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
“姥姥,你走了以后我想你怎么辦?每年清明還得給你上墳吧?”
“不用,活著那些人就夠你忙乎的了,人死了啥都沒有了,別弄這些個沒有用的擺設(shè)了,那都是弄給別人看的。我認(rèn)識你這個人快五十年了,我最知道你了,不用上墳?!?/p>
姥姥走后我真的沒敢去看她。
越不敢去心里越惦記。
去年夏天,兒子去姥姥家的水門口村過暑假,我派他代我去看看老奶奶。兒子回來說,老奶奶就躺在村口河邊一個小山包的一堆土里。土堆前有塊石頭,上面寫著姥爺和姥姥的名字:倪潤太、劉鴻卿。土堆上面有些綠草,別的啥都沒有了。兒子用手比畫著土堆的大小,看著他那副天真的樣兒,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怎么也擋不住。很久沒有這樣哭了,心疼姥姥如今的日子,孤單、清冷。
我也最知道姥姥了,她本質(zhì)上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一副柔弱的肩膀,一雙三寸的小腳,熱熱鬧鬧忙忙乎乎地拉扯了一大群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走的時候是四世同堂。
這是姥姥想要的日子嗎?是,其實(shí)也不是。
“姥姥,如果還有來世,你還會生那么多孩子嗎?”姥姥反問我:“你說呢?”
我不希望姥姥再那么辛苦了, “不生了?!?/p>
“人哪,就是穿著棉襖盼著裙子,穿著裙子又想著棉襖。要不是這些人在家等著你,你在電視上興許就不會說人話了?!?/p>
明白姥姥的意思了吧?這是對我主持風(fēng)格的高度評價:說人話。
“那你的意思,來世你還會選擇當(dāng)一個這么多孩子的母親,當(dāng)一個這么多孫子、外孫的奶奶、姥姥?”
“你和我不一樣,你生下來是為老(好)些人活著的,有桿大秤稱著你,俺這路人都是小秤盤里的人,少一個多倆的都一樣。”
姥姥始終沒給個具體答案。她不能想象沒有家人、沒有孩子,她這一生怎么個過法。
“姥姥,有多少家人、有多少孩子,最后走時還不是孤身一人?誰能攜家?guī)Э诘刈甙???/p>
姥姥笑了:“分批分個兒地走啊,就像分批分個兒地來一樣,早早晚晚地又走到一塊兒了?!?/p>
知道姥姥走了的那天我在東北拍戲。晚上六點(diǎn)剛過,哈爾濱已經(jīng)天黑了,小姨發(fā)來一條短信:“六點(diǎn)十分,姥姥平靜地走了?!笨戳硕绦牛揖谷缓芷届o。無數(shù)次地想過姥姥的走,天最終是要黑的。我一滴眼淚也沒掉,只是不停地在紙上寫著“劉鴻卿”三個字,姥姥的名字。
一個不認(rèn)字的老太太還有個挺有學(xué)問的名兒!她的父親是個識文斷字的人。只因?yàn)槔牙焉鸀榕?,否則她一定是個 “念大本書、寫大本字的讀書人” 。這是姥姥對文化人的評述,也是她常指給我們晚輩兒的光明之道。
天黑了,姥姥走了,窗外冒青煙的雪無聲地陪著我。屋里漆黑一片,我慶幸這樣的時刻身邊沒別人,這是我最向往的時刻,我的心是自由的。我把寫滿姥姥名字的紙貼在結(jié)了冰又有哈氣的雙層玻璃窗上, “劉鴻卿”三個字化開了,模糊了,看不清了,升騰了……
其實(shí),姥姥病危的通知已經(jīng)發(fā)了三次了,我心里早有準(zhǔn)備。
太愛一個人、太依賴一個人,就一定最怕這個人離你而去。小時候惹大禍了,姥姥最重的一句話就是:“小外孫啊,你得氣死我呀!”多大的錯我一下子就能改了。
“沒有了姥姥我怎么辦?”
“有你媽呀!”
那時我覺得姥姥就是媽,媽就是姥姥。
我經(jīng)常問:“為什么不是先有姥姥后有媽呀?”
