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文
古希臘詩人阿基洛科斯說:“狐貍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p>
以賽亞·柏林以《刺猬與狐貍》為題,假設托爾斯泰天生是狐貍,卻自信是刺猬;他的天賦成就的是一回事,他的信念,連帶他對他自身成就的詮釋又是一回事;結果,他的理想使他以及被他的說服天才所賺的人,對他與別人的作為,或者對他與別人所應有的作為,提出了有系統(tǒng)的詮釋。
此時此刻,思緒紛紛擾擾?;叵胄W從郵票開始收藏,到了社會工作,認識一個個前輩,才知道什么叫收藏。這些前輩有的是書目專家,有的在保險公司任職,后者對現代文學史料所下的功夫,從畢業(yè)紀念冊、教育部檔案,到每位作家的單行本、重要期刊、單篇論文、別人為他寫的論著,以及照片等相關的物件,都收集起來;利用業(yè)余時間,把它當作興趣,去整理研究;前者則利用圖書館,和個人愛好來支撐,下班后逛書店與舊書攤,務必把公藏收齊。兩者都一步一腳印,或為公家、或為個人,建立其收藏體系。
本雅明說:“購買書籍絕不僅僅關乎金錢,或單單有專門知識即可。兩者相加還不足以建立一個真正的藏書庫。一個真正的藏書庫總是有些深不可測,同時又是獨絕無雙的。任何通過書目郵購的人除了以上說的品格外還必須有鑒賞力,出版日期,地點,規(guī)格,先前的主人,裝幀以及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必須向買主有所暗示——不是枯燥孤立的事實,而是一個和諧的整體。”
從初中三年級,開始有一面墻的書架。此時牯嶺街大多數是二手書,不然就是缺封面,或店家自行包上的殘書。從他們的書架上看去,這些有顏色的海報紙包裝的書背,在店主的書架上琳瑯滿目,日據時代的出版品早已成為珍品,少數絕版書已成為鎮(zhèn)店之寶。馬路兩旁屈指可數,零零落落剩下幾家,絕大多數搬到八德路的光華橋下。
彼時缺乏版權保護的林語堂作品,有兩家出版社請人翻譯,爭相為他出版作品集;《金瓶梅》和張競生《性史》是學生的性愛啟蒙讀物;新詩集的簽名本每家都可發(fā)現,僅存掃葉山房等線裝書,沒人看得上。三十年代文學作品除徐志摩、朱自清等公開發(fā)行,除非跟店主夠交情,偷偷拿出魯迅、錢鐘書等盜版書,以饗顧客。上大二編輯系刊,從張愛玲、姜貴、朱西寧,到七等生、陳映真、白先勇,確立“當代十大小說家專輯”,漸漸走上專題收藏之路。
從上述我在聯(lián)經出版公司臺大門市部工作,開始踏入職工生涯,認識那兩種不同類型的高人,自知財力有限,同時和工作結合,確認自己的收藏方向。便從光華商場的日文舊書,以及附近的日文舊書店“二間堂”,初步嘗到藏書票的滋味。原來必須在稀有書,才能發(fā)現代表藏書家身份的藏書票,例如:日據時候臺灣日日新報社社長河村徹,以希臘女神狄米特為圖案的藏書票,書上還有“躬躬廬主人”藏書章;半世隱居香港的唐英偉在其木刻集《中國的血》,封底印抗戰(zhàn)主題的藏書票;與臺灣士紳鄭津梁以虎為主題的藏書票。最大的發(fā)現則是1990年7月,第二次于琉璃廠淘書,找到國人最早使用的關祖章藏書票。
此一階段,有如本雅明說:“一個收藏家記憶中最精彩的時刻是拯救一部他從未曾想過更沒用憧憬的目光流連過的書,因為瞥見此書孤伶伶地遺棄在書市,就買下,賦予它自由。這猶如《天方夜譚》中的王子買到一個美麗的女奴。你看,對一個收藏家,一切書籍的真正自由是在他書架上的某處?!?/p>
真正進入實戰(zhàn)階段,則在加入美國藏書票協(xié)會以后,透過波士頓一家以Art Nouveau藝術為主的舊書店,除了買下比亞茲萊主編的《黃皮書》外,主要是有關藏書票的書。特別是有兩次以藝術家、作家為主題的藏書票,我買到慕夏、拉克姆、卡魯索、肯特、霍勒斯·沃爾浦爾、卡萊爾、班克羅夫特、馬克吐溫、霍姆斯、菲茨杰拉德、斯溫伯恩等,沒買到狄更斯、吉朋、杰克·倫敦、格林納韋、夏加爾等人的藏書票。更難得的是,買到了英國于1891年創(chuàng)刊的《藏書票月刊》,以及美國、德國、法國等國的藏書票史論,以及藏書票專著等書。
