啟,不宣。芾皇恐。寺丞仁親閣下。
《新恩帖》書于崇寧元年(1102年),13行,85字。
釋文:芾頓首再拜,新恩吏部侍郎臺坐。春和,恭惟神明相佑,臺候起居萬福。芾即日蒙恩,大賢還朝以開太平,喜乃在己。芾薄留泗濱,烝然來思,豈無念哉!謹(jǐn)奉狀上賀,不宣。門人米芾頓首再拜,新恩吏部侍郎臺坐。三月三日上。
這三件手札書寫的時間與《自敘帖》大致在同一時期,分別在其51歲、53歲、52歲時,米芾1107年逝于淮陽軍任上,屬其晚年已經(jīng)歷“集古字”階段,而達到“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老筆紛披的階段,為其佳作。
真?zhèn)沃?/p>
此卷原非一件,經(jīng)后人裝裱合一,卷后有清初書家王鐸關(guān)于觀賞此卷與友人的通信一封及清康熙時倪粲、方膏茂的觀款。
王鐸此札書寫頗精,因?qū)俳栝啞俄n馬帖》后所書,書風(fēng)受《韓馬帖》影響。王鐸的書法尤以取法米芾為多,札中所述,“展觀方二行,輒欣喜歡愛,若對海岳,親見其運腕走毫也”“迨畢二啟,其筆神淡宕,鳥王金羽戲海以簸揚,飛龍變化生云噴風(fēng)雨”,看到二啟后如見米芾“運腕走亳”的“欣喜歡愛”心情溢于筆下,可想見其興奮心情。
王鐸札中所指李梅公,據(jù)《晚晴移詩匯》卷二十一記載:“李元鼎(1595年至1670年),字吉甫,號梅公,吉水人。明天啟壬戌進士,歷官光祿少卿。入國朝,官至兵部右侍郎。有《石園全集》?!?/p>
此為王鐸致李元鼎札,本非題跋,當(dāng)為李元鼎裝裱在卷后,王鐸本不知,書寫時舒展自如。阮元《石渠隨筆》卷二載:“米芾尺牘卷三段。第一發(fā)《公議》于清朝,第二《韓馬》,皆好,宋紙亦精。三段紙不佳,字亦不確,王孟津跋只言二帖,似三札后增也。”阮元以王鐸札中言“二啟”,而疑《新恩帖》為偽。張珩批校的《故宮已佚書籍書畫目錄四種》中說:“共三札,故宮購回,極好。張伯駒云:‘不佳。不可解,存京。見,真而精,白紙,多網(wǎng)紋。曾刻入《墨妙軒法帖》中?!毙彀钸_《徐邦達集·古書畫過眼要錄·晉隋唐五代宋書法》中則說“此帖是米芾尺牘的……大概是相距不久時所寫,紙墨也差不多……此(第三)帖《石渠隨筆》評為偽本,極不確……《石渠隨筆》(似三札后增)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阮元鑒考粗略,可見一般,真難付盛名”,已有辨析。
除王鐸題跋外,尚有二款。其一倪粲款:“康熙三年(1664年)秋八月錢唐倪粲觀于灌研齋”?!痘是鍟贰肪砥哂涊d:“倪粲……書法得米董之神。與同時名家極類查梅壑。”《國史本傳》載其“詩文書法秀絕一時”??钪兴帷肮嘌旋S”為李元鼎齋號,此款當(dāng)為倪粲于李元鼎灌研齋觀賞此札時所記。
另有方膏茂款:“康熙乙巳(1665年)夏四月三日龍眠方膏茂敬觀”。此款與倪粲款僅一年之隔。據(jù)《桐城續(xù)修縣志卷第十六》載:“方膏茂,字敦四,號寄山。宮詹拱干第四子。倜儻英俊,博極群書……事親以孝聞,兄弟六人,怡樂無間。著有《馀壘集》?!狈礁嗝蚴芪宓芊秸裸X順治十五年(1657年)丁酉江南科場案的牽累,被流放寧古塔,后族人出巨資認(rèn)修京師前門城樓,1660年隨父全家被贖回。王鐸、李元鼎與方膏茂之父方拱干同為由晚明入清高官,相互之間當(dāng)有交集,方膏茂此款也當(dāng)于李元鼎處觀后所記。
耐人尋味
此三札內(nèi)容,《長至帖》為寫給上司“制置發(fā)運左司學(xué)士”的節(jié)日祝頌之詞;《韓馬帖》系言借唐代韓斡馬圖,以供“節(jié)中數(shù)貴游宴集處使之賞玩”;《新恩帖》為致一位新任吏部侍郎鄧洵武的道賀信,札中“大賢還朝”,“大賢”當(dāng)指蔡京,“還朝”是指蔡京崇寧元年三月自大名府召回復(fù)任翰林學(xué)士承旨兼修國史。在講究科舉出身的宋代,冗濁出身的米芾在仕途中隨波逐流,游走于各派之間,其與權(quán)臣蔡京之間的交往常為人所不齒,此札《新恩帖》當(dāng)為其與蔡京相交之證。
作為米芾成熟時期的作品,此三札作為信札出于格式及文句需要,每行字?jǐn)?shù)或多或少,錯落有致,字與字之間呼應(yīng)調(diào)和,書寫得輕松自如、精妙有加,米體爽朗勁利的“刷字”風(fēng)格此時已經(jīng)成熟,《長至帖》中的“制”“拜”、《韓馬帖》中的“芾”“節(jié)”、《新恩帖》中的“神”“平”“拜”等字的豎畫,一刷直下。作為“宋四家”中技法最為精到的米芾,承繼了魏晉的用筆傳統(tǒng),極盡筆鋒變化之能事,耐人尋味。米芾在其《自敘帖》中言:“得筆,則雖細(xì)為髭發(fā)亦圓;不得筆,雖粗如椽亦偏?!彼^的“得筆”,主要應(yīng)當(dāng)是指筆鋒入紙的方法、角度以及筆鋒在紙面行進過程中提按、中鋒的調(diào)整,細(xì)察其所作當(dāng)如是,《長至帖》中的“議”“來”“之”、《韓馬帖》中的“中”“忝”“閱”、《新恩帖》中的“神”“太”“吏”等可供細(xì)察,是唐代以來筆法簡化的一個反例。當(dāng)然,在三札中也有不盡意的筆畫,《新恩帖》中的“念”“不”字一撇略顯力弱,“己”“芾”二字上下連接有意斷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