姥姥也不避諱生孩子、結(jié)婚這類小孩子不能聽的 “秘密” ,所以三歲多的我就敢在眾人飯桌上大聲地說:“我知道我姥姥和姥爺睡了覺,嘀里嘟嚕地生了我媽、我大舅、我大姨……我媽我爸又嘀里嘟嚕地生了我和我哥,我又嘀里嘟嚕地生了我的孩子……”
眾人大笑。我媽嫌姥姥太慣我,教育方法太農(nóng)民,姥姥卻歡喜:“一堆孩子都這么拉扯大的,同樣的飯,同樣的話,萍兒這孩子就是塊有數(shù)的海綿,該吸收的一點(diǎn)兒也落不下?!?/p>
偶爾發(fā)個燒,即使燒得很高,姥姥也從不帶我去醫(yī)院。她像揉面一樣把我放在炕上,渾身上下從頭到腳揉上一遍,揉過的我就像被水洗過一樣,高燒立刻就退了。再看看姥姥,出的汗比我還多。享受著姥姥的敲打,體味著姥姥的汗水,高燒一次,長大一次。那時我盼著姥姥也高燒,我也想用汗水洗一遍衣服,可姥姥從來不病。
五十年了,活在我面前的姥姥從來都是一副硬硬朗朗的模樣,連體重一生也只在上下兩斤浮動。健健康康的姥姥,血流充盈的姥姥,怎么會停止呼吸呢?我不敢面對將要死去的姥姥,不敢看只剩下最后一口氣的姥姥是什么樣子。
我預(yù)感,如果再不敢去恐怕就沒有機(jī)會了。
那天我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早起七點(diǎn)的飛機(jī)就去了威海。出了煙臺機(jī)場,我打了一輛出租車,三百二十塊錢把我送到了醫(yī)院。
五十年了,這是我和姥姥第一次在醫(yī)院見面。無論是她,無論是我,我們都是多么健康、多么堅強(qiáng)啊。兩個一輩子都怕麻煩別人的女人大病沒得過,小病沒看過,挺挺、咬咬牙就過去了,這最后一面竟然是在醫(yī)院里。
病床上躺著插滿了各種管子的姥姥,一輩子愛美、愛干凈、愛臉面的姥姥赤身裸體地被醫(yī)生護(hù)士翻動著。
我跟著姥姥五十年,沒給她洗過一次澡,沒給她剪過一次趾甲。太好強(qiáng)的姥姥,九十七歲還堅持自己洗澡。浴室的門一定要關(guān)上,家里人只能從門縫里 “照料”著她,“攙扶”著她。
天黑了。
醫(yī)生商量要不要上呼吸機(jī),感冒引起的肺部積水致使呼吸困難。
我問上了呼吸機(jī)還能活多久,醫(yī)生很坦率地說:“不好說,畢竟這么大歲數(shù)了,身體各個器官都衰竭了?!?/p>
“不上了吧?!?/p>
切開喉管就得一直張著嘴,用儀器和生命對抗,直到拼完最后一點(diǎn)力氣。姥姥還有力氣嗎?救姥姥還是安撫我們這些她的親人?我瞬間就把自己放在了姥姥的秤上。
五十年了,我和姥姥無數(shù)次地說起過死,挺不住了就倒下吧。
姥姥,你不是說過嗎? “天黑了,誰能拉著太陽不讓它下山?你就得躺下。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頭了也得亮?!?/p>
姥姥的天啥時候亮?這一次會永遠(yuǎn)地黑下去嗎?
那天從進(jìn)病房一直到離開,八個小時,我一分鐘也沒坐下,就那么一直站著。是想替姥姥挺著,還是怕自己的心靈倒下?姨們無數(shù)次地搬凳子喊 “坐下” ,我的眼睛始終沒離開姥姥,我盼著她睜開眼睛:“孩子,姥姥死不了?!?/p>
姥姥,你不是說過嗎? “盼著盼著就有望了,盼望嘛?!?/p>
我?guī)е瓮x開了病房,電梯門一關(guān)我竟失聲痛哭,我心里絕望了。
八個小時后我又花了三百多塊錢回到了煙臺機(jī)場,當(dāng)天飛回劇組。第二天拍戲,導(dǎo)演從監(jiān)視器里看了畫面,建議我休息一天,紅腫的眼睛里沒有了魂兒。
怪不怪,從病房到機(jī)場,一路大雨。從小到大,無數(shù)次走過這條路,如今竟看不清這條路是去哪兒。和姥姥見的最后一面像是一場夢。
其實(shí)五年前姥姥就病危過一次。
粉白色的綿絨壽衣她自己早就備好了,幾次囑咐我們拿出來放在床頭上。
“哪天睡著了不再醒了就趕緊給我穿上,省得硬了穿不上。”我笑她好像死過一樣, “你怎么知道是硬的?”
“俺媽就是坐著坐著睡過去的,等中午叫她吃飯時,啊,人都硬了,最后連件衣服都套不上?!?/p>
姥姥后悔了一輩子,老母親臨走穿的那件粉白的衣服就定格成了女人最漂亮的壽衣。
要走了的姥姥不吃不喝,我日夜焦慮。什么辦法都用了,姥姥依然是半碗湯端上去,湯半碗端下來。
姥姥說:“這幾天天天夢見你小舅(小舅四十多年前因公犧牲),你小舅拖我走啊?!?/p>
姥姥這句話啟發(fā)了我, “姥姥,我認(rèn)識東北的一個神人,這個大姐前些年出了一次車禍,起死回生后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神醫(yī)。我打電話問問她你還能活多久?!?/p>
姥姥幾天不睜的眼睛突然睜開了,嘴上卻說:“哪有神哪?神就是人,人就是神。”
我相信姥姥這回死不了,頭腦還這么清醒。于是我趕緊當(dāng)著姥姥的面兒,給這位 “神人”撥通了電話。
“神人”是我表妹,就在隔壁屋等我的 “長途” 。
“什么?你說得準(zhǔn)嗎?五年?還能活五年?算今年嗎?屬狗子的。早上還是晚上生的,你問她自己吧。”我把電話遞給了姥姥。
“神人”在電話里問了姥姥的出生時辰和方位。
姥姥的耳朵有些聾,根本聽不出是變了音兒的孫女扮演的神人——哈,演出成功。
放下電話,姥姥說了句:“熬碗小米兒喝吧?!?/p>
……
五年過去了,這一回我知道,熬一鍋小米兒也救不了姥姥了,神人是她自己。
她不堅持了,誰也扶不住。
可是姥姥多么想活呀,姥姥多么熱愛她曾經(jīng)的窮日子和如今的富日子啊。姥姥總夸今天的好生活:“這樣的日子活著還有個夠?。俊?/p>
一生不愛財、不貪心的姥姥只貪命。
命也慷慨地回報了她,九十九啊。
人都有下輩子嗎?
姥姥的天快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