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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口

        2019-10-22 13:15:58呂樹國
        安徽文學(xué)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老海大鼻子小霞

        呂樹國

        老海那時候還叫小海,十三歲,擅長逮黃鱔。

        春天到了,空氣中漂浮著黏濕腥膻的氣息,小海聳動了幾下鼻翼,聞到了黃鱔出土的味道,于是他迅速回屋拿出黃鱔鉤,揣上早就裝上蚯蚓的小藥瓶,一溜煙跑出家門。瞬間,他又一溜煙跑了回來,背上破書包。還好,沒忘了上學(xué)。

        這個春天的早晨,小海屁股后頭晃蕩著破書包,心猿意馬地走在田埂上??v橫交錯的田埂圍著一塊塊水汪汪的秧田,為禾苗的進駐做好了準備。田埂的盡頭是條朝東的大路,大路的盡頭是一個叫作太平村小學(xué)的學(xué)校。背著書包是上學(xué)的標志,但小海探頭探腦的樣子不像是去上學(xué),倒像是在踩點。不錯,他是在踩點,踩田埂附近哪里有黃鱔窩。小海手持長長的黃鱔鉤子,這里戳戳,那里搗搗,發(fā)現(xiàn)了黃鱔窩就做個記號,好放學(xué)后連窩端。小海手里的黃鱔鉤子劃拉出一道道紅暈,這把鉤子是用廢棄的自行車輪上的鋼絲條制成的,鋼絲條是從自行車修理鋪那兒討來的,花了兩個雞蛋。鋼絲條被小海磨得通體锃亮,一端磨成針尖,彎成小鉤;一端彎成圓環(huán),系著紅線繩。別在腰間,隨風(fēng)飄動,讓小??瓷先ハ駛€電影里的兒童團員。他穿這身裝束獨步太平村。

        踩好了點,做好了記號,等小海到了太平村小學(xué),已日上三竿。很明顯,他遲到了,學(xué)校里靜悄悄的,與學(xué)校一向該有的、如同炸了馬蜂窩一般的喧鬧氛圍很不相稱。學(xué)生們都已安靜地坐在教室里上課了。對此,小海不但不驚慌,反而一陣竊喜:陳大鼻子,不是我不來上學(xué),是你們不等我到就上課了,那我就先給自己放學(xué)了啊。

        陳大鼻子是太平村小學(xué)老師,學(xué)問不深,小學(xué)畢業(yè)教小學(xué)。那時候老師奇缺,誰要是小學(xué)念完了,勉強能讀篇報紙了,就能到小學(xué)里去教書,也被稱之為老師,但不是正式教師,叫民辦教師。陳大鼻子便屬于此類。據(jù)說后來他多次有考轉(zhuǎn)正教師的機會,卻沒能考成。陳大鼻子大名陳二斗,自號陳老師,長相詭異,有一只碩大無朋的鼻子,紅通通的,像塊肉包子似的砸在臉上。學(xué)生家長都是與他相熟的鄉(xiāng)民,也不怎么尊重他,直接送了個“陳大鼻子”的外號給他。通俗而形象。后來連學(xué)生也這么叫了。無奈,陳二斗只好自稱陳老師,動輒曰:“今天陳老師給你們講……”學(xué)生們就笑,他也笑,苦笑。陳大鼻子是小海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因他自己都不會拼音(估計他當(dāng)年的語文老師也不會),給一年級上課時,咔喳跳過拼音,直接奔“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多少”教起來??赡芤驗闆]有拼音打底,學(xué)生們學(xué)生字都學(xué)得缺胳膊少腿的。這樣上到了三四年級,大多學(xué)生一籮筐字里認不出兩斗字來,這也印證了陳二斗的名字。

        小海頂著四年級學(xué)生的身份,實際只有二年級的水平,混跡于太平村小學(xué)里。他對與學(xué)習(xí)有關(guān)的一切事務(wù),一腦子漿糊,問他今天學(xué)了什么,哼哈半天,一筆糊涂賬。但對于黃鱔的習(xí)性,經(jīng)常出沒于哪道田埂,或哪道田埂容易滋生黃鱔,門兒清。

        春天是逮黃鱔的季節(jié),也是小海的季節(jié)。春天的小海,業(yè)余上學(xué),專業(yè)逮黃鱔。

        春天的風(fēng)不像風(fēng),沒有涼意??諝庵叙裥入臍庀⒋蛑齼?,攢著勁兒鉆進小海的鼻孔里。他來到剛剛踩好的點,卸下書包,跪在田埂上,旋開小藥瓶,倒出一根烏蚯蚓,穿在黃鱔鉤上,然后趴下腰,把黃鱔鉤探進水面下的一個圓溜溜的洞里。他一手捻動鉤桿,一手屈起中指,抵在大拇指肚上,在水面彈出“啵?!钡捻懧?,來引起洞中那一位或幾位黃鱔的注意。突然,鉤桿一振!莫急,穩(wěn)住,是匹老黃鱔!小海叮囑自己。憑感覺,他心里有了數(shù)。小海一點一點地用力,像拖著牛尾巴似的向外拽。終于,黃鱔露出了小孩拳頭般的頭,果然是個大家伙!他能清楚地看到黃鱔鉤掛破了它的鰓。不能太用力,用力大了,黃鱔嘴會豁掉,就脫了鉤了,脫了鉤它就會縮回洞里,就是喊爹也別想再讓它出來了。但也不能不用力,不用力,它會褪掉黃鱔鉤。這可真叫王八咬住了鱉頸子,既不能松勁,又不能死咬!那匹老黃鱔看來已成了黃鱔精,它亮晶晶的小芝麻眼盯著小海,言下之意,就這么僵持著吧,看誰耗得過誰。

