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斌
那年,我高考失利,本以為會與本科無緣,最后關(guān)頭,被一所偏遠山區(qū)的二本救贖。但是錄取的專業(yè)不再是當初斬釘截鐵填報的第一志愿新聞學,而是被調(diào)劑到就業(yè)前景最不被看好的中文系。自此,兒時仰望的那顆記者之星寂然隕滅,未來四年,只能在卷帙浩繁中空嘆半江瑟瑟半江紅。
懷揣著不甘與驕傲,我獨自拎著大包小包踏上了迢迢的求學路。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如鬧鐘的心跳卻震得我一刻也沒有合眼。下車,老舊的教學樓迎面而來,我沸騰的熱血瞬間冷成了北冰洋。
九月,南方的樹木依舊蒼翠欲滴,而我的世界已落葉蕭蕭。
我們宿舍在八樓,沒有電梯,只能硬生生地把兩個半人高的大箱子駝上去。來回幾趟后,汗水濕透了衣衫,每一滴,似乎都是我當初填志愿時腦子里進的水。狹小的宿舍里擠著六個姑娘,沒有空調(diào),水泥地,老式的床桌,每天都會有不知名的蟲子嚇得人一跳。悲傷從不孤軍奮戰(zhàn),當你被一件事情打落馬下時,還有鋪天蓋地的憂愁正踏破鐵騎趕來。破舊的圖書館、擁擠的食堂、陌生的環(huán)境……那段時間,我整晚整晚地失眠,在被現(xiàn)實扇了一巴掌后,才體悟什么是未曾命名的痛苦,和失之交臂的悔恨。
那段時間,我時常坐在天臺看月色。闊大的夜幕,月亮很小,夢很多。在這動人的銀河里,我只是一顆不會發(fā)光的星星。
轉(zhuǎn)眼秋風乍起,這座燈火中熟睡的老城,美得像夢境。我的體內(nèi)也住著一個夢境,在那里,我曾戴著記者證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即使白晝的庸碌無為使它沉睡,可一到深夜,它便蘇醒,攪擾得我不得安寧。我越是逃離,卻越是靠近;我越是背過臉,卻越看得清晰。
我開始讓自己忙起來,除卻去隔壁新聞班蹭課外,還一口氣報名了院通訊社、校記者團,在當?shù)匾患覉笊鐚嵙?。我把時間表排得滴水不漏,像裝了電動小馬達,存在唯一的意義就是奔跑。
很快,冬天就來了,白晝漸短,夜晚愈來愈漫長。
校記者團除卻老師外,還有多名學生記者,校園里的大事件都是老師親自上陣,真正留給新人鍛煉的機會少得可憐。再加上是非新聞專業(yè)出身,我并不擅長編寫通訊和評論。有時好不容易搶到一個名額,火急火燎地趕去現(xiàn)場拍照、記錄、會后整理,熬夜趕制的稿件卻常因為質(zhì)量不過關(guān)而被退回來,硬著頭皮多次修改。
想起《新聞編輯室》里面的制片人McHale講過一段話:“重掌第四權(quán),宣揚禮儀和尊重,消滅謠言八卦和窺探隱私,掙脫收視率的束縛,向愚昧之人宣揚真理,這是我從事新聞事業(yè)的原因。”可惜,校園里沒有那么多水火讓我們?nèi)フ龋刻靻握{(diào)乏味的會議、雞零狗碎的生活將光陰切割成碎片。我的記者夢變成了一尊白瓷,外表光潔如初,內(nèi)里傷痕累累。
期末,學校高層召開年度總結(jié)大會。原計劃同去采訪的師兄因事中途離開,只留下我一個人負責。第一次挑大梁,我的掌心不自覺地溢滿了汗。會上,讓人意想不到的一幕發(fā)生了,某幾位領(lǐng)導在談到新學年規(guī)劃時,一張口,竟是滿腔地道的湖南話,來自外省的我,滿腦海只覺星球亂撞,失去了所有的思緒軌跡。
不自覺間,筆記本被捏到變形,我火速拿出手機,按下錄音鍵。會議持續(xù)了整整四個小時,事后,我握緊發(fā)燙的手機,長長舒了口氣。