后來為了寫作《我的藏書票之旅》和《我的藏書票世界》,特別是前者,我買了大量先拉斐爾派、印象畫派、Art Nouveau、表現主義的專著,相關的藝術史論述,以及個別畫家的畫冊。特別是2002年5月常駐北京后,除了與謝其章、趙國忠與柯衛(wèi)東一起逛潘家園舊書攤外,嘗試過古鎖、竹刻、文房器具等。直到2007年,遇到朗潤齋劉老師,從第一次買《洗冤錄》到硯臺、古瓷,邊買邊學,又買大量的相關書籍,我已經是機巧百出的狐貍,不敵刺猬一計防御。
乾隆年間,四庫全書開館時,梁朝皇侃《論語義疏》在史書中有著錄,在中國卻早已亡佚。經過公開征求,日本的根本遜志在足利學校發(fā)現皇侃《論語義疏》的刻印本。剛開始有人懷疑是假的,從其部分被后人引用的內容,對照得知是真品,反過來從日本傳到中國。
在當時中國文化界是大新聞,著名詩人龔定庵以公羊學者認同的《春秋公羊傳》,為鼓吹滅亡清朝的革命思想,從正史的《藝文志》著錄,找出當時刊行的所有有價值的書名,曾托付貿易船去日本尋找,是否有中國亡佚的古書。稍有名氣的藏書家,必定會編印藏書目錄。從這些數量龐大的官民書目中循序調查,便能查出某本古籍何時亡佚。
從《太平廣記》到《聊齋志異》,中國人喜歡搜集故事,就像兒童收藏公仔圓標和玻璃彈珠。只要看到的東西,都收集起來。大概覺得對誰有用,一路收集下來,數量龐大,就有必要加以分類,編制目錄方便使用。以典籍為例,從班固《漢書藝文志》,采用劉向《七略》,將圖書分為六類,到《隋書藝文志》采用四部分類,不論官目、史志、私目普遍接受,一直到現在影印古籍,都是以四部分類為主。
《四庫全書》成為史上皇家盛世藏書、編書、出書的最大工程,把世上所有的好書收集起來謄清,共有三十一萬兩千冊,保存在七個地方,全部有兩百二十多萬冊。不僅如此,算不上“好書”的“二等好書”,雖然沒有刊行,但也制作書名和簡單說明的目錄,收錄九萬三千六百卷。
此外,欽定《淵鑒類函》《佩文韻府》等類書,其中以《古今圖書集成》編纂、出書過程,本身就是一個有趣的故事?!豆沤駡D書集成》的編著,一般說法是清圣祖(康熙)敕撰,蔣廷錫等奉世宗(雍正)敕重編:其實這部書真正編者,乃是含冤莫白的陳夢雷。
從雍正六年(1728)銅?;钭直居⌒辛牟?,其中有黃紙板、白紙板之分,作為賞賜之用。光緒十年(1884)原存銅模活字被移作他用,或遺失,乃請上海圖書集成印扁字體,共印一千五百部,訛誤甚多。光緒十六年,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委托同文書局照原書大小,影印一百部石印本,以若干部運京,若干部留滬。留滬之書,不久即遭火厄,故流傳甚少,以致承辦商人破產自殺。此部石印本采描潤石印,所以非常明晰,較活字本為佳,并且附有考證二十四冊。清末民初唯扁印本,舊書肆尚偶有之。
民國二十三至二十五年,中華書局照相影印刊行《古今圖書集成》。在出版之前發(fā)現扁字本脫卷脫葉,脫行訛字,不可勝數。舒新城力主用銅?;钭直荆笕甓喽坏?,即影印本亦鮮完全無缺者,最后才從多位藏書家配齊。但仍有六十二冊抄配。直到1964年,臺北文星書店根據銅?;钭直?、匾體鉛印字、石印本、照相影印本,加以訂正,編制索引,總字數一億四千四百萬字,比之三千八百萬字《大英百科全書》多四倍,才方便使用。
2003年我認識藏書家韋力,彼時他將藏書分成八類:宋元刻本、明刻本、清刻本、批校稿本、活字本、佛經版本、印譜和碑帖,如今遍訪名人墓地、文化遺址,藏書已不只分成八類。有趣的是,韋力為吾友袁芳榮《古書犀蠋記》寫序,看到袁兄將出版內容分為箋譜、墨譜、套印古籍、圖詠、和刻古籍、明版古籍、清版古籍和民國古籍,謙稱他對本書最感興趣的地方,是作者的藏書方向和分類方法。藏書到了民國以后,其實已經成為很私人的事情,全由自己的價值觀來決定藏書的取舍,例如:宋春舫《褐木廬藏劇目》,一開始完全以西洋戲劇為主,后來才加入少許中國戲劇??梢妵说氖詹胤秶?,早已不局限于四部??梢哉f中國人是目錄學專家,日本人是保存天才。