        小海十三歲的嫩胳膊漸漸麻了,額上冒出了小汗珠,在他小臟臉上沖出好幾道小溝。水下那位似乎也漸漸地疲了,小芝麻眼暗淡了凌厲的光。恰在此時,小海眼角的余光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移過來。同莊的小霞放學(xué)了,正向這邊走來!小海思忖,難怪胳膊都麻了,原來這都放了中午學(xué)了。小霞今天穿著一件水紅色衣裳,也破舊,可洗得干干凈凈的,一頭稀薄的黃發(fā)梳了兩支叉叉辮,斜斜地插刺向兩邊的天空。不知為何,就是這黃毛小丫頭,小海每次見了,竟然不自覺地要把自己身上的灰給拍拍。因為是同莊,放牛放鵝的,老見,小海就拍灰拍個不停。

        小霞的出現(xiàn),讓小海非常窘迫。自己趴在田埂上,撅著屁股,衣服黑不溜秋的,不仔細看,像坨老牛屎,實在是難看。小海想,這要讓小霞看見了,她會怎么想?黃鱔在水中,太滑溜了,上手抓肯定抓不住……瞬間,小海做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動作,他猛一扯黃鱔鉤,正在打盹的老黃鱔給撕豁了嘴角,被帶出來大半截。說時遲那時快,趁它還沒縮回洞里,小海一頭扎下去,準確地咬住了老黃鱔頸部,迅速起身,叼著黃鱔,落荒而逃。小霞在后面喊:

        “小海哥,跑什么呀?”

        小海嘴里銜著黃鱔,黃鱔尾巴靈巧地纏上了他的細脖子,他一邊撕扯一邊跑,回道:

        “唔唔唔。唔唔唔?!?/p>

        他越跑越快。

        小海銜著老黃鱔,氣喘吁吁跑到家,迎頭碰到他爹。他爹兜頭就是一巴掌,黃鱔掉到了地上,縮成一團。他爹吼:“陳大鼻子盡教你逮黃鱔了?”小海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黃鱔血,不是他爹打的),說:“他不教這個,我天生就會。”

        “還敢頂嘴!”第二巴掌正欲揮來,小海一矮身,抓起已滾了一身灰、不再滑溜的老黃鱔,轉(zhuǎn)身而逃,丟下幾個字:“我給陳大——陳老師送去。”

        小海爹轉(zhuǎn)怒為笑,臭小子,還有點良心。

        小海爹不識字,年輕時跟著河工扒河、抬石頭,生生把玉樹臨風(fēng)的身板累成了駝子。他其實是個能人,木工、篾工、瓦工、馭牛、打壩,樣樣都上手。還會白案手藝,逢年過節(jié),蒸了白白胖胖的包子,送給親戚。他甚至還會修渡船!這么一個大好人卻不識字,文盲得十分徹底: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人家寫給他看,他也不認識。

        他常常教導(dǎo)小海:“好好念,多認幾個字,將來干個教師,教娃識字?!庇终f:“不識字哪行?別跟老子一樣,不敢進城,怕上錯了茅廁?!毙『B牶?,非常得意,說:“那我學(xué)的字已經(jīng)夠了,早不止幾個了,幾十個都有了;男女也認得,進城上茅廁不會上錯?!边@話還沒說完,就又挨了兜頭一巴掌。小海爹哪兒哪兒都好,就是脾氣不好。脾氣不好的小海爹對書本或與書本有關(guān)的一切有種本能的敬畏,比如對陳大鼻子,雖然也和別人一樣叫順了嘴似的叫他陳大鼻子,但實際心里對他特別敬重,盡管自己日子過得千瘡百孔,也不忘時時貼濟他。小海早看透了這一點,今天曠課的事情遲早要敗露,與其到時候挨揍,不如投其所好,把黃鱔送給陳大鼻子,爹即使知道了,看在陳大鼻子面上,火也會泄了。

        陳大鼻子是可憐人。

        小海到了陳大鼻子家時,他正在吃午飯,碗頭上只有幾塊咸菜疙瘩。小海喊了一聲:“陳大——哦,陳老師。”

        見是小海,陳大鼻子放下碗,紅鼻子一顫一顫地生氣了:“你上午又沒上課,跑哪兒去了?”小海探頭朝里屋床上看了看,說:“陳老師,我捉了條黃鱔,給嬸子補補。”

        陳大鼻子鼻子不顫了,搖了搖頭。

        小海謂之的嬸子是陳大鼻子妻子,已癱瘓在床多年,家里家外全靠陳大鼻子一人,還要定期去城里買藥,小學(xué)民辦教師微薄的工資基本無以為繼,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F(xiàn)在小海送來一匹老黃鱔,無異于雪中送炭,陳大鼻子實在沒有底氣拒絕,只能搖頭。搖小海,搖自己,總之含義豐富。

