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申

編者按：沈周是明代“吳門畫派”領袖，繪畫造詣精深，山水、花鳥成就卓著，亦能人物。在繪畫方法上，沈周博采眾長，出入宋元各家，融會貫通，筆法沉著穩(wěn)練，粗獷中蘊含內(nèi)秀，形成獨特的水墨語言，終自成一家。沈周的成就不愧是宋元以降中國文人寫意畫的重要突破，其以書入畫，以詩如畫，在文人畫領域中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即便當代，尤其走水墨寫意一路的畫家，也將沈周視為無法繞過的范本，可見其繪畫的當代意義。本期專題論文《沈周的幽默》揭示了作為畫家的沈周開朗豁達一面，亦可見沈周交游廣泛，深孚眾望，平易近人并非虛言。論文《沈周早期畫風的承繼與演繹》以翔實豐富的史料，從沈周的師從、風格選擇與演繹等方面論證了沈周早期畫風的形成過程，對當代畫家不無啟迪作用。

明代四大畫家之首的沈周，他的成就以山水畫為主。此一題材自無從發(fā)揮其幽默感，但他也善于狀物，在其名作《觀物之生》畫冊中，那幅極具現(xiàn)代感的圓球狀正面坐貓（圖1），留給所有觀眾永不磨滅的影像。而今天要介紹的卻是一件極為罕見、令人發(fā)噱的書法作品，筆者藏之心頭五十余年，借此機會提出，發(fā)君一哄。

圖畫以形象為媒介，透過形象的造型、動作和互動中傳達作者幽默的意境。然而書法的媒體是文字，文字到今天已是約定俗成表意和表音的符號，幾無具體的形象可言。除非將文字本身以詼諧夸張的手法圖畫化及造型化，取得一些笑果，但就藝術的深度而言幾乎是談不上的。

所以幽默的書法作品，主要依賴于文字媒體的內(nèi)容。也就是說一件“幽默”的“書法”作品，必須同時具備兩個條件：一、它必須是一件具有高度書法藝術的作品；二、它書寫的內(nèi)容必須具有獨特自創(chuàng)性的幽默內(nèi)容。兩者缺一不可。也就因為如此，幽默的書法作品不像繪畫作品那么眾多，因為書家選擇書寫的內(nèi)容總不外乎風雅、交際、學問、道德、宗教等，即使偶然抄錄前人的笑話，也非獨特自創(chuàng)。至于非書家抄寫的笑話集，也不能稱為“幽默的書法”。在筆者心目中，要在存世歷代千百件作品中選一件幽默的書法作品，不只是“寥寥可數(shù)”而已，而是目前僅此一件，那就是沈周的《化須疏》卷（圖2）。

圖1 [明]沈周《觀物之生》冊之貓（局部） 33.5cm×60cm 紙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鈐?。簡⒛希ㄖ欤?竹窗（朱） 太上皇帝（朱）

沈周（號石田，1427—1509）是眾所周知的明代四大畫家的領袖，并不專攻書藝，然而他不但具有藝術天分和文學修養(yǎng)，并且家富收藏，特別是黃山谷的作品，有著名的《伏波神祠詩卷》《老杜律詩二首》《蔡蘇黃米真跡卷》及《宋賢遺墨》中的山谷書（見《式古堂書畫匯考》卷四“相城沈啟南家藏”一節(jié)）。此外，沈周又曾題跋過黃山谷的《草書釋典卷》《李太白憶舊游》及《秋浦歌》等（參見筆者所著的《明代書壇》，《書史與書跡—傅申書法論文集二》），所以雖然他對作畫的興趣遠勝于書法，但是他在書法上努力學黃庭堅一家，所以也寫得頗具特色和水平。就在他為數(shù)不多的存世書法作品中，這一件《化須疏》卷，不但較長（縱28.4厘米，橫464.4厘米），每行字跡較大，在三寸左右，而且用筆勁挺，神似黃庭堅而又不乏個性。沈周的詩文也常為人稱道，此篇疏啟不但文采煥發(fā)，最有趣的是內(nèi)容，令筆者每讀一次就不禁發(fā)噱。

圖2 [明]沈周 行書化須疏卷（局部） 28.4cm×463.5cm 紙本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文章內(nèi)容牽涉到沈周三位友人有關胡須的故事：趙鳴玉無須，姚存道從中斡旋，求助于多須的周宗道，請他慷慨拔毛捐須插種。少不得又要請善于文墨、眾所敬仰的沈周寫一篇疏啟，替趙鳴玉向周宗道來求情勸助。茲先錄該文的內(nèi)容如下：

化須疏。（有序）。茲因趙鳴玉髡然無須，姚存道為之告助于周宗道者，于其于思之間，分取十鬣，補諸不足，請沈啟南作疏以勸之。疏曰：伏以天閹之有刺。地角之不毛。須需同音。令其可索有無。以義古所相通。非妄意以干。乃因人而舉。康樂著舍施之跡。崔諶傳插種之方。惟小子十莖之敢分。豈先生一毫之不拔。推有余以補也。宗道廣及物之仁。乞諸鄰而與之。存道有成人之美。使離離緣皮而飭我。當榾榾擊地以拜君。把鏡生歡。頓覺風標之異。臨河照影。便看相貌之全。未容輕拂于染羹。豈敢易捻于覓句。感矣荷矣。珍之重之。敬疏?；壣蛑茏R。