中國只要是有點名氣的藏書家,一定會制作自家書目?,F代則以書話隨筆為主,將藏書趣味提升到更高的層次。同時古人有錢以后,不但收藏古書,還刻版刊行,成為晚清民國以來的私印本或家刻本。宋元刻本、嘉靖本、批校本和稿本等珍貴稀見的版本可能會亡佚,便將它印刷出版,使得原本可以妥善保存起來,讓更多的圖書館能夠收藏,以影印本供讀者使用;同時可以一本化成百本、千本,作為家庭藏書,給大家提供更多的閱讀選擇。
不論是刺猬,還是狐貍,其實淘書、藏書、寫書、編書、出書,最大的快樂在于過程,特別是在書寫過程,又讓自己得到升華。
本雅明1926年12月6日抵達莫斯科,便于10日穿過一條新建的拱廊街來到彼得羅夫卡大街,拱廊街里正舉辦一場瓷器展覽,可是賴希(阿絲雅的朋友)卻一刻也不停留。因為賴希正為留在莫斯科工作而忙碌,而本雅明又是他情場上的競爭對手,早已自顧不暇。三天后,本雅明又逛到附近的中國城,無論是樸拙的玩具,還是精致的瓷器,木頭和顏色之間有一種比其他地方來都更直接的關系。隔日他去國家銀行,從彼得羅夫卡大街穿過一條拱廊街,街上有一家古玩代銷店。可見除了具備鑒賞能力外,更重要的是天道酬勤。只要有機會逛街,突然發(fā)現相關的店鋪,就要把握住機會。
僅有幾次參加拍賣會都是和朋友一起去,只有一次是己經確定拍賣標的。1993年11月14日誠品書店“第二次古書拍賣會”,擬拍艾立克·吉爾插繪《坎特伯雷故事集》。當時我還沒有《艾立克·吉爾版畫作品集》,何況《坎特伯雷故事集》是他一生木刻最高成就的插繪作品集,同時此書是設計臺北市孫中山紀念館、著名建筑師王大閎的舊藏。沒想到我剛舉完牌,右后方有人立刻加價,我發(fā)現他就是誠品書店創(chuàng)辦人吳清友,隨即知難而退。但是他得標的價格僅僅是行情的五分之一,雖然感到遺憾,卻慶幸得到合適的人接手。
最重要的是,我已經認同本雅明說:“正如煉金師將他的‘低級’愿望——煉出金子——與對化學藥物的鉆研結合在一起,——在這些藥物中,星星和元素相融會,表現為精神性的人的畫面,收藏家??怂乖跐M足‘占有’這一低級愿望的同時,從事著對一種藝術的鉆研——在這種藝術創(chuàng)造中,生產力和大眾相融會,表現了歷史性的人的畫面?!?/p>
作為收藏家,??怂故紫仁情_拓者,他從漫畫史、性愛藝術史和風俗畫史,唯一的檔案室的創(chuàng)建者,到他晚期的《唐朝的雕塑》研究。他對怪誕創(chuàng)作物,也是一個時代充沛健康的表達,同時競爭的時代和病態(tài)的大腦也慣于進行怪誕的塑造。即在有關的時代和個人看來,世界和生存問題是無法解決的,但是這兩種傾向的那一種構成了怪誕想象的創(chuàng)造性推動力,顯而易見。在沒落時期,這些藝術是一種“骯葬”,一種“下流的刺激”,而在上升時期,則是“放縱的欲望和充沛精力的表達”。
??怂故潜狙琶髡J為收藏家的典范,吾人恐難以企及。本雅明于1934年4月27日,在巴黎法西斯主義研究院的演講《作為生產者的作者》上說:“作家只有在他為之處才能示范這一態(tài)度:即寫作時。傾向是作品的組織功能的必要條件,但絕不是充分條件。作品組織功能還要求寫作者有引導及教導人的行為方式。這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應當要求。(中略)也就是說,關鍵是生產的典藏特點,它首先是能夠導引別的生產者進行生產,其次能夠為他們提供一種經過改進的機器。而且這種機器能引導越多的消費者走向生產,簡言之,能夠使讀者成為參與者,那么這個機器就越好?!?/p>
八十幾年前本雅明的洞見,這個機器已經從電影、電視進步到電腦、智能手機,并且電腦、智能手機從博客、微博到微信,下一步不知有什么新的生產方式。這些生產的工具不像過去局限于平面媒體,必須經過層層機制的審核,才能得到公開發(fā)行的機會。如今這些生產工具已經為我們打開重重障礙,無論你是狐貍,還是刺猬,我們已經不像過去,只是一個目錄學專家,或者是一個保存天才,透過互聯(lián)網時代,從藏書、著錄到鑒賞,書話是一種收藏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