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
一
黃昏時漫步在太湖之畔,清風徐來,潔白的荷花翩翩起舞,無限荷香染暑衣。
靜夜里,在燈下讀作家任林舉的《玉米大地》,那是一本厚重的大書,有沉甸甸的生命的重量。好文字是湖水映荷花,一清如水,不染纖塵。更像是一面碧波蕩漾的大湖,清澈、潔凈、透亮,照得見人性的至善與美好。
我一直以為,散文要在燈下慢慢品讀,靜靜欣賞,如品一杯香茗??墒?,《玉米大地》則是例外,當我翻開它的一瞬間就被深深吸引和震撼,舍不得放手。這是多年閱讀以來,為數(shù)不多的充滿激情的一次閱讀。
這本書有著氣貫長虹的魅力,氣韻流淌,逼迫你放不慢閱讀的速度,一讀就放不下?!队衩状蟮亍饭灿嬍畮兹f字,作家一氣呵成,文字的韻味與張力始終貫穿其中,非常難得。我固執(zhí)地認為,散文的隨意閱讀比正襟危坐地閱讀更自在隨性,然而,閱讀《玉米大地》是要坐直身體,讓讀者和作家一起完成對玉米和大地的敬意。
舍不得放手的好書是這樣的。
“風吹過無邊無際的玉米地,帶著久違的氣息和熟稔的溫馨,流過村莊,流過人群,流過我迷茫的心頭?!?/p>
“一茬茬玉米在季節(jié)中倒下,有如一茬茬人在大地上消失。然而,當我們在每一年的同一個季節(jié)去相同的地點,我們?nèi)匀粫l(fā)現(xiàn),玉米還好好地長在那里,它似乎從來沒有倒下去過,即使倒下了也如人睡了一覺兒那么短暫,然后醒來,抹一把沾滿露水的臉,繼續(xù)著對土地的守望和對天空的傾訴?!?/p>
其實文字和植物一樣,樸素之美才是大美。那些文字宛如大地上的一幅幅水墨畫,玉米不再是玉米,玉米是一群血脈相連的親人。這樣的文字有田園牧歌般的詩意,有大河一樣蒼茫,有暮色一樣惆悵。
我始終認為,一位作家文學的氣象與想象力是學不來的,他來自一個人的天性和秉賦。
這樣的敘述充滿詩的意趣,文字疏朗有致,雋永清麗。那些文字時而文采激揚,時而智慧理性,時而抒情浪漫,時而唯美憂傷,時而充滿哲理之美,時而冷靜安寧,不動聲色。然而,不動聲色的文字里是一泓靜水深流。
談起這部書的創(chuàng)作,任林舉說:“二十五天之后,當我以一種火山噴發(fā)的方式完成這部作品時,我感覺整個人,氣血以及情感均被消耗一空,像一棵開過了花朵的樹,無力地伏在案前,看著那些落英一樣繽紛而又凄涼的文字。”
為什么《玉米大地》是一讀就舍不得放下的書,作家是對人類的生存危機深有體察的人,才會用文字去警醒世人。書中四十篇散文,文脈相連,從容舒展,渾然一體,不可分割。土地與玉米,土地與農(nóng)民,生之苦難與憂傷,讀來酣暢淋漓。我讀書時的疑惑正在慢慢解開,
然而,我心里竟有無限傷感。任林舉是將一腔熱血傾注在文字里了,把四十年的情感沉浸在文字里了。真正的作家,都是用生命寫作的人。一位作家一生的書寫,都是為了尋找精神世界的原鄉(xiāng)。
這是一位熱忱、純凈、真摯、寧靜、浪漫、憂傷,充滿了愛與莊嚴的作家,詩意的玉米,厚重的土地。
二
在湖邊第一次遇見作家任林舉。他高大俊朗,有東北漢子的率真與灑脫,也有著傳統(tǒng)文人的儒雅和沉靜,謙遜與內(nèi)斂。他眼神干凈,笑容溫和,面對他,我常想起一個詞:君子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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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如其人,用在他身上再準確不過了。一個作家的氣質(zhì)與他的文字的氣質(zhì)相吻合的,并不多見。但是,他算一個。在我心里,他是我敬重的作家。
他馳騁文壇多年,勤奮執(zhí)著,堅守自己。這些年已是碩果累累,榮獲了文壇眾多大獎:魯迅文學獎、老舍獎、冰心散文獎等。
我說,第一次見面,因為我們彼此關注對方的作品,所以一點不陌生。他說,我們是氣質(zhì)相近的人。我抿著嘴笑了。林舉兄不說話的時候,是一個安靜而嚴肅的人。可是,在他冷峻的外表下,有著一顆火熱的心。