        小海沒作逗留,送完黃鱔就回家了。半路上遇到小霞去割豬草,小海感覺今天做了件大事,拍了拍身上的灰,便氣宇軒昂地迎上去,嘴一張,腥氣熏天地沒話找話說:“打豬草去?。俊毙∠細夤墓牡刭|(zhì)問:“中午你跑啥呀,為啥不等我?——咦,啥味兒?”小海趕緊扭頭,說:“下午一塊兒上學(xué)去啊。”小霞笑了:“好啊?!?/p>

        吃過午飯,小海從水溝邊摳了一把老淤泥,在手上搓了又搓,再把手清洗干凈;又喝了幾口他爹大片葉子泡的濃茶,在嘴里漱了又漱。感覺手上嘴里沒腥氣了,才一步三跳地去喊小霞上學(xué)。

        路上,小海問:“打了啥豬草?”小霞說:“還能打啥,貓蓮頭唄?!毙『R宦犘α耍Φ煤艉暨赀甑?。小霞幾步跨到前頭,攔住去路,小腰一掐,厲聲問:“笑啥?”小海還在笑,說:“陳大鼻子到處在找貓蓮頭。”小霞問:“他家又不喂豬,要貓蓮頭干啥?”

        小海突然神秘起來,把不再腥氣的嘴湊到小霞耳邊,說:“聽我爹講陳大鼻子找了陰陽先生徐半仙,徐半仙讓他天天熬貓蓮頭湯給他婆子喝,才能治好癱病。徐半仙還說,配上清蒸黃鱔治起來更好?!?/p>

        小海頓了一下,不無羨慕地說:“陳大鼻子婆子倒挺會得病的?!?/p>

        貓蓮頭是春天豬的上等飼料,家家都在割,田埂上難得一見了。小霞很為陳大鼻子難過,就說:“那你負責(zé)逮黃鱔,我負責(zé)割貓蓮頭,陳老師蠻可憐的?!?/p>

        小海說:“那……好吧。”

        小海家門前一里之外橫亙著杭淠河。

        著名的杭淠河像個紳士,河水清冽,河面曠闊而安靜。早晨,霞光萬道,打在河面上。河面起著一層薄霧,霞光下一片淺紅。不時有早起又頑皮的魚蝦攪動河面,波紋便一圈一圈蕩開,像小霞的百褶裙裙擺。

        暑假里,小海躺在杭淠河岸邊的坡地上,身下綠草茵茵,柔若棉墊。他的牛在不遠處靜靜地吃草,可以不必管它;牛的不遠處,一條廢棄不用的破渡船擱淺在河坡上,也不必管它。小海仰望天上幾縷如紗般的白云,好像有了心事。他手里把玩著一只綠螞蚱,螞蚱只剩一條腿了,但還是一伸一縮地想彈蹦而走,然而卻是徒勞。忽地,小海自言自語了一句與他年歲極不相稱的話:

        “人,就像這螞蚱。”

        小霞穿著一條漂亮的百褶裙來到河邊,她挎著一竹籃衣服來洗。小海知道她家城里有親戚,那裙子是她城里親戚給買的。城里到底什么樣兒,以后一定要去看看。小海想,等我長大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得一臉壯志未酬。

        小霞衣服洗好了,拎起竹籃往回走。吸飽了水的衣服很沉,小霞吃力的樣子叫小海心疼。他扔掉螞蚱,牽上牛,喊了聲你等下,走到了小霞身旁,騰出一只手替她拎起了竹籃。

        這一天早上,陳大鼻子騎著唧哩咣當(dāng)?shù)淖孕熊?,從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而來,小海嗷地一嗓子打上了招呼:

        “陳大——陳老師,又去城里買藥???”

        “嗯哪?!标惔蟊亲诱f,“這里要是有個渡口就好了,走前面的橋過河,要多走二十里地哩。”

        趕去城里抓藥的陳大鼻子,四十多歲年紀,在那樣炎熱的天氣里卻穿一件破舊的中山裝,左胸的口袋里插一支鋼筆,筆帽锃亮,很是惹眼,向路人提示著他教師的身份。更惹眼的是他那紅通通的大鼻子,從側(cè)面看,臉上鼓出個大包,像要失去控制似的,搖搖欲墜,很叫人擔(dān)心。其實,叫人擔(dān)心的不止他的大鼻子,還有他整個人,他單薄得就像他胯下的除了鈴鐺不響渾身都響的唧哩咣當(dāng)?shù)淖孕熊嚕S時要散的樣子。

        陳大鼻子每隔半個月就要到城里抓一回藥,他家婆子是個藥罐子,陳大鼻子讓這個藥罐子給掏空了。

        “唉!”小海看著陳大鼻子凄惶的背影,深嘆一口氣,嘆得像個歷盡滄桑的大人,那口氣從胸腔里呼出來,發(fā)自肺腑。

        小海嘆完氣,突然想到,有一陣子沒送黃鱔給陳大鼻子了,他傍晚還會從這兒回,去給他逮幾條黃鱔帶上。

        夏天不是逮黃鱔的黃金季節(jié),比不得春天。春天黃鱔剛醒來,餓了一個冬天,饑不擇食,容易上鉤;夏天時黃鱔不缺吃的,加上天氣炎熱,像人一樣慵懶??尚『W鳛辄S鱔的天敵,自有辦法。夏天不宜用誘餌,小海就用黃鱔籠子。小海的黃鱔籠子用竹篾編成,外形像個大絲瓜,只有進路沒有出路。小海回家提著兩只黃鱔籠子,來到一處水稻田,稻秧遮住陽光,稻秧下大片陰涼,小海見稻秧下的水泛了渾,笑了:哈哈,黃鱔出來玩耍了,玩累了就要睡覺,我的籠子正好給它進去睡覺。