走出教學樓,黃昏已經(jīng)謝幕,光明正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從天空墜落??彰C5难┘娂姄P揚地壓下來,沒有人,也沒有鳥,萬物都閉上雙眼,我走在空茫茫的雪地上,一種寂靜如此完整。
拖著疲倦的身子走回寢室,剛準備推門,里面?zhèn)鱽硎煜さ穆曇簦骸皠⒈笃鋵嵑脛傩耐姷模刻靺⒓幽敲炊嗷顒佑幸饬x嗎?”“上周評選獎學金,咱們宿舍就她一個人交了申請表吧?我真的懶得參加,她們誰愛爭誰爭去?!薄笆前?,在這里拼死拼活,不如去大城市發(fā)展一年的。”
身上的落雪化了,一滴,兩滴,在地上蔓延成錯綜復雜的紋路,我背過身,面朝樓道的窗口,吹夠了冷風。
屋內(nèi)傳來煮火鍋的濃香,此起彼伏的歡笑、肉丸子在鍋底撲騰的咕嚕聲、蒙上熱氣的玻璃窗……那個冬夜格外熱鬧,熱鬧到會讓人誤以為連眼淚都是暖的。
第二天,我在一位本地師兄的幫助下,花了一整天,將音頻整理成文檔發(fā)到了老師的郵箱。路上,碰巧遇見記者在分發(fā)新一期的報紙。昨天的會議被貼上頭版頭條,作者卻另有其人。詢問老師,被告知當天一位參會的老師自己整理好了內(nèi)容,當晚就已被排版。雨越下越大,我的裙子被泥水濺得污濁不堪,我蹲在地上,突然失聲大笑起來……
那年的冬天對我比以往都要苛刻,可我也時常在這樣的季節(jié)想明白,人生總有艱難的時刻,春天也從來沒有遲到過。
大二下學期,我和師姐辦了一個校園公眾號。
湘西的七月,熱氣將山口封得嚴嚴實實,近四十度的高溫下,住在山底的我們,每天都東奔西跑地拉贊助、找素材,忙得鞋底子拍打著后腦勺,腳片子仿佛踩著火炭。
我變成了內(nèi)蒙古綿羊群里那只領(lǐng)頭的山羊,不僅要懂得如何引領(lǐng)羊群去水草肥美的地方覓食,還要在危難時刻挺身而出,將綿羊們領(lǐng)回家。
巨大的壓力下,我越來越熟練,再也沒有了第一次采訪總結(jié)大會時的忐忑與不安。白天,我窩在圖書館,翻閱Ponyter、Nieman、Coverjunkie(西方媒體網(wǎng)站)、《紐約時報》等,模仿優(yōu)秀稿件的寫作方式,我有一個筆記本,里面總結(jié)了幾十篇新聞報道的導語風格;晚上關(guān)在寢室,自學做公眾號。
我的床頭擺著大量的傳播史書籍,有的書殼已被翻掉半張,以至旁人隨便問一句麥克盧漢、拉斯韋爾、拉扎斯菲爾德等人的經(jīng)典名言,我都能快速說出是出自哪一本書。
我的夢是一顆泡騰片,被現(xiàn)實壓得小小的,可一遇水,立馬就會擴散開來。我成了班上第一個拿到國家獎學金的人;發(fā)表了很多文章,在校博物館辦了兩場新書分享會;考取了心儀大學的新聞系研究生;公眾號有上萬訂閱量,每條推送閱讀量都是2000+;校畢業(yè)晚會上,我一個人負責整場采訪。
我站在體育館最高處拍晚會全景,鏡頭里,無數(shù)個手機的手電筒匯成燈光海洋,我伸出雙手,星空落在我掌上。
里爾克說:“一個人只有在第二故鄉(xiāng),才能承受自己靈魂的強度和承載力?!痹诤纤哪甑臅r光像瓶里的玻璃珠,一輕輕回憶,就叮當作響:母校是少數(shù)民族學校,在這里,我每天都可以領(lǐng)略到瑰麗的民俗風情;滿城青山秀水,古城巍然,一下雨,就古風蕩漾……我的大學,當然經(jīng)不起世俗的柴米油鹽、功利計較,因為她是青春里,最美的初戀。
世界上沒有那么多英雄主義,也沒有那么多空間安放你稚嫩的夢想。無數(shù)次的失敗、失去、彷徨、痛苦就像一場場重感冒,以無法預料的方式襲來,可追夢的意義也正在于此:不斷提醒自己,要擁有去選擇生活的能力。有多大本事就去闖多遠的天涯。
追夢,是歲月在為人生加冕,是生活留給我們唯一的主動權(quán)。愿我們的起始是風與雨的兼程,歸途是星與火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