他寫過:“我看到了我的皮膚一點點長成了玉米的顏色,我聽見自己的骨節(jié)如玉米一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咯咯作響,我聞到了玉米的氣息正從自己的機體、血液中一點點散發(fā)出來……”他如同一棵挺拔的玉米,把心靈和根莖深深扎進黑土地里。
在網(wǎng)絡碎片式閱讀正在代替紙質(zhì)閱讀的時代,不少作家被欲望和利益驅(qū)使,充滿了自我表達的欲望。塵世喧囂,他們也像是夏天的蟬,聒噪、喧鬧,唯恐別人聽不見他的聲音??墒牵麄兊膶懽髡x自己的內(nèi)心越來越遠。
而任林舉的《玉米大地》,是立足大地,仰望蒼穹。那些被人們漸漸遺忘與丟失的信念、悲憫、仁義、土地、鄉(xiāng)愁,被他一支筆一一拾起。
閱讀《玉米大地》的時候,我常常想起作家葦岸筆下的麥子。
葦岸寫到:“麥子是土地上最優(yōu)美、最典雅、最令人動情的莊稼。麥田整整齊齊擺在遼闊的大地上,仿佛一塊塊耀眼的黃金。麥田是五月最寶貴的財富,大地蓄積的精華。風吹麥田,麥田搖蕩,麥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莊。到了六月,農(nóng)民搶在雷雨之前,把麥田搬走”。
任林舉和葦岸一樣,是將心靈沉浸在大地中的作家,他們以一顆赤子之心,為大地書寫。懷著對于自然深沉的愛,文字中有真性情,更有大境界。在這些文字面前,讓人眼睛濕潤,心靈明亮,仿佛能聞見泥土的芬芳。你會一次次親近泥土、山川、河流、糧食,貼近自己生命的根。
當下散文寫作,不少作家喜歡賣弄輕巧、快餐式、娛樂性的小散文,而林舉兄厚重的“大散文”顯得有點不合時宜。然而,不合時宜正是一位作家最可貴的品質(zhì)之一。
讀他筆下飽嘗人生凄苦的母親,暮年時甘愿忍受孤獨冷清的母親。她依然對孩子們說:“你們不要總回來,我好好的要你們總回來做什么。”這位倔強而剛強的母親,不愿意拖累孩子的母親。讀到此處,讓人落淚。母愛如佛心,她的心里只裝著孩子,從來沒有自己。那些溫情而濕潤的文字,像靜夜里盈盈的月光,又像冬天里悄然落在大地上的雪花。
任林舉的文字有著非常高的識別度,筆墨間都是自己的才華、性情、智慧、學識。他的作品獨樹一幟,自成一家,如一棵高大潔凈的白樺樹,靜靜立在北方的原野上。
“一個白天與另一個白天,隔著一片濃濃的夜色;現(xiàn)實與歷史,隔著茫茫的一片大霧。那么我與故鄉(xiāng)之間,到底會隔著什么呢?僅僅是悠長的歲月嗎?僅僅是漫漫的時空嗎?歷史是現(xiàn)實的夢幻;往事是記憶的夢幻;村莊是城市的夢幻;土地是莊稼的夢幻;故鄉(xiāng)是游子的夢幻……”
隔著寂靜無涯的歲月,任林舉一直在用生命追問,追問故鄉(xiāng)、現(xiàn)實、往昔、村莊、田野……
那些生命里的往事,流淌在血液里的故鄉(xiāng)和人們,就飄蕩在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飄蕩在天空與大地之間,飄蕩在黎明與黃昏之間,飄蕩在云朵與山巒之間。而后,才有了充滿哲思與詩意的《玉米大地》,有了賦予理性與感性之美的《玉米大地》。這些追問,是對故鄉(xiāng)的目送,光陰的無言。
可是,他所有的書寫,都在回應故鄉(xiāng)的召喚,回應著母親的召喚。
作家文字的氣質(zhì)大多是有傳承的,可是,林舉兄的文字幾乎看不出傳承。如果有傳承,我猜想,大多來自源遠流長的唐詩、宋詞,來自日本文學的靜寂、散淡、典雅的意境之美。他的文字永遠懷著對自然和人生深深的思索和依戀,彌漫有淡然的憂傷。
寫作對于作家,從來都是寂寞孤獨的事。靜靜地努力,靜靜地收獲,切忌喧嘩。不隨波逐流,不慕虛名,保持一顆沉靜的心,才能聽見自己心靈的呼吸。寫作,從來都是內(nèi)心自由地呼吸。只有懂得拒絕喧嘩和欲望的人,文字才會和人一樣,變得潔凈和堅韌。
一位作家,終其一生值得銘記的詞語無非是:愛、溫暖、情懷、信念、良知、悲憫——
我常常想,一位作家和一位讀者之間,都是在互尋知己的過程。他們在茫茫人海中,用心靈、用孤獨、用時間、用緣分、用性情在慢慢尋找,也是尋找與自己精神、情懷、氣息、品性相似的人,尋找到字里字外偶然相逢的知音。隔著光陰深深的溝壑,他們在文字深處相遇的一瞬間,靈魂搖曳,心生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