        下午,小海收獲了一籠子黃鱔。傍晚時分,小海依舊去杭淠河岸邊放牛,不多時,陳大鼻子披著一身夕陽唧哩咣當(dāng)?shù)剡^來了,自行車車把上掛著藥包。小海攔住他,遞上一籠黃鱔,陳大鼻子笑逐顏開,感恩戴德地說:“老婆子又有口福了!”

        小海像個人物似的,矮矮的身體陡然高大起來,他無比優(yōu)越地對著陳大鼻子爪子一揮:“回吧?!?h3>四

        那年暑假結(jié)束,小海沒再上學(xué),他給自己放了個永久的假。他爹拿了根搟面杖子,把他從杭淠河岸上岸下攆了好幾個來回,逼他去上學(xué)。小海一邊跑一邊給他爹洗腦:

        “我不是個讀書的料,逼我干啥?再講了,你讓我上學(xué)識字,不就是想叫我當(dāng)個老師嗎?當(dāng)老師有啥好的?”

        他爹后面吼:“當(dāng)老師不用下田干活!”

        小海回頭嚷:“陳大鼻子倒是不用下田干活,可你看他日子過得多凄惶!”

        他爹步子慢下來,繼續(xù)吼:“那你想干啥?”

        小海再次回頭嚷:“搞條船,開個渡口!”

        他爹停下追攆,吼:“出息!”

        小海又回頭嚷:“保證每天上交五塊錢!”

        他爹不再攆,也不再吼,杵著搟面杖喘氣。小海一看他爹喘得跟拖拉機缺油似的,趕緊跑到跟前,扶著他往家走,像個大人似的安慰爹說:“瞧給累的,何苦哩?!彼粗掩s上自己個頭的兒子,沒了脾氣。

        “十六歲了哈,敢跟老子犟了!”他爹憤憤地說。

        心靈手巧的小海爹把河坡上那條廢棄不用的破渡船修修補補,又做了兩根新的船槳,一根新的櫓。春夏水深時用槳;秋冬水淺時用櫓。又在岸邊鏟出一塊平地,搭了間棚子。棚子里起個爐子,上面煮著水。

        渡口建成了。

        小海無師自通地擺起了渡。小船或劃或搖,虎虎生風(fēng),如履平地。

        渡口給小海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

        渡口的位置好,就在陳大鼻子感嘆“這里要是有個渡口就好了”的地方,處于村莊縱橫、人口密集的檔口。對岸不遠是浦口鎮(zhèn),往東就是皋州城了。去鎮(zhèn)上賣雞的販鴨的,去新開的美發(fā)店燙頭發(fā)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去城里見世面的閑人們,走這里是最近的。如果不走這兒,也有路,上游下游各有兩座橋,只是離這兒各有二十里地,如果腦子正常,誰也不會為省一毛擺渡錢而繞上二十里地去。小海也勤快,棚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爐子里的水永遠都是熱的,來往過河的客人可以打打尖,喝口水;小海嘴巴也甜,大哥大姐叔叔大爺嬸子婆子叫個不歇,叫得人心花那個怒放??!因而渡口生意特好,從早到晚,乘船渡河的人絡(luò)繹不絕。

        那年春節(jié),小海請陳大鼻子寫了副紅對聯(lián)貼在棚子兩邊的柱子上,對聯(lián)是按小海的口授寫的,口氣沖天:“船搖四海,義達三江。”想了想,小海又找來一塊木牌,讓陳大鼻子寫上“太平渡口”掛在旁邊??瓷先ズ芑?,也很像樣。

        小海先前承諾每天上交他爹五塊錢,不是吹牛,很快就實現(xiàn)了。每天多掙的錢,小海毫無懸念地留下了。當(dāng)別的同齡人還在伸手朝父母要錢的時候,小海已經(jīng)豪邁地自由支配著屬于自己的財富,他穿著從浦口鎮(zhèn)上買來的真絲襯衫,左胸口半通明的口袋里,一卷綠色的紙幣張揚地鼓著。一句話,才十六歲的小海在太平村同齡孩子中最先事業(yè)有成了。

        擺渡的日子充滿詩意,“河岸風(fēng)檣遠,村陂牧笛長?!碑?dāng)然,小海不懂這個,但河岸四時景物變化,歲枯歲榮,小海也會莫名激動。好像從第二年春天起,不上學(xué)的小海卻也像上學(xué)時一樣盼望起了星期天。星期天一大早,小霞會來河邊洗衣服。小霞已經(jīng)上中學(xué)了,住校,平時見不到,只有星期天才能見著。到了星期天早上,她總挎著一大籃子衣服來洗。