沈周此文諧謔并作，先指趙氏“髡然無須”，要請“于思”（多須貌）的周氏“分取十鬣，補諸不足”，又說趙氏“天閹”無須，“地角不毛”，用詞直接，毫不掩飾，想必沈周與這兩人一定是無話不談的熟朋好友，才能這樣毫無遮攔。

疏文中的沈周好友，其名不顯，《明人傳記資料》一書中無其蹤跡，文中也借用不少典故。筆者多年前的學生吳剛毅，以研究沈周的論文獲中央美術學院博士學位。筆者請他將《化須疏》文中的相關人物作一考證，他也另撰考鑒專文作詳細的介紹，此處先借其所考，簡略敘述。

無須的趙鳴玉與沈周的來往應酬，在《石田先生集》中有《立春夜小宴趙氏客樓，嗚玉出西曹送別卷，因次王秋官元勛韻留別鳴玉云》一詩，可見兩人交往，而且趙氏也有收藏。

首先，沈周此卷書寫未紀年，但吳剛毅見到收藏于國家圖書館所藏的手抄孤本《石田稿》中，將此文系于己亥年（1479，沈周53歲）。就在此文的前兩年（丁酉，1477)，《石田稿》中曾有“戲趙鳴玉疝疾發(fā)癰”，由此益見兩人的交情到常相戲謔的無間程度。

至于姚存道，在《石田稿》中的“化須疏”后，緊接一首《用岑嘉州九日酬楊少府韻送姚存道》中有句云：“君今儻蕩夸壯年，我已蹉跎成老丑?！笨梢娨κ弦^沈周年輕一二十歲。在庚子年（1480），沈周還有《送姚存道赴試》一詩，考試是否順利，不得而知。

而于思多須的周宗道，更與沈周有密切關系，他是沈周家塾中的老師，沈周之弟沈召及沈周之子云鴻都是他學生?！妒锵壬拟n》中尚有《周君宗道生壙記》一文提供更多數(shù)據(jù)：“宗道名本……蘇州長洲人……雖老，有童顏，巨目突鼻，長髯纚纚如曳絲……生平嗜酒，自號醉漁?！倍潭處拙洌枥L如見其人，并且再一次證明為什么要向他“化須”了。

如果他日將須種好了，那原來無須的趙鳴玉，就可以“把鏡生歡，頓覺風標之異；臨河照影，便看相貌之全”，看到自己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的相貌，而可以“顧影自憐”起來了！

至于《化須疏》中所用的典故兩句“康樂著舍施之跡，崔諶傳插種之方”都與胡須和種須有關。晉時謝靈運（康樂）因政治斗爭失敗，在臨刑前還想到將自己引以為傲的美須割下，送給南海祗洹寺以制作維摩詰像的胡子。而《北史》中的崔諶，教天閹無須的李庶用馬尾毛插在下巴所刺的孔洞中。一是大方施舍自己胡子，一是教人種須或制作假胡子的故事。不過，沈周在最后又加上兩句諧謔的話：“未容輕拂于染羹，豈敢輕捻于覓句？”因為是臨時種的假胡子，小心不要沾染到熱湯，也不要學“捻須覓句”，免得不小心又將辛苦種上的胡須弄掉了！在沒有讀過《化須疏》之前，你會想象沈周竟然是如此詼諧嗎？種須、植須都是直到20世紀后方才發(fā)展出來的新科技，想不到在中國自南北朝時期起，就不斷有種須的奇想。沈周將昵友間的戲笑故事，先發(fā)揮文采，作了一篇令人絕倒的《化須疏》，又正經(jīng)八百地用他最好的書法，一筆一畫地寫成這樣一幅絕世的長卷，當吾人展卷吟誦欣賞之際，怎不叫絕！

[明]沈周 芝石圖扇 18.1cm×52.4cm 紙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款識：燁燁神芝，鈐岡之厓。九英挺秀，五色紛披。兆啟厥祥，杰閣宏基。宸翰輝赫，日麗星義。表以延恩，汪濊無涯。奕葉朱房，靈光永綏。沈周并畫。鈐印：石田（朱）

[明]沈周 杏林飛燕圖扇 15.0cm×44.5cm 紙本墨筆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款識：沈周戲墨。參差茆屋燕飛來，農(nóng)事方興社鼓催。斜日半山林影亂，杏花香裹醉人回。胡師閔為匏菴老先生書。鈐?。簡⒛希ㄖ欤?乾隆御覽之寶（朱） 師（朱） 閔（朱）

[明]沈周 京江送別圖卷 28cm×159cm 紙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款識：沈周。鈐印：啟南（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