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維
“上大學你就輕松了”——是我聽過最扯的謊言。
在華盛頓大學里,教授講課,快得完全不考慮我的接受能力。一節(jié)課一章節(jié),旁征博引不斷,英語原本不是母語,如果不事先預(yù)習講課內(nèi)容,我經(jīng)常半天聽不出今天學什么。
我18歲,堅決不掉隊,24小時圖書館耗到天亮。我想,可以了,我這么努力,就算沒讀完,也肯定已經(jīng)走在大多數(shù)人前面了。第二天進教室,傻眼,幾百人個個課本標滿印記,手里拿著筆記。課堂討論,說的是以知識點為圓心發(fā)散的想法。我跟不上,不是我不努力,是別人花同樣的時間努力,還比我會努力。
很長一段時間,我時間都花了,不見成效。美國的大學,期末成績通常只占25%,平時作業(yè)、測驗和課堂討論都算分,一項成績落下,半學期超常發(fā)揮才能彌補。我出師不利,越往后壓力越大,急得直掉眼淚??蛇M度那么快,一晚上哭過去,第二天只會掉更遠,我只好邊哭邊學。
網(wǎng)絡(luò)上常有人說,晚上熬夜,只能說明白天效率不高。
他們或許一生都不會知道,這世上有一種20歲,時間要一小時一小時安排,對下班和雙休沒有概念,人生狀態(tài)一年一個新樣兒,因為年輕的一年時光,實在能做太多事了。
這樣的人,在一所好學校里,一不小心就碰到了。
羅C是我金融課的同桌,深圳人。第一次進教室,我們準確辨別出對方是僅有的中國留學生,坐在一起互相幫助。
第二節(jié)課,她的位置空了。
商學院錄取率22%,是著名名企通行證。我以為這里再沒有不刻苦的人,如此松了弦一般,實在有辱自己過去的努力。
第三節(jié)課她依然沒來。我嘆惋,真是要管寧割席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一周后她終于出現(xiàn),來得很早,找我借筆記。
我注意到她的例題統(tǒng)統(tǒng)用鉛筆輕輕寫了一遍,她對著筆記一行行涂抹修改。她抄完,道謝,問要不要給我講我畫問號的知識點。
我有點震驚。
她聽講有自己的節(jié)奏。只聽做了記號的題,邊聽邊核對預(yù)習筆記,有時候核對得比教授講得快,她就翻到下一章預(yù)習去了。
我一臉蒙,這是何方神圣?
下課,她問題,教授每節(jié)課間和課后都會被團團圍住,輪到她,她首先道歉:“我上周在亞利桑那州打比賽,錯過了兩節(jié)課,對不起?!币豢诹骼挠⒄Z。
教授眼睛一亮,“你就是我們班的高爾夫球運動員!你上周的比賽轉(zhuǎn)播我看了,表現(xiàn)得太棒了!恭喜!我為你驕傲?!?/p>
她居然是NCAA的student athlete,美國人叫學生運動員,我們俗稱的體育生!
NCAA是全美大學生體育協(xié)會。熟悉NBA的人知道,NCAA每年為NBA輸送新兵,相當于中國的國家青年隊。美國人希望職業(yè)運動員至少擁有大學學歷,要求他們讀書比賽兩不誤。
校高爾夫球隊是Division1,甲A級,也就是說,羅C的賽期長達幾乎整個學年。
這期間,她一周至少訓練20小時,時刻活在比賽排名和反復(fù)出差的壓力里,缺課自己找輔導(dǎo)員補,錯過考試自行與教授商量補考時間。
作業(yè),我想不出她拿什么時間寫。作業(yè)和訓練體力時間雙耗,比賽更是少則缺課四五天,多則八九天。她才20歲。
而我,僅僅是這里的學習壓力,已經(jīng)逼得我哭天喊地了。
她到底怎么活下來的?
我立變跟班,跟著跟著就懂了:12∶20下課,她端上三明治和咖啡去最近的圖書館自習,路上已經(jīng)吃完午飯,寫起作業(yè)旁若無人,時間一到,一句“再見”起身就走。整個上午,她簡直每一秒鐘都是掐著過的,一天的效率抵我三天。
我高中時,月平均寫小說6萬字,成績很差。班主任說,都是你上課寫小說耽誤的,必須把全部時間和心思放到學習上才有出路。后來,為了跟上大學進度,我首先放棄開學期間寫作,直到遇見羅C。
羅C每次上課,都是預(yù)習充分、帶著問題的,我早已是迷妹,問她到底從哪里擠時間讀課本,她說飛機上。
“飛機上預(yù)習我也試過,太難受了,根本無法集中精神,還總有人送吃的打斷你。學習還是圖書館里有效率,安靜,還有旁人用行動鞭策你?!?/p>
她說:“我也覺得??墒侨绻也辉陲w機上看,我就真的沒有時間看了?!?/p>
原來,我成績差不是因為寫小說,而是我沒有合理管控自己、利用時間。
那門金融課,羅C結(jié)業(yè)成績4.0,滿分,拼盡全力拿到3.4的我在震驚中度過整個假期。
從此以后,每一次坐不住和想放棄,我都強迫自己——“為了寫作,高效完成學習任務(wù)吧,我沒有其他時間了”。
我23歲這年,15萬字的游記小說《我們都是和自己賽跑的人》在學習和工作的間隙中寫完了,暢銷了。
因為親眼看見世上有人那么活著,20歲那年,我相信了曾經(jīng)以為的不可能。
2016年夏天,羅C打出總決賽最后一桿,高爾夫球隊拿下NCAA全國冠軍。
在Foster商學院,羅C不是個例。我想起羅C提起過,她18歲作為體育生入校時,受不了雙重壓力,要放棄文化課,隨便學個簡單專業(yè)混學位,把心思給高爾夫球的時候,得知網(wǎng)球隊有個上海學姐是建筑工程系。羅C后來的高效,師承已經(jīng)畢業(yè)的網(wǎng)球?qū)W姐。
我忽然明白,我們都會變成學姐,畢業(yè)離開,但有些東西會永遠留在這所學校,在一屆又一屆年輕的身體里源遠流長,生生不息。它們是面對世界的態(tài)度、精神和習慣。
我看見四年后,我已經(jīng)不知在什么地方成家立業(yè),抹眼淚學妹退去了稚嫩和焦躁,淡妝正裝坐在24小時圖書館,微笑看著一張18歲面孔,告訴她,“三年之后你且看它?!?/p>
這一種傳承,深深扎根在大學這片土壤里,徐徐飄散在這方空氣中,滋養(yǎng)著每一個路過的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