        春天的早晨,河坡潮濕松軟,無處下腳。別說蹲下洗衣服了,就是站著都會下陷。小霞站在河坡上,茫然四顧。而此時的小海,剛好送客人到了對岸,往渡口返回。他看到了小霞。

        上了中學(xué)的小霞有了像樣的個頭,也有了像樣的胸脯,站在霞光里,全身暈出毛茸茸的光環(huán)??拷?,小海似是不經(jīng)意地看到了她欲蓋彌彰的胸,心頭一凜,趕緊低下頭,又迅速抬起頭,拍拍船舷,喊道:

        “到船上來洗吧,我給你蕩到河中間,水深,又清,想咋洗咋洗。”

        小霞沒言聲,小海以為她沒聽見,又喊了一遍。

        小霞還是沒言聲,等小海船搖到跟前,她說:“第一遍就聽見了,還喊!”又調(diào)皮地說:“還是不上去了吧,我沒一毛錢?!?/p>

        “哪能收錢呢?!毙『>降檬种蓖砩吓幕摇F鋵嵈禾炖锖拥罎駶?,哪來的灰呢,小海一見到小霞時的這個拍灰動作是做習(xí)慣了。

        渡船蕩到了河中央。清凌凌的河水,小霞白白的手浸潤在清水中,如蔥段一般。小海把小霞洗過的衣服在水中一陣猛擺,好祛除皂沫,因用力過猛,小船一趔趄,小霞便發(fā)出輕微的驚呼。如是者三,小霞便知道是小海故意干的,一揚手,灑了他一臉水。小海抹了抹臉,很享受地嘿嘿笑了。

        小霞洗好了衣服,上了岸,低著頭,回家了。小霞走得很快,好像想回頭卻沒有回頭,小海感覺剛才她從霞光里來,現(xiàn)在重又走進了霞光里。小海愣愣地看著她稍縱即逝的背影,心,草長鶯飛地亂了。

        “嗨,臭小子,發(fā)啥愣哩?”

        小海一抬頭,陳大鼻子不知何時推著他那輛似非而是的自行車站在了渡口邊。依舊是那身中山裝打扮。

        “哦,是陳老師啊,就來。”船搖到岸邊,小海說:“陳老師,你先上船吧,自行車我來搬?!?/p>

        陳大鼻子上了船,船只微微動了一下。陳老師又瘦了。小海想。

        “你小子,不上學(xué)了,反而叫我陳老師叫得溜了,不像先前,一張嘴就卡殼。呵呵,長大了懂事了?!?/p>

        小海一想還真是,趕緊換話題:“陳老師,最近你上城上得怪勤的,嬸子咋樣了?”

        陳大鼻子答非所問:“你干了件好事啊,有了這渡口,方便多了?!闭f這話時,他眼神渾濁而蒼涼。

        小海也沉默。到了對岸,小海又幫他搬下自行車,照例沒收錢。傍晚,陳大鼻子回來時,又照例有幾條黃鱔可帶。

        沒想到,那一年九月,小海卻把經(jīng)營得如日中天的渡口轉(zhuǎn)讓了。

        那一年九月初,發(fā)生了兩件事,一是小霞考上了中專,進皋州城上學(xué)去了;二是陳大鼻子的婆子在一個靜夜里,永遠地去了。

        那天,很是異樣,陰冷的深秋似乎提前到來,要下一場大雨的跡象寫在老天爺?shù)哪樕希皇菦]有下,天沉得很。沒什么客人,渡船孤獨地橫在渡口。小海百無聊賴,坐在棚子里小馬扎上,把玩一只斷了腿的螞蚱。他突然想起上學(xué)時陳大鼻子要求背的兩句詩:“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如今試著吟出來,陌生而別扭。就在手上的斷腿螞蚱快要就義時,他聽到一句細細的呢喃:

        “我要過河。”

        小海循聲,亭亭玉立的小霞背著書包站在棚子門口,她的后面是扛著行李的她爹。她爹朗聲說:“小霞考進城了,將來就是干部了。今兒個報到上學(xué),快幫我們劃過去,看這天!”

        “噢。”

        小海起身。接行李。搖船。過河。上岸。下行李。

        小霞回頭搖了一下手,父女倆朝浦口鎮(zhèn)方向走去。小海知道到了浦口鎮(zhèn)汽車站,坐上車,下午就能到皋州城。小海心情比天氣還陰沉,在心里一直默送著小霞。等到在想象里把小霞一路送到皋州城時,小海流下了眼淚。

        不是熱淚,是涼涼的淚。

        送走了小霞,小海的淚水還沒干,聽到了他爹的喊叫。他爹立在河岸,對著還在河中央的小海,像是昭告天下似的喊:

        “小海,快回來,你師娘昨晚上死啦!”

        “啥?哪個死了?”

        “陳大鼻子婆子死了,你快回來!”

        小海這下聽清了,瞬間轉(zhuǎn)悲為喜。心想,陳老師,你總算解脫了!

        小海趕到陳大鼻子家,出乎意料,陳大鼻子哭得一塌糊涂,渾黃的淚水和從寬大的鼻孔里溢出的鼻涕攪和到一塊,把那張瘦臉弄得如同涂了一層豬油。幫忙設(shè)置靈堂的鄉(xiāng)鄰在他的哭聲中抽著紙煙,生機勃勃地忙碌著。他們和小海一樣,沒有悲戚,相反還很雀躍。陳大鼻子叫驢一樣的哭聲終于有人受不了了,一聲斷喝:

        “照(行)啦!”

        哭聲戛然而止。

        老婆癱瘓多年,陳大鼻子沒有子嗣,晚上,小海幫忙守靈。等人都走完了,小海問陳大鼻子:“陳老師,嬸子走了,你真的那么傷心嗎?哭那么厲害?!?/p>

        “人死了,總要哭一哭的?!标惔蟊亲诱f。

        “其實,嬸子走了,對她對你都是好事,”小海說,“尤其對你?!?/p>

        陳大鼻子奇怪地笑了一下,抬頭望了一下靈堂上安靜的棺材,忽然說:“可是……以后你還送黃鱔給我嗎?”

        小海驚詫:“啊?”

        “她其實不怎么吃的,都是我吃?!标惔蟊亲硬缓靡馑嫉氐拖铝祟^。

        “當(dāng)著嬸子的面這么講不好吧。”小海朝棺材看了看。

        “沒事,她活著的時候也這么講。”

        門外一道雪亮的閃電,接著雷聲隆隆,嘩——預(yù)謀了一天的雨終于下起來了。一陣涼意襲來,小海打了個哆嗦,很突兀地抽泣起來。陳大鼻子一愣,反過來勸他說:“人死不能復(fù)生,莫傷心?!?/p>

        小海哪里是為陳大鼻子的婆子而哭,他是想到了這個風(fēng)雨之夜,小霞要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度過了,擔(dān)心起她來,就哭了。小海后來想,那晚的流淚,也不是出于擔(dān)心,而是出于要永遠失去小霞了的絕望和傷痛。之前,上學(xué)時,小霞一星期來一次渡口洗衣服,放暑假后,幾乎天天來渡口洗衣服,但今后,她不會再來了。而且,按她爹的說法,她以后就是干部了,自己無論如何是夠她不著了。

        小海覺得自己真沒出息,一天兩次為一個姑娘流了淚。

        殯葬了陳大鼻子婆子,小海著手轉(zhuǎn)讓渡口。渡口處于黃金水岸,每天來往過河的人流熙熙攘攘,不愁轉(zhuǎn)不出去,小海擔(dān)心的是來自他爹的阻攔,結(jié)果卻不是。他爹務(wù)實,聲言只要每天給他五塊錢,誰掌管渡口都一樣。很明顯,這是一句氣話,因為他后面還跟上了一句感嘆:

        “唉,兒大不由爹呀!”

        誰也沒想到,明確反對并付諸實施的卻是陳大鼻子。他守在棚子門口,不讓小海進去收拾東西,賭氣似的瞅著小海: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小霞考上了,你也想走是不是?沒門,我陳二斗不同意!”

        小海給戳到了痛處,氣樂了:“你是我爹啊你管我?”

        陳大鼻子突然哽咽了,脖子一擰:“可我把你當(dāng)兒子……”

        小海愣了一下,大吼:“天王老子也擋不住我!”吼完,雙眼噙淚,轉(zhuǎn)身就走。

        渡口還是轉(zhuǎn)讓了,但小海和人家談時,提出苛刻條件:每天除給他爹五塊錢外,還要給陳大鼻子五塊錢。那時候擺渡過河已經(jīng)漲價了,價錢是先前的兩倍還多,外出的人也比先前的多。對方想了想說:成。小海也想了想,又提一條:如果你抓到黃鱔,要分一點給陳大鼻子。對方笑了:成啊——他誰啊,比你爹都親?

        小海說,你少管。又說,你不懂。

        浦口鎮(zhèn)汽車站里,一旁是去往皋州的車,另一邊是去往省城的車。小海矛盾了,不知該上哪輛。他心里是想上去往皋州的車,那里有他的牽掛。去皋州的汽車人坐滿了,司機打著火,發(fā)動走了。小海胸口一疼,一反身,上了省城的車。

        小海從原始社會一樣的鄉(xiāng)下一猛子扎進了省城,對一切都感到既新鮮又惶恐,高樓大廈、寬闊大馬路,還有大馬路上花枝招展的女人……

        先游逛游逛再說,也不枉到了省城。

        小海隨意跳上一輛公交車,隨車到了底站,售票員說:“市府廣場站到了?!彪S后就催促乘客下車,小海隨人流而下。

        市府廣場,實在太干凈了。水磨石路面,能照見小海這個鄉(xiāng)下仔剛?cè)氤菚r疑神疑鬼的樣子,搞得他十分不自信,連巡邏的警察都多看了他幾眼。

        到了下午,小海累了,也餓了,他想找到又頂餓又便宜的吃食,這樣的吃食只有包子。在家時,年節(jié)里他爹都要做包子,自己吃,也送親戚。他當(dāng)幫手,包子蒸好了,兩個下肚,能頂半下午。小海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正猶豫該往哪兒走,看到一個路牌,路牌上攏共三個字,其中有兩個讓小?;隊繅艨M:皋州路。

        小海順著皋州路(省城的很多路都是以省內(nèi)各市縣的名字命名的)一路游走。這條路真臟,他竟然在馬路牙子上看到了一泡狗屎。不過,走在上面心里特別踏實,不像走在市府廣場上,警察鷹隼一樣的目光讓人像踩在云朵上,不真實,叫人緊張。皋州路熱鬧,煎炸烹炒,全是煙火氣。走不多遠,小??吹揭粋€牌子:皋州包子鋪。鋪子前,白汽升騰,一個矮墩墩、白帽白褂、店主模樣的中年人在忙乎。

        小海買了幾個包子,吃完后幾句聊下來,就解決了初到省城吃住的問題。

        小海:招工嗎?

        店主:不招。

        小海:不要工錢,只要管吃住就行。

        店主:……

        小海:可以住店里,幫你看店。

        店主:做過這行嗎?

        小海:會點,在家時跟我爹做過。

        店主:哪兒的人???

        小海:皋州浦口鎮(zhèn)人。

        店主:哦,老鄉(xiāng)啊,成。

        如同小說,小海將在遠離家鄉(xiāng)的省城發(fā)跡了。

        店主姓魏,小海叫他魏老板。他說,小鋪子哪來什么老板,就叫老魏吧。

        小海勤快肯學(xué),一年后,手藝讓老魏嘆服。老魏知道留不住小海了,這一天打烊時叫住了他,說:“你小子對自個兒舍得下狠勁,白干了一年。天下沒有好占的便宜,我尋思你不會白干的,你要自己開鋪子了吧?”

        又過了些日子,小海對老魏鞠了個躬,正欲離開,沒想到老魏竟遞過來一個信封:“你小子有種,我佩服,這兩千塊錢給你,開個小店夠了。賺了就還我,賠了就當(dāng)我付工錢了!”小海接過錢,再次鞠躬,離開。

        小海把來省城前攢下的擺渡錢和這兩千塊湊在一起,在城隍廟盤下一間店面。其實這個地方小海趁出來買面粉的機會早就相中了。城隍廟是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全省各地來做批發(fā)生意的絡(luò)繹不絕,來這里一般都不是大老板,而是小商販,大老板去長江批發(fā)市場。小商販捂錢,貨定好了,就到小吃店對付一口,包子是首選。

        開店得有個店名,小海沒多作思考,就去做了個標牌:太平渡口包子鋪。

        小海忘不了渡口,也忘不了那些年,那些人。說得矯情一點,那也是他人生的渡口。

        不久,小海去“皋州包子鋪”還老魏的兩千塊錢。

        老魏留小海吃了飯。兩杯酒下去,老魏一擺手,說:“我偷偷去看了,你的店有意思。這錢不用還了,入你的股得了,把我的店改成分店?!庇謫枺骸澳阍趺聪肫饋砥鹉敲磦€有意思的店名,一琢磨,還挺有味道?!?/p>

        也是喝高了,小海毫無保留地說起了來省城之前的情況。憋了一年多,一肚子話借著酒勁都向老魏禿嚕了出來。

        “那年渡口轉(zhuǎn)讓了,是真舍不得。跑到省城來,也是一時沖動,可也不好再回去了。我沒文化,懶得動腦筋,也因一直惦記著那個渡口,一想,直接用那名兒得了?!毙『Uf。

        老魏洞若觀火,笑:“你是惦記小霞吧?”

        小海說:“嗐!喝酒?!?/p>

        一頓酒喝出個連鎖店。

        后來,小海成了大海,生意水漲船高,據(jù)說連鎖店開遍了半個省城。并且包子已不局限于零售,各大超市都在他那兒訂貨。

        再后來,大海成了老海,資產(chǎn)上億,成為遠近聞名的“包子大王”。

        2016年四月,正是春花爛漫的美好季節(jié),老海接到一個電話:

        “是海哥嗎?我是倪小霞?!?/p>

        老海:……

        2016年四月,皋州市舉辦“招商引資鄉(xiāng)鎮(zhèn)對接會”。被邀請的企業(yè)家名單上,“陳世海”三個字赫然在列。

        對接會在市政府禮堂舉行,氣氛熱烈,企業(yè)家們在歡快的“迎賓曲”中紛紛就座。老海見周圍都是西裝革履的,只有自己穿得像個伙夫,有點不好意思。會還沒開始,他來到會場外的臨時休息室,抽了兩根煙。他望向窗外,馬路寬闊,綠樹成行,藍天白云。老海由衷感嘆:老家真漂亮!發(fā)展得真好!

        老海作為嘉賓參加這個會,是受倪小霞之邀。

        小霞中專畢業(yè)后分到家鄉(xiāng)浦口鎮(zhèn)工作,先是在計生辦,因?qū)懙靡皇趾貌牧?,調(diào)到黨政辦。后又因工作出色,升為企業(yè)辦主任。這期間,正逢各鄉(xiāng)鎮(zhèn)大力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浦口鎮(zhèn)當(dāng)然也不例外。她為此寫過一篇文章,就如何立足、利用本地資源,大力發(fā)展特色農(nóng)業(yè)展開論述,提出了頗有見地的發(fā)展思路和做法。其觀點是:“農(nóng)村還得在農(nóng)業(yè)上做文章,脫離農(nóng)業(yè)搞工業(yè)如無本之木?!边@篇文章還上了省報頭版。這在現(xiàn)在看來似乎很尋常,發(fā)展經(jīng)濟當(dāng)然要因地制宜,但在當(dāng)時各個鄉(xiāng)鎮(zhèn)一窩蜂搞“工業(yè)園”,好高騖遠地要實現(xiàn)鄉(xiāng)鎮(zhèn)“工業(yè)大躍進”的情況下,倪小霞的這篇文章無疑是清醒的,務(wù)實的,還具有前瞻性和很強的可操作性。可惜,她的清醒務(wù)實,招來的卻是嘲笑,不少人說她不識時務(wù),跟主流對著干,還被主管領(lǐng)導(dǎo)約談過。直到后來大多鄉(xiāng)鎮(zhèn)的“工業(yè)園”基本沒有企業(yè)進駐,成了爛攤子,倪小霞才又被重視起來。

        三年前,倪小霞當(dāng)選了浦口鎮(zhèn)鎮(zhèn)長,主管招商引資和農(nóng)業(yè)開發(fā)工作。因工作之便也是工作之需,她對在外發(fā)展的本地企業(yè)家,都掌握比較詳細的資料。老海在被邀之列自是情理之中。

        “陳總,開始了?!?/p>

        扭頭望去,著裝干練的倪小霞站在休息室門口朝老海招手,說:“會開始了,害得我到處找你?!?/p>

        “倪鎮(zhèn)長,我剛考慮了,決定回鄉(xiāng)投資?!崩虾Uf。

        “好??!我就知道海哥會支持我工作的?!?/p>

        老海說:“嗐,畢竟是發(fā)小嘛?!?/p>

        倪小霞開玩笑:“招來大金主,該慶賀一下呀,哈?!?/p>

        “我來安排我來安排。”老海一迭聲自告奮勇。

        不久,老海的“太平渡口”生態(tài)莊園破土動工。莊園以當(dāng)年“太平渡口”所在地為中心,沿著杭淠河岸向兩邊及太平村延伸,占地上千畝。老海的獨具匠心之處在于,他還原了當(dāng)年渡口的原貌,把那只早已廢棄擱淺的破船又修補了一番,放入水中,粗麻繩系著,拴在岸邊的一棵樹樁上。棚子重新搭建,里面除了不知他從哪兒淘來的一個舊爐子,小馬扎(當(dāng)年的那些東西早不在了)外,墻上還掛著一套逮黃鱔的工具。

        前來視察的倪小霞,驚訝于當(dāng)年小海自制的黃鱔鉤子竟然沒生銹,擦拭得锃亮。

        “這些東西還留著啊?”她問。

        “有些東西忘不掉?!崩虾Uf。

        今年春天,“太平渡口”生態(tài)莊園基本建成。

        “渡口”左后方,離河岸大約50米,建了一座餐廳,名曰:渡口鱔魚館。又順著杭淠河岸建了一道長廊,長廊全部實木結(jié)構(gòu),古香古色。長廊里每隔一段設(shè)有石桌石凳,石桌上放著功夫茶具。

        老海請了幾個朋友來,主打菜當(dāng)然是黃鱔??吹贸鰜?,燒法挺傳統(tǒng),是把黃鱔去頭斬尾,豁開洗盡,以木槌砸扁,去脊骨,沾上蛋清,佐以干辣椒、姜蔥,用菜籽油配臘鵝油爆炒而成。嘗一口,鮮、香、滑、爽。帶勁。

        朋友說:“不錯,是我們小時候的味道。但是這香味怪特別的,用什么東西提的香?”

        老海笑:“我把大廚給你請來。”

        不一會兒,進來一位白衣白帽,六十多歲,有一只碩大的鼻子的男人。老海介紹:“這就是我常跟你們提起的,我的恩師?!?/p>

        “陳老師,您好!”朋友們站起來和陳大鼻子握手。

        陳大鼻子坐下來,跟他們一塊喝了幾杯,朋友們紛紛贊美陳老師黃鱔燒得好。陳大鼻子搖手,說:“吃了幾十年小海送的黃鱔,沒別的本事,就這燒黃鱔還行。那些年得虧小海了,小海走后學(xué)校來了專業(yè)老師,我這民辦教師又轉(zhuǎn)不了正,學(xué)校就不讓我干了。要不是小海轉(zhuǎn)讓的渡口每天給我五塊錢,時不時還送我黃鱔,那些年我都不知道咋過。老了,沒用了?!?/p>

        老海說:“您老怎么沒用?您是我恩師呀,這鱔魚館就指著您呢?!?/p>

        “我知道,這是你在照顧我,給一個養(yǎng)活我的理由。”陳大鼻子眼里漫上了淚水,“要是你爹還活著,見你這么大出息,該有多高興?。 ?/p>

        老海說:“嗐,不說這個,喝酒喝酒。哦,陳老師,這里面放了什么,這么香?!?/p>

        “貓蓮頭?!标惔蟊亲诱f。

        飯后,老海和朋友們坐在長廊里,沐浴河風(fēng),喝茶聊天。

        朋友們損老海:“你都活成人精了,把老師都搞來發(fā)揮余熱,人盡其才啊。難怪生意做這么大,哈哈……”

        沉默良久,老海說:“不,回鄉(xiāng)后,我從人精重又活回了人?!?/p>

        老海向河對岸望去,目光深邃。

        對岸不遠即是浦口鎮(zhèn)。

        責(zé)任編輯 魏